《妻妾成群》中“水”意象的多维内涵探析

2024-06-26 23:43王杰
青年文学家 2024年15期
关键词:妻妾苏童陈家

王杰

《妻妾成群》是苏童“新历史系列小说”中的一篇,故事聚焦于陈家深深庭院中四个女子的纠葛争斗,描绘了女性群体的命运悲剧,同时也展示了新文化浪潮背景下,女性解放运动如火如荼开展背后的一处死寂阴影。在文本中,作者运用了诸多别具深意的意象来完成文本的叙事,以下将以文本中的“水”意象为分析对象,探析其背后所蕴含的多重内涵。

苏童的《妻妾成群》作为其叙事方式由先锋小说回归传统小说的转折之作,作者开始舍弃先锋派小说中碎片化、反常规的写作手法,尝试用传统的叙事方式来讲故事。“我对小说形式上的探索失去了热情,也意味着我对前卫先锋失去了热情。”(《打开人性的皱折—苏童访谈录》)虽然作者坦言从《妻妾成群》开始意象的比重减弱,但读者还是可经由一些特定意象来对文本产生更为深层次的解读,其中意象“水”就是其中一例。关于意象的文学阐释可追溯至刘勰在《文心雕龙·神思》中记载的“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运斤。此盖驭文之首术,谋篇之大端”,刘勰通过对“象”的艺术想象与创造,赋予了“象”多样的审美内涵。

一、具象之“水”的叙事内涵

“水”是苏童小说中不可忽视的意象之一,从《城北地带》中肮脏混浊的河水到《河岸》中给予主人公以二次生命的河水,水在不同的文本中被赋予了不同的审美意味。《妻妾成群》中也巧妙地运用“水”这一意象来参与叙事,赋予其多重内涵。

(一)“水”的造景之用

作者将《妻妾成群》的故事地点安放在地处江南的陈家宅院中,江南因其温润气候,历来给人以明亮流丽之感。但是,文本中坐落于江南的陈宅却给人另一番体验:“从《妻妾成群》到《城北地带》……苏童营造阴森瑰丽的世界,叙说颓靡感伤的传奇。”(《苏童研究资料》)这种独特的阅读体验,某种程度上源于“水”在造景之中发挥了独特的作用。文中具象化的水以多种形态出现,如井水、秋雨、冬雪等。

文中关于井水的运用脱离了日常洗刷饮用的功用,而用以营造一种可怖的氛围,如颂莲初次看到废井时,当时的她与阅读至此的读者皆不明了这口井是一座生命的归所,但作者通过颂莲对井水的感官使读者获得一种异样的阅读体验,“井水是蓝黑色的,水面上也浮着陈年的落叶,颂莲看见自己的脸在水中闪烁不定,听见自己的喘息声被吸入井中放大了,沉闷而微弱……颂莲这时感到一种坚硬的凉意”。又如当颂莲在陈老爷的寿宴闹剧上抽身离开后来到了井边,虽是正午时分,她却感到一种彻骨的寒意。当她望向这口葬送了几位上辈女眷生命的水井时,“在又一阵的晕眩中,她看见井水倏然翻腾喧响,一个模糊的声音自遥远的地方切入耳膜:颂莲,你下来。颂莲,你下来”。作者通过“水”这一意象来完成诡秘气氛的营造。

《妻妾成群》的故事整体以秋冬两季为背景,作者避开了生命勃发的春与恣意热烈的夏。“秋天里有很多这样的时候,窗外天色阴晦,细雨绵延不绝地落在花园里。”绵绵秋雨与萧瑟秋季赋予陈宅一股晦暗不明的寒意。雁儿去世与梅珊被迫投井时皆是大雪纷飞之时,大雪的白此时并不象征纯洁无瑕,而是一种对女性无望命运的凭吊。面对生命的消逝,陈家老爷只是平静地对雪景发出“好大的雪,瑞雪兆丰年呐”的叹喟,对女性生命的漠视可见一斑。此刻,这股可怖的寒意弥漫在这个江南宅院中。“水”在文中的构景层面不再是清澈灵动的表征,而被赋予了阴森冷寂的内涵。

(二)“水”的性格隐喻

“水”在一定程度上也隐喻着颂莲的性格变化。颂莲名字中的“莲”本是一种水生植物,其生长与水密不可分。嫁入陈家为妾之前的颂莲,生活优渥,虽是女子却深受父亲的宠爱,更是拥有上新式学堂的机会。正所谓“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彼时她的生存环境如一泓清澈池水,这也造就了她略带天真与懵懂的性格特点。

做生意的富商父亲在破产后选择在水池边割腕结束自己的生命,父亲的离去也是颂莲命运的转折。正如《康熙字典》中所载:“徐铉曰:众屈为水,至柔,能攻坚,故一其内也。”在父亲自杀那个水池边,颂莲一遍遍地梳洗头发,借此冷静地思考以后的生活。此时她性格中冷静理性的一面开始凸显,她清醒地与继母讨论自己日后的归途。在面对做工与嫁人的抉择中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嫁人,在读者看来,这种自愿依附旧式婚姻的选择,于受过新式教育,深知民主与平等的颂莲而言不啻是一种自甘堕落。而这正是颂莲性格中清醒理性的体现。因为她深知在自己所处的20世纪20年代,军阀混战,民不聊生,民营企业破产的占大多数,女性做工是养不活自己的。当时的社会留给女性的求职空间极其逼仄:女招待、洗衣女工、女打字员和女佣等皆是需要以消耗体力来获取生存资本的工种。一旦青春不再,体力不堪重负,这些职业女性多将滑入命运毁灭的泥潭。

在初入陈宅后,主人身份的颂莲与仆人雁儿的第一次交锋也与水有关。当颂莲被轿夫从花园西侧门抬进陈府后,恰好遇到正在浣洗旧毛线的雁儿,三天未洗脸的颂莲遭遇了以雁儿为代表的陈家女佣的轻视。颂莲在井边洁面时她也感受到了这份冲撞。“大概就是这时候颂莲猛地回过头,她的脸在洗濯之后泛出一种更加醒目的寒意,眉毛很细很黑,渐渐地拧起来。”颂莲不自觉地以主人的姿态差使雁儿将自己刚才的洗脸水泼掉。面对雁儿的不敬,颂莲也及时地予以了回击,当雁儿被指派为颂莲的女佣时,她用冰凉如刀锋的手指检视着雁儿的头发,怀疑其头有虱并要求其去清洗带有怪味的头发。进府后的颂莲不仅用水洗掉了连日来的污秽,也洗掉了往日身为洋学生的纯真,用新的一面开始在陈宅的生活。

在陈宅中生活越久,颂莲的性格逐渐被陈宅的泥淖所同化,在这片死水一般的宅院中,颂莲性格中冷硬的一面开始凸显。在间接残害了雁儿的性命之后,买醉后的颂莲在雪夜于虚幻中与雁儿相逢,大雪覆盖了冬日的陈宅。面对雁儿,颂莲毫无愧疚与惧怕:“夜里她看见了死者雁儿……她看见雁儿在外面站着推她的窗户,一次一次地推。她一点不怕。她等着雁儿残忍的报复。她平静地躺着。”一条生命的消逝对于此时的颂莲而言已然无足轻重。水以雪这种固态形式出现在文本中,更增添了一层寒凉之意,同时也昭显了颂莲性格中冷硬凉薄的一面。

(三)“水”的命运象征

水的流动性寓意着不可掌控,正所谓流水不腐,水的静止则意味着腐坏。水的这两重寓意皆可在颂莲的命运走向中得到印证。

在父亲自杀的水池边,她一遍遍梳洗头发,同时也开始梳理自己的命运。在决定嫁人后,颂莲在一个雨天与自己未来的丈夫陈佐千会面,而这细雨的朦胧让陈佐千眼中的颂莲更添一份美感与新奇:“那天外面下着雨,陈佐千隔窗守望外面细雨蒙蒙的街道,心情又新奇又温馨……颂莲果然是他想象中漂亮洁净的样子,而且那样年轻。”初入陈府的颂莲因一盆洗脸水与女佣雁儿发生摩擦,同时也激发起了雁儿对颂莲更深的恨意。在进入陈府不久后,颂莲就注意到了后花园中的那口无人使用的水井,文中对于井中之水的描述并非常见的清冽甘甜,而是预示着毁灭的黑蓝色与漂浮着陈年落叶的枯败景象。颂莲在对水井的历史不甚了解的情况下前去查看,进而被水井中黑蓝色井水的莫名寒意所震慑而仓皇逃离。随着在陈宅生活时间的延长,颂莲又与井水发生多次交集,其结果无一不是与恐惧相关联,如在宋妈讲起关于水井的往事的那个夜晚:“关上灯周围就黑得可怕,她似乎看见那口废井跳跃着从紫藤架下跳到她的窗前,看见那些苍白的泛着水光的手在窗户上向她张开,湿漉漉地摇晃着。”在梅珊丑事东窗事发被投井后,颂莲在深夜被惊醒后看到三姨太被投井的全过程,清楚地了解了井水对于生命的吞噬:“黑暗中的一群人走到了废井边,他们围在井边忙碌了一会儿,颂莲就听见一声沉闷的响声,好像井里溅出了很高很白的水珠。是一个人被扔到井里去了。”这种泯灭人性的场景直接导致了颂莲的精神失常,文本的最后借新进府的五姨太文竹之眼交代了颂莲最后的命运,每日枯坐在紫藤花架下绕着水井一圈圈转并念叨着“我不跳井”。颂莲的命运在父亲结束生命的水池开始变得如流水般不可自控,又在陈宅的废水井边实现了精神的枯萎。

二、抽象之“水”的叙事内涵

《妻妾成群》中“水”除了以一种现实可感的物质形态存在之外,同时也将其用于抽象化的表达之中。而这种抽象化的表达也进一步拓展了“水”意象的内涵。在文本中,抽象之水多用于表现人物的内心及情感需求。

(一)对家庭温暖的渴求

陈府宅院中女性的兴衰荣辱皆维系于陈家的掌权人陈佐千身上。陈家的男女并不处于平等的地位之上,想要从中获得家庭的温暖无异于是缘木求鱼。而在嫁入陈家之前,颂莲是备受父亲疼爱的富家女子,父亲给予了颂莲诸多家庭温暖。然而在陈家有若死水的宅院中,人情冷漠,前后之间的对比不亚于天渊之别。

颂莲对于亲情的渴求在自己生日被众人遗忘之时达到了顶峰,颂莲的生日与陈佐千的生日只差五日,但是无人提及,连颂莲自己都忘却了,当想起时,只能自己掏钱差使宋妈去买点酒菜。自斟自酌间略带醉意的颂莲仿佛看到了已逝的父亲,“只有父亲浸泡在血水里的那只手,仍然想抬起来抚摸她的头发”。这双血与水混杂淋漓的双手看起来可怖如斯,但水的流动与温情安抚了颂莲内心对亲情的渴望。

(二)爱欲难以满足的外化

水与情爱之间的关联由来已久,《管子》中的《水地》一篇就载有“人,水也。男女精气合,而水流形”,水是爱欲这一抽象概念的外化表现。这两者的关联在文本中也有体现:“花园里秋雨萧瑟,窗内的房事因此有一种垂死的气息。”作为陈家老爷的四太太,颂莲入门时陈佐千正好五十岁,体力与精力已然不复壮年时期,力不从心的窘境难免出现。而作为被物化的陈家女性是无法将爱欲宣之于口的。同样的描述也出现在三姨太梅珊的身上,当其被冷落时,颂莲在门廊上看着唱罢京戏的梅姗,“她的绾成圆髻的头发被霜露打湿,这样走着她整个显得湿润而忧伤,仿佛风中之草”。两个被视作男性所有物的女性被困于陈宅这座无形的牢笼之中,陪伴着日渐衰朽的男性。年轻生命的蓬勃生命力无从释放,两个女性身上都氤氲着朦胧的水汽,作者巧妙地用水表现人物内心对爱欲得不到满足的哀婉。

(三)无望的爱情追求

无论是《诗经》中的“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还是三月上巳节男女青年借于水滨洗浴的习俗自由恋爱,恋爱也是水文化的一部分。迫于生存而嫁与陈佐千的颂莲,对于爱情的情感需求必然无法从此人身上得到满足。陈飞浦作为未来的掌权者,其对于颂莲而言可谓是陈宅囚笼中的一缕微光,其也坦言颂莲与家中其他女性不同,他喜欢去颂莲那儿。两者之间似乎也存在着朦胧的情愫,颂莲借醉酒之机,试图走出禁忌的一步,“颂莲的心里很潮湿,一种陌生的欲望像风一样灌进身体”。但这段情感注定无疾而终。其实从作者为两人安排的名字就洞察一二,“莲”为水生,“浦”为河流之意,两者看似互补和契合,但陈飞浦名字中的“飞”字暗示其并非一条可以为颂莲驻足的河流。作者用两个与水相关的名字暗示了颂莲与飞浦看似有望实则难成的恋情。

陈宅如同一口腐败枯寂的古井,而“水”这个寓意着灵动清澈的意象在苏童的笔下演变为死寂颓败的象征。“水”意象的参与进一步凸显了文本的悲剧性,同时也丰富了小说的审美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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