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脑袋里的怪东西》的空间叙事与记忆重构

2024-06-21 06:34林曼萍
美与时代·下 2024年5期
关键词:空间叙事帕慕克

摘  要:帕慕克的小说《我脑袋里的怪东西》借助伊斯坦布尔街头卖钵扎的小贩麦夫鲁特的视角记录了他半个世纪的城市漫游经验,他在西化后的伊斯坦布尔寒来暑往的记忆,架构起独特的空间叙事模型。本文以空间叙事与记忆重构作为考察视角,重点分析该文本独特的空间叙事策略,以期揭示潜藏在空间表征与记忆场域下的文本内涵。

关键词:帕慕克;《我脑袋里的怪东西》;空间叙事;记忆重构

基金项目:本文系广州华商学院青年学术项目“奥尔罕·帕慕克文学研究”(2023HSQX076)研究成果。

2006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土耳其作家帕慕克(Orhan Pamuk,1952— )在2014年出版了长篇小说《我脑袋里的怪东西》(Kafamda Bir Tuhafl?k)。帕慕克称这部小说为“一部献给现代土耳其的情书”。小说通过钵扎小贩麦夫鲁特(Mevlut)和他的亲人朋友等多重视角共同绘制了一幅从1969年至2012年间的伊斯坦布尔恢弘而质朴的生活画卷。小说一经发表便经由60多个语种翻译并进行全球性传播,英国《独立报》称帕慕克为“为数不多在斩获诺奖之后还能写出自己最佳作品的大师级作家”;《华尔街日报》将该小说视作“一部关于伊斯坦布尔的编年史”。

《我脑袋里的怪东西》对麦夫鲁特视角的呈现既有空间叙事的特征,也有在时间维度上的记忆重构。小说叙事的张力来自空间与记忆的并置交融,空间是水平叙事轴,记忆是垂直叙事轴,纵横轴叙事交流中必然潜存着多维度互相博弈的空间叙事,空间的延展又必然导致时间的重组,而空间叙事与记忆重构的相互交织又将呈现出个体的多层生存体验。《我脑袋里的怪东西》记录的是20世纪70年代土耳其社会全面西化的转型时期,这意味着小说中的空间叙事不仅停留在现存的地理空间这一层面,同时还囊括了个体在既有生存体验之外所联结到的权力空间、虚幻梦境空间;而时间链条上的记忆重构必将由此绽放出更加斑斓的拼贴糅合。帕慕克藉此构筑了同时突破空间和时间限制的底层人物的典型,在时空交互的视阈下试图藉此找寻当代无根漂泊的土耳其人亟需的某种与故土间存在的软性联结,让他们在面对城市的破败和冷酷时,不至于太慌张无措。

一、交错并置的空间叙事

20世纪后半期,学界对文本的解读突破了传统的线性时间维度,转而从地理和空间的视域考察文本叙事。在文学批评领域中,空间叙事是指在不同的文本情境和场所所串联起来的视阈下,文本因之被赋予的特殊的文化底蕴。“小说内容是具有空间结构的……因为在它展开的书页中为我们展现出目光静止不动时候的组织和体系”[1],而构成这一组织和体系的是空间叙事的生成逻辑。人物与不同的生存领域会形成不同的情感联结;而人物的空间置换这一动态过程往往暗含着人物的情感意识发生了转变,人物发生被动的空间置换或者主动的空间置换影响着人物的内心建构。与此同时,“权力的作用通过空间发挥出来”[2],按照福柯的观点,空间又具备了“权力”的意涵。静态的空间秩序悄无声息地决定了人物在该场域下的话语权,空间的使用者左右着空间的话语权。此外,人物关于任意空间的记忆在一定程度上增加了文本空间的延展性,以上多重空间维度的交织共同生成了小说文本空间叙事的丰富意蕴。《我脑袋里的怪东西》主要讲述了卖钵扎的小商贩麦夫鲁特在土耳其伊斯坦布尔城市的街道上贩卖钵扎的43年(1969-2012),核心叙述了他在卖钵扎时不停歇地琢磨着脑袋里一个接一个的“怪东西”;帕慕克假借麦夫鲁特在不同场所的游荡和观察,向读者展示了底层人物在西方文明与土耳其传统文明碰撞下的伊斯坦布尔城市的生存体验,以及随之而来的关于世界和存在的思考。

麦夫鲁特的空间灵活置换是形成空间叙事的重要因素,这一过程表现为麦夫鲁特存在的地理空间的变化。地理空间是小说空间建构的根基。帕慕克在小说中描写了麦夫鲁特存在过的小村庄、富人区和伊斯坦布尔的街道等现实存在的地理空间。麦夫鲁特在一系列地理场所发生的空间位移为读者呈现了个体在城市变迁的语境下真切的生活体验。小说开头,出生于僻远小山村的麦夫鲁特满怀期待地与父亲到“世界之都”伊斯坦布尔谋生。在他此前十多年的人生经验里,他从小长大的小村庄是贫穷落后的,而伊斯坦布尔是幸福的,充满希望的。然而,真实的伊斯坦布尔“关于街头小贩‘肮脏的错误观念,通过电视和报纸迅速在年轻一代中传开”[3]305,随着城市的日新月异,麦夫鲁特感受到“年轻一代对自己的排斥”[3]264。城市对他示以的拒斥、怀疑让麦夫鲁特认为自己“不再属于这里”[3]470。帕慕克通过不同空间场所的置换展现麦夫鲁特生存体验的割裂感。在过去的小巷子里,麦夫鲁特可以感受到人们对他卖的钵扎的喜爱与期待,系着绳子的篮子会从楼上缓慢地垂挂下来,等待麦夫鲁特和爸爸往篮子里置放钵扎。那时,小贩的生活是轻松快乐的,人与人的相处是多么和谐融洽。现在,他大部分时间要穿梭在富人区贩卖钵扎,每每在要进入富人的家里之前,麦夫鲁特都必须“恭敬地脱下鞋子”[3]26,甚至要面对顾客夹带讥笑的讽刺。从过去的小巷子到富人区的空间调换过程,暗藏着空间政治权力内涵的转变。在过去的小巷子里,文化空间的权力拥有者是传统的土耳其文明。麦夫鲁特扁担上售卖的钵扎是一种土耳其传统饮料,对过去小巷子里的人来说,“钵扎是一样神圣的东西”[3]217,他们非常热情友好地对待像麦夫鲁特这样的小商贩。但是,在西化后兴起的富人区,西方文化仿佛一夜之间成为支配该空间的权力所有者。受西方文化影响的人们不再喜欢钵扎,卖钵扎的麦夫鲁特成为富人区的异类,周边的人们向他投去不屑和鄙夷。由此,与其说地理空间是麦夫鲁特用脚步丈量过的场所,不如说它是一种带着强烈隐喻性的空间。富人区象征着伊斯坦布尔城市内部西方文化的权力地位,帕慕克对富人区的人们那些膨胀、虚荣、无礼、肤浅的精神处境的描写,恰恰也是他对肮脏、半西化街道城区示以的浓厚批判。以富人区为代表的西化改革中兴起的城市建筑是矛盾的统一体,这是西方文化与土耳其文化角逐的权力运作场。在传统空间秩序崩解的场域下,麦夫鲁特这样的底层个体的内心陷入无限的迷茫与困顿。

现实存在的物理空间无法予以麦夫鲁特精神上的抚慰,他转而向虚幻的梦境找寻精神的寄托。他喜欢夜晚在街道上漫游,以一种精神恍惚的状态游荡。在此种状态下,麦夫鲁特所看到的景象不再是实境或幻想,而是随着空间的转换记忆中碎片的流动、拼贴和重组。每当他“梦游般”行走在夜晚的伊斯坦布尔街道时,他的“内心便会充满善意和幸福”[3]248。伊斯坦布尔街头是小说故事发生的主要场所,而夜晚往往象征着虚幻飘渺,夜晚的伊斯坦布尔街道是麦夫鲁特可以自由地思索着脑袋里一个又一个“怪东西”的空间。在这一场域下,帕慕克借助小说中麦夫鲁特漫游在夜晚的街道完成了空间叙事中实境与虚境并置交融的描写。一直到小说的结尾,在妻子拉伊哈去世和女儿们出嫁后,麦夫鲁特依旧孤独地游荡在街道上。同一街道的不同时刻都蕴涵了麦夫鲁特心态上的转变,帕慕克借助空间记忆的转承向读者展示了不同空间下麦夫鲁特的生存体验。在小说中,实境空间与虚境空间是以无缝衔接的方式呈现出来。在小说第九章,帕慕克借助麦夫鲁特对街道上神秘女人奈丽曼的尾随隐喻麦夫鲁特探索“让城市成为城市”[3]91的东西。麦夫鲁特只是远远地看着奈丽曼,就能感受到她传递给他的“一种奇特的力量”[3]91,甚至在彼此拉开的距离里,麦夫鲁特感觉到“他们之间存在某种特殊的精神上的亲近”[3]92。在草地上独自冥想奈丽曼的时候,麦夫鲁特期待着自己的双腿能“更多地把自己带去奈丽曼行走的街道”[3]94。要理解帕慕克文本里的男女情感联结,就要将其置于伊斯兰神秘主义文化结构当中。显然,麦夫鲁特与奈丽曼之间的情感联系已经不是停留在现实层面的“世俗之爱”,而是超越世俗的“人神之爱”。在苏菲神秘主义中,人可以通过不断冥想“安拉之爱”来使自己忘却在现实境遇中的精神苦痛,摆脱现实层面的各种世俗牵绊。以此为前提,帕慕克完成了对麦夫鲁特漫游街道的虚实空间的置换描写,一边是现实世界的崎岖坎坷,一边是完全脱离经验世界的苏菲主义神秘空间的自我救赎。文本中的麦夫鲁特在频繁交替的现实空间和虚幻空间中来回往返,虚实结合的镜像投射出自我,在这样的过程中,麦夫鲁特可以不停地在脑海里构想着一个又一个的“怪东西”,在人生的“朝圣之旅”中不断前行。随着空间维度的延展,时间的链条随之也被赋予了广延性的可能。

此外,小说最鲜明的空间叙事方式是多重视角的转换。叙述视角的多次切换能使文本表达出丰富的空间效果,进一步打破了文本再现空间的单一性。加布里埃尔·佐伦表示,“叙事空间的重构决定了文本的视点,突破文本虚构空间的‘彼在与局限于文本虚构空间的‘此在会形成不同的关注焦点,二者在叙述逻辑的转变中将形成不同的空间效果”[4]。帕慕克在小说中通过多重视角的叙述使读者收获不同的空间感知。在向读者介绍麦夫鲁特从小长大的地方时,帕慕克就借助了考尔库特、阿卜杜拉赫曼、哈桑伯父、萨菲耶姨妈、维蒂哈、萨米哈、拉伊哈、苏莱曼等人的视角感受来呈现他们共同的生活空间,以及在此基础上他们对理想生活城市空间的想象。多重视角下不同人物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感展示了一个僻远、贫穷、落后,同时又兼具人情味、纯洁善良的小山村。恰恰是在人物不同视角的切换中,彰显个体生存体验的撕裂感,由此向读者展现了全知视角下伊斯坦布尔城市的真实面貌。以麦夫鲁特为例,麦夫鲁特对伊斯坦布尔的情感态度经历了从过去的迷恋痴想到现实的残酷挫败,从幻想的美好富足到实际的困苦坎坷,这是暗藏在文本下无数个分裂的麦夫鲁特。从某种程度而言,这部伊斯坦布尔的编年史就是在这种第一人称视角的发散下筑建起来的。麦夫鲁特的自我分裂产生了文本的多重叙事空间,由此,读者在文本的引领下在多重叙事空间中来回穿梭,去陪伴麦夫鲁特叩击他的内心世界,重构一个更加真实的伊斯坦布尔。

二、历史文化的记忆重构

帕慕克借助《我脑袋里的怪东西》里的空间叙事向我们展现了全盘西化模式下伊斯坦布尔城市所演绎的文化变迁。小说在对具有隐喻性的空间进行书写的同时,还蕴藏了在时间维度上对民族文化记忆的审思与重构,因而增添了小说文本重构历史记忆的功能。在小说中,帕慕克对麦夫鲁特的记忆书写弥补了“历史”的不在场性,过去的历史记忆参与到麦夫鲁特当下的人生体验之中,随之而来的是民族的传统记忆积淀延续并参与到当今的文化身份建构之中。由此,文化记忆依托着作家的文本得以延续和固化。

首先是麦夫鲁特个人记忆的生成。从在街道上遭遇野狗的咆哮,到在街头被流氓抢劫,再到去快餐店工作遭受排挤孤立,麦夫鲁特在伊斯坦布尔始终干着卑微的体力活儿,城市像无边的黑洞般耗损着他奋斗的意志,而麦夫鲁特早期的城市期待也早已破灭。2002年11月,土耳其以创建一个更加开放包容的国度为由,在国内推行了大范围、大规模的“土耳其模式”政策。随着城市化进程的加速推进,诸多社会问题开始浮出水面。在新兴城市里,像麦夫鲁特这样的底层人只能蜗居在山脚下的“一夜屋”,大量无家无业的人在寒冷的冬夜里只能蜷缩着身体取暖。在传统社会秩序分崩离析之后,土地的分配混乱、社会的管理制度不完善、人们的物欲迅速膨胀,在社会转型中的既得利益者之下,是千千万万像麦夫鲁特这样的底层人民。在穷困悲惨的生活面前,他们不由得心生悲伤。

既然当下的现实生活无法予以他们精神上的慰藉,那么对过去的回忆就成了当下最好的一种对抗方式。成年后麦夫鲁特对安纳托利亚小山村的回望,是在伊斯坦布尔命运多舛的他对自我的一种情感慰藉。帕慕克选取了一些自然素朴的意象来构筑麦夫鲁特记忆中遥远的家园。黄绿交加的树叶,树枝燃烧起的火苗,山下羊儿吃草的平川,可爱的白色清真寺等,这些特殊的景象共同编织了麦夫鲁特童年的记忆网,质朴简单的生活方式有如高大威严的清真寺,聚拢着他对于未来幸福生活的一切信仰。尽管村里的记忆在时间维度上已经愈行愈远,但是过去记忆携带的情绪体验一直潜藏在麦夫鲁特的内心深处,这些情感体验在麦夫鲁特辗转周折后再次被唤醒,而麦夫鲁特对过去记忆的再现和重构,背后也隐含了在当时的历史语境下,个体苦苦找寻的关于家园的归属感。

其次是集体记忆的建构。在集体记忆中怀旧,个体才不会是一个孤立的存在。麦夫鲁特通过回忆的方式再现了各种土耳其传统的文化记忆,例如麦夫鲁特在败落的老建筑中忆想着的旧房子和老宅邸,在清真寺做礼拜的宗教仪式,奥斯曼帝国时期的传统酸奶饮料钵扎,在学校上课时,他对先辈们创造的光荣历史记忆的发自内心的认同。这些传统记忆共同串联起了一个“记忆场”,蕴涵着过去人们共有的生活价值理念、生活方式和宗教信仰,这种集体记忆对人们生存模式的影响是深远且持久的。同时,当这些共有的集体记忆延续到当下时,它们就成了在伊斯坦布尔颠沛流离的人们内心的精神盛举。在凯末尔西化改革下,土耳其人民要共同面对传统文明的断裂和陨落,这成了他们心中难以启齿的民族创伤。“倘若我们不幸生活在一个急剧扩张的无情城市中,那么我们生活在此的房屋、花园以及街巷,那些塑造了我们记忆和自身灵魂的墙垣,就注定会被毁灭。”[5]245对于土耳其人民而言,集体记忆是他们所有成员共同的财富,它的意义不在于将本民族的文化与其他社区文化区别优劣,而是在过去的时间记忆横向延续到当下的过程中收获一种集体的归属温暖,在纵向空间重构一个稳定可靠的、群体之间情感紧密相连的精神家园。

最后是重构民族记忆。伴随着凯末尔的西化进程,土耳其传统文化的历史整体性遭受极大程度的摧毁,断裂的民族命运与忧伤的民族亟需通过民族记忆的重构以重拾民族自信心。以古老街道、酸奶饮料钵扎、清真寺的礼拜仪式为典型代表的物象是民族精神的重要承载物。正是这些蕴涵着自身文化传统与特质的民族记忆使土耳其人民得以获得文化归属感和群体认同。归根到底,一个民族是否真正消亡取决于集体记忆是否永久丧失,人们在对过去民族记忆进行重构的同时,民族记忆也参与建构着当下人们的身份,在古老街道上游荡的时候,麦夫鲁特会记得在过去人们从小楼上腾空放下一个篮子的购物方式;在街头贩卖钵扎的时候,麦夫鲁特常常会想起过去钵扎给他带去的文化认同感;在清真寺冥想的时候,他会一次一次地发现自己被信仰之光怀抱着。以上所有场景的再现都重构着土耳其人曾经拥有的既平淡又弥足珍贵的民族记忆,承载着这些民族记忆的是曾经带给他们荣耀的过去强大辉煌的国家,那些井然有序的生活状态便是最好的证明,而在记忆的长河里重构关于过去的记忆堡垒,也是土耳其人一次又一次地强化自己民族身份认同的过程。

三、空间叙事与记忆重构

《我脑袋里的怪东西》旨在借助麦夫鲁特的视角再现伊斯坦布尔城市半个世纪的变化,可以说,时间结构是整部小说最鲜明的线索。然而,时间的推移往往也伴随着空间的转换。在小说中,帕慕克有意识地强调麦夫鲁特的空间置换来呈现时间的进程。在文本记叙过程中,帕慕克将文本空间性的翻转置于前景之上,通过空间化的叙述推动叙事进程。

在小说中,一些空间意象成为时间的标识物,甚至在某种程度上超越了时间的压缩感。废墟意象是帕慕克的伊斯坦布尔城市文学里面最常见的意象。甚至,“伊斯坦布尔的历史,就是火灾与废墟的历史。”[5]7819盛极一时的奥斯曼帝国文明由于连绵不断的战争而日渐衰败,伴随着古老文明的败落,帝国斜阳下的忧伤最终投射到奥斯曼帝国文明遗存的废墟上。在客观世界里,这些废墟可能只是被损毁或肌体残败的瓦砾堆;但是对于像麦夫鲁特这样“穿梭在城市废墟间的小贩们”[3]42而言,城市的废墟唤醒了他们的生活记忆,这些记忆可能直抵某个与父亲一起在古朴的小巷贩卖钵扎的午后,或者是对逝去的亲朋好友的深沉缅怀。总而言之,废墟承载了他们曾经共有的生存体验,回荡起他们内心关于过去的许多复杂情感。与此相类似的,还有小说里出现的坟墓意象。在小说的末尾,当奋斗了一生的中年麦夫鲁特在伊斯坦布尔依旧畏惧街道上野狗的吠叫时,小说出现了麦夫鲁特的妻子拉伊哈的坟墓这一情景。虽然是十分有限的坟墓空间,但它却凝聚着麦夫鲁特挣扎努力的一生。在拉伊哈的坟墓面前,麦夫鲁特不再惧怕街上野狗的威胁;正如在命运多舛的伊斯坦布尔城市经验面前,麦夫鲁特持之以恒的拼搏已经是最勇敢的抗争。在坟墓面前,在这种似曾相识的记忆里,过去时间的消逝才是一个慢动作。可以说,无论是废墟意象还是坟墓意象,它们都促进了小说空间感的延伸,进而完成了对时间的超越。帕慕克的时间的空间化表述在这里鲜明地体现了出来,废墟、坟墓因之成为“过去”植入到“现在”的意象桥梁,空间化的艺术形式对抗着时间的流逝。

在文本中,帕慕克的时间叙事并不单单是书写现实时间,而是对时间本身进行阐释。帕慕克常常将时间寄生于各种实在的空间和虚拟的空间之中。在“街道”这一空间中,麦夫鲁特的时间体验常常呈现为实在空间与虚幻梦境的交错。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格格不入的麦夫鲁特日复一日地重复着“悲观、孤独的日子”[3]121,但他的时间体验并不仅仅停留在这一层面,在街道的路口,麦夫鲁特常常想起有关“过去几个世纪、那些消逝的美好日子的记忆”[3]22,这使他在短暂易逝的当下能获得些许温和的快乐,这在一定程度上也消解了他在现今城市里的愁闷,使他在充满不确定因素的日子里能稍微乐观起来,麦夫鲁特由此不自觉地“幻想着未来的美好时光”[3]139。在这里,同样的街道空间,帕慕克却让麦夫鲁特身临其境地沉浸在过去、现在和未来这三个跨度巨大的时间段中;在故事之外,读者也因为虚与实的空间镜像在同一空间汇聚而打破了时间的线性叙事,最终形成现实空间与虚幻梦境的平行对照之感。

此外,在叙事过程中,“街道”这一空间自身蕴涵的不同事物的不同形态变化也隐藏着时间性的表征。街道空间重塑了麦夫鲁特关于时间和生命的思考,重构了生命流动的可能,再次唤醒了人性中的质性蕴涵,建构了一个崭新的立体的本我。于麦夫鲁特而言,空间的权力结构发生的细微变化恰恰映照着他这一生的时间感知。在以往的小巷子里,麦夫鲁特虽然是以缓慢的节奏在漫游,但是那时他至少还保有对周围空间的掌控权,他和父亲一起在街头叫卖钵扎,他们并不需要为旁人的冷嘲热讽而惶恐不安;在西化后的伊斯坦布尔,麦夫鲁特在相同的街道空间却丧失了曾经他所拥有的掌控感,那些“门口写着‘小贩免进的新建高层公寓楼”[3]121成了他自由流动的障碍物,正如帕慕克所言,“无目的的漫步也有它的界限”[5]213。在空间经验不断推进的过程中,主人公对时间距离的感知也愈加深刻。在实际存在的空间形态变化的背后,是麦夫鲁特在城市的变迁过程中体会到的无尽的辛酸和委屈,是对遥不可知的未来感到迷惘,是在动荡不定的人生漩涡中体味到的无边的孤独,生存空间的转变承载着麦夫鲁特生活的悲欢离合及生命体验。至此,麦夫鲁特的人生轨迹俨然伴随着他的自我忖度,随着小说中空间发生的细微变化,他在一步步地完成属于自己的内省或内化的修行,最终,精神意识演变在麦夫鲁特的灵魂深处打上了烙印。

四、结语

综上,时间的空间化记叙已经成为小说的一条叙事暗线,在时间绵延的基础上增添了空间的延伸,丰富了文本世界本身内在的表现力。帕慕克借助不同叙事视角在并置交融的语境下的互相碰撞与生发,赋予空间以更广阔的延伸性,完成了时间的空间化的艺术呈现。最终,空间的延展抵抗历史时间的压缩,这也是文本空间感的深度所在。

进一步而言,时间的空间化叙述也是作者声音的漂浮和嵌入,隐匿着帕慕克的个人意识。麦夫鲁特在伊斯坦布尔街道漫游时所经历的接二连三的自我分裂与自我抗争也是帕慕克本人内心的挣扎。小说中,苏菲神秘主义导引着麦夫鲁特突破既有实体空间的束缚,以此获得新生的力量。在现实历史语境下,这也寄寓了帕慕克有关解除居民在伊斯坦布尔城市的话语禁忌和追求本我与自由的愿景。帕慕克的时间的空间化叙事使得自我在不同空间的碰撞带来的矛盾运动中获得充分展示的同时,为我们展示了温暖而坚韧的底层人物事迹。从某种意义上而言,街道,既是囚牢,也是旷野,并且,这是一条通往永恒的街道。

参考文献:

[1]塔迪埃.普鲁斯特和小说 论《追忆逝水年华》中的小说形式与技巧[M].桂裕芳,王森,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2:224.

[2]袁超,李建华.论空间权力化[J].湖南师范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14(6):72-77.

[3]帕慕克.我脑袋里的怪东西[M].陈竹冰,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

[4]程锡麟.叙事理论的空间转向——叙事空间理论概述[J].江西社会科学,2007(11):24-35.

[5]帕慕克.别样的色彩 关于生活、艺术、书籍与城市[M].宗笑飞,林边水,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

作者简介:林曼萍,广州华商学院文学院教师。研究方向:文艺美学。

猜你喜欢
空间叙事帕慕克
成功是一棵树,要慢慢生长
成功是一棵树,要慢慢生长
分成两半的灵魂
成功是一棵树,要慢慢生长
魏晋南北朝志怪小说空间叙事的结构与功能
论《三城记》空间叙事艺术特征
浅谈中韩电视剧、电影的叙事差异
论徐则臣小说的空间叙事
小说之外的帕慕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