帛书《五行》篇“犹孔子之闻轻者之鼓而得夏之卢也”新释

2024-06-21 11:40何建远
新楚文化 2024年12期
关键词:五行儒家

【摘要】马王堆帛书《五行》篇据考证为子思、孟轲等人所作,主旨为教导士人如何通过学习、思考和行动,成就仁、义、礼、智、圣,“德之行五和”的君子之德。帛书《五行》篇在“犹孔子之闻轻者之鼓而得夏之卢也”一句的理解上,长期以来在训诂和阐释上都存在较多争议。笔者认为,“轻者”即“驾乘轻车者”,“夏”为歌颂大禹功绩之雅乐《大夏》,“卢”字则通“吕”字,指演奏《大夏》时鼓音或以钟声模拟鼓音所构成的和声。此句本义当是孔子听闻驾乘马车者击鼓之声,而由此联想并理解了雅乐《大夏》低声部吕音为模拟战鼓之声,进而通过思辨获知《大夏》以战鼓之声歌颂大禹战功的意涵。

【关键词】马王堆帛书;《五行》;儒家;思孟学派;乐政

【中图分类号】B22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7-2261(2024)12-0007-03

【DOI】10.20133/j.cnki.CN42-1932/G1.2024.12.002

1974年在长沙马王堆汉墓和1990年在郭店战国楚墓分别出土了帛书《五行》篇和简本《五行》篇。据庞朴先生的研究,《五行》篇可分为“经”和“说”两部分(“经”是《五行》篇原文,“说”是后人为便于理解“经”而增补的解释性文本),郭店战国楚简《五行》篇有“经”无“说”,而马王堆帛书《五行》篇则有“经”有“说”。在众多学者的关注和不懈努力下,《五行》篇的整理、辨识、训诂、注释工作都取得了诸多进展,但也还存在若干难解之处。如何理解帛书《五行》篇中“说”部“犹孔子之闻轻者之鼓而得夏之卢也”一句便是其中一例。

一、文献综述

《五行》篇据考证为子思、孟子或其门人所作[4]。其中“说”部在解释“经”部“圣之思也轻,轻则形、形则不忘,不忘则聪”时,有“聪者,圣之藏于耳者也,犹孔子之闻轻者之鼓而得夏之卢也”一句[1]。对于该句的解释,七四本帛书整理小组注:其事未详。疑“轻”读为磬,卢读为虞,“虞”是悬磬的架子①。庞朴先生认为,“鼓”字在“七四”本释“击”;“轻者”疑为轻吕之误。《逸周书·克般》有“击之以轻吕,斩之以黄铖”句(注:轻吕,剑名),则夏之卢(炉)者,似可作夏地或夏王所铸兵器解[7]100。魏启鹏先生则读“卢”为“搏”,释为“拊搏”[8]28-29,廖名春先生认为“轻”当释为“经”,“夏”当读为“雅”,指雅音、正音。而“卢”当训为“寄”,此句意为孔子听到鼓所奏出的角音就领悟到了《雅》的寄托(寓意)[3]。

以上各位先生的解读都存在一些缺陷和难通之处。七四本帛书整理小组只是给予某些猜测并未进行解读,庞朴、魏启鹏先生的释读也仅是某些猜测之言,而廖名春先生的解读虽文意粗通,但以“经”训“轻”(角音)、以“雅”训“夏”,以“寄”训“卢”,对文字的转训过多,且遗漏了“轻者”之“者”字。此外,先秦“雅音”数量繁杂,仅听某种音调就可以理解所有雅音的寓意和寄托,显然有些与生活经验不符。但廖名春先生从音律的角度去理解该句的方向与上下文意是匹配的,也是值得重视的。

要解读经典文本,首先需要训诂其文字。古代典籍中通假字众多,解读文本之间需要首先厘清其本字。清代钱大昕曾言道:“古人以音载义,后人区音与义而二之。音声不通而空言义理,吾未见其精于义也。”[5]但仅仅训诂其文字也还不够,从一般诠释学的角度上来说,还需要解读者“从作者的时代背景、语言系统以及作者的经历入手,再现作者创作作品时的心理状态,并设身处地地在多义的文本中确定符合作者原意的解释”[9]。这也就要求解读者不但要精研文本,还要借用实践经验去做进一步的分析辨识,确定作者在文本中真正要表达的指向和意涵。

二、何谓“轻者之鼓”

从帛书相关词句来看,该句为解说“经”部文本“圣之思也轻,轻则形,形则不忘,不忘则聪,聪则闻君子道”的解说范例。“聪”一般来说特指听觉之敏锐,并引申为以听闻之音而反思审视。《说文》:“聪,察也。”《广韵》:“闻也,明也,通也,听也。”《史记·商君传》:“反听之谓聪,内视之谓明。”《管子·宙合篇》:“耳司听,听必顺闻,闻审谓之聪。”解说“圣人之聪”自当从声、音、乐之属入手,可见“轻者之鼓”应当是某种特殊的声音韵律,所以孔子才可以在听闻之后进而反思审视,从而有所思得。那么“轻者之鼓”又是何种音律呢?《说文·车部》:“轻:轻车也。从车巠(jing)声”。“轻”字从“车”,因此“轻”字之本义即为乘人或作战之轻车。《淮南子·原道训》:“末世之御,虽有轻车良马,劲策利锻,不能与之争先。”

“轻车”与“鼓”又是何种关系呢?春秋车战,以重车载辎重,以轻车载人和作战,车战时以金鼓为号,击鼓而进,鸣金而退,鼓乃前进之声。《孙子兵法·军争》:“军政曰:‘言不相闻,故为金鼓。”《蔡中郎集·独断》:“后有金钲黄钺黄门鼓车。”鼓车即载鼓之车,因此,句中“轻”字当指战车、乘坐之车抑或鼓车。“轻车”御者(或乘者)载鼓而行,击鼓驱马前进或以此为乐,此或即为孔子所闻之“轻者之鼓”。

三、何谓“夏之卢也”

那么,能够闻“轻车之鼓”而得的“夏之卢”又作何解呢?“轻者之鼓”和“夏之卢也”之间的关联词是“得”。“得”者,获得,求得,知也。《韵会》:“凡求而获皆曰得”。因此,“轻者之鼓”与“夏之卢也”二者应当是递进、延伸、跃升的关系。“轻者之鼓”是眼前的现实、具象,而“夏之卢”则是曾经的、过往的或者更高层次的对象。

“夏”字在古籍中常指三代之夏朝,但也可作《大夏》之乐的简称。《庄子·天下》:“黄帝有咸池,尧有大章,舜有大韶,禹有大夏,汤有大濩,文王有辟雍之乐,武王、周公作武”。《周礼·春官宗伯》:“大司乐,掌成韵之法……以乐舞教国子舞云门、大卷、大咸、大韶、大夏。”可见,“夏”字除了指代夏王朝之外,还可代指礼乐之《大夏》。

“轻者之鼓”作为声音之属,(孔子)闻之而后能“得”需要具备一个前提,即曾经对引发思考和获得的“夏(大夏)”听闻且不忘,而后才能“不忘则聪”。而作为天子之乐的《大夏》是否有可能被孔子听闻呢?春秋末年,礼崩乐坏,原本在宗周演奏天子之乐的乐师散落各国,《论语·微子》载:“大师契适齐,亚饭干适楚,三饭缭适蔡,四饭缺适秦,鼓方叔入于河,播鼓武入于汉,少师阳、击磬襄入于海。”王室乐舞传至诸侯,使诸侯乃至九卿大夫也可以欣赏天子之乐。《左传·襄公二十九年》云:“(吴公子季札在鲁国见叔孙穆子,观以周乐),见舞大夏者,曰,美哉,勤而不德,非禹其谁能修之。”由此可见《大夏》之乐在孔子所处之鲁国不但存在,还很流行,孔子曾听闻《大夏》之音,欣赏过《大夏》之舞是完全可能的。而在古代典籍中《大武》《武》之名并行,《韶》与《大韶》之称同存,那么以“夏”代指《大夏》也是完全可以的。

若以“夏”为夏朝,那么听闻某种鼓音能得知夏朝的某些事情,就有些脱离现实经验了。而且,不仅是“由鼓”可知,还要“仅鼓”可知——只能从“轻者之鼓”之类少数一些事件和声音才能得知,否则,为何孔子要“闻轻者之鼓”才能“得”呢?显然,“夏之卢”需要与“轻者之鼓”之间存在类似、近同的关联才可以。

若“夏”可指礼乐之“大夏”,那么“夏之卢”又何解呢?“卢”字本义为饭器,但也可通“闾”字。《康熙字典·皿部·十一》:“卢,落乎切……又与闾同。《前汉·霍去病传》:济弓卢。注:水名。《史记》作弓闾。”而“闾”“吕”同音。《广韵》:“闾,力居切”。《唐韵》:“吕,力举切”。二者同音互训也是可行的。即便是“卢”字以“落乎切”,与“吕”字“力举切”也相近,二者同音互训也是可通的。《周礼·春官·大司乐》:“乃奏黄钟,歌大吕,舞云门,以祀天神。”郑玄注:“以黄钟之钟,大吕之声为韵者,黄钟阳声之首,大吕为之合。”《周礼·春官·大司乐》:“奏黄钟,歌大吕,奏姑洗,歌南吕,奏夷则,歌小吕。注:小吕一名中吕。”又《周礼·春官·大师》:“阴声,大吕应钟,南吕函钟,小吕夹钟。”可见在春秋时期以编钟为主乐器所演奏的大型舞乐中,黄钟之声激越响亮(“阳声之首”),而大吕之声浑厚配合(“为之合”),黄钟演奏高音部为主,而大吕、中吕等演奏低音部和之为辅,均为大型礼乐的重要组成部分。

而《大夏》相传为皋陶为赞颂褒扬大禹之功绩而作,“夏之吕”或许就是《大夏》中模仿战鼓的低音、和音(即吕音)。而孔子听闻驾乘轻车者的低音鼓声(“闻轻者之鼓”),正与《大夏》之中的吕音(即低声部)(“夏之卢”)相近、相合,乃知《大夏》之乐中包含褒扬大禹赫赫战功的寓意和内涵。听过《大夏》能“不忘”且“藏于耳”,闻鼓音而知雅意,乃推知所曾听闻、不忘的《大夏》之韵,由此而知彼,由近而及远,这或许就是音乐鉴赏方面的“聪”与“形”。《说苑·卷十九》:“孔子学鼓瑟于师襄,而谕文王之志;见微以知明矣;延陵季子听鲁乐而知殷夏之风,论近以识远也。”此也即这种圣人之“聪”。

四、“声音乐政”之辨与“闻鼓而得夏卢”

据典籍记载,孔子是非常重视以音乐陶冶性情和以此进于政道的。《礼记·乐记》有云:“凡音者,生于人心者也。乐者,通伦理者也。是故知声而不知音者,禽兽是也;知音而不知乐者,众庶是也。唯君子为能知乐。是故审声以知音,审音以知乐,审乐以知政,而治道备矣。”郑玄注:“宫、商、角、徴、羽五声相杂比为音。”“宫、商、角、徴、羽为声也,丝竹金匏土草木,音也。”由此可见,在儒家音乐理念中,音乐与政道有着非常紧密的关联,且“声”“音”“乐”“政”四者也有相对严格的界限,四者层层递进、不可混同。“声”是自然的、单一的声响,“音”是有节奏韵律的、单乐器的混杂声音;“乐”则是多种乐器的交响和声(如咸池、大章,大韶,大夏等大型雅乐、乐舞)。而“乐”作为创作者表达其政治理念、理政思想的重要表现形式,欣赏者可以通过反思审视其“乐”而知其“政道”。同时,“礼乐”与语言是可以相互转化的。禽兽能听而不知音,众庶(平民)知音而不知乐,唯有君子才能“审声以知音,审音以知乐,审乐以知政,”这或许就是“孔子之闻轻者之鼓而得夏之卢”的最佳注解。

同时,“声”“音”“乐”“政”四者,也是逐步递进而不可跨越的。在孔门关于声音与政道之间的逻辑链条中,“审声”而不可“知乐”,否则“音”(单一乐器的韵律节奏)就没有存在的必要(“审声”就可以“知乐”,则无需有“音”)。“审音”也不可“知政”,否则《大韶》《大夏》《大武》等“礼乐”(大型综合性交响乐舞)就没有存在的价值。否定“礼乐”的存在价值和重要意义显然不可能是孔子及儒家诸子的本意,因此,“轻者之鼓”(或“轻者之击”)只能是带有节奏韵律的“音”,审音而知乐,“夏之卢”也应当代指礼乐《大夏》或其一部分,而不能是夏王朝之“政”或其他。因此,“孔子之闻轻者之鼓而得夏之卢也”即《礼记·乐记》中所论述的“君子审音而知乐”的圣人体例,并由此成为《五行》篇中作为“圣人之聪”的具体说明事例。

五、结论及余论

众所周知,儒家以“礼乐”并称,并把“乐”作为六艺之一。音乐不但是儒家学习的重要技能,而且是理解并掌握治国理政知识的重要载体。《论语·子罕》云:“子曰:吾自卫返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史记·孔子世家》:“(诗)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颂之音,礼乐自此可得而述。”从以上文本来看,孔子或是周游至卫国时听闻并学习到了礼乐的相关知识和方法,本来仅有声音的“礼乐”从此可以理解并以语言文字表述之(“得而述”)。

而音乐、礼乐又是如何承载信息和内容,从而可以“审乐而知政”的呢?《礼记·乐记》中也有进一步解释:“钟声铿,铿以立号,号以立横,横以立武,君子听钟声则思武臣……鼓鼙之声欢,欢以立动,动以进众,君子听鼓鼙之声,则思将帅之臣。君子之听音,非听其铿锵而已也,彼亦有所合之也。”由此可见,在礼乐之中,不同的乐器、乐音有不同的信息和表达内容,不同的表达对象也会使用不同的乐器和乐音。这种严格的音乐形式和对应关系,也就可以被理解为儒家“审声知音、审音知乐、审乐知政”的方法论。同时,“轻者之鼓”属于“鼓鼙之声”,而《吕氏春秋.仲夏纪》云:“禹立,……命皋陶作为夏仑九成,以昭其功。”《夏仑》即《大夏》,《大夏》之乐为昭大禹之功,正与“君子听鼓鼙之声,则思将帅之臣”相合。因此,“孔子之闻轻者之鼓而得夏之卢”,则可以解读为孔子听闻(驾乘轻车者之)鼓音,思及近似之《大夏》中的吕乐,进而可知大禹之功、大禹之政,此或即圣人“形则不忘、不忘则聪”的形外方式。

另外,“孔子之闻轻者之鼓而得夏之卢也”,这可能是一个真实存在的历史事件,帛书《五行》篇“说”部的作者(孟子或思孟学派的门人弟子)或从师长处听闻后,遂以此事例说明圣人的现实存在(孔子)可以“形则不忘,不忘则聪”和“聪者,圣之藏于耳者也”。但现有文献中笔者尚未发现有相关记录,如果未来可以发现相关记载的话,那么此句之解读再无疑问。当然,这一事件也可能只是儒家弟子对其师长的推崇之语,或假托孔子之名以论其理而已——这种假托圣人之言、之事的论述方式在战国典籍中也非常多见。

注释:

①国家文物局古文献研究室编,《马王堆汉墓帛书(壹)》,26页,注释(三四)。

参考文献:

[1]长沙马王堆汉墓简帛集成肆[M].裘锡圭,主编.湖南省博物馆,复旦大学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中心,编.北京:中华书局,2014.

[2]郭店楚墓竹简[M].荆门市博物馆,编.北京:文物出版社,2002.

[3]廖名春.郭店楚简《五行》篇校释札记[J].中国哲学史,2001(03):27-34.

[4]陈来.竹帛《五行》篇为子思、孟子所作论——兼论郭店楚简《五行》篇出土的历史意义[J].孔子研究,2007(01):22-29.

[5]段玉裁.说文解字注·六书音韵表·序[M].北京:中华书局,2013.

[6]康熙字典[M].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06.

[7]庞朴.竹帛《五行》篇与思孟“五行”说[M]//竹帛《五行》篇校注与研究.台北:万卷楼图书有限公司,2000.

[8]魏启鹏.帛书《德行》校释[M].成都:巴蜀书社,1991.

[9]潘德荣.西方诠释学史[M].2版.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5.

作者简介:

何建远(1982-),男,山东临沂人,文学学士,研究方向:规范伦理学、中国古代哲学、比较哲学、马王堆出土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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