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世纪历史音乐人类学的方法论(上)

2024-06-19 10:48戴维·G.赫伯特、乔纳森·麦科勒姆
音乐探索 2024年2期
关键词:研究策略新媒体

戴维·G. 赫伯特、乔纳森·麦科勒姆

摘要:麦科勒姆、赫伯特主编的著名《历史音乐人类学的理论与方法》的第二章,是对21世纪历史音乐人类学方法论的综合性讨论。作者将历史音乐人类学发展历程中若干重要研究著作及方法论文献进行梳理对比,探讨考古、编史、音乐图像志、口述史等研究方法在历史音乐人类学研究中的应用。并强调音乐历史资料的使用及对“扶手椅”方法论的反思,进一步考察与不同史料相关的口述史访谈、资料分析、数据库技术、元数据运用等具体研究策略。最后,作者提出当下历史音乐人类学在科技与新媒体的影响介入下衍生并受到重视的新问题,例如知识产权的合理使用、艺术策展以及对于表演实践的关注等。

关键词:历史音乐人类学方法论;历史资料;研究策略;新媒体

中图分类号:J60-0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 - 2172(2024)02 -0133-12

DOI:10.15929/j.cnki.1004 - 2172.2024.02.012

引 言

(一)历史编撰的技术

在第一章中,我们短暂地提到,音乐人类学的田野录音正被旅行者号探测器(Voyager)承载着向外太空飞驰。在当时,旅行者号探测器体现了科技发展的顶峰,但在它发射近40年后的今天,即便是世界最顶尖的工程师也仍旧无法制造出可运转的时间机器。如果我们可以使用时间机器,它一定会成为历史音乐人类学必不可少的一项工具,使学者们回到过去,对历史上的音乐实践进行直接体验。林萃青(Joseph Lam)的确写到过:“作为一名历史音乐学者,我希望可以在明朝的宫廷中进行田野调查,去观察宫廷的臣民们,问他们,国家祭祀和音乐为什么在他们的公共和私密生活中扮演了如此重要的角色。现在,我们无法接触到帝王和文人士大夫,但他们留下的丰富证据显示,他们认为国家祭祀和音乐是具有表现性的”(Lam 1998, xi)。长期以来,音乐家和那些只是欣赏音乐的人都在对一些问题抱有疑问,例如:人们已知的最古老的歌曲是什么?什么是最古老的乐器、音乐书写,以及描绘音乐实践的图像?为什么音乐的风格和技术会以特定的路径发展至今?跨文化的交往和习俗对于音乐的发展有何影响?这些只是历史音乐人类学在地方和全球范围内承诺回答的问题中很少的一部分例子。

在时间机器的遗憾缺失下,历史音乐人类学家利用一系列并非完美的方法去收集、分析和解读林萃青提到的那些“丰富证据”。实际上,在一些情况下,将它们形容为一点点模糊的资料可能更为适宜。例如在北欧,足够的证据是通过逐渐地收集才得以支持七首源自维京文化的歌曲表演:《女巫的语言》(Volusp?)、《至高者的话语》(H?vam?l)、朗纳尔·洛德布罗克(Ragnar Lodbrok)的歌《乌鸦目标》(Kr?kem?l)、哈拉尔三世(Harald Hardr?de)的歌、《我有过最甜美的梦》(Dr?mde mik en dr?m)、 《马格努斯赞美诗》(Magnus hymn)和 《莉娅》(Lilja)。即便只是这七首歌的复原,也需要将“当代文学和考古线索”以及“之后各纪元中的音乐手稿和印刷物”中的各类局部证据进行创意性结合,把它们置于有关日耳曼人中世纪音乐实践的一般性知识中进行解读,从而使它们的恢复与原来维京表演实践之间的相似性具有一些说服力(Lie 2009, 42-55; 另参见Ledang 1998, Snorri 1987)。在美洲、大洋洲和非洲的许多地区更是没有什么古代音乐实践的资料得以幸存,但我们仍可通过考古和手稿研究对它们进行了解,包括检测乐器、文本以及描绘音乐表演的艺术作品。历史音乐人类学家对近代史和古代的不同音乐(musics)都抱持兴趣,一些典型的方法也反映出与更近时代相关联的媒体技术。与数字化相关的新策略越来越多地使音乐相关文本、声音和视觉文件的编目、检索和分析,甚至是乐器的3D建模以及音乐文物的地理位置绘制都变得更丰富更快速。在不久的未来,动作捕捉的策略将承诺在有朝一日为音乐表演实践跨越时间的改变提供线索。现在的业余视频已无所不在,这与过去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若非由于一些复兴的机会,当下现存的音乐实践再也不太可能会完全消失了(除非灾难性核战争的发展改变了全球人类的生活)。当我们从未来的视角考虑现在是什么样的,数字化一定会作为全球音乐历史上一个重要的发展脱颖而出。这一观点会在关注理论的章节(第三章)被进一步扩展。在第三章中,我们提出人类已经进入了一个全球音乐史的新时代,以社会资料饱和与监视为特征。不仅如此,我们将“数字史前史”(digital prehistory)与如今的视频上传以及即刻可得的音乐流媒体服务相比较。然而,现在这一章节的重点将在于方法论,而非理论。

(二)历史音乐人类学的方法与理论

本书中,“理论”意味着用于解释某种现象的一套确立已久的法则或思想,例如,它可以是音乐中常见的一种具体特征或过程。对于严谨的音乐人类学研究来说,理论是一个必备的组成部分,因为它的应用使资料可以获得富有意义的解读和解释,而非单纯地描述,这为洞察与音乐现象相关的“如何”(how)以及“为什么”(why)的问题提供了见解(Stone 2008与Rice 2010)。另一方面,方法是由用于收集分析音乐相关资料的经验性技术构成,主要包括(但不局限于)与采访、观察以及录音相关的策略。尽管理论和方法常被视作两种完全不同的现象,但从一定程度上来说,它们也是相互密不可分的,因为理论塑造了方法的应用,而源自具体方法的资料也塑造着理论可取的潜在方向。虽然如此,两者还是被用于不同的用途,而且它们各自作为个体都需要被进行充足的考量,因此,对于理论和方法的讨论即会被分开放到本书不同的章节中,也会在之后的章节里被结合到具体个案的应用性讨论之中。

我们认为,方法主要与用于收集、保存和分析研究数据的实践技术相关,而理论则主要与资料被如何解读,以及在一些个案中如何以某种方式应用于议题或问题相关。因此,如何处理录音以及保存采访资料这样的话题是方法论的,而口述历史的解读和可靠性则是理论性问题,即便人们会希望看到这两者最终往往同时成为研究者的关注所在,例如在通过采访年长乐者去了解音乐的过去时。

现在,理论和方法应该清晰了,但是我们所说的历史编撰意味着什么呢?这一术语对于一切如何研究过去的考量都是必要的,它具有多方面的定义。在《韦氏词典》(Merriam-Webster Dictionary)中,历史编撰被定义为“a:历史的书写;尤其是:根据对信息来源的批判性调查、在本真性材料中选择的具体资料以及将它们整合为经得起批判性方法检验的叙述所进行的历史书写。b:历史性书写的原则、理论和历史”(Merriam-

Webster Dictionary 2014)。有趣的是,《大英百科全书》(Encyclopedia Britannica)提供的是一个基本相同的定义(在词典编纂的领域,后者实际上可能比前者有着更长的历史)。就我们的目的而言,这一定义的第二部分可能是最重要的,由于我们设法强调的是如何能使研究全球音乐过去的研究方法变得更加严谨、具有意义并在其范围内更加包容,因此,“历史性书写的原则、理论和历史”都是必不可少的问题。那么,我们应该如何应对历史音乐人类学的方法进行思考这一任务呢?

一、从古觅新:发现过去的方式

新的发现可以通过着眼于较早的音乐实践而非最新的音乐趋势而获得,这样的提议看上去可能是具有讽刺意味的。我们注意到,很多年轻的学者急于成为第一个书写音乐技术创新或他们所遇到的新流行音乐类型的人。他们相信,成为在某一话题上首位进行出版的人,就会自动被置于先锋研究者这一重要的位置上。尽管如此,如前提到的,许多可以说是最重要的音乐问题无法以如此的方式进行解答,若要在这种更加深奥、持续时间很长的问题上有新的发现,需要以有效的策略和手段去对音乐性过去进行考察。

(一)历史资料的所在及形式

当人们在考虑在其中可以研究音乐性过去的多元环境时,也许会想到一系列可能性:档案馆(文件或声音档案馆,它们有的是对公众开放的,但有的由私人组织维护)、博物馆(一般性或音乐的博物馆)、特殊图书馆馆藏(有的以一位音乐家或音乐家的赞助人命名)、财产存储库(例如日本奈良的正仓院)、宗教性组织(例如梵蒂冈)、表演空间(考古挖掘、古代剧场、录音室等)以及墓园等都是值得考量的不同例子。也有不同的途径用于对音乐性过去进行研究:乐器学(对于乐器的考察)、口述历史、对文件和乐谱的翻译与解读、对音乐录音的记谱和分析、对音乐相关图像或艺术的分析[图像志(iconography)]、文献数据库的发展、唱片和视频录像(分别对声音和视频文件运用相似的技术)、音乐考古学(对音乐文物进行研究,例如从考古挖掘获得的古代乐器)、对大量录音或者音乐相关文本或图像进行的计算机元分析,甚至是对视频数据的微分析(在不同的速度上对表现和声音进行调查),这些都是重要的例子。

与音乐相关的潜在历史资料有哪些呢?除音乐表演的声音和视频文件、录音室录音以及对音乐人及长者进行的采访之外,我们必须也考虑到音乐相关内容的考察,例如私人信件、日记、新闻文章、音乐会节目单、音乐会海报、专辑封面、乐谱(包括演奏记谱、纽姆谱、音乐家的个人批改)、乐器、音乐相关物品、照片、素描、艺术作品(雕塑、陶器和绘画等)、相关商品/销售记录、政府记录(政策文件、报告、人口统计数据和税收数据等)、一般性的考古文物(生活风格的指向)、音乐期刊和音乐课程(教科书和歌本)等,对于相对近期的历史来说,还有在线维基(online wikis)和论坛。下文会讨论,针对这些不同形式的资料,会有特别的技术来进行收集、分析及解读。

(二)从“扶手椅” (the Armchair)出发的反思

本章将描述的一些研究音乐历史的方法论,在早些年代,曾被人类学倾向的研究者以蔑视的态度称为“扶手椅音乐人类学”,暗示了这类研究对于学者来说是一种舒适的活动,因为他们缺乏旅行到遥远的地方,并冒着不适和疾病的危险长时间居住在没有自来水的原始环境中的勇气和体力。也就是说,一些人认为这些方法没有那么重要,而且这并非音乐人类学的关注核心:对于当代实践具有原创性的民族志田野调查,且通常在现代化社会之外。虽然无法否认通过档案馆和博物馆之外的“田野” (the field)能够最直接地获取原创性数据,但认为其他做学术的方式并不重要,缺乏学术严谨,或者不可能得出新且重要的观点是幼稚的看法,即使它们确实不会使人联想到充满男子气概的印第安纳·琼斯(Indiana Jones)式田野冒险,在陌生土地的神秘人群之间为了拯救人性而去发掘失传已久的音乐圣杯。相反,一些历史性研究需要一直舒服地坐着,在一个十分安全的地点阅读旧手稿。尽管历史编撰通常缺乏那种确实由危险提供的刺激,但对于很多本身就具有历史特性的有关音乐的核心问题来说,它有着自己不同的回报。确实,对于探索有关音乐源头以及具体音乐类型和表演实践的源泉及发展脉络等相关话题的“复数音乐学”(the musicologies)来说,历史音乐人类学做出了独特的贡献。我们并不是在提议音乐人类学者应该停止田野调查的工作,而是想提出,田野的很大一部分将会越来越多地通过互联网被带到自己的书桌上,而且田野调查也许需要去访问档案馆和特别馆藏,这与观察表演和采访乐者的直接参与同等重要。如格雷戈里·巴兹(Gregory Barz)所观察到的,人们需要把握在田野之外“对想法进行重新协商,对假设进行重构,对结论进行质问,并对特定观点进行重估”的机会(Barz 19997, 61)。也就是说,我们感觉到一种对音乐人类学进行哲学性反思的重要机遇,如同历史音乐学、系统音乐学以及其他音乐研究领域一直在做的一样。

(三)已有研究中的研究方法对比

对历史音乐人类学的一些重要文献进行简要探讨并对比其中运用的研究方法也许会对这一研究领域中关键的方法论议题提供一个有益的介绍。首先,由安·巴克利(Ann Buckley)编辑的一本独特的专著,名为《聆听过去:历史音乐人类学及声音考古学文集》(Hearing the Past: Essays in Historical Ethnomusicology and the Archaeology of Sound,下文简称《聆听过去》),提供了许多历史音乐人类学有关方法论的重要观点(Buckley 1988)。这本基于会议论文的书包括了以不同话题为主的章节,从对考古学中古代乐器的角色进行的一般描述,到对中国、爪哇和波斯湾特定乐器的讨论,以及有关古希腊罗马音乐的不同研究,其中一篇专门对一部古罗马音乐专著进行了解读。《聆听过去》最有帮助的是提供了与古代音乐考古学相关发现和研究方法的概览。这本书中的作者们提到,音乐研究有时会被考古学家轻视,而音乐学者所具有的专业知识为古老的音乐实践提供了独特的观点。

考古学方法在戴尔·奥尔森(Dale Olsen)的专著《黄金国的音乐:古代南美文化的音乐人类学》(Music of El Dorado: The Ethnomusicology of Ancient South American Cultures)[1]中也占重要地位,这一研究展现了典型的“考古音乐人类学”(ethnoarchaeomusicology),一种研究音乐久远过去的研究方法,奥尔森将其形容为“从考古资源中对音乐的文化性和解读性研究”(Olsen 2002,22)。奥尔森的研究方法有四个构成部分,结合音乐考古学、图像志、史学和民族志来确定对现存乐器的仔细调查可以对较早的音乐实践得到什么样的了解。随着时间的推移,奥尔森的书得到了不同的反馈。许多评论展现出了一种平衡,在赞扬奥尔森乐器学分析的通透时,也提出了一些具有建设性的问题(Montagu 2003; Burgh 2004)。一篇由一位研究生在同时代发表的评论对奥尔森的专著表达了极为负面的解读(LaBate 2003),认为这本书是“自利性的,引用的例子很潦草”(291),而且“书中有很多问题,有太多可以批判的地方”(292)。然而,这篇评论并没有对这些质疑进行令人信服的讨论,而且在这本专著出版的十年中,这位作者也少有产出,甚至已经离开了研究领域。奥尔森证明对于古代乐器演奏的解读一定要与民族志观察相联系,在对此进行讨论时,蒙塔古(Montagu)提道:“奥尔森的探讨展示出一位音乐人类学者与考古性田野调查之间的互动是多么的重要”(2003, 116)。蒙塔古认为奥尔森的专著最主要的贡献在于乐器学方面,他并不相信奥尔森提出的五声音阶可能并没有在这一地区得到广泛使用的观点(117)。但另一方面,伯格(Burgh)认为,“对于‘五声神话这一最古老且最盛行的典型之一来说”,这一观点是“一种有趣并具有说服力的挑战”(2004,140)。伯格对奥尔森注意到“研究者有时忽视了例如调性和乐者能力等过去音乐文化的非物质方面,或是不假思索地将一般假设和典型接受为经验证据”(2004,140)尤为赞许。后面两位评论者都认为奥尔森的“考古音乐人类学”模式很有帮助。我们也认为奥尔森的书在对古代音乐的音乐人类学研究上做出了重要贡献。虽然一些批评正确地指出了奥尔森一些言论中质疑性的本质,但在我们看来,一些谨慎细腻的质疑对这一领域来说也许是有益的,而且,奥尔森将表演作为一种解读性的技巧,这在其他研究中很有希望成为提供历史观点的方法论工具(Olsen 2004)。

有关书目和编史方法论的叙述,我们不能不提到罗伯特·普罗文(Robert Provine)的贡献。他的文集《中韩音乐学文集:韩国仪式音乐的早期资料》(Essays on Sino-Korean Musicology: Early Sources for Korean Ritual Music,1988)利用15世纪编纂者们所使用的韩国手稿以及中国的资料来描述雅乐(aak)的仪式与音乐功能。在韩国首尔东北部一个神社院落[文庙(Munmyo)]进行的一年两次的释奠仪式(S?kch?n)中,该雅乐为表演进行伴奏(Provine 1992, 91)。据扉页所写,这是有关韩国雅乐“第一部对于历史资料和音乐源头进行的详尽且有批判性的概览”。这部专著中包含丰富的带有注释的参考书目,以及中文或中韩文字(Sino-Korean characters)的翻译,因此它既是历史性的,也是书目类的。普罗文在他的研究方法上是严谨的,为读者提供了手稿的摹本,并将这些个例与批判性的描述和分析并置。两个附录提供了更加详尽的摹本和三套记谱。问题也是存在的,如基思·霍华德(Keith Howard)在1992年对这部作品的评论中列出的那样,书中最显著的问题是忽略了对一部1493年的重要专著《音乐研究指南》(Akhak kweb?m)的讨论,“对一部值得单独进行研究的专著‘仅进行了简短描述(8)?”(Howard 对Provine的引用 1992, 268)。但是,在我们看来,这部作品从整体上来说是清晰易懂的,展现了历史研究在对音乐于过去音乐文化中功能的重新思考上也许可以做出的独特贡献。李秉元(Byong Won Lee)对普罗文在历史音乐人类学上的研究表示了极高的赞许:

韩国音乐的研究者也许以他们个人的研究倾向为特征。在决定一个人的长期研究领域时,有两个起到决定性作用的重要因素:语言能力和教育背景。历史研究需要在掌握韩语的同时拥有汉语能力。大部分非韩国学者所选择的研究对象并不需要他们具有很高的语言技能,特别是汉语能力。甚至许多以韩语为母语的研究者都会避开历史音乐学。就这一点来说,几位如乔纳森·康迪特(Jonathan Condit,1984)和罗伯特·普罗文(1988)这样的西方学者所做出的贡献是巨大的(Lee 2000, 143)。

彼得·杰弗里(Peter Jeffery)的专著《重新想象过去的音乐文化:格里高利圣咏研究的音乐

人类学》(Re-Envisioning Past Musical Cultures: Ethnomusicology in the Study of Gregorian Chant)为圣咏研究领域提出了一种独特的挑战,也被证明是一部既能激发灵感又充满争议的作品(Jeffery 1992)。在这本专著中,杰弗里呼吁“不要抛弃传统的历史性方法,而是使它们走出一条新路,开放新的证据,提出新的问题,知晓新的信息。这并不是说音乐人类学方法论只应作为补充或(在另一方面)完全取代我们所熟悉的史学方法论。而是说,圣咏研究必须成为一种新的尝试,它是历史性的,同时也是音乐人类学的”(Jeffery 1992, 119)。这一立场与许多近年来历史音乐人类学的研究不谋而合,在承认音乐人类学视角对古代音乐研究的潜在贡献方面,杰弗里可以说是有预见性的。在这本书中,杰弗里提议运用一种对过去的音乐文化进行“重新想象”(re-envisioning)的方式。他谈道:“重新想象一个过去的文化不仅意味着看清现存的证据,而是要在证据缺失之处想象地填补空缺”(Jeffery 1992, 120)。在这一方面,埃塞俄比亚提供了一个尤为相关的案例,不仅如此,在杰弗里的书出版一年后的另一部专著中,埃塞俄比亚圣咏与欧洲传统研究的相关性也被清晰指出:“在埃塞俄比亚,人们可以真正地看到许多与活跃于中世纪欧洲的口头和书写传承相同的过程。音乐和读写是在教会学校的同一课程中进行教授的”(Shelemay, Jeffery和Monson 1993, 55)。虽然杰弗里的书在不同方面都具有启迪性,但其中也有一些不足的地方,并受到了很多关注。在书中,杰弗里批判了圣咏研究领域被他称为新史观(New Historical View, NHV)的视角,这主要针对的是赫尔穆特·赫克(Helmut Hucke)与利奥·特雷特勒(Leo Treitler)的研究,并提出音乐人类学的方法论对于新史观方法的不足来说是必需的。特雷特勒享誉盛名的格里高利圣咏研究是杰弗里的主要批判对象,之后,特雷特勒在《美国音乐学学会学报》(Journal of the American Musicological Society)上发表了一篇长达34页的评论,对杰弗里的书进行了十分严格的批判,他的语气用一句文中的话来总结也许是最合适的:“杰弗里的书因它的阴谋而丑陋”(Treitler 1994, 165)。 在特雷特勒的回应中,他是相当缜密并令人信服的,其他发表的评论也确实有着相似的观点,认为杰弗里的书有些失衡,并多次“在他提出的观点上缺乏实际的音乐性证据”(Byard-Jones 1994, 113)。在斯蒂芬·布鲁姆(Stephen Blum)发表于《传统音乐年鉴》(Yearbook of Traditional Music)的评论中,他观察到:“杰弗里有关‘经验基础和‘一般理论的观念一直是空洞的。他没有提到任何可能被篡改或篡改过的‘假设”(Blum 1993, 171)。布鲁姆通过一系列一字不差的段落,批判性地总结了杰弗里论述中不一致的地方,然后以下面这段陈述作为总结,其中微妙的暗示令人印象深刻:“丰富(且非常有帮助)的参考书目中并没有包含有关科学研究逻辑的研究”(Blum 1993, 171)。在这本书出版20年后,我们发现这些激烈的争议依然围绕着杰弗里的书和它的反馈,但是经过了20年,音乐人类学和历史音乐学之间已经明显发展出一种强烈的互相尊重和协作之感,有意思的是,这两个领域的分隔也正是杰弗里论点最初的动力。不仅如此,音乐人类学在早期音乐和圣咏研究上持续做出重要的贡献。虽然我们察觉到,杰弗里提出音乐人类学方法论具有提供重要历史观点的潜力是正确的(他可以说是最早对这一立场进行清晰表达的学者之一),但我们也必须承认,对他最早推进这些重要言论的书中实际资料和论证的种种担心无论如何都是合理的。刨除这本书的一些短板,我们希望杰弗里书中有关历史音乐人类学潜能的不同重要观点仍然可以受到重视,其中一些观点在几年后就得以实现,例如凯·考夫曼·谢勒梅(Kay Kaufman Shelemay 2001)与邦妮·韦德(Bonnie Wade 1998)的历史音乐人类学著作,以及杰弗里自己在之后产出的重要研究,这些研究通常是与谢勒梅合作的(Shelemay 和Jeffery 1994, 1995, 1997)。

韦德在她独一无二的著作《影像声音:印度莫卧儿音乐、艺术和文化的音乐人类学研究》(Imaging Sound: An Ethnomusicological Study of Music, Art and Culture in Mughal India,Wade 1998,下文简称《影像声音》)中为历史音乐人类学提供了一种令人印象深刻又具成效的研究方法。这部重要的作品可以说标志着历史音乐人类学的成熟,在书中,韦德也表明“我愉快地汇报,历史音乐人类学正‘蓬勃发展”(1998, Lvi)。《影像声音》提供了有关莫卧儿王朝(1526—1858)音乐实践的丰富描述,大量有关音乐家的绘画作品可以为证。如此一来,这本书是对艺术史、文化史以及音乐人类学的一项重要贡献。韦德的研究方法与传统的音乐图像志大相径庭,她的书并非以一批图像的描述为基础,而是基于将艺术作品和许多包含了同时代不同语言的传记和回忆录的语境类材料相联系而得的探讨,从中进行政治和文化历史的解读,她的叙事则围绕其中的主题来构建。这本书获得了来自很多专家十分正面的评价,例如查尔斯·凯普韦尔(Charles Capwell)和格里·法雷尔(Gerry Farrell)等。凯普韦尔提到“音乐图像志是一项不牢靠的事业,会遭受太多刻板及过分想象和解读的策略”,但是他称赞韦德“在这一方面”选择了一条“合理的中间之路”(Capwell 1999, 353)。只有一条评论看上去表达了最负面的评价,声称识别出了“许多她历史性研究方法上的问题”(Brown 2001, 167)。因此,布朗对这本书的批评很有趣,因为她声称韦德的研究中有很多错误的假设,并表达了深深的担忧,但这些假设都是有关于未解的争论和问题,只有很少或者没有任何现存资料可供学者使用,布朗并没有提出令人信服的证据来支撑对于这本书如此负面的评价。我们认为韦德关于印度莫卧儿王朝的书为历史音乐人类学提供了一种非常重要的模式,即使在许多只能应用于拥有大量现存视觉呈现的较早种类研究的潜在研究方法中,它只是其一。韦德最近的一本书关注的是创作西方艺术音乐的日本作曲家,这是另一个可以说对历史音乐学和音乐人类学做出同等贡献的相关个案(Wade 2014)。韦德仍旧运用人类学的视野聚焦这一主题,将采访、观察以及乐谱分析置于日本文化和社会历史的广泛视角之中。虽然韦德将自己的方法论称为“民族志的”,但她最新的书可能也可以被理解为主要基于口述史的研究方法,因为她主要依靠的是采访许多作曲家而得来的资料,而真正的田野观察在她的叙事中则扮演着较小的角色。确实,像韦德和谢勒梅这样活跃的学者所出版的著作似乎对历史音乐人类学的严谨学术提供了尤为重要的当代模式。

谢勒梅是另一位“长期对历史音乐人类学研究有所涉猎”(2006, 17)的具有高度影响力的学者。谢勒梅在《音乐人类学》(Ethnomusicology)发表的一篇重要文章《历史音乐人类学:法拉沙礼拜仪式史的重构》(Historical Ethnomusicology: Reconstructing Falasha Liturgical History)首次明显表示了她在“音乐人类学对历史重构方面的潜在贡献”上的兴趣,这指向的是她在之后的几本书中进行改善的一种研究方法(Shelemay 1980, 233)。这篇文章中,她描述了基督教和犹太教当代实践的知识可以如何为发展一种对埃塞俄比亚犹太人历史音乐实践的解读提供证据。作为一位埃塞俄比亚礼拜仪式音乐的专家,谢勒梅在之后出版了两本著作《音乐、仪式与法拉沙历史》(Music, Ritual, and Falasha History,1986)和《憧憬之歌:一段埃塞俄比亚之旅》(Song of Longing: An Ethiopian Journey,1991),并和杰弗里一起发行了三册《埃塞俄比亚基督教礼拜仪式圣咏》(Ethiopian Christian Liturgical Chant,1994, 1995, and 1997)。她在对埃塞俄比亚圣咏传统进行的长期研究中使用了民族志和史学方法论,最终,基于这两者的结合所得的认识,谢勒梅像杰弗里一样转向了欧洲早期音乐的研究,并在波士顿音乐界发表了一篇精彩文章,题目为《靠近早期音乐运动的音乐人类学:对于学科与音乐世界联结的思考》(Toward an Ethnomusicology of the Early Music Movement: Thoughts on Bridging Disciplines and Musical Worlds,Shelemay 2001)。在我们看来,这篇文章为之前提到的杰弗里的讨论提供了一些辩证,也增强了谢勒梅自己方法论的稳固性,因为它有力地证明了音乐人类学的视角如何揭示了有关欧洲传统的意识形态。同时,这一研究也提出了历史研究如何能够有效连接当代实践民族志的一种重要模式。

还有一本有关历史音乐人类学中方法论探讨的重要专著,那就是加里·汤姆林森(Gary Tomlinson)的《新世界的歌唱:与欧洲接触时期的原住民之声》(The Singing of the New World: Indigenous Voice in the Era of European Contact,2007)。汤姆林森基本上不是一位音乐人类学家,而是一位历史音乐学家和人文学者,有着极广的历史视野。汤姆林森在本书中的视角基于的是一种关于歌曲的观点,认为歌曲体现了语言使用范围中书写词语的对立面,他运用以德里达(Derrida)的“文字学”(Grammatology)这一观念为灵感所得的理论视角对历史性歌曲实践进行研究。欧洲人通常认为美洲原住民歌曲与邪恶的超自然力量有关,通过对欧洲和原住民叙事进行透彻并具批判性的考察,汤姆林森受人类学影响的编史强调了有关这些回应的思考,以及像印加人(Incas)、阿芝科特人(Aztecs)和图皮南巴人(Tupinambans)(或者至少是他们的后代)这样的原住民族群,他们的整体生活方式如何由于早期与欧洲的接触以及最终的殖民而被完全改变。汤姆林森的研究方法也为可以称之为宏观历史(macro-history)的研究提供了一种重要模式以及源自后殖民主义的概念应用。汤姆林森的一些其他著作大部分关注的都是早期欧洲音乐实践,也为历史音乐人类学提供了相关模式,尤其是他在对文化进行历史性考察上的兴趣已经被人类学家进行广泛的构思(Tomlinson 1993)。

从以上的描述中可以看出,很多研究方法可能都与音乐人类学相关,一些学者运用了考古学方法(例如巴克利和奥尔森),另一些学者的研究基于的是对旧手稿的解读(例如巴克利、普罗文、杰弗里、谢勒梅、汤姆林森和韦德),还有其他学者运用的是像图像志分析(例如巴克利和韦德)和口述史/传记(例如韦德;有关这一研究方法的其他案例,也参见Danielson 1997, Groemer 2012, 以及 Stock 1996)这样的策略。我们鼓励读者仔细检阅这些专著,以更好地了解这些研究方法在主要的研究中是如何被运用的。本章剩下的部分将对历史音乐人类学领域中资料的收集、分析和解读进行详细探讨,有时我们会提到这些重要的研究以及我们自己在进行历史音乐人类学研究中的

体验。

二、研究策略

(一)关键手稿及音频影像资料的获取

历史性研究通常需要对手稿、音频/影像资料、乐器或其他文物进行仔细的考察,其中一些可能是独特且难获取的。确定田野考察的领域、档案馆工作和博物馆研究的方向使研究者面对着相似的困境。首先,人们必须得到许可才能对文化上敏感的文物进行研究。如同民族志学者获得合适的签证和介绍性文件,对研究一种特定文化的历史文件和文物感兴趣的音乐人类学家也需要做同样的事情。例如,乔纳森·麦科勒姆在亚美尼亚的研究同时包含了民族志和历史性研究。虽然获得去亚美尼亚的签证并不成问题,但当他在2006年到达那里的时候,处理时而困难的社会政治情况变得具有挑战性。亚美尼亚在历史上的强烈自豪感与那里的人们具有共鸣,想要使他们相信一个爱尔兰-美国人能够了解他们自己音乐历史中任何的独特之处并非易事。在到达之前,他开始了一项艰巨的工作,那就是亚美尼亚语的学习,并与仍和他们的亚美尼亚同胞保持紧密联系的亚美尼亚籍美国人建立关系。到达亚美尼亚之后,他计划在距离首都有一定距离的北部村庄进行他的田野考察。于是,他去到了玛坦纳达兰(Matenadaran),也就是马斯洛普·马什托茨古代手稿研究所(Mesrop Mashtots Institute of Ancient Manuscripts,图1),亚美尼亚有形历史的一座金矿。刻有铜雕的壮观大门将来访者引向门廊,其中装饰有一副马赛克镶嵌画,内容是阿拉瓦尔战役(Avarayr Battle),作战双方是在瓦尔丹·马米科尼扬(Vardan Mamikonian)领导下的亚美尼亚军队和波斯萨珊王朝(Sassanid Persia)的强大力量,其中有一些人骑着战象而来(Burgen 2009, 69-70)。

进入研究所并不是一场“阿拉瓦尔战役”,但要取得研究特定手稿的许可并不容易。我们不提具体细节,麦科勒姆最终终于获准阅览一些手稿,但为了得到这样的许可所涉及的道德问题却一直令他烦恼。虽然他满足了所有基本需求,例如隶属一所大学,并拥有正确的签证,但少量的资金捐赠肯定在很大程度上有助于对一些手稿进行案头工作的实现,手当然是“戴了手套的”(图2)。

麦科勒姆在亚美尼亚图书馆的体验和在马萨诸塞州水城的美国博物馆的体验不太一样。作为博物馆和图书馆一位可靠的高级研究员,他获得可以自由使用馆藏中一些手稿的许可,也获准在小心谨慎并不使用闪光灯的情况下对手稿进行数码拍摄。他意识到这种类型的使用权是十分罕见的,因此在处理这些物品的时候极其仔细。

对于关键资料的数字化——包括对稀有手稿页面的拍摄、研究者从稀有影片素材录制的关键片段或从原录音捕捉的声音,以及研究者拍摄的文物视频——使得数据得以被便利地储存并在之后通过严密耗时的技术进行分析,这些技术通常无法在档案馆中得到。一旦获得许可,就可以运用不同的技术来确保资料以一种最佳的格式被记录并保存,以进行有效的分析。

如保罗·康伟(Paul Conway)在他的文章《谷歌时代的保存:数字化、数字化保存及困境》(Preservation in the Age of Google: Digitization, Digital Preservation, and Dilemmas)中所解释的一样,保存可被定义为“一种‘负责的监护行为”(Barr 1946, 218),它有着古老的起源,但在20世纪已有明显的现代执行,并因有关档案思想和社会记忆相关性的理论讨论(Blouin and Rosenberg 2006)以及丰富多元的文献(Conway 2010,64)而完整。康伟强调了以下这些需求:

“为了保存的数字化”和“数字化保存”这两种措辞之间的区分:为了保存的数字化创造了宝贵的新数字产品;而数字化保存保护了那些产品的价值,无论原始来源是一种有形文物还是从始至终都是以数字化形式存在的资料。为了保存的数字化和数字化保存密切相关,但背后的标准、过程、技术、花费以及组织上的挑战都截然不同(Conway 2010, 64)。

文化遗产是康伟文章中的主要话题,他正确地指出,在当下,文化遗产保存的群体主要是在数字化技术的环境中运作的。他将保存的两个方面(利用谷歌作为隐喻)并置,并结合其他观点一致的研究作出结论,认为在数字化和保存的关系上,除了已被感知的益处之外,例如“环境存储的影响、保存质量的新挑战、音频影像遗产所受的威胁以及一种正在显露的专业间隔”等困境依然存在。

人们必须要考虑历史文物和“看上去”像文物的数字化呈现。在一些个案中,关键的信息可以从对原始文物进行直接考察而获得——这些信息无法从一种数字化格式获取。第六章会对这一方法论问题进行说明。在纽姆谱的例子中,特别是卡兹记谱法(khaz),很多信息都是通过口传的方式代代相传的,这一事实说明了一种对原始手稿进行分析的需要,从不同的出处将笔迹进行对比来判断手稿的装订方式和用于装订的材料等等。这可以被看作音乐家使用商业发行的录音和对同一位音乐家进行采访并聆听现场演出之间的比较。单独只依赖数字化呈现也许会过早地限制分析的可能性范围,这一范围最终可以得到一个更稳固的解读(Bee 2008)。另一个问题是,许多文物根本就不适合数字化。例如确实对指挥有实用性的大型乐谱,对于数字化来说仍然是烦琐的。

这些手稿资源对于学者来说是无价的,它们也提供了许多优势。数字化的图像为学者和研究生增加了对一些手稿的使用可能,并使得旅行和研究经费可被用于其他开销。数字化图像也使研究者得以检视手稿页面的考古信息,例如版面设计、注释和标注,这些信息在打印的副本中是无法得到的。在数字化之前,缩微胶卷一直是资源的“第一选择”,它具有内在的问题:底片格式中颗粒状、复制图像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二)口述史和采访

口述史可以被定义为“具有深度的自传性采访,通常关注的是被常规的历史叙述排除在外或在其中处于边缘地位的人群。口述史的目的是去捕捉回应者通过详细的叙事对他/她的生活体验给予意义的方式”(Sarkar 2012, 1)。虽然音乐人类学起源于着重对不同“国族”(nations)的音乐进行描述,但这种关注最终转变到了文化和民族族群之上,在最近几十年中,音乐家个体开始成为音乐人类学家更普遍的研究对象(Ruskin & Rice, 2012; Stock, 2001)。对于已经过世或接近生命尽头的——或者至少是他们事业的尽头——音乐家个体来说,被称为口述史的研究方法是十分相关的,因为它强调为了了解他们个案中可能呈现的更广泛的现象而对个体的过去进行重构。如玛华·萨卡尔(Mahua Sarkar)所说,口述史“在说明人们与社会生活不同方面或一个重大活动的关联上尤为有用。所以,口述史经常被用于大屠杀、战争、移民、工人阶级社群历史和老年人的研究,当然还有女性历史的研究领域”(Sakar 2012, 1)。

由于数码通讯产品的无处不在,近些年来,口述史研究的技术一直在飞速发展。因为口述史的对象趋向于知名的表演者,所以匿名的人通常无法被保存下来,不仅如此,在许多个案中,真名的使用可能是更好的方式。然而,由于合理的道德顾虑以及负责审批项目的机构审查委员会(Institutional Review Boards, IRB)有时不合理的法律姿态,对音乐家开展口述史研究会变得过于复杂。为了避免误解,研究者要在资料会被如何使用,特别是哪些陈述“不会被公开”(off the record)也不会在研究中被使用这些方面,把研究对象的理解和应允清晰地记录下来,这是很重要的。除了文书工作的法律许可,研究者也应该在每一次采访录音的开始先简短地重新确认采访日期、时间、地点,以及以具体项目为目的进行录音的许可。

每当依靠证言的时候,应对一些关键的认识论基础进行谨慎的思考。人们只会在某些时候说出自己真实所想,或者说,他们的真实所想只会在某些时候准确地反映现实。社会研究者最好将这一基本观念永远记于心间,保持同理心,保持灵活变通,同时对所有的声明谨慎地质疑,并对可能存在的重大遗漏保持敏感。有许多不同因素会导致报告失准,包括记忆错误、羞耻、害怕产生冒犯、害怕惩戒、自我膨胀、极度谦虚、娱乐性的夸张或“夸大的故事”(tall tales)和翻译问题等等。对于开展口述史的人来说,同样重要的是意识到一种被称为“认知失调”(cognitive dissonance)的普遍现象(如第三章中的讨论)或玛华·萨卡尔所说的“不安”(discomposure),也就是“任何证言中的观点,在其中,被采访者‘构成(compose)一个关于自我的连贯叙事的尝试必须要与个人记忆的对立碎片,或者甚至是公众言论相竞争”(Sarkar 2012, 593)。音乐人类学家正在对这种忧虑,以及在我们的学术训练中所接收的失准调和问题或不完整的视角变得敏感。例如,在对由乔·希尼(Joe Heaney)表演的一首爱尔兰歌曲的观众进行描写时,肖恩·威廉姆斯(Sean Williams)观察到:“在所有内在的不准确之处的结合中,他对这首歌的表演为他们在自己对历史和记忆的结合中得到的真理打开了一扇窗”(Williams 2011, 57)。

1.音乐人类学的口述史方法

近年来,口述史方法在音乐人类学领域扮演着越来越重要的角色(Stock 2001, 196)。音乐人类学重要的口述史案例包括弗吉尼娅·丹尼尔森(Virginia Danielson 1997)有关知名埃及歌手乌姆·库尔图姆(Umm Kulthum)的传记性专著,以及杰拉德·格罗墨(Gerald Groemer)的研究(2012),其中包含了对日本三味线音乐家高桥竹山(Takahashi Chikuzan,1910—1998)进行的自传分析。丹尼尔森的研究关注的是一位已逝歌手的人生故事和音乐作品,主要运用的是对历史文件的考察,将其作为一种了解音乐反映埃及社会变迁的方式,并对“明星和他们观众之间的共享”(1997, 15)提供了更广泛的理解。高桥竹山的传记性叙述讲述了一段日本的绝望岁月中乡村地区一位流浪盲艺人的生活,直到1935年,许多人仍然忍受着饥荒,不得不为了生计而沿街乞讨,数以百计的女性被贩卖为奴(Groemer 2012)。格罗墨的专著对于了解流浪艺人的生活风格以及这一时期传统曲目的研习具有十分深刻的见解。李海伦(Helen Rees)推出了一本著作,其中主要编译了一些中国乐人生活的传记性简介(Rees 2009)。另一种口述史的方法是合著的书,例如基思·霍华德(Keith Howard)在近期与一位吉尔吉斯著名音乐人的合作(Howard and Kasmambetove 2011)。这里提到过的一些个案关注了持续在积极表演的音乐人的生活。口述史的方法也会对遥远过去的音乐家进行传记性研究,例如林萃青撰写的姜夔传记(Lam 2001)以及雷谷拉·伯克哈特·库雷西(Regula Burckhardt Qureshi)对于贝古姆·阿卡哈特尔(Begum Akhtar)的研究(Qureshi 2001)。

2.年长信息提供人的问题

当对年长的信息提供人进行采访时,一些问题即会出现。其中包括记忆缺失、对于活动的自我阐释、使用过时的俚语用语,甚至是听障或相关沟通困难等常见问题。尤其是在阶级性社会中,受人敬重的长者对于展露可能危及他们自己或学徒名声的信息会有所顾虑。年长的受采访者甚至对某些长久维持的神话有着切身的利害关系,并有意保留能产生对过去更准确细腻的了解的知识。年长信息提供者对于语言的使用也容易极具挑战性,当处于急速发展的社会中,一些人会使用不再被广泛理解的表达,或者使用未提供必要语境的缩写词或俚语用语。一些人会假设采访人明白故事的语境,而且没有提供必要的细节,其他人则会在不同场合重复同样的故事。长者也可能会对同辈人的操控或善意的建议感到格外脆弱,这可以导致他们对研究者产生不必要的怀疑甚至敌意。年长音乐家的尊严需要我们怀有极大的尊重,那已逝的音乐家怎么办呢?在一些史学家心中,这一问题是未解的,而且,现如今,史学家将著名历史人物私生活的轰动细节重新恢复是很普遍的事。这样的话题,例如性行为、药物使用、家庭困境、心理档案以及其他高度敏感的事件,有时在主人公已不在世的情况下会被认为已是“可被嘲弄的对象”(fair game)。以后代的名义来说,透明度是一个合理的论点,但同时,也需要确保逝者的尊严并使他们的记忆受到尊重。很多与音乐家隐私相关的道德问题似乎要求在我们的领域进行更加谨慎的讨论。

三、资料存储与分析

(一)线上资料存储的隐私与安全

有些研究者工作的国家与美国没有那么密切的联系,对于这些研究者来说,现在需要对一些关于资料安全性的额外问题进行谨慎思考。也就是说,任何存储于有网络连接的设备之上的资料都有可能受到越来越多的关注,而且研究者最好重新考虑有关使用强大的加密策略来保护研究中人类对象的政策及实践。美国国家安全局(NSA)最近的丑闻引起了全球范围内顶尖职业作家的广泛关注(PEN America 2013, Sledge 2013),许多家非营利组织已经正式向联合国提出抗议(IPAHRCS, 2013),甚至连美国在线(AOL)、苹果(Apple)、脸书(Facebook)、谷歌(Google)、领英(LinkedIn)、微软(Microsoft)、推特(Twitter)和雅虎(Yahoo)这些顶尖技术公司的首席执行官们都共同起草了一份前所未有的声明,提出“政府应该限制以合法目的对具体已知用户进行的监视,也不应对互联网通讯进行批量数据收集”(Waterman 2013)。据耶鲁大学法律系教授布鲁斯·阿克曼(Bruce Ackerman)所说,近期对于“有效控制国家安全局(National Security Agency)舞弊行为”的尝试可能并不充分,而且我们甚至会“在未来”看到“更多无赖的行径”(Ackerman 2013; 也参见Albrecht 和McIntyre 2006, Boghosian 2013)。洋葱路由器(Tor)和优良保密协议(Pretty Good Privacy, PGP)是当下可以大幅度减轻其中一些顾虑的最有效的软件产品,所有在处理当下环境中敏感信息的社会研究者,都应该明智地考量这些工具的优势和劣势。在与电子前沿基金会(Electronic Frontier Foundation)、战略性科技团体(Tactical Technology Collective)以及黑客团体混沌计算机俱乐部(Chaos Computer Club)这些组织相关的网站上,实用性信息可以被免费获取,而有关影响法网监测的具体信息,则可以通过美国科学家联盟(Federation of American Scientists)、宪法计划(Constitution Project)和审查指数(Index on Censorship)的网站获得,在主流平面媒体中,《连线杂志》(Wired Magazine)往往是这一领域非常具有洞见的资源。使用鸭鸭走(DuckDuckGo)(https://duckduckgo.com)这样的搜索引擎也可以在研究敏感话题时增强线上搜索的谨慎度,但是虚拟私人网络(Virtual Personal Network, VPN)才是最有效的。如全国律师公会(National Lawyers Guild)的执行理事海蒂·博戈西安(Heidi Boghosian)所观察到的:“我们可以在拥抱技术具有建设性方面的同时选择积极地抵制并废除它具有侵入性和反民主的方面”(Boghosian 2013, 266)。在当下的情况中,重要的是,认真的研究者和记者为了审慎的隐私和透明性而意识到这些种类的工具,虽然他们的应用可能会使人们成为“民主监护人”这一可疑行为的目标,这取决于政治气候,以及这样的工具在不同语境中被广泛使用的程度(Boghosian 2013)。

(二)声音和视频文件的分析问题

无论是对于刚录制的田野录音还是在档案馆中找到的历史录音,在数字时代进行声音分析的可用工具都在以近似飞快的速度持续发展。确实,今天流行的可能在明天就变成了八音轨(8-track)。音乐人类学家一定要时刻保持对技术的关注,同时认识到之前不同格式的重要性(图3)。卡罗琳·兰多(Carolyn Landau)和珍妮特·托普·法吉恩(Janet Topp Fargion)曾谈道:“虽然录音、档案馆和音乐人类学在它们的历史上一直是密不可分的,但是我们仍要冒昧地指出,有关音频视觉归档的现存文献并没有传达到许多音乐人类学家那里”(2012, 128)。虽然有关录音分析的问题在之前被看作只属于音乐人类学领域,但这些问题与整个音乐学界正变得越来越息息相关。阿曼达·贝利(Amanda Bayley)曾观察到:“在西方古典音乐中对录音的研究——这源自近期由记谱乐谱转变成的另一种范式——可以与音乐人类学共享并向之学习,爵士和流行音乐的历史和实践主要都是从录音发展而来的”(Bayley 2010, 2)。一个相关的例子是波士顿大学的音乐学家杰里米·尤金(Jeremy Yudkin)对迈尔斯·戴维斯(Miles Davis)的专辑《泛蓝调调》(Kind of Blue)所进行的解读,这张专辑被广泛认为是史上最卖座的爵士专辑。根据尤金的解读,这张专辑的最后几首曲目可能出现了标识错误,它们的正确曲名应该是反过来的:《弗拉门戈素描》 (Flamenco Sketches)和《所有的蓝调》(All Blues)。通过音乐分析,结合对原来录音室录音的录音带进行考察,尤金提出,最终称作《所有的蓝调》的那首歌实际上基于的是弗拉门戈的动机,而如今被熟知为《弗拉门戈素描》的歌曲则是一种蓝调形式,但在原来的录音室录音带中,这两首歌被标错了。他也提出,当颠倒的歌曲名称已成定局,戴维斯最终决定接受这一错误。

有的证据与我的假设相反,包括对迈尔斯和比尔·埃文斯(Bill Evans)进行的采访,后者的采访是在事件约20年后才发生的。然而,在仔细检查了埃文斯所撰写的专辑内页手稿[被收藏在纽约公共图书馆(New York Public Library)的音乐部]以及弗雷德·普劳特(Fred Plaut)在1959年4月22日录音现场拍摄的一张照片[被收藏在耶鲁大学的欧文·S.吉尔摩音乐图书馆(Irving S. Gilmore Music Library)] 之后,证明了我的假设,这两个名字实际上应该是颠倒的。也许最重要的是对曲目的音乐内容和特质进行的详细分析,才表明题目是错误的(Yudkin, 2012)。

使用用于乐声分析的新数字工具可以得到其他的见解,即便是当一个人无法接触到原来的录音之时。库珀(Cooper)和萨皮罗(Sapiro)曾提到过:“对那些有兴趣将科学方法论应用于乐声的某些测量和记谱的人来说,技术已经成熟到了实验室可以被轻松放进书包或公文包的阶段”(2006, 311)。然而,新的技术也带来了新的挑战,包括电池寿命、存储空间、网络连接、全球定位系统(GPS)的局限性等干扰性限制。

(三)文件和文物的解读——图像志和数字化

数字化技术一直深深地影响着图像志,这是一种历史音乐人类学的常用研究方法,将艺术作品的图像作为一种了解过去实践的方式。安·巴克利将音乐图像志形容为“关注声音的形象化呈现,也是与聆听体验相联系的观点。通过探索视觉文本的阅读也许可以建立具体的信息,这些信息不仅与音乐的社会角色有关(甚至不是必须有关),也关系到这些图像的观察者和作者。音乐图像志的关联性远超音乐的历史和认知,同时,对于图像的使用和历史,以及它们对于同时代人的意义来说,音乐图像志作为一种信息资源具有更广泛的作用”(Buckley 1998, 9)。ARTstor是一个数据库,现在通常可以通过大学和高校图书馆进行访问,它对于获取与音乐人类学大量话题相关的高质量图像来说特别有帮助。ARTstor的自我描述是这样的:

一个非营利资源,提供六百多万张有关艺术、建筑、人文学科和科学的数字图像,并配有一套用于教学和研究的软件工具。我们社群共同建设的藏品囊括来自杰出的国际博物馆、摄影师、图书馆、学者、照片档案馆、艺术家以及艺术家财产的捐赠……藏品被用于许多不同主题范围的教学和研究,包括艺术、建筑、音乐、宗教、人类学、文学、世界史、美国研究、亚洲研究、古典文学研究、中世纪研究、文艺复兴研究等(http://www.artstor.org)。

通过引用欧文·帕诺夫斯基(Erwin Panofsky)早期的作品,巴克利也提出了图像志与图像学(iconology)之间的一个区别。也许可以如此理解:“图像志指的是识别和描述一个图像内容的过程,而图像学为的是分析它更深的符号含义”(Buckley 1998, 7)。这类型的思想与任何历史资料内部对比外部的批判有着相似之处。

(未完待续)

译者简介:杨烁,美国匹兹堡大学民族音乐学专业博士,中央音乐学院音乐学系教师,中国音乐研究会(ACMR)通讯主编,国际传统音乐舞蹈学会(ICTMD)原住民音乐舞蹈研究小组执委。

[1]译者注:El Dorado意为“黄金国”,是始于一个南美仪式的古老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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