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初著的上古歌诗

2024-06-19 04:41杨赛
音乐探索 2024年2期

摘要:上古歌诗是《诗经》、汉魏晋乐府、唐宋诗词的源头,是中国音乐文学的发轫。人类情感日益丰富,必须借助诗歌来表达。音乐引领文学发展。通过对自然声响的模仿,人声和器声不断丰富,音乐的表情达意功能日益增强。从乐舞发展到乐歌,社会性情感和表意的比重逐渐增加,随着拟声词和感叹词实词不断取代,诗歌与礼乐高度融合。两千多年的上古歌诗实践,为商、周先秦诗歌的集大成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关键词:上古歌诗;音乐文学;人文初著;礼乐文明

中图分类号:J609.2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 - 2172(2024)02 -0120-07

DOI:10.15929/j.cnki.1004 - 2172.2024.02.010

一、诗言志

混沌初开,人文始著,口语尚不成系统,文字远未发明,诗歌却迫在眉睫,不得不产生了。人类在日益社会化的生活中,产生了越来越丰富的情感。人类最基本的情感有喜、怒、哀、乐,后来有好和恶,再后来又有惧。这七种情感都需要借助一定的形式进行表达。《乐记》说:“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情感上来了,非得拉长音值,拉高音调唱起来。这便是人类最早的诗歌。诗歌分开了说,歌是产生在诗之前的。郑玄《诗谱序》说:“诗之兴也,谅不于上皇之世。”孔颖达正义曰:“上皇谓伏牺,三皇之最先者,故谓之上皇。郑知于时信无诗者,上皇之时,举代淳朴,田渔而食,与物未殊,居上者设言而莫违,在下者群居而不乱,未有礼义之教,刑罚之威,为善则莫知其善,为恶则莫知其恶,其心既无所感,其志有何可言,故知尔时未有诗咏。”[1]这个说法显然不正确。人的情感与生俱来。王灼说:“或问歌曲所起,曰:天地始著,人生焉,人莫不有心,此歌曲所以起也。”[2]范家相说:“诗何自起也?天庭轩辕,载籍无稽。学者苐弗深考,惟《虞书》有‘诗言志,歌永言之文,先儒谓即诗之道所自昉。愚谓《虞书》所言乃诗歌声律之用,非诗之道始自虞廷也。孔颖达曰:‘明堂著土鼓之文,黄帝有《云门》之乐,至周时尚有其声。则是乐器之音,遂人为辞,其即为诗之渐。由此言之,则知大庭轩辕之先,亦必有诗明矣。夫上古之乐,谅不如中天之美备。然而《击壤》之音,必比之以耕凿之谣,此非土鼓苇籥乎?而谓《云门》《大夏》,不过撞钟伐鼓吹竹弹丝已乎?葢婴儿乳子,怀嬉戏忭舞之心,玄鹤苍鸾,合歌舞八音之节,此乐之自然而起,即诗之自然而生也。……乐由天作,实以人生。天籁人籁,同归一致。诗始于黄农之世,与金石而俱宣,有断然者也。”[3]又说:“三代之盛,上自君公卿相,下逮士庶编氓,未有不知诗者也。党庠术序之中,不出学乐诵诗,舞勺舞象,四者即太学之俊秀,亦惟是春诵夏弦干戈羽籥而已。盖礼乐不可斯须去身,诗以感发性灵,乐以导迎善气,先王所以兴贤育才,肆成人而有徳者,必于是乎在也。古之民不少椎鲁其入学而归农者,谅无殊于后世,而声诗之教则耳濡目染已久,是以巷有舞,涂有歌,虽穷陬僻壤,莫不有吟咏之声焉。”[4]

掌握的词语少并没有阻碍情感的表达。“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只要有一个语气词“啊/兮”就够了。深吸一口气,情与气偕,经过喉、舌、齿、唇、牙等“自然乐器”[5],不断塑造声音的形象,贴切而细腻地表现情感的变化。人声通过高度模仿自然界的声音,不断丰富表现力。有了情感的表达和传播,自然就需求情感的接受和回应。这种情感的交流与互动是通过和声进行的。于是,由单音发展到多音,由横向发展扩充到纵向发展,出现了律和声。人类不得不发明相对统一的音高和节奏。先是拍打手、腹、腿等部位,再发展到击石拊石,最后发明了金、石、丝、竹、匏、土、革、木等人工器乐体系,“八音克谐,无相夺伦”,不断完善表达情感的音效。个人的情感演化为社会的情感,升华为价值观和方法论,并与行为相适用。《乐记》说:“情动于中故形于声,声成文谓之音。”[6]孔颖达说:“乐之所起发于人之性情。”[7]人类早期漫长的诗歌实践,通过声音的高低、快慢、断连来宣示情感、指示意义,逐渐形成一套听觉符号系统。

诗歌随着音乐发展,二言词、三言词、四言词相继出现,诗句越来越长,表达的意义越来越丰富。为了兼顾抒情和言理,在两个语义单位之间加语气助词“啊/兮”。后来由于词语太多,干脆在每一句后加“啊/兮”。最后取消“啊/兮”,用押韵代替。诗歌的语音语义单位最终演化成词、读、韵、阙、篇五级。诗与歌逐渐分离,由偏重听觉形态转向偏重视觉形态,由表情为主转向表义为主。

中国早期诗歌两千多年的发展史见证了这一历程。伏羲氏、朱襄氏、葛天氏、炎帝、黄帝、顓顼、喾、尧、舜、夏、商都有乐舞,当然也会有诗歌。郑玄说:“诗之兴也,谅不于上皇之世,大庭轩辕,逮于高辛,其时有亡载籍,亦蔑云焉。”[8]但现存上古歌谣《击壤歌》《康衢歌》《卿云歌》《尧戒》《赓歌》《南风歌》等,从其思想内容和语词来看,为后人所伪托。[9]由于史料缺乏,可信的材料不多,《诗经》以外的先秦歌诗,研究者要么避而不论,要么语焉不详,几近于学术空白。

二、诗乐舞

追溯中国诗歌的发展的源头,唐诗才到四分之一,《诗经》才到二分之一。张四维说:“见世之为诗者,多根柢于唐,鲜能穷本知变,以窥风雅之始,乃逆隋而上,极于黄轩。”[10]黄帝是中华礼乐文明体系的创建者,[11]也是中国诗歌的源头。

黄帝制作的《云门》《大卷》《咸池》三个乐舞,分别表现黄帝继位时云的祥瑞、武力征服敌对部落和向百姓普施恩惠的情形,以视觉图腾为主。乐舞试图化解黄帝部落对天神和地祇神秘力量的恐惧,表现部落集体的情感和意志,是礼乐思想的发轫。黄帝时语言和文字尚不发达,并不具备创作诗歌的基本条件。黄帝宗族一直传承到周建国。周武王将黄帝之后封于祝,以传承黄帝礼乐,并将黄帝礼乐吸收到周乐中,周人应该补作了诗歌。孔颖达说:“黄帝有《云门》之乐至周尚有《云门》明,其音声和集,既能和集,必不空弦。弦之所歌,即是诗也。但事不经见,故总为疑辞。”[12]可惜,黄帝时的诗歌不知何时遗失了。唯有一首黄帝时民歌《弹歌》存世。《吴越春秋》记载:“古者人民朴质,饥食鸟兽,渴饮雾露,死则裹以白茅,投于中野。孝子不忍见父母为禽兽所食,故作弹以守之,绝鸟兽之害,故歌曰:‘断竹、续竹、飞土、逐肉之谓也。”[13]这首诗歌二言、四句,简要完整,恐为后世所增饰。对死去亲人遗体的怜惜,视死犹视生,是儒家丧礼的基本依据,也是中华礼乐文明重视祭祀祖先的原始。

颛顼效法黄帝的《云门》制作了《承云》,表现继位时风的祥瑞模仿了风的声音。《承云》运用了“模仿乐器”[14],通过对大自然声响的模仿,声音越来越丰富,表现力也更强。《吕氏春秋·古乐》:“颛顼生自若水,实处空桑。乃登为帝,惟天之合,正风乃行,其音若熙熙凄凄锵锵。帝颛顼好其音,乃令飞龙作,效八风之音,命之曰《承云》,以祭上帝。”[15]《承云》以拟声词为主,建构听觉图

腾。[16]刘勰《文心雕龙·原道》:“至于林籁结响,调如竽瑟;泉石激韵,和若球锽:故形立则章成矣,声发则文生矣。”[17]

喾制作了《九招》《六列》《六英》,人声和器声都得到很大的扩展,乐的规模扩大,并且实现了乐与舞的融合。《吕氏春秋·古乐》:“帝喾命咸黑作为声歌:《九招》《六列》《六英》。有倕作为鼙鼓、钟磬,吹苓、管、壎、箎,鼗,椎锺。帝喾乃令人抃或鼓鼙、击钟磬、吹苓展管箎。因令凤鸟、天翟舞之。帝喾大喜,乃以康帝德。”[18]首先,喾丰富了人声。可能是由于语言文字不够发达的缘故,此前的乐歌只有表现语气与情绪的虚词,喾制作的乐歌写入了实词,表意功能大大加强。其次,喾丰富了器声,增加了打击乐和管乐,节奏感和旋律性得到加强。再次,喾丰富了舞蹈,增加了凤鸟舞和天翟舞。《宋书·符瑞志》:“(喾)使鼓人拊鞞鼓,击钟磬,凤凰鼓翼而舞。”[19]这些乐器断非一人一时能够发明,音乐传说将漫长的发展过程累积到喾身上。喾通过大型乐舞,表达对天神、山川、先祖的敬畏、崇拜与感恩,引导族群的情感和认识,增强族群的认同感和凝聚力。

尧制作和增修了《大章》,以表现先王和自己的德政,可惜歌诗都不存。[20]尧时尚有《康衢歌》和《击壤歌》两首诗歌存世。《文心雕龙·时序》:“昔在陶唐,德盛化钧,野老吐‘何力之谈,郊童含‘不识之歌。”[21]《击壤歌》是一首民间歌曲,内容质朴,反映了尧时百姓康乐的情形。皇甫谧《帝王世纪》:“天下大和,百姓无事,有五十老人击壤于道。观者叹曰:‘大哉,帝之德也!老人曰云云。于是景星曜于天,甘露降于地。”[22]《尚书传》:“民击壤而歌,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何有。”[23]五十岁以上的老人,一边玩着击壤的游戏,一边唱着怡然自乐的歌曲,既展示了太平盛世安居乐业的景象,又体现了绝世高蹈的人生哲学,可视作隐逸诗之祖。《康衢歌》则是一首文人歌曲,记载在《列子·仲尼》中。据说尧晚年到康衢微服私访,听到孩子们在唱士大夫教的歌曲:‘立我蒸民,莫匪尔极。不识不知,顺帝之则。”[24]《康衢歌》是一首政治讽谕诗歌,一方面赞颂了尧平章百姓的功德,另一方面也敦促尧顺从天命,尽快禅位于舜,确保权力平稳交结。尧听从了朝野的意见,即刻向舜移交权力。这两首歌曲成为后世歌谣的源头。王骥德《曲律》:“自《康衢》《击壤》《黄泽》《白云》以降,于是《越人》《易水》《大风》《瓠子》之歌继作,声渐靡矣。”[25]朱载堉说:“《康衢》《击壤》者,尧之遗音也。”[26]《律吕精义》用工尺谱补度这两首歌曲,有工、尺、一、四、合五个音,循环往复,累累如串珠,词义与旋律并不相干,显得平和中正,古拙质实。

三、弦歌治国

舜制作的《韶》乐中包含声歌《大唐歌》,歌颂尧的功德。[27]《尚书大传》记载:“惟五祀,奏钟石,论人声,鸟兽咸变,于是乃浡然兴《韶》乐于大麓之野。执事还归,两年(讠劳)然,乃作《大唐之歌》,以声美帝,声成而彩凤至。故其乐曰:‘舟张辟雍,鸧鸧相从。八风回回,凤凰喈喈。”[28]展演《韶》时,表演者头上插着鸟毛,身上披着兽皮,围绕着辟雍学宫,边走边敲击石磬,模拟鸟兽的叫声,居然还招引来黄鹂鸟。《文心雕龙·明诗》:“至尧有《大唐》之歌,舜造《南风》之诗,观其二文,辞达而已。”[29]可惜《大唐歌》歌词今天保存不完整,只留下描述仪式音乐场域的部分。《史记·夏本纪》记载:“于是夔行乐,祖考至,群后相让,鸟兽翔舞,《箫韶》九成,凤皇来仪,百兽率舞,百官信谐。帝用此作歌曰:‘陟天之命,维时维几。乃歌曰:‘股肱喜哉,元首起哉,百工熙哉!皋陶拜手稽首扬言曰:‘念哉,率为兴事,慎乃宪,敬哉!乃更为歌曰:‘元首明哉,股肱良哉,庶事康哉!又歌曰:‘元首丛脞哉,股肱惰哉,万事堕哉!帝拜曰:‘然,往钦哉!于是天下皆宗禹之明度数声乐,为山川神主。”[30]仪式以迎神开场,司乐夔迎请尧及历代先先王降临。尸位们到场后,相互谦让一番,各自就位。鸟兽同舞,乐声齐奏,百官晋谒。此后是颂神乐歌,共三阙:第一乐阙由舜领唱:“陟天之命,维时维几。”歌颂敬奉天命,治国安民,顺时而作,谨小慎微;第二阙由二十二大部族首领合唱:“元首明哉,股肱良哉,庶事康哉!”明确元首明智、群臣贤良才能国泰民安。第三阙由群臣合唱:“元首丛脞哉,股肱惰哉,万事堕哉!”警诫如果元首缺乏雄才大略,臣工懒惰不恪尽职守,各项政务就要驰废。乐歌一阙唱天命,两阙唱人事,以人事为主。后面二阙一正一反,主题明确:元首要选贤举能,明确分工,充分授权,才能实现有效治理。《九招》可以看作是黄帝《云门》、颛顼《承云》和尧《大章》的增修版,实词取代感叹词和舞蹈成为表意的重要手段,反映了语言文字的显著发展。

舜制作了《南风歌》,宣扬新的家庭价值观,开创了弦歌治国的模式。《孔子家语·辨乐解》收录《南风歌》词二章四句:“昔者舜弹五弦之琴,造《南风》之诗,其诗曰:‘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31]这两阙歌词颂扬了南风温暖滋润,人们蛰伏了一个冬天之后,总算可以出户活动了。冬去春来,南风扑面而来,万物滋生,欣欣向荣,蛰居的愠怒一扫而光。《乐记》描绘了“大乐与天地同和”的景象:“天地欣合,阴阳相得,煦妪覆育万物,然后草木茂,区萌达,羽翮奋,角觡生,蛰虫昭稣,羽者妪伏,毛者孕鬻,则乐之道归焉耳。”歌词运用赋比兴的手法,表现更深层的内含。《南风歌》同时喻示了舜的孝道和德政。蔡元培说:“家长制度,盖自舜而吾民族固有之伦理思想,已有基础矣。”[32]冬天蜗居一室,生活单调,饮食困乏,难免产生各种消极情绪,滋生怨恨,引发纠纷。舜歌颂南风解愠,主张家庭社会宽容和解,不无道理。舜以孝道被举荐,在各种考验中,其对父母孝,对朝廷忠,对百姓仁,舜的美德赢得越来越广泛的支持。舜以人伦价值体系为基础,建立起家庭、宗族、国家三级价值体系,实现社会和谐稳定。《南风歌》的伴奏乐器有打击乐和弹拔乐。舜用鸣球作打击乐,象征天帝的法器,以强化乐歌的神圣性。朱载堉《律吕精义》外编卷八收有舜所作《南风之诗》。乐歌为“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南风之时兮可阜吾民之财兮”二十五字,不分章,不分句,不组词,配以工、尺、—、四、合五个音,一字一音一拍,循环往复,吟唱五遍,刚好每一个字都唱了五个音,谓之端如串珠格。乐歌没有语义重音,格律与旋律无关,类似诵经。《古南风歌》正歌分二章,旋律一致,每章两句。板眼有一字半拍,一字一拍,一字一拍半,一字两拍。语义重音与节奏切合,有较强的叙事性与抒情性。有八个音:合、四、上、尺、工、五、六、仩。

夏对完善黄帝礼乐传承体系做出了重要贡献。禹在舜朝即主持制作《韶》乐,积累了威望。即位之初,禹延续了舜禘、郊、祖、宗四种祭祀制度,实现了道统与血统的统一,有利于统治权的稳定。禹命皋陶制作《大夏》,以弘扬历代先王的功德,团结各大宗族势力,巩固了执政地位,实现了政局的稳定。禹取得较好的政绩后,命皋陶增修《大夏》,扩充至九个乐章,也称《九夏》,着重宣扬禹治水的功绩,并实施礼乐教化,树立个人权威。皋陶未及摄政,即过逝。益主持礼乐工作时间并不算长,积累的威望不够,没能承继帝位。启也参与了增修《大夏》的工作,并因此取得继位资质。《夏颂》很早就佚失了,仅存《赓歌》一首。禹令皋陶主持创作《赓歌》,两易其稿,表现禹明充分授权,大臣能干,政事顺利。两段歌诗各三句,为三言实词加虚言构成,应为徒歌。《赓歌》有三阙歌词,表现元首开明,臣工尽职,互相谦让,不忘警策,为百姓谋康乐的朝堂气象。夏启当政初期弘扬禹乐,后期为追求享乐制作《万》舞,导致政权衰败。太康失去统治权后,其昆弟作《五子之歌》,回顾夏禹的训诫,追悔莫及。夏乐在商并未断绝。周乐大量吸收了夏乐。夏的礼乐为黄帝礼乐文是传承体系重要一环,承上启下,对中华礼乐文明产生了深远影响,不容质疑,不可忽视。《五子之歌》收入《尚书·夏书》。《五子之歌》共有五乐章,齐言居多,也有长短句,有配乐歌,也有徒歌。前三乐章言者是禹,在尸位。后两乐章言者为宗孙,在祭位。第一乐章为三言、四言、九言长短句,禹谆谆告诫继位宗孙,治理国家要以百姓为本。[33]《夏训》为禹对宗孙的训词。凡六十三字。二章。第一章四句。第二章八句。押宁、民、敬三平韵。黄钟征,以林钟起调,林钟毕曲。有工、尺、—、四、合五个音。散板。旋律质朴,有一定的抒情性。

四、遗佚和补作

周补撰或重修了上古歌诗的词。王灼说:“孔子之时,三皇五帝乐歌已不及见,在齐闻韶,至三月不知肉味。战国秦火,古器与音辞亡缺无遗。”[34]梅鼎祚说:“昔葛天《八阕》,爰乃皇时,黄帝《云门》,理不空绮,尧有《大唐》之咏,舜造《南风》之诗,大禹成功,《九叙》惟歌,太康败德,《五子》咸怨,其来久矣。”[35]由于早期的记录水平有限,加之后来的传承受到阻断,上古歌诗的词与谱大多遗失。后代文学家元结、皮日休曾补作过上古歌诗。元结说:“乐声自太古始,百世之后遂无古辞”,补作伏羲至商十代《古乐歌》凡十首。[36]后世多次对上古歌诗进行辑录。对于梅鼎祚说:“今故特录古歌,庸置首简,其他琴曲歌谣,后各类次,不复繁兹。若夫涂山歌于候人,有娀谣乎飞燕,夏甲叹于东阳,殷氂思于西河,凡斯之属,名存辞佚,亦具纪焉。”[37]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先秦诗收歌七十八首,另有谣、杂辞、诗、逸诗、古谚语若干,载其出处和本事甚详,但不录乐谱。[38]

周补录或重度了上古歌诗乐谱。后世间有套用俗谱和补度谱。《乐记》:“《齐》者,三代之遗声也,齐人识之,故谓之《齐》。”《齐》即三代遗乐,到子贡时还有乐人可以识其谱。可惜在春秋末年遗佚了,仅有《商颂》编入《诗经》中,得以传承。左克明《古乐府》:“上古帝王之世,徳化下洽,民乐无事,故《击壤》之老人、《康衢》之童子、与夫《卿云》之瑞,《南风》之时民,莫不因之而成歌。其后风衰雅缺,而妖淫靡曼之声起。”[39]今见上古歌谱,有些套用了民间俗曲。何塘说:“古乐之不传也久矣。然其始终本末,则略见于《虞书》之数言,而律吕声音,则犹存于俗乐之制作,顾观者不加察耳。”[40]还有一些为文人补度的

古琴曲。

周制作《诗经》参照了上古歌诗风、雅、颂的体例。《文献通考·乐歌》:“然未有三百五篇之前,如《康衢》,如《击壤》,则风之祖也;如《九歌》,如《喜起》,如《南风》,则雅之祖也;如《五子之歌》,则又变风、变雅之祖;若颂者,独无所祖。《书》曰:‘八音克谐,神人以和。又曰:‘搏拊琴瑟以咏,祖考来格。则祭祀亦必有诗歌。而无可考者,意者太古之时,诗之体未备。和气所感,和声所播,形为诗歌,被之金石、管弦,施之燕享、祭祀,均此诗也,未尝不可通用,初不必歌功颂德,极揄扬赞叹之盛而后谓之颂也。”[41]

结语

上古歌诗随着人类的情感活动而发展。表现个人喜怒哀乐的民间诗歌大都遗失,表现集体恐惧情感的礼乐诗歌还有一些音乐传说可供探寻。人类通过模仿自然界的声响来丰富人声,通过制造各种乐器来扩大音效,努力实现群体的情感交流。礼乐体系的构建以此为基础。黄帝制作了《云门》《大卷》《咸池》等以视觉图腾为主的大型乐舞;颛顼制作了《承云》,模仿风的声音,建构听觉图腾;喾制作了《九招》《六列》《六英》,人声和器乐都得到很大的扩展,乐的规模扩大,并且实现了乐与舞的融合。尧时的《击壤歌》既展示了太平盛世安居乐业的景象,又体现了绝世高蹈的人生哲学,可视作隐逸诗之祖。《康衢歌》是一首政治讽谕诗歌,一方面赞颂了尧平章百姓的功德,另一方面也敦促尧顺从天命,尽快禅位于舜,确保权力平稳交结。舜的《九招》歌政治色彩更加鲜明:元首要选贤举能,明确分工,充分授权,才能实现有效治理,可以看作是黄帝《云门》、颛顼《承云》和尧《大章》乐舞的乐歌版,语言文字取得显著发展,实词取代感叹词、拟声词和舞蹈,成为表意的主要手段。《南风歌》宣扬新的家庭价值观,开创了弦歌治国的模式。禹的《赓歌》表现元首开明,臣工尽职,互相谦让,不忘警策,为百姓谋康乐的朝堂气象。周补撰或重修了上古歌诗的词和曲,可惜很早就亡佚了。后世间有补作,但少有正本清源之作。上古歌诗为周制作《诗经》提供了借鉴。

基金项目:2022年国家社科基金艺术学重大项目“中国传统音乐古谱研究”(22zd13)。

作者简介:杨赛,博士,上海音乐学院研究员,博士研究生导师,四川音乐学院王光祈研究中心特聘研究员,西安音乐学院、安徽艺术学院特聘教授。

[1][汉]郑玄注、[唐]孔颖达疏:《毛诗正义》,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诗谱序》“疏”,第2页。

[2][宋]王灼:《碧鸡漫志》,清文渊阁钦定《四库全书》本,1卷本,第1页。

[3][清]范家相:《诗渖》,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1卷,第1页。

[4][清]范家相:《诗渖》,第3页。

[5]陈钟凡:《中国音乐史序》,见朱谦之:《中国音乐文学史》,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6,第2页。

[6][汉]郑玄注、[唐]陆德明音义:《纂图互注礼记》,四部丛刊景宋本,第十一卷,第5~6页。

[7][汉]郑玄注、[唐]孔颖达疏:《毛诗正义》,《诗谱序》,“疏”,第2页。

[8][汉]郑玄注、[唐]孔颖达疏:《毛诗正义》,《诗谱序》,第1页。

[9]龙榆生:《中国韵文史》,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第1页;袁行霈总主编,聂石樵、李炳海主编《中国文学史》(第一卷),高等教育出版社,2004,第23~24页。

[10][明]张四维:《古诗纪原序》,[明]冯惟纳:《古诗纪》,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1页。

[11]杨赛:《黄帝与中华礼乐文明》,《南京艺术学院学报(音乐与表演)》2020年第1期,第49~54页。

[12]汉]郑玄注、[唐]孔颖达疏:《毛诗正义》,《诗谱序》,“疏”,第2页。

[13][汉]赵晔:《吴越春秋》,四部丛刊景印明刻本,卷五,第15页。

[14]陈钟凡:《中国音乐史序》,见朱谦之:《中国音乐文学史》,第2页。

[15][战国]吕不韦著、[汉]高诱注:《吕氏春秋》,四部丛刊景明刻本,第五卷,第2页。

[16]杨赛:《颛顼与喾的礼乐文明》,《云南艺术学院学报》2020年第3期,第25~31页。

[17][梁]刘勰著《文心雕龙》,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1卷,第1页。

[18][战国]吕不韦著、陈奇猷校释《吕氏春秋新校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第288~289页。

[19][梁]沈约:《宋书》,中华书局,1974,第761页。

[20]杨赛:《尧的礼乐文明》,《交响(西安音乐学院学报)》2021年第1期,第40~46页。

[21][梁]刘勰著《文心雕龙》,第9卷,第9页。

[22][唐]欧阳询撰、汪绍楹校:《艺文类聚》,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第213页。

[23]逯钦立辑校《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中华书局,1983,第1页。

[24]杨伯峻:《列子集释》,中华书局,1985,第143~144页。

[25][元]王骥德:《曲律》,载《续修四库全书》,据国家图书馆藏明刊本影印,第2页。

[26][明]朱载堉:《乐律全书》,明万历郑潘刻增修清印本,《律吕精义》外篇卷八,第942页。

[27]杨赛:《舜的礼乐文明》,《交响(西安音乐学院学报)》2020年第2期,第16~26页。

[28]逯钦立辑校《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第3页。

[29][梁]刘勰著《文心雕龙》,第2卷,第1页。

[30][汉]司马迁:《史记》,中华书局,1959,第81~82页。

[31][魏]王肃:《孔子家语》,[明]毛晋校,汲古阁校,日本内阁文库藏清刊本,第8卷。

[32]蔡元培:《中国伦理学史》,商务印书馆,2010,第11~12页。

[33]杨赛:《夏的礼乐文明》,《南京艺术学院学报(音乐与表演)》2021年第3期,第1~7页。

[34][宋]王灼:《碧鸡漫志》,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第3页。

[35][明]梅鼎祚:《古乐苑》,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卷首,第1页。

[36][唐]元结:《次山集》,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一卷,第1页。

[37][明]梅鼎祚:《古乐苑》,第1页。

[38]逯钦立辑校《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第1~34页。

[39][元]左克明:《古乐府》,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卷一,第1页。

[40][明]何塘:《律吕管见》,见[明]朱载堉《乐律全书》,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5卷,第32页。

[41][元]马端临:《文献通考》,载《乐歌考》,中华书局,1986,第124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