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俊峰小说两题

2024-06-18 10:01:53夏俊峰
三角洲 2024年12期
关键词:娘舅老三大娘

农民许发根

“滚!”随着一声歇斯底里的怒吼,花瓷碗从屋内砸向了屋外,“啪”的一声,重重地摔在了门槛上,碗摔得粉碎,碗里的汤汤水水四下溅开。

“我为什么要滚?我白吃白喝你的啦?”坐在门口石墩上的李大娘左手端着饭碗,用夹着筷子的右手背抹着眼泪争辩着。

“你有儿有女,还要老子天天苦钱养活你!滚到你儿子家去!让他们去养你!”许发根在堂屋喝着酒,抓起的筷子又重重拍在饭桌上。

“你想得美!你个没良心的,这个家也有我挣下的家私!我不过就是最近身体不舒服了,才没有跟你一起田里地里的去干活,以前哪样活儿比你少干啦?我要你养啦?”

“你再废话啰嗦的,老子就揍你!”

李大娘这辈子过得很凄苦!

身高马大的她跟了第一任丈夫三年都没有生育,旧社会不叫离婚,叫退婚,李大娘被退婚了。跟着第二任丈夫前前后后生了九个孩子,遗憾的是大多数都夭折了,老天总算开恩,好歹给她留下了一子一女。儿子14岁、女儿12岁的时候,第二任丈夫又撒手人寰了。

许发根在家排行老幺,前面有四个姐姐,他从小就娇生惯养,养成了跋扈暴躁的性格。因为他的祖辈当过县太爷的师爷,自然就让发根读了私塾。发根能识文断字,曾经也走出过农村去县里发展,因为戾气太重,各个行当都干不长久,最后还是回到了老家向一亩三分地刨生活。

被村民们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是许发根前前后后娶过六个老婆,前三个是发根娶回家的,发根怀疑是老婆没有生育,那几年尽忙着结婚退婚的折腾,三年,结三次婚,村上的闲汉都说发根是“有钱没钱,换个老婆过年”,直到前两个老婆退婚改嫁以后都有了子嗣,大家才意识到是发根自己没有生育能力。第三个老婆忍受不了发根的坏脾气,在一次吵架后用一根麻绳结束了自己的生命。第四、第五任是发根倒插门,本打算搭伙过日子去的,结果时日不长,又负气散伙了。一直到全国解放,四十多岁的发根还是个光棍。

终于在五十出头的年纪,经人牵线搭桥,李大娘带着俩孩子从外地搬到发根家一起过日子。发根对俩孩子不好,经常非打即骂,因为孩子,发根与李大娘是小吵天天有,大吵三六九,动不动还施展一下身手,体格高大的李大娘倒也没吃什么大亏。

在吵吵闹闹中过了几年,李大娘的儿子长大成人,带着妹妹回老家去了。发根两口子肯吃苦,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除了自己的责任田以外还开垦了很多荒地,种玉米、种蔬菜、种西瓜,倒也从土地里刨出了金疙瘩,日子越过越红火。

岁月不饶人,六十大几的老两口越来越感觉气力不够了,种不动地了,开出的那么多荒地撒点芝麻黄豆的,没有精力管理,只能望天收,能收多少是多少。最近大半年,李大娘胃口不大好,浑身乏力,不能跟着许发根一起下地干活了,家里的矛盾也随之渐渐升级,那天终于爆发了。

吵吵闹闹了几天,许发根答应给李大娘1500元,让李大娘搬去跟她自己的儿子住,从此以后,生死不相往来。李大娘的儿子儿媳、女儿女婿接到消息,都赶了过来,了解情况以后帮妈妈整理了衣物,用蛇皮袋装上,临走时儿媳从妈妈口袋里掏出那1500元砸到了许发根的脸上,头也不回地搀扶着老娘离开了村子。后来,听说李大娘是胃癌晚期,不能手术了,在儿女们悉心照料下挺了两年多才走的。

刚刚赶走李大娘的那几年,许发根过得很滋润,喝酒抽烟打麻将。乡镇敬老院曾经安排他住进去养老,结果一个月不到,他又回来了,嫌敬老院里面规矩太多,和同一房间里的另一个孤寡老人也合不来,还是家里自由。乡村两级组织商讨决定,就让他居家养老,水电免费使用,口粮由村里提供,零用钱由民政发放。那个阶段,经常看到许发根在村里背着手、昂着头闲逛,谁家争吵了,他总会点评一句:“养儿不孝,不如我绝屁股!”绝屁股,是村里人背后说他的闲话,就是绝户的意思。

有段时间,他家成了闲汉俱乐部,闲汉们一大早就聚到他家烧水泡茶。因为水电都是免费的,他家使用上了时髦的电器,电饭煲、电水壶、电磁炉、微波炉、电炒锅……一应俱全,尤其冬天的那个电取暖器,跟个小太阳似的,更是大家的最爱。甚至有人拿他家当免费茶水炉了,拎着空水瓶去他家烧好开水带回家。人闲事非多,聚在一起闲聊嚼舌头根难免招惹口舌之祸,闲汉们的子女也约束起了闲汉,要求尽量不要去许发根家,免得惹火上身。有人悄悄举报了许发根家大肆浪费公家电费的事。村里决定,给发根家安装上了电表,每个月免费提供60度电,超过的电费要求他自己支付。从此以后,发根家门可罗雀了。

许发根最后几年过得很凄凉。

坐吃山空,以前的积蓄越花越少,民政发放的补助只够维持基本的生活,为了生计,他戒掉了烟酒,玩不起麻将只能坐在麻将桌旁看斜头,应验了那句“腰间无钱自戒赌”的老话。看人打牌还喜欢插嘴,发生过几次争执以后,大家也就抵触他了。不知怎么搞的,后来他又得了肺结核,虽然治好了,大家还是有意回避着他。大多数时候,他都坐在门口石墩上发呆,那个石墩,当年是李大娘吵架时的专座。偶尔也见他佝偻着身子拄着拐杖去菜地,身上那件泛黄的军大衣全是破洞,焦黄的棉絮翻露在外,领口袖口堆积了黑黢黢厚厚的油渍,长期不洗澡,浑身散发出一股难闻的气味,腌臜得不得了。

邻居许超前几天碰见发根听他说自己感冒了,有点发烧,这不,好几天没有看见发根的身影,特意来敲门看看什么情况。门从里面插上了门栓,推不开,喊话也没人答应。许超预感不妙,赶紧电话联系了村长,一起将门从门垛处拆卸开来,进门一看,吓了一跳!只见地上趴着一个人,呈匍匐爬行的姿势,衣服都没来得及穿整齐,只套了件破棉袄,胸前扣子都没扣上,裤子因为爬行已经褪到了臀尖,露出了消瘦的大半个屁股,还光着脚。村长赶紧报了警。警察来侦查后排除了他杀的可能,推断生病的许发根已经几天没进食了,预感到自己快不行了,想着去打开门栓,免得自己死后没人替他收尸。估计是实在爬不动了,没能爬到门边打开门栓半路就断了气,根据许发根尸体关节僵硬情况判断,死亡时间至少24小时。村长组织了一些人简简单单地为发根置办了丧事。

许发根宅基地上留下的那三间瓦房,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轰然倒塌。

中大奖后的烦恼

这事发生在20世纪90年代初。

那个时候的农村,春节期间就两件事,拼酒与赌钱。家家户户迎来送往,轮流着摆宴席招待送包拜年的亲戚,一个个喝得满面潮红、口齿不清、醉眼蒙眬、踉踉跄跄,都这样了,还杯不释手逞英雄。酒后赌钱,三文不值二文,个个情绪高涨、言语激进,把握不好分寸就容易产生矛盾。

商业头脑发达的一部分人引进了彩票游戏,县城里最繁华的商城前,人山人海,大家都在玩即开型刮刮乐彩票,2块钱一张彩票,中奖率还挺高,电饭煲、电吹风、五块十块、五十一百的奖项都有,特等奖是一辆桑塔纳轿车或者十万元现金。高分贝的营销喇叭加上祝贺中奖者的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此起彼伏,深深刺激着商场门口的每一个人,花小钱博大奖!谁都想试一试自己的运气。

跟随同村人前来的刘老汉,禁不住诱惑,从口袋里掏摸出2块钱,也挤了进去,交了钱,在销售人员鄙夷的目光下从彩票盒里挑选了张彩票,紧紧握在粗糙的手里,用灰黑的指甲小心翼翼地刮开。

“哇!特等奖!特等奖!出了个特等奖!”彩票点销售员瞟了一眼刘老汉手里刮出的彩票图案,大声喊叫了起来。

手里的彩票被销售员一把夺去的刘老汉,脑袋嗡地一声,茫然而不知所措。现场的人潮都往这边涌,都想看一看究竟是哪位大神被幸运的财神砸中了,趁着财神还未离开这个彩票点,也赶紧下注,说不定自己也能刮出个大奖!

自从被销售人员簇拥着走上领奖台,一直到办理完手续拿到十万元支票的刘老汉,裂开的嘴巴始终都没有合拢过。

才五十出头的刘老汉,这些年过得着实不容易,生了三个公鸡头子,都不是上学的料,老大初中毕业以后就跟着自己做起了泥瓦匠,老二买了辆二手拖拉机在采石场宕口拉石头,小老三去年才找人好不容易进了乡镇企业上班。当初分别给老大、老二盖了三间大瓦房,让他们结婚以后自立门户过日子了。老二还没成家的时候,老伴就生了一场莫名其妙的病撒手人寰,到死医生都没能诊断出究竟是什么病。如今老三也二十出头了,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媒婆也介绍了几个,姑娘家看到爷俩还住在老破旧的瓦房里,就没有了后话。倒也是啊,现在农村谈媳妇,有栋小洋楼已经是标配了。

前几天,一家子坐在一起吃年夜饭的时候,刘老汉说到了这个话题,希望老大、老二帮帮老三。兄弟俩都表了态,老大说,自己就是瓦匠,老爹也是老瓦匠,一家都有两个老师傅了,备点材料,找师兄弟们帮帮忙,竖起栋小洋楼不是问题。老二说,地基的石头他承包了,在采石宕口干了这么多年,拖几车石头回来自己家造房子,老板应该不会阻拦的。老二媳妇说,她娘家姨夫在集镇售卖建材,到时候水泥钢筋什么的,一定让她姨夫按进价给老三,一家人不帮一家人,那还算人吗?!听得刘老汉心里热乎乎的,看来为老三建房娶媳妇的事都有了着落,年夜饭一家吃得其乐融融。

今天是初三,按照乡俗,是去老丈人家拜年,老大、老二都携家带口地去了老丈人家,刘老汉闲来无事,搭乘乡邻们的拖拉机来到县城凑热闹,没想到老天爷眷顾,自己仅仅就掏了2块钱,竟然中奖了十万块。十万块啊!自己活了半辈子也没挣到这么多钱!这要是全拿出来,堆在一起,得有一大摞吧!一块砖头那么厚?不止,不止,肯定不止!两块砖头那么厚?也不止!至少得有三四块砖头那么厚!现在的工资一般都是三四百一个月,辛辛苦苦一年都挣不到五千,自己做泥瓦匠,风吹日晒的一天苦下来,大工十八,小工十五,做一天才能挣一天,一天不做,一天就分文不挣,这十万块,要二十年才能挣得到!我这不是做梦吧?坐在返乡拖拉机上的刘老汉,用揣在口袋里的手,悄悄而使劲地掐了掐自己的大腿,疼!确实是疼!疼得刘老汉皱起了眉,嘴里也不由自主地倒吸一口凉气,发出“咝……”的声响。坐在旁边的乡邻,察觉出了他的异样,看了看他。刘老汉装作坐姿不舒服,挪了挪屁股,稍稍调整了下坐姿,眉头仍旧紧锁着,可心里乐开了花。

一路上,刘老汉心里盘算着:按照现在的行情,建造一栋三开间小洋楼,毛坯要四五万,装修装修,买点家具电器一两万,彩礼钱八千八,再买个三金——金项链、金戒指、金耳环,差不多一万五够了,剩下的操办操办酒席。嗯,这十万块够了,三儿子的婚事有保障了。娶谁家的姑娘好呢?老赵家的?那姑娘个子太矮,怕干不了力气活。老李家的?那姑娘个子倒是不矮,就是皮肤黑了点,将来小孙子也是黑不溜秋的多难看啊!还是村后头老孙家的姑娘好!从小看着她长大的,娘老子都是本分人,姑娘吃苦耐劳,将来小日子一定不愁过。唉!这仨姑娘当初可都是瞧不上咱家小老三的,今天中了大奖,回家盖好小洋楼,到时候娶谁就是咱儿子挑啦!心里美滋滋的刘老汉,再也不觉得拖拉机的颠簸,更加没觉得倒春寒里的风是料峭的。

刘老汉满心欢喜地回到家,前脚刚进家门,二儿媳就抱着孩子赶了过来。二儿媳的娘家就在村里,她在娘家打牌的时候听到一起去县城的人回来说:“你还在这打这小牌呢!还不赶紧回去?你老公爹今天彩票中大奖啦!十万块啊!”二儿媳清一色的听牌都等不及胡了,就带着小跑来到了刘老汉家,验证这消息是真是假。

“爹,真中奖啦?”

“中啦!”

“真是十万?”

“十万!”

“天呐!咱家发财啦!发大财啦!”二儿媳高兴地抱着孩子在地上直蹦。

这个爆炸性的新闻没几分钟就传遍了原本不大的小山村。

晚上,刘老汉一家围着桌子喝茶,老大、老二借着酒劲询问父亲这钱打算怎么分。

“分钱?这钱是要给老三盖房子娶媳妇的,怎么能分?分完了拿什么给老三盖房子?”刘老汉听说要分钱,惊掉了下巴,张着嘴、瞪着眼看着老大老二。

“爹,一碗水要端平,老三是你的儿子,老大、老二也是你的亲儿子。”

“爹,我们当初结婚的时候不就三间瓦房吗?凭什么老三结婚要盖小洋楼啊?”

“爹,你要给老三盖小洋楼,也要给我们家盖!”

大儿媳、二儿媳你一句我一句,说得刘老汉插不上嘴。

“前几天的年三十晚上,你们还都一口一个愿意帮衬小老三建房子娶媳妇呢!现在你们怎么就都这样了呢?你们就眼瞅着小老三打一辈子光棍?你们对得起死去的老娘吗?”

“爹,话不能这样说,一码归一码。我们三个都是你儿子,你今天中奖了,就应该每个儿子都有份,不能全部给老三,我们又不是路边捡回来的。”

“那这样,给你们老大、老二一人一万,余下的给老三盖房子结婚,行了吧?”刘老汉思虑再三,做出让步。

全家人都没作声,各自散去。

初四一大早,大儿媳就上了刘老汉的门,大声嚷嚷,这些年嫁到刘家,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当初老二结婚的时候,她作为大嫂忙里忙外,老大结婚的时候老三才十岁,后来老娘走了,缝缝补补都是她这大嫂,现在中奖发财了,就分一万给老大,太少了,不肯。一会儿,听到动静的二儿媳也赶了过来,妯娌俩一唱一和,大清早就唱了一出戏奉献给了乡邻。

刘老汉让三儿子去请老娘舅,乡俗里出现家庭纠纷,王牌就是搬来老娘舅公平处理,平息纠纷。

初五,老娘舅来到了刘老汉家,酒足饭饱之后,提议,老大、老二每家分2万,留下6万给小老三盖房子娶媳妇。大儿子、二儿子不答应。每家两万五,还是不答应。气得老娘舅破口大骂老大、老二就是白眼狼,小畜生!

“那就一家三万,留一万给老爹自己养老。”老三建议。

“你倒是想得美!留给爹的那一万最后还不都是你老三的?你的如意算盘倒是打得啪啪响!”老大、老二讥讽道。

“都别争了!你们都在这等着,我现在就去银行取钱!”刘老汉铁青着脸,跨上自行车就去了集镇。

不大一会儿,是银行的专车将他送了回来。回来后的刘老汉将一个包裹重重地摔在饭桌上,从里面掏出崭新的人民币,双手颤抖着分钱,分成三份,有零有整,每份33333.33元,多出的一分钱另外放在旁边。

“这多出的一分钱,你们谁还要争?!”老娘舅厉声质问。

大儿媳、二儿媳快速地撸起自己的那份33333.33元,夹着屁股离开了。刘老汉越想越气,抓起桌上的酒瓶给自己斟了满满一杯,一扬脖子,喝得干干净净,然后将酒杯狠狠砸在了地上,当着三个儿子和老娘舅的面,猛地掀翻了桌子,头也不回地走进了自己的房间。大儿子、二儿子悻悻地走出了家门,三儿子和老娘舅一张张捡起撒落一地的钞票走进刘老汉的房间。

“爹,这不还有三万三千三百三十三块三毛三吗?不对,三毛四!总比一分没有强多了吧?有了这笔钱,加上我们以前存的,盖房子不成问题!只要咱们身体好,迟早都能挣得到!”

“小老三说得对。老弟啊,别跟那俩王八蛋置气,不值当。”老娘舅也安慰着刘老汉。

“老舅啊,可不能说我们是王八蛋!王八蛋不还是王八下的吗?王八的舅舅也是王八嘞,你这是拐了弯儿骂到自己哩!”

老娘舅一愣,随即“哈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哈……”

“哈哈哈……”

三个大男人在房间里开怀大笑。

作者简介:

夏俊峰,男,江苏镇江人,江苏省句容市作家协会会员,有多篇作品发表于《青年文学家》《西北文艺》《苏州文学》等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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