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鲁颂·閟宫》祈谷说

收稿日期：20231109

基金项目：2022年度国家社科基金中国历史研究院重大历史问题研究专项重大招标项目：考古学视野下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形成与发展研究（22VLS002）。

作者简介：

夏露露（1995—），女，四川内江人，新疆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学院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先秦两汉文学研究；

杨晓丽（1986—），女，河南新蔡人，新疆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学院讲师，文学博士，主要从事先秦两汉文学研究。

摘" 要：

《诗经·鲁颂·閟宫》第三章是周代祭祀文化的集中体现。由“龙旂承祀”出发，可知鲁僖公郊外祭祀为祈谷祭祀而非郊天祭祀。“龙旂”为天子赏赐车架附属物，鲁国用之于郊外祈谷祭祀。后稷在诗中作为农业神享受祭祀，而鲁国使用“骍牺”进献上帝和后稷亦符合礼法。“承祀”表现出鲁国对周代礼乐制度的复兴，以及对崇德敬礼文化精神的发扬。“龙旂承祀”一句是鲁国复兴礼乐、渴望强盛的具体表达。

关键词：祈谷；龙旂；后稷；骍牺

中图分类号：I207.222"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8777X（2024）02003806

《鲁颂·閟宫》为《诗经》中第一长诗，凡八章，颂扬了鲁僖公能够承袭周家祭祀，发扬武功，复周公之宇的事迹。对于《閟宫》第三章“龙旂承祀”所言鲁僖公祭祀，学者多有异说，或以为宗庙之祭，或以为郊天之祭，或以为祈谷之祭，从而引发学界关于鲁国僭周天子郊天礼的讨论。《閟宫》所言“龙旂承祀”实指鲁国祈谷之祭，表达了鲁国人民对于谷熟丰收的期盼，以及通过国家重要农事祭祀典礼的举行来复兴周礼、复兴鲁国的渴望。

一、《閟宫》郊天说商兑

郊天说来源于《閟宫》第三章，兹引原文并据概意将其分为以下四个部分：

王曰：“叔父，建尔元子，俾侯于鲁。大启尔宇，为周室辅。”乃命鲁公，俾侯于东，锡之山川，土田附庸。

周公之孙，庄公之子，龙旂承祀，六辔耳耳，春秋匪解，享祀不忒。皇皇后帝，皇祖后稷，享以骍牺，是飨是宜，降福既多。周公皇祖，亦其福女。

秋而载尝，夏而楅衡。白牡骍刚，牺尊将将。毛炰胾羹，笾豆大房。万舞洋洋，孝孙有庆。

俾尔炽而昌，俾尔寿而臧。保彼东方，鲁邦是常。不亏不崩，不震不腾；三寿作朋，如冈如陵。［1］1412-1413

此章第一部分追溯鲁国分封历史，第二、三部分描叙鲁僖公祭祀场景，第四部分转述祭祀时嘏词。学者们对第二部分的解读存在争议，而诸争议又与“龙旂承祀”的理解密切相关。郑《笺》：“交龙为旂。承祀，谓视祭事也。”［1］1412郑玄并未提及视何祭事。先哲向有三说：一曰视宗庙祭祀。孔《疏》：“何则？《明堂位》云：‘鲁君孟春乘大辂，载弧韣，旂十有二旒，日月之章，祀帝于郊，配以后稷，天子之礼也。’彼祀天之旂，建日月之章，明此龙旂是宗庙之祭也。”［1］1415二曰视郊天之祭。曹粹中《放斋诗说》认为鲁僖公虽僭郊天之礼，尤不敢全僭天子礼仪，因而建龙旂不建日月太常旗，至于《明堂位》则所言则过矣。［2］216李黼平《毛诗义》

据典籍中“旂十有二旒，龙章而设日月，以象天也”（《礼记·郊特牲》）的记载，指出郊天建旗实兼龙与日月，《明堂位》言日月而不言龙，《閟宫》言龙而不言日月，为各取其一。［2］267皆以鲁国用周天子郊天礼仪。三曰祈谷之祭。钱澄之《田间诗学》以为鲁郊为孟春启蛰之郊，而非冬至郊，姚际恒《诗经通论》同持此说。［3-4］

对于第一种说法，《明堂位》之言尚可商榷，而孔氏引之证鲁君祀帝建日月之常，因而鲁庙祭祀建龙旂，无明文可据。且第三部分意指庙祭，若第二部分亦叙郊祭，文则反复冗余，且不合诗意。对于第二种说法，曹氏言甚抵牾，既已僭礼，何故节外生枝，使礼不成礼，敬不成敬。《周礼·春官·司常》有载：“及国之大阅，赞司马颁旂物，王建大常，诸侯建旂，孤卿建旜，大夫士建物，师都建旂，州里建旟，县鄙建旐。”［5］1056旗物具有划分身份等级尊卑之作用。左氏言“礼无不顺”［6］573，鲁国既受命用天子礼仪而郊天，无由不录王之大常，而载诸侯龙旂，李氏所言亦不合情理。

郊祭有祭天之郊与祈谷之郊二礼。周天子举行祭天之郊，目的是为祈求上天保佑自己，并且彰显自己作为君主而享有的祭祀上天的特权。祈谷之祭诸侯皆可举行，目的是祈求一年的谷物丰收，展现的是对勤劳民众的勉励和对收获的祈望。《周礼·春官·大宗伯》曰：“以禋祀昊天、上帝。”［5］646金榜《礼笺》注：“昊天，垂天之象也；上帝，祈谷之帝也。冬至禘者为昊天，启蛰郊者为上帝。”［2］69《礼记·祭法》言“周人禘喾而郊稷”，郑玄以为“此禘，谓祭昊天于圆丘也。祭上帝于南郊，曰郊”［7］1292。因此，郊祭有以下两类：冬至于圆丘祀昊天配以帝喾，启蛰于南郊祀上帝配以后稷。前者以求天象，为尊；后者以祈谷物农事，为次。典籍有载：“礼，不王不禘”［7］997，祀昊天之礼为周天子所独有，然则祈谷之礼诸侯皆可为之。

学者多以《閟宫》诗与《春秋》经对照以证鲁僖公僭越祭天之郊，实有偏颇。《春秋·僖公三十一年》：“夏四月，四卜郊，不从，乃免牲。犹三望。”左氏曰：“礼不卜常祀，而卜其牲、日。”［6］529-531诸家皆以为鲁僖公卜郊，上天不从，是由于僭越天子礼仪，因而定鲁僖公三十一年为鲁国僭天子郊天礼之始。然此处非常祀是由于失时，而非僭礼。左氏引孟献子言：“吾乃今而后知有卜、筮。夫郊祀后稷，以祈农事也。是故启蛰而郊，郊而后耕。今既耕而卜郊，宜其不从也。”［6］1043启蛰时进行祈谷祭祀，然后耕作，为礼顺；耕后而卜祭，为失礼，因而“不从”。周人对于时节尤为重视，祭祀、筑防、狩猎、阅兵等皆有时节，且与国家礼制息息相关。《左传·隐公七年》：“夏，城中丘。书，不时也。”［6］58正逢农事之际，又无战事，鲁国却修筑中丘城，实有违农时，因而录之。而《左传·桓公四年》，公于春四月狩猎于郎，左丘明传曰“时，礼也”［6］109。此为农间可以狩猎之时，因而符合礼仪。周人以节气物候定生产劳动，“闰以正时，时以作事。事以厚生，生民之道于是乎在矣”［6］605。农事祭祀亦当如此，才能“不违农时”［8］，与礼相合。《春秋》涉郊祭者凡九，言及卜郊者四，实为郊过其时而书。后人附会，以其为僭礼之证，实假孔子之言以成其说。《孝经》言“昔者周公郊祀后稷以配天”［9］，实言周公郊祀祈谷。《礼记·礼运》：“我观周道。幽、厉伤之，吾舍鲁何适矣！鲁之郊禘，非礼也。周公其衰矣！”郑玄注：“鲁之郊，牛口伤、鼹鼠食其角，又有四卜郊不从，是周公之道衰矣。”［7］678正言《春秋》经所载祈谷祭事。因而，以《春秋》经证鲁国僭郊天礼，实不堪为据，且印证了鲁国在春秋时期对于祈谷祭祀的重视。

二、《閟宫》之祈谷祭祀

《诗经·鲁颂·閟宫》第三章第二部分祭祀典礼的性质可从诗文本及相关礼制出发，对其进行考证。“龙旂承祀”是祭祀典礼描述的总起，“龙旂”也是鲁僖公前往祭祀的身份象征，“皇皇后帝，皇祖后稷”是鲁僖公祭祀的对象，“享以骍牺”之“骍牺”是鲁僖公供奉的祭品，由此三者可以明确鲁僖公之祭祀为祈谷祭祀，而非郊天之祭。

“龙旂承祀”之“旂”字，为旗的初文，可泛指旗帜，亦指先秦时期九旗之一。《周礼·春官·司常》载九旗之名：“日月为常，交龙为旂，通帛为旜，杂帛为物，熊虎为旗，鸟隼为旟，龟蛇为旐，全羽为旞，析羽为旌。”郑玄注：“诸侯建交龙，一象其升朝，一象其下复也。”［5］1056《释名·释兵》曰：“旂，倚也，画作两龙相依倚，诸侯所建。”［10］龙旂之上绘交龙无疑。《尔雅·释天》言：“有铃曰旂。”［11］《说文解字》曰：“旂有众铃，令众也。”［12］310龙旂之上当有铃。据《周礼·冬官考工记·辀人》所言“龙旂九斿，以象大火也”［5］1577，其下应有九条飘带。龙旂形制可初步确认，龙旂上绘交龙，有铃铛与飘带为饰。

龙旂为天子赏赐诸侯的物品，传世文献与出土铭文皆可为证。《韩奕》中“王锡韩侯，淑旂绥章”，韩侯觐见时，周宣王赐韩侯旂之善色者，而此旗便为龙旂。《左传·定公四年》中“分鲁公以大辂，大旂”［6］1712，周王赐予鲁定公的“大旂”亦为龙旂。金文中亦常见赐旂礼。《庚季鼎》中“王赐赤芾，玄衣纯，銮旂”，《毛公鼎》中“赐朱旂二铃”［13］1448，1534。“銮旂”“朱旂”等多见于西周中晚期铭文，颜色形制或有所差别，然皆为周王赏赐诸侯所用龙旂。龙旂常与车驾同位于天子赏赐物中。清华简《封许之命》载周初许侯受封之词：“锡汝苍珪、秬鬯一卣。路车、璁衡、玉轸、鸾铃素旂，朱筓元”［14］，“路车”为诸侯所乘之车，“璁衡”为玉饰车辕前横木，“玉轸”即玉饰的车轸，而“鸾铃”为“素旂”之饰，“朱筓元”指朱漆的车轴端和车辕端，路车后四物皆为车具。《毛公鼎》铭文从“金车”后至“朱旂二铃”亦为车具，可见龙旂应为赏赐车架之附属物。

诸侯接受天子赏赐龙旂后，将之用于盟会、聘问、军事等国事，尤其是在祭祀典礼中，龙旂更不可少。《周礼·春官·司常》中司常颁发旂物以待国事，除“国之大阅”外，又言“凡祭祀，各建其旂。会同、宾客，亦如之”，后文还提及“大丧”“军事”“甸”以及“射”［5］1056-1060。先秦时期“国之大事，在祀与戎”［6］941，因而诸侯旗帜主要用于祭祀和军事。

鼎中一人手执旗帜，跽坐于祭台之侧（图1）。［13］878齐吉祥认为这是宗庙祭祀仪式的写照，说明宗庙祭祀是需要建旗的。［15］而郊外祈谷祭祀的场景可由旅父鼎中窥见。旅父鼎中左上方象手持杖形物，左下方象物置于台上，右侧一人站立，手执旗帜（图2）。［13］979“旅”字在金文中常与“旂”字混用，左上方“父”字，《说文解字》言：“巨也，家长率教者”［12］115，象征有权力的领导者。而左下方“辛”字，《说文解字》言：“辛，秋时万物成而孰”。段玉裁引《释名》言：“辛，新也。物初新者，皆收成也。”［12］741“辛”字为丰收之意。右侧旗帜是身份等级的象征。旅父鼎形象地描绘了领导者建立旗帜，带领人们进行祭祀，祈求年丰谷熟的场景。学界目前将“旅父辛”作为人名，而旅父鼎中画面同祈谷祭祀场景吻合，这也极有可能成为族徽或人名的由来。因而旗帜与周代的祈谷祭祀关系密切。

“皇皇后帝，皇祖后稷”，指明鲁僖公祭祀的对象为上帝与后稷。后稷是周人始祖，又擅长稼穑，因而兼有祖先神与农业神的二重身份。后稷在不同的祭祀场景中显现出不同的身份特征。若于郊天中配享，求取天象，当作为祖先神受祭；若于祈谷祭祀中配享，当以农业神身份受祭。而后稷在《诗经》中，多以农业神的身份出现并接受祭祀。

《诗经》中后稷出现于《生民》《云汉》《思文》《閟宫》四诗之中。《毛序》言：“《生民》，尊祖也。后稷生于姜嫄，文武之功起于后稷，故推以配天焉。”［1］1055《生民》开篇言“厥初生民，时维姜嫄”，首两章皆叙姜嫄践上帝足迹而生后稷，为周始祖感生神话之源头，此诗似为颂周先祖而作。然终《生民》篇，后稷实以农业神身份贯穿全诗。第三章叙姜嫄惧人言而弃后稷，“诞寘之隘巷，牛羊腓字之。诞寘之平林，会伐平林。诞寘之寒冰，鸟覆翼之”，牛羊为农业重要工具，平林之木可作农具，鸟类可捕食田间害虫与播种，后稷与自然的亲密联系昭示出其农业神之身份。第四章叙后稷幼时便展现出种植的天分，第五章中他更是精通稼穑之道，第六、七、八章言上天赐嘉种后，后稷以所获农物祭祀上天。纵观全诗，首二章应为介绍与农业神身份相配的神异降生故事，而非单纯的周始祖感生神话。

《云汉》诗言周厉王暴虐无道，于是上天降下大旱丧乱，同时“饥馑荐臻”。此时人们遍祭众神，“不殄禋祀，自郊徂宫。上下奠瘗，靡神不宗”。此处的“郊”当为郊外祈谷祭礼，因而后言“后稷不克，上帝不临”，正与“皇皇后帝，皇祖后稷”相应。《思文》中：“思文后稷，克配彼天。立我烝民，莫匪尔极。贻我来牟，帝命率育。无此疆尔界，陈常于时夏。”后稷能够配于上天是因为其稼穑之功，上帝同时佑助其农事，因而周之疆土广阔，乐声常在。上帝与后稷因农事而关系紧密，自然同于祈谷祭祀中受飨。《閟宫》首章中后稷同样擅长“黍稷重穋，稙稺菽麦”等作物的种植。纵观《诗经》，后稷皆以农业神形象出现，他有着与自然、稼穑密切联系的成长经历，是人民遭受旱灾饥苦时祭祀的对象，也是能与天相配，共同致力于农事的神灵。

《诗经》中祈谷之诗不在少数，郑玄《周颂谱》认为《臣工》《噫嘻》《振鹭》《丰年》等诗皆与祈求丰年有关。《臣工》中周王亲授农法，祈求丰年“于皇来牟，将受厥明。明昭上帝，迄用康年”。《噫嘻》中周王率典田之官，教民耕田种百谷，重农祈神，毛亨认为此诗为“春夏祈榖于上帝也”［1］1317。《振鹭》为祈谷后诸侯助祭，《丰年》为年丰后报祭，赞美后稷为天下带来丰收，此类诗歌皆与农事相关。《诗经》中还有《载芟》《良耜》《楚茨》《信南山》等诗歌皆与谷物相关。先秦时期，农业生产的重要性不言而喻，《閟宫》作为具有史诗性质的鲁国颂歌，记录稳定民生的农业祭祀是符合社会现实情况的，舍农业大事而载践礼之郊亦与全诗歌功颂德之主旨相悖，亦与《春秋》经多次记载祈谷祭祀的史实相合。

“享以骍牺”一句向来为学者所争论，以为“骍牺”为天子专用，于是以之为鲁国践郊天礼之证，实则诸侯亦可使用“骍牺”进行祭祀。毛《传》：“骍，赤。牺，纯也。”郑《笺》：“其牲用赤牛纯色。”［1］1412《汉书·五行志中之上》：“牛，大畜，祭天尊物也。”［16］天子祭祀用公牛，因而“骍牺”为红色纯毛公牛。“骍牺”于经书典籍中只出现此一次，若为天子专用祭祀牲，于典籍中当为常见之词，因而“骍牺”当有同义表达。《尚书·洛诰》：“文王骍牛一，武王骍牛一。”［17］610此处“骍牛”即指天子祭祀所用红毛纯色公牛。《礼记·明堂位》：“殷白牝，周骍刚。”［7］945《閟宫》：“白牡骍刚，牺尊将将。”对于《閟宫》诗中的”骍刚”，马瑞辰解释道：“刚者，犅之假借。《说文》：‘犅，特也’‘特，牛父也’是犅与牡异而实同，骍犅犹云骍牡，特变文以与牡相对耳”［18］。“骍刚”与“骍牡”相通，《旱麓》中“清酒既载，骍牡既备”与《信南山》“祭以清酒，从以骍牡”中“骍牡”皆用于天子祭祀，为红色纯毛公牛。由此，“骍牺”“骍牛”“骍刚”“骍牡”皆指红色纯毛公牛。《礼记·檀弓上》：“周人尚赤，大事敛用日出。戎事乘騵。牲用骍。”［7］179周人崇尚赤色，以骍为尊，而祭祀多用牛。金文中常见“羊牛”即“骍”字。［19］郭仕超认为金文中“羊牛”合文即表示赤色的牛。［20］“骍”字于祭祀中多指祭物赤色纯毛公牛，而传世文献中以为文便宜，多增字以为韵。“骍牛”实为总，“骍牺”和“骍刚”及“骍牡”，以赤色为主，而各取其纯毛或公牛之性，然皆表示红色纯毛公牛。

传世文献与出土文献中皆有诸侯使用红色纯毛公牛的记载。《礼记·祭义》：“古者天子诸侯，必有养兽之官，及岁时，齐戒沐浴而躬朝之。牺、牷祭牲必于是取之，敬之至也。君召牛，纳而视之，择其毛而卜之，吉，然后养之。”［7］1329此处天子诸侯连言，皆可“择其毛”，是诸侯亦用纯毛牲。西周中期《大》：“唯六月初吉丁，王在郑，篾大历，赐犓骍犅，曰：用禘于乃考，大拜首，对扬王休，用作朕皇考大仲尊。”［13］2348周王在郑国，赐食大并赏赐其刍养的用来祭祀的“骍犅”，并且让大用于祭祀先祖，大拜谢颂美周王，并用王赐予的食物以及“骍犅”祭拜先祖大仲。相似的还有《大鼎》：“王召趣马膺，令取骍犅卅二匹赐大，大拜首，对扬天子丕显休，用作朕烈考已伯盂鼎，大其子子孙孙万年永宝用。”［13］1477周王将“骍犅”赏赐给诸侯，并且叮嘱其用于祭祀先祖。由此可见，西周中期，红色纯毛公牛并非天子专用，诸侯亦可用于祭祀。《新蔡葛陵楚墓》中有“思为之求四骍牺”“一骍牡、一熊牡”［21］，此为祭祀前向君主求取祭祀物品的记录文字。《新蔡葛陵楚简初探》中提到“骍牺”“骍牡”是用来向神灵奉献的。［22］新蔡葛陵墓为楚国贵族之墓葬，然已可向君主请求“骍牺”作为祭祀品，可知战国时期贵族已普遍采用红色纯毛公牛进行祭祀。因此《閟宫》中鲁国使用“骍牺”进行郊外祈谷祭祀是符合礼仪的。

鲁僖公祭祀所用器物“龙旂”与祈谷祭祀密切相关，祭祀对象为农业神后稷，祭祀所用贡品为“骍牺”。此外，根据《閟宫》前三章结构，亦可知鲁国之郊为祈谷之郊。《閟宫》诗歌首章追述周朝先祖姜媛、后稷，描叙后稷道：“黍稷重穋，稙稺菽麦。奄有下国，俾民稼穑。有稷有黍，有稻有秬。奄有下土，缵禹之绪”。后稷播植百谷，教民稼穑，遍及天下，有能媲美大禹的功业，实为首章之重。而第二章颂太王、文王、武王开创之功，以至于周朝的建立鼎盛。首章言后稷以农业安天下，第二章言先祖以武功建王朝。第三章一部分由周先祖推及鲁国始封之君，其后，第二部分郊外祭祀后稷、第三部分宗庙祭祀先祖，正与一、二章相呼应。前文大肆渲染谷神后稷之功，表农事之要，后子孙荐骍牺以飨神，祈求谷熟年丰，前后贯通，文理俱惬。因而“龙旂承祀，六辔耳耳”一句意指郊外祈谷之事。

三、鲁国礼乐复兴

鲁僖公郊外祈谷祭祀发生在鲁国礼乐复兴的背景之下，展现了鲁人渴望国富民强、礼制昌隆、周德显扬的愿望。鲁国曾凭借周公勋劳在宗国诸侯中享有崇高地位，面对周室衰微、诸侯争霸的局面，势必希望获得对天下秩序重建的主导地位，其主要的方式就是礼乐文化的复兴，而礼乐文化的复兴又与君王的德息息相关。《閟宫》中“龙旂承祀”一句是鲁僖公祭祀的总起之句，是鲁人遵从礼制的实景描绘，也是鲁人崇德敬礼精神的发扬，具有重要意义。

“龙旂承祀”之“承”字向有三解：郑《笺》谓“视祭事也”［1］1412；陈奂《诗毛氏传疏》认为“承，读如‘大糦是承’之承”，意为承奉助祭［23］；程俊英、蒋见元《诗经注析》言“继承祭祀之礼”［24］。“承”字金文作“”，李孝定言“契文象两手捧一人之形，奉之义也。篆文又增之‘手’形于形已复矣”［25］。《说文解字》：“，奉也，受也。”［12］600甲骨文字形的“承”，上象跽跪着的人，下象两只手，合之表示人被双手捧着或接着，正为承奉之意，具有恭敬的内涵。《閟宫》第四章言周公“戎狄是膺，荆舒是惩，则莫我敢承”，毛《传》言“承，止也”［1］1418，段玉裁《说文解字注》曰：“鲁颂传曰承止也，皆奉之训也”［12］600。“承”与“奉”字可以互训，颜师古《匡谬正俗》卷三曰：“奉者，皆谓恭而持之”［26］。“承”字为承奉助祭意，具有恭谨的内涵。

鲁人恭谨的承奉祭祀之礼，敬慎威仪，无有懈怠，与《诗经》中恭谨承奉先祖之制，发扬先祖之德的精神一脉相承。《清庙》言“不显不承”，周公诸侯能行祭祀先王之礼，恭敬谨慎于心，礼仪合宜于外，使得文王之德能显于天，承于人。《鹿鸣》中，人君能燕乐群臣嘉宾，“吹笙鼓簧，承匡是将”，主人命人奉帛币，行厚意于嘉宾，礼仪得当而君臣相亲，于是乎贤臣能竭力于周朝王业。《天保》中王能持孝孙之心，俱备酒食，四时行祭祀先公之礼。王德如此，天更加之福禄，使周之基业“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诗中“承”字，既有对继承前代祭祀文化的赞扬，也饱含对周朝基业常在的殷切期盼之意。《秦风·权舆》中两言“于嗟乎！不承权舆！”刺康公不能承先君礼待贤者之旧，有始而无终。国君食大夫，应设六簋，而康公设“每食四簋”，使得旧臣“每食不饱”，可见其礼意疏薄，外在的礼乐懈怠彰显出内在王德的缺失。先秦时期，礼与君王之德紧密联系，王能尊礼乐文化，奉礼乐制度，秉持王道，其美德才能为后人所承奉，其基业自然为后人所延续。《閟宫》在描写鲁公祭祀周备后，紧接先祖周公、伯禽的四海征战，这表明鲁人在传承礼乐文化制度的同时感怀的是鲁国的光辉过往，表达的是对“复周公之宇”的渴望。

鲁人将国家复兴的希望寄托于礼乐复兴，从而张扬了周代敬德的文化精神。礼与德是相互包含融合、相互体现的，在承奉礼的制度的同时也继承了德的精神。《诗经》《尚书》为最古之书，“承”字之内涵还可由《尚书》得到验证。人们对于先君德的敬仰由来已久。《尚书·大禹谟》言：“曰若稷古大禹，曰文命敷于四海，祗承于帝。”［17］122大禹之功，在能以文德教命布陈于四海，又能敬承尧、舜先王之道。对于王者来说，修德敬德不容懈怠。崇德敬祖的重要表现是继承先代的典礼制度，《尚书·微子之命》曰：“惟稽古，崇德象贤，统承先王，修其礼物，作宾于王家，与国咸休，永世无穷。”［17］520言二王之后能崇尚先贤、各修其德，因而正其典礼、正朔、服色，使之与先王礼制相和，从而国家能永世无穷。典籍记载中，对于先祖德行的继承往往通过礼制的延续来展现。郭沫若认为“敬德”是周人独有的思想，根本的主意是“人定胜天”，是要把人的力量济天道之穷。“德”不仅包含主观方面的修养，也有客观方面的规范，即“礼”。而“德”的精神上的推动，是注重于“敬”字上的。［27］杨向奎《宗周社会与礼乐文明》一书说道：“西周春秋间礼和德的含义是相通的。”［28］姚小鸥以为：“从周代贵族社会的道德规范来说，‘敬’是礼的精神核心。”［29］由德至礼至敬，鲁国在继承周代礼乐文化制度的同时也承接着周朝人民的一整套思想体系。《春秋左传·桓公二年》言：“锡鸾和铃，昭其声也。三辰旂旗，昭其明也”，后又言“夫德……声明以发之”。［6］96旗帜标志着身份，同时彰显着德行。“龙旂承祀”是鲁国对先代礼乐继承复兴的具体表现，也是对周人敬德敬礼文化精神的发扬传承。

《鲁颂》实为春秋中期鲁国礼乐复兴的产物，《鲁颂》四篇颂扬鲁僖公能尊先祖之法，能君臣有道，能修泮宫，能复周公之宇，皆是复兴礼乐的具体表现。《閟宫》中鲁僖公祭祀的描叙展现出鲁国对礼乐的尊崇和发扬，鲁僖公乘坐车马，建立龙旂，去往郊外祈谷祭祀，又不懈怠于宗庙祭祀，无有差忒。“龙旂承祀”包含着鲁国对民康物阜、礼乐复兴的渴求，以及对敬德敬礼精神的发扬。

总而言之，《閟宫》在《诗经》中独具特色，展现出丰富的礼乐文化精神。《閟宫》中“龙旂承祀”指鲁僖公郊外祈谷祭祀，而并非郊天祭祀。《閟宫》所叙龙旂本身就与祭祀神灵祈求丰收相关，而《诗经》中后稷受祭皆以农业神身份出现，记载稳定民生的农业祭祀也与诗歌歌功颂德的主旨相契合，同时，鲁国用“骍牺”祭祀上帝与后稷也是符合礼仪的。鲁僖公郊外祭祀祈谷，马咽车阗，龙旂飘扬，展现的是春秋时期鲁国礼乐复兴的如火如荼，“龙旂承祀”表现出鲁国对周代礼乐制度的继承和崇德敬礼文化精神的弘扬光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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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张" 敏］

The Legend of Lu Song，BiGong， The Book of Songs

Xia Lulu，Yang Xiaoli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Xinjiang University，Urumqi 830002 China）

Abstract：

The third chapter of Lu Song，BiGong， The Book of Songs is a concentrated embodiment of the sacrificial culture of the Zhou DynastyStarting from “Longqi Chengsi”， it can be seen that the sacrifice outside the city made by Duke Xi of Lu was a prayer for grains rather than a sacrifice to Heaven outside the city.“Longqi” was an accessory of the carriage awarded by the emperor， and the State of Lu used it for prayer for grains outside the city. Houji， as the god of agriculture， enjoyed the sacrifice in the poem， and the State of Lus use of “Xingxi” to offer sacrifices to God and Houji also conformed to the etiquette. “Chengsi” demonstrated the revival of the ritual and music system of the Zhou Dynasty in the State of Lu， as well as the promotion of the cultural spirit of respecting morality and courtesy. The sentence “Longqi Chengsi” is a specific expression of the State of Lu's revival of rites and music and its desire for prosperity.

Key words： Qigu;Longqi;Houji;Xingx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