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就让我随你去,让我随你去,回到二十岁狂奔的路口,做个形单影只的歌手。就让我随你去,让我随你去,逆着背影婆娑的人流,向着那座荒芜的山丘。”
我成为今天的我,是在2011年那个炎炎夏日,那年我二十岁。
春末的午后,邮箱终于弹出正式通知时,“美国”两个字从密密麻麻的文字里膨胀飘起,膨胀到将我也容纳其中。想象中的欣喜还未见踪影,那个醒目的红点已经一把将我丢入一片迷雾。
滇西北,这片土地始终粗粝贫瘠,沉静的神山永远在对面守望着蜿蜒的田地。我们在两棵老树中间奋力荡秋千,乐此不疲地做跃下田坎的比赛。颠簸的泥路上,货车很罕见,一群孩子在飞扬的尘土里追着它,站上车尾的踏板是孩子们的骄傲。
循着蓝色天空中一条银白色的弧线,就能找到一只很小很小的银鸟,如果是在夜晚,在繁星之中,移动着,闪着彩色光芒的也是它,那是飞机。
在草地里,在谷堆旁,在石块上,一群孩子幻想着飞机是什么模样,如何在天空飞翔,乘飞机该是怎样的勇敢与自由。那些问题,已然是满身泥土的孩子们的全部想象。
野草,满地都是,贪婪地攫取养分,随着风占领了这丘陵的每个犄角旮旯,生生不息。而我,这片土地上同杂草一起生长的姑娘,有一个稻种饱满在金秋的梦想,这温润的理想注定无法在此茂盛。
美国,迢遥又神秘。
故乡雅沯的龙洞水,没有流淌过那个经纬度。我的家族亲人,无人涉足过那个经纬度。昼夜迁徙的季风,也未曾抚嗅过那个经纬度。
于前二十年的我,它就像神山上的那棵神树,可闻可望而不可及。它的突然降临,让我满心狂喜,却又手足无措,生出一群慌乱的恐惧,在暗夜里狂舞。
“抓住它”,是这破风而来的迫切和坚定,带着我逃出夜晚的暗影。与其让它浮于萍水之间,等待着迂腐在泥沼之中的结局,不如此刻乘风而起,哪怕扬洒也不虚妄一场。
我是雅沯的一滴水,微不足道,亦不想干涸。
我要乘上那只银鸟,跨越时空,切换语言,去那个全新的世界。那必将是一段万里河山穿影而过的遥远旅途,而我,只是想,抓住它。
临行前,我独自对着神山的方向暗暗祈祷。
拖着行李箱在上海浦东机场里走走停停。一下子置身喧嚣的都市,扑面而来与我无关的热闹勒得我几近窒息。
手里只有一部老款联想手机,不能联网,没有导航。四下里挤满了人,我仿佛置身于一片荒无人烟的旷野里。
不要离开机场,是阿爸阿妈再三叮嘱的,毕竟在这里我能感受到足够的安全感,因为不管是白天还是夜晚,总有旅客在此等待航班。
夜晚来临,机场渐渐冷清,人群稀松,人声清透。我终于找到一个周围坐有旅客的座椅,卸下满身的行李,应着阿爸阿妈的交代,将鼓鼓囊囊的大背包放到脑后,侧卧而眠。
背包里塞着几桶方便面,还有几个苹果正硌着脖子。我认定吃方便面会中毒,而苹果正能中和这毒性。我的强迫症,在那时已初具雏形。
凌晨三点,被寂静惊醒,坐起身来,慌忙环顾,周遭已不如白天亮堂,灯已经被关大半。我周围坐满人的椅子也已经空空如也,各有远方,各有奔往。压在身下的左手臂隐隐作痛,骨折过的地方像蚂蚁噬咬。早已习惯忍受,但终归磨得人烦躁。
离家以后,孤寂如影随形,想家的心绪开始和手臂的隐痛一起,揉磨着我。
掏出手机,锁屏,亮屏,锁屏,亮屏。如此反复,来回摇摆。不敢拨通家里的座机号码,深夜的电话会让他们忧惧。在这个繁华的都市,双手合十我都不知该朝哪个方向祈祷,我离神山已经太远太远。
一股情绪侵袭而来。
普米族有句老话:父母想娃路一样长,娃想父母扁担长。
阿爸阿妈像根植在那山岗上的两棵杉树,日升日落,四季变换。只知道山头绿了,黄了,白了,又绿。看着即将远行的我,他们只能叫我带够食物,证件,行李。
就如曾经我无数次越过山丘求学时一样,只是这一次路途更远,更长。
在他们被绿树、青草和泥土覆盖的视野里,肆意地长出无限的担忧和焦虑。正随着我的远走,迅速蔓延直到爬满整座神山的脊梁。
不可以在我面前说出那些担忧和焦虑,这是阿爸阿妈的认定。
“好的不灵坏的灵”是他们眼中关于语言的毒性,语言的毒性又应该用什么中和呢?大概是,在我出行那几天的辗转反侧彻夜难眠,大概是那深夜里窸窸簌簌的脚步声,大概是凌晨突然响起的一声声长吁短叹。
阿妈请了族内老人占卜,测着行程吉凶,又听指示在天地沉睡间去桥上烧香,祈求山神、路神、水神、土地守护女儿这段漫长的旅途。那些护佑家族的神灵,早识得阿妈这个虔诚的信徒。
此刻,阿爸阿妈定又是彻夜未眠。他们会坐在火塘旁,一次次点燃青香,祈祷的低语叨扰着各路神灵,这些庇佑家族的神灵,或早已熟识阿妈这个虔诚的信徒。
我走向了阿爸阿妈无法具象的路途。美国,已经是他们能听懂的最小单位,再记不住拗口的地名。
我的路途是一条弧线,从白雪皑皑的玉龙雪山划出,向上飞多高,向西飞多远,最后的落点在哪里,他们不知道。我就在他们头顶的天空,他们看不见云层里的我,我也看不清山野林间的他们。
登上航班。滑跑,离地,加速爬升,强烈的推背感让我不适。我紧紧握着胸前的布包,那是阿妈特地为我缝制,让我一定要挂在脖子上,还有贴身藏在衣服里的钱袋。
布包的针脚藏得仔细,线用得整齐又细密。阿妈的针线活是村子里的翘楚,但她总不让我学,只道是妇女家家的小玩意,比不得学识。
深夜昏黄的灯光和火塘闪烁的火光,照着阿妈手中的针线和布料,她头微微偏着,一侧脸颊被照得格外清晰,映射出眼角密密的细纹,额角透亮的碎发。温暖的火光抚平她苦难中生出的焦虑和锋芒。
她就坐在火塘边,手轻轻滑过,抬起又落下,每一处线条,每一个褶皱,是她在我生命的布匹上留下的不易察觉的痕迹。
布包是海蓝色,阿妈最爱的颜色,是她想象中憧憬里自由的颜色。她小心编织着我的未来,连同她的嘱托与叮咛一缕缕捆扎,一齐码放进这个袖珍的布包。就像在春天呵护种子一样,耕耘,播种,施肥,等待着阳光和雨水的滋养,让它们慢慢开花,结果。
布鲁斯特说,生命只是一连串孤立的片刻,靠着回忆和幻想,许多意义浮现了,然后消失,消失之后又浮现。
舷窗里射进的太阳光线和夜晚月亮的清辉在我脸颊上流转。日月的光线结成一个个梦境,将座位上孤独的我罩住。只留下耳窝里偶尔传来的广播播报声,在一阵阵反复的颠簸中,睡去,醒来如此往复。
将近十六个小时的航程,我在云层之上睡睡醒醒。到底是在梦里还是现实,我已难以分清。每一个梦的拐弯处,都藏着广播的声音。大脑因为长期的混沌变得麻木迟缓,不知何时起,已听不到熟悉的中文。顷刻间,大脑再一次被孤独和恐惧占满。
这样的孤独与害怕,其实与生俱来。
贰
会有人在梦境里迷路吗?
右耳里是一座青山。山上是整整齐齐的沙树,光滑的树干直直地朝向天空,带刺的树叶茂盛地盖在树顶,风拂过树梢时,沙沙声演奏一遍。鸟儿飞过树梢时,沙沙声也演奏一遍。是整个树林在呼吸。阳光斜斜地照来,漏在一条碎石子铺成的路上,路的深处藏在树干中间。
黑暗会突然在凝望深处时降临,我必须凭借着记忆在石子路上行进。
快,快走,快回去,一个声音在身后催促我。回头寻找时,却遁入了黑暗。孤独和恐惧的感受久久不能散去。
小时候的我,会在夜晚跌入这样的梦境。梦境反反复复,与现实交相纵横,已经记不清多少次迷失在自己的梦中。梦中浓稠的黑暗,没有回音的话语,我独自被困在世界边缘,只留下一点白茫茫的孤寂。每次费尽全力从梦中的黑暗逃离,惊醒时我早已大汗淋漓。
每一个清晨,我都把疲惫归咎于那些耳朵里的喧嚣。一遍遍向阿爸、阿妈和哥哥讲述着这个噩梦,然后又一次次地重复坠入。
除了右耳里树林的呼吸声,入梦之时也是我灵魂游走之时。它四处飘荡,去俯视那些本不可能相遇的风景。我清晰地知道我的灵魂正在拥抱自由,肉体正被牢牢钉在床上,正在深受同一个噩梦的困扰。
我曾试图驱赶那片固执的青山。
我用棉花塞住耳朵,试图让它的声音无法穿透;我用力压着右侧耳朵睡,希望关闭那扇传出风声的门;我在入睡前筑建一个新的梦境,只为将它遗忘。一切都是徒劳,那呼吸声顽强地坚守着,稳稳地驻扎在我的右耳道里。
我常常想,这青山究竟是从何而来?它是何时悄然进入我的耳朵,又为何选择留下?或许它是从某个清晨的鸟鸣中飘来,或许是从某个深夜的风声中滑落。
它选择在我右耳中留下的那天,家里只有哥哥和我。不知为何我早早地就爬上了床,又在昏昏沉沉间坠入了那个循环往复的梦境,我又在石子路上赤脚走着。
我对梦境里的我一无所知,对梦境外的我一无所知。哥哥说,原本安静躺在床上的我突然坐了起来,没有穿鞋,眼神呆滞地朝门外走去。哥哥听老人说过梦游,那是梦境中的神秘在召唤睡着的人。
梦游的人不能唤醒,否则会迷失在梦境中,再也走不出来。
月色如洗,万籁俱寂,只有远处的狗吠和近处的虫鸣陪伴着宁静的夜晚。哥哥小心翼翼地跟在身后,他无法探访我的梦境。满心焦灼无人诉说,心惊胆战却束手无策。生怕触碰到我的梦,让我从梦境中惊醒。我走出家门,朝后山走去。走到山神树旁停了下来,站定一会,转身又往家中走去了。
后来常常想,我在梦里到底在寻找什么?想要回去哪里?
普米人家家都有一棵山神树,我家的是刺柏松。每年除夕,阿爸会带着哥哥去山神树前祭拜,阿妈和我不能参加。
他们在那里杀鸡煮饭,将新鲜食物、茶水、酒等祭品放在山神树前的青松毛上。呢喃之中向神灵和祖先告禀着一年来的大小事,祈求他们保佑家人平安健康。
祭拜山神树是普米族人与自然之间的特殊纽带,世世代代,绵延赓续。
哥哥刚能走路就开始参加山神树的祭拜,但山神和山神树还一直活在阿爸的呢喃和阿妈的祷告里。这个心惊胆战的夜晚,山神树劝返了在梦境中出走的妹妹,对自然深深的敬畏与感激升腾在他幼小的心里。哥哥从那时候开始信仰神山,心里对山神树的祭拜也从那时开始。
后来,从哥哥的叙述中,我知道了阿妈喊魂的源头。
又被梦魇缠身,听不清耳边的低语,恍惚间惊醒,满身大汗。
我睁开眼睛,看到哥哥正坐在床边,满脸担忧。我能闻到圈里黄牛咀嚼草沫的味道,阿爸阿妈与一个老人的谈话声被穿堂风带到耳边。接着,我看到阿妈手里端着一碗五谷杂粮,在家里的各个角落挥撒。
阿妈用普米语呼唤灵魂,那喊声穿透了坚硬的枯木、冰冷的山石和飘浮的我。
普米族人相信,阿妈呼唤儿女的声音能穿越高山峻岭,横渡江河湖海。于是,父母请来族内长辈为我安魂,让阿妈的喊魂声指引我找到回家的路。
我又静静地睡着了,在阿妈的声声呼唤中,我的灵魂悄悄溜回身体里,往日的阴霾与黑暗散去,斜照的阳光洒在我的脚背。
“咔嗒”,那是我灵魂安定的声音。
右耳里的青山呼啸声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阿妈温柔的呼唤。那个试图带我离开的噩梦也在后来的日子里不再出现,它已化为了无形的云烟,好像逐渐长久地匿迹在回忆里。
叁
可我又再次从梦境中惊醒,依旧大汗淋漓。这熟悉的感觉恍若隔世。
抬眼看了眼时钟,纽约时间晚上十点三十,飞机正在降落肯尼迪机场。夜晚机场的灯光昏黄而暗淡,灰白色的墙壁,周遭行色匆匆的旅人,偶尔广播里传来的播报,穿堂而过的风,我耳边零落的英文单词,混沌一片。
一片虚无,一瞬间恍然,好像我还在一个梦里,正在寻找一座青山的出口。入境的关卡让我拘谨。时间被拉长,周围的一切像被放慢的镜头,一帧帧缓缓略过,但又好像暴风骤雨般疾驰而过。
无人回应我慌惶的目光,偶尔跟我碰撞的眼神,冷漠,没有性别。
我找不到一个能让我有安全感的维度。周围人来人往,却没有我的奔赴。跟随前方的人流,脸上神情平静,内心却已纷纷扰扰。
海关工作人员例行公事的询问让我手足无措。我用生硬的英语回答他们的问题,尽量让自己看起来镇定自若。
终于拿到托运的行李,两手满满当当,但心里却空空荡荡。手心微微泛起汗珠,眼神不安地四下游移,周围的景象被扭曲,罩上了一层模糊的色彩,熙熙攘攘的人群,各色人种交织在一起,全是陌生的面孔和腔调。
我曾和两个国内其他省份的学生约好一起去北卡,临行前一个同伴说她的哥哥恰好生活在纽约,可以来机场接我。此刻已经快晚上十一点了,他们真的会来吗?
失去信号的手机已经成了无用的摆设,现在我甚至不知该如何与他们取得联系。我开始担心自己,是否能够顺利走出机场再找到一个住所安置这个初到的夜晚。
身边的旅客越来越少,我独自徘徊。旁边偶有黑人警察,虽穿着警察制服,但那接近两米的大块头,对他们的戒备已经超过了对未知的恐惧,我不敢上前询问。
透过玻璃,停机坪上一架飞机正在起飞。美国的清晨是怎样的,我还能感受它吗?我还能回我的故乡吗?混乱的思绪接踵而至。
一个公用电话亭出现在眼前,只接受纸币投入。而我脖子上的布包里只有八张面额为一百美元的纸钞。市面上流通的货币最大面额通常为五十美元,这是我后来才了解到的。
紧紧攥着阿妈给我的布包,仿佛这样就能拥有坚持下去的力量。
这时一个亚洲面孔的女孩大步走出,朝外走去。我鼓起勇气,追上她,交谈之后,成功找她兑换了硬币。在电话亭重复拨打那个仅在QQ里相识的女孩留给我的电话号码。拨通了几次,都是没有人说话就挂断了。
绝望再次袭来。抵达机场已经一个多小时,我却仍然不知道如何离开这里,也不知道应该前往何处。我瘫坐在门口的座椅上。
凄凉的月光淹没了我,我小声吟唱着阿妈教我的歌谣,脑海中思绪纷乱,天旋地转,又凝滞不前。我只能默默祈祷,祈祷保护过我的神山再次护我佑我。
“你是云南的Sarah吗?”一声召唤,把我拉回现实。这声音就像是阴雨连绵后穿透乌云照耀在我身上的阳光,从身暖到心。
神山真的回应了我的祷告,半个小时之后,我抬头就看见神山派来的使者。那个女孩跳到我面前,兴奋地说她们在家看电视,电话响了一声就挂断了,猜测是我,所以来机场看看情况。
深夜十一点,他们愿意开半个小时的车程,来机场碰一碰运气,只为一个素未谋面的网友。那一刻,我在心里感激了满天神佛。异国他乡,濒临崩溃,神光照进灰暗的人生岔路。
走进岔路是常有的事,从雅沯到大西洋海岸是血脉乡音的岔路,手臂骨折是骨肉的岔路。
肆
普米人是生长在故乡雅沯这片深土里的草,在这片沃土里,我们的草根从未断过。
一手扯着茂盛的青草,一手握着铁镰。镰贴着地皮行走,一靠一拉间,碰撞声清脆。
编草环,寻野果,摘野花,抓蜻蜓,扑蚱蜢。分明是在做着农活,却就这样,欢笑着,嬉闹着。
再缓过神来的时候,我已经躺在地上,稍稍一动,身下的手臂便传来撕心裂肺的痛。豆大的汗珠细细密密地冒出来,全身的血液沸腾着涌向那里。
左手骨折了。
我的伤痛让本就在苦日子里奔波的阿妈,匆忙解下一身乡尘,转头又踏进了带我求医的岔路。
几经打听,寻到一位有名的正骨医生。阿妈心急火燎地带我到那里。不巧,大门紧闭,医生参加婚宴去了。阿妈犹豫再三,还是担心我手被耽误,拉着我直奔婚宴地。
那里人声鼎沸,我们是未被邀请的来客,一双双眼睛打量着阿妈。向来沉默内敛的她低头穿过人群,请求一位相识帮忙去寻找医生。
我们站在角落里等待。
这里喧哗的人声和餐桌上的丰盛菜肴让她窘迫,她不知手脚如何安放。她想站得远一点再远一点,但为了我她不得不面向人群站着。医生最终没来,他酒兴正浓。
阿妈只能跨进那片不自在,嘶哑着声音请求医生。
老中医不理会阿妈无措的寒暄,蜿蜒的表情里满是不耐。他随意瞟了一眼我骨折的左手,捏起来扭了一下。疼痛让我的眼泪大颗大颗地外涌,却不敢发出呜咽的哭声。我怕惊扰了婚宴的欢喜。
草草包扎之后,医生回到他的酒桌。
阿妈看我满头大汗,眼泪鼻涕肆意横淌。她想再求医生开点镇痛的药物,又怕被医生的冷漠刺伤。
我忍痛抬起手抓住阿妈的手指,她反手握住,握紧又松开,又握住,用力怕我疼,不用力怕我手掉下去让我更疼。犹豫,踟蹰,阿妈又踏进了那让她不适应的空间,她所有的窘迫是赤裸裸的。
将我带至医生的酒桌前,卑微地恳求医生再看看。医生很不耐烦,碍于周围的人来人往还是站起身来重新为我正骨。
原来第一次为我骨头复位时,他扭反了。
看不出他有丝毫愧疚,依然冷漠,依然高高在上。阿妈和我不能也不敢说出任何责备的话。冷汗和眼泪随着痛感涌出我的身体,我放声大哭,已无暇顾及医生的态度和旁人的欢喜。
多年后,回忆里翻出那时的场景,仍无法释怀,身体上的痛苦尚有手臂证明,那胸口闷闷的钝挫又从何而来呢?
我左手骨折后的一年,阿爸阿妈将用旧的日子砌进墙头,用刮刀刮平了生活的褶皱。
家里有了灶房和正房,圈房正在修建。墙面材料是潮湿的泥土,地面的泥土要从木梯背运至模具上舂制,院子里因此挖了一个大坑。这里很快成了我和哥哥撒欢的新领地。我俩由此攀爬上阿爸阿妈搭好的板子,欢喜无限。
“笑是哭的根”,还是普米家的老话。哭声紧随嬉笑而来。
这次是我的右手。
阿妈匆匆赶来,很快明白发生了什么。看着我的右手软软下垂,阿妈的眼中充满了心疼和焦躁。她张开了她的手,一双布满岁月痕迹的手,粗糙而有力,一把抱我在怀里。
怕医生像上次一样不上心,也怕我的手留下后遗症,阿妈抓起了家里唯一一只母鸡,我看见她对着母鸡小声说着什么,又抚了抚它的羽毛,送给了医生。
尽管我的右手,在一次次治疗后回到了最初模样。但我的双臂从此也开始变得脆弱。只要听我说手疼,哥哥就会急切地触摸虚实。他让我举起右手环头顶去摸左边耳朵,或举左手环头顶摸右边耳朵。一旦摸不到,就说明我的手又骨折了。这是阿妈教他的方法。
七岁那年,小舅结婚。我跟伙伴在院里溜圈,碰到一群正兴奋着互相劝酒的女郎。女郎高跟鞋鞋跟从我的小腿掠过。这一次,是左腿。
阿妈心力交瘁。在双手被琐碎占满时,还得分出心力照顾频频受伤的女儿。多少次,看着我伤痕累累的手脚,她无法再说出对神灵的感恩戴德。
对贫穷的人来说,温柔是一种奢侈。
阿妈很少能展现她的温柔,早出晚归,奔波劳碌,她只有忙碌,和忙碌之后的疲惫。阿妈的生活好像一部无声的黑白电影,没有特效,没有音乐,她的世界里没有被称为浪漫的色彩。
她的存在就像那田间温润的泥土,默默无闻,却盛开着野花,青葱着稻粟,永远饱含着生命的希望。
我是阿妈身后的影子。
阿妈拼命地将我牵引上安全的轨道。
她心中只有这个方向,所以带着我大步往前。可路边的田埂、水堤、小树林这些原本散落在大地上毫不相连的东西,总是想将我带入岔道,让我偏离生活的疆土。
生活时常不按逻辑运行,阿妈想为我破除一切变数,但总有变数闪烁其中。一个年华和农作物一起枯荣的平凡农妇,只好用自己会的方法一次次为我安魂。可无法替我拿走疼痛,又让她内心如针扎般刺痛。
在我治疗时,满头大汗、双目含泪的阿妈,总是让我疑惑。这疑惑在我多年后听到儿子躺在牙医就诊台上大叫那一刻,解了。
“我独自一人度过了太多的时光,沉默已成一种习惯”。但不可否认,在我行进路上,总有人努力给我治愈,而正是那些治愈恒久地陪我度过孤身一人的时光。
伍
二零一一年六月,北卡罗莱纳州,威尔明顿,大西洋西海岸。我终于抵达,在脑海中预想过千百遍的地方。
阳光从树冠中见缝插针般斜洒进来,耳机里传来卡奇社的《日光倾城》:“从一个高的地方去远方,从低处回家稍纵即逝的快乐,转动的车轮它载着我,偶然遇见月光倾泻的苍白色,彩色的路标禁止通行的警告,天空之下我们轻得像羽毛……”
我与几位初识的中国朋友搭伴赶路,在国内我们来自不同省份,但此刻我们同属于初来乍到的异乡人,美国的繁华与热闹让我们局促,而当地酒店的房价对我们来说,更是一笔沉重的负担。
我们最终在灰狗巴士站的尽头,选择了一间汽车旅馆。疲惫的身体终于得以短暂的停歇。
一间标间,两张床拼在一起,刚好挤下我们五个人。在那个充斥着车声的夜晚,我们却在这里找到了宁静。时差的原因让我们兴奋得无法入睡。我们围成一个小圈,聊起各自的家乡,生活,梦想,困惑。在这个陌生的国度,共同度过这个不眠之夜。
窗外,月亮时隐时现,雾蒙蒙的不甚明亮,我看了它许久,就想了家许久。
工作地点离这里很远,自行车对我们来说是最方便经济的交通工具。旅馆旁边没有市场,附近能买东西的地方就一个沃尔玛。我清晰地记得,当时的汇率是六点八,一辆自行车的售价是一百九十八美元。
那个清晨,我们从沃尔玛出来,推着崭新的自行车,清风吹起长发和敞开的格子衬衫,初夏的日光让眼睛不得不眯起,一张张青涩的脸上迎着耀眼的光芒,嘴角上扬。
然而,回到酒店,令人惊愕的一幕出现在眼前。锁好的房间门竟然被打开,我们的行李暴露在外界的视线里。
酒店的工作人员走过来,严肃地告诉我们,由于我们五个人住一间标间,造成了极恶劣的卫生安全方面的影响,要求我们马上搬走,并且也不会退还押金。
在抵达北卡的第二天,就遭到了驱赶。无奈,委屈,害怕,愤怒,在胸口乱作一团。我们不得不匆忙入住另一家酒店,两间房。
猝不及防的变故,陡然高昂的开销,我摸着布包里仅剩的六百美元,暗暗犯了愁。
神山还是在无形中护佑着我。一群善良的人纷至沓来,有驱车从夏洛特过来访友,主动载了我们一路的七十多岁老太太Jane……
还有在后来的几个月甚至到现在依然关心着我们的Lee,他是北卡比较有名的外科医生,儿子和女儿已经从哈佛大学毕业,以优秀毕业生的身份,是各自行业的精英。Lee退休在家,每年都会照顾来北卡的中国留学生。
他带我们坐游艇出海,去杜克大学听课,参加各种聚会,更多的时候就带我们到处参加讲座。担心我们不习惯美国的饮食,又觉得我们骑自行车不方便,他会开车载我们去大亚洲超市采购,在那里我们能买到自己想吃的东西,抚慰因食物引来的乡愁。
后来我们成功租到满意的公寓,顺利进入实习,在工作地遇到来自洪都拉斯,泰国,罗马尼亚的同事们,也都十分友善。
明媚的时光里也会有阳光照不到的阴影。
大西洋西海岸的烈日晒得皮肤越来越黑,高热量食品堆积的身体越来越胖。最重要的是,我与身边同伴格格不入的消费观。
一个同样来自中国的女孩,在每个领薪水的日子,会叫上同伴去商场大肆购物,享受自给自足随心所欲的快乐。我在一边默默地做着事,假装听不见也看不见。我不能参与,也不敢参与。由于我多次不应邀购物,已被慢慢挤出她们的圈子。
为了让我来这里,阿爸阿妈卖了家里能卖的农产品,才凑出来时的机票费和前两个周的花费。我不能再多花一分钱,每一分钱都会是我遥远家里的最后一根稻草。
高高举起的自尊是我最充足的财富,要强使我看起来孤僻又冷傲。
女孩子之间无形的小战场悄悄被拉开。
去海边游玩,她总会叫走我周围的同伴,只留我。当有人提出要和我拍照留念,她就故意将那人拉开。她们从国内出发时带够了钱,手里还有爸妈给的信用卡。可以肆意购物、旅行,不必担心家里的经济状况。
无忧无虑的笑容洋溢在她们20岁的脸上。我的自尊在这时像脆弱的多米诺骨牌。
我是那个偏远村落的山里姑娘,20岁时的我连信用卡都不曾见过。在这些场合里,我像一只丑陋的乌鸦。好像没从幼时骨折阿妈带我求医的那个宴会上走出来,一直在角落里,格格不入。
我努力地学习他们的言语和生活方式,努力让自己表现得更强大,但始终无法摆脱那种局外人的感觉。
这种压抑的痛苦,在一次与家里通话,听到阿妈的声音越洋传来时,崩溃大哭。再也无法表现出故作无事的以为阿妈听不出来的虚弱。
不知道当时阿妈是怎样忍受住了对我的心疼。她的女儿就像她说的一样在尽她所能,而她能做的就是把这些统统咽下去不表露分毫。
前二十年,我在我的故乡我的村落里一直是自信且骄傲的,一直相信没有自己做不到的事情。像一个小太阳总能给身边人带来能量。
可在大西洋西海岸边的日子,自卑如影随形。
我想起了雅沯神山,想起了那片绿油油的稻田,想起来小时候骨折时候的痛苦,甚至想起了右耳里的那条石子路。我再次觉得,我已经离他们越来越远。
我开始怀疑自己的选择,是不是真的错了?
我曾嫌弃着拍落衣裳上火塘的灰尘,总期待诗和远方的美好,如今我越过山丘,离神山与河流越来越远,在这找不到灵魂安放地的异国迷茫。乡愁像骨头走了岔路让我疼痛,心酸阴影也成了生活的常态,我想念火塘,我知道那里才是我的归宿。
一个午后,日头很毒。我独自从喧嚣的市区返回我们租住的公寓。挎着沃尔玛的购物袋,里面装着我精心挑选的水果。我打开冰箱,将它们整整齐齐地放入。她走过来,故意拉着冰箱门。
充满质疑和嘲弄的声音响起,“这些是你买的?”她用食指指了指我的水果又指向我,“你?自己买的?”
这是开战前的挑衅,我一直小心呵护的自尊心,被她眼神里毫不掩饰的睥睨中伤。
我不能再忍受这种屈辱,转过身,直视着她的眼睛,我让她把意思说明白。她也许从没想过,一个在她面前一直沉默卑微的女孩,怎么会突然爆发出这样的气场。
她似乎被我眼神里的煞气吓到,不自觉后退一步。我追上去,重复那句让她说明白的话。她只得讪讪地向我道歉,仓惶逃离。
所幸,其他的同伴不都像那个女孩,后面室友也换了一批又一批。家境优渥的孩子,一样善解人意,体谅父母辛苦。慢慢的,我也找到了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努力工作、学习的同龄人。
那时有时无的排挤,我已不再介怀。
再后来,飓风来到了威尔明顿,公司开始给我们结算工资。核对时我们发现,工资条中有一栏算错,每人少给了二百六十多美元。此时的我不再像以前一般捉襟见肘,还存够了带给阿爸阿妈的钱。她和她的同伴们,手上已无余钱,返程的机票需要等父母给她们国际汇款才能买。
对她们来说,那二百六十美元变得至关重要起来。可在面对要跟财务主管沟通的情况时,大家都闪躲了。
我径直带着她们到财务室,用这些日子熟练运用的第二语言从不好说话的白人主管那里,要回了那笔留学生们该得的薪资。
人群中我再次遇上了她的眼神,已无我一直以来排斥的倨傲。
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在日复一日不起波澜的时光里,在那些晨间的寂静和不眠的星光中,我已经在不知不觉间与那个卑微的自己和解,找回曾经迷失的自己,为那些深夜里的自我怀疑给出了否定回答。
陆
华莱士·史蒂文斯说:“你是你周围的事物。”
在很多年后的今天,灿烂的红霞照在傍晚的楼厦上,我又记起黄泥一样暖色调的童年。
哥哥比我大三岁,哥哥出生时家里还没有大米吃。每顿都是用粗糙的玉米面煮熟,搅面疙瘩和面汤,或直接蒸玉米面。小时候哥哥的心愿是顿顿能吃白米饭。
到我出生时,家里已度过了最艰难的日子,虽然偶尔也需要和着玉米面做饭,但已经能经常吃上白米饭了。
上小学是1996年。日子好过一点,能穿上新衣服、新鞋子去上学成了我最大的心愿。
那时候流行一种胶底的小布鞋,从集市上买来胶底,剪来两块红黑相间的金融布面花布纳在上面做鞋面,方形的鞋口耐看极了,一个带子绕过脚背用金属扣扣在另一边。
阿妈给我做过一双。我迫不及待地穿上它。脚底传来的柔软与舒适,让我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
小布鞋与我在田野间奔跑,在河边嬉戏,在树荫下乘凉。那双小布鞋,使我脚下生出翅膀,让我在童年的天地里翱翔。
时值播种的季节,我跟小伙伴沿着农田的羊肠小道回家,路边水沟里正在放着开春泡地的水,哗哗作响。小孩子是见不得水的,我毫不犹豫地把脚伸进初春料峭的洪水沟里。
我忘记了,脚上穿的是阿妈给我做的新鞋,也是唯一一双能体面穿着上学的鞋子。一只金属扣在急流冲击下崩开了,鞋带子一下就断了,鞋子离开了我的脚。
我慌乱地俯身用手去抓,坐下来用脚在沟里探寻,朝下游去追。哪还有鞋的影子。站在水沟边,我不知所措。
远处,我的布鞋翻滚着浮沉着,被水冲走,彻底不见。
我呆若木鸡,不知是伤心多一点还是恐慌多一点,小伙伴们凑过来七嘴八舌地讨论着我回家怎么跟阿妈说。“一定会被暴打的”,他们不忍心直言,但我知道的。本来只有这双鞋是能体面见人的,阿妈短期内不会再给我做鞋,该怎么办?我欲哭无泪的想着。
小伙伴们围着我干着急,但也想不到好的办法,只得搀着我一瘸一拐地往家走。到村口时还特意避开大人,生怕还没走到家,阿妈就从别人嘴里听到关于鞋子的噩耗。
走一步算一步吧,我嘴上这样说着。
但是内心依然慌张,想着阿妈带着怒火的柳条是落在我的屁股上还是手上。终于在东躲西藏中,我回到家门口,把头往大门伸进去,探头探脑地四下张望。院里的大黄狗看着我鬼鬼祟祟的样子,慢慢地摇着尾巴歪头望着我。阿妈不在,太好了!我冲上去狠狠地撸了一下狗头,赶紧跑到房间里换上拖鞋。
眼前这一关算是有惊无险,接下来又该怎么办呢?这时,阿妈捣弄食槽的声音从猪圈里传来,我眼珠子咕噜噜的一转,眼皮一垂有了灵感。
现在农家养猪都用卫生圈,睡觉、吃食、排泄都有专门的区域,定时投喂,猪吃了食就到干净地方睡觉,除了吃食基本听不到叫声。小时候乡下的猪和现在大不一样。
物质匮乏的年代,人整日忙着在土地里劳作,中午总没时间喂食,猪时常在猪圈里挨饿。下午天要黑不黑时,总能听到它们在圈里来回地走动,用长长的嘴用力拱门,发出震天响的叫声,试图从那个狭小的空间中逃出来。
猪圈的门是用木头制成的,它们用锋利的牙齿,不断地咬啃着门板,那时圈门已经变得破旧不堪。有时候,它们甚至能飞一样从圈里跳出来。
只有我和哥哥在家的日子,经常会碰到这样的场景。它们饿得发疯,从猪圈里“飞”出来,在院子里到处乱窜,焦急地搜寻着食物,院子里摊着的红薯洋芋苞谷就要遭殃。
每当这个时候,我和哥哥就会立刻放下手中的作业,和那些小猪展开一场激烈的“车轮围堵战”。那时的猪真是凶得厉害,每次和那些小猪战斗结束之后,我和哥哥总是满身是泥,鞋破袜烂,像是刚刚从战场上下来的勇士。
就说被猪叼走了,它们把我的鞋子扯烂了,吃进去,弄丢了,都是正常的吧。阿妈也一定会相信吧!我在心里一遍遍想着对策,演练着对话,预备着随时撒谎的我惴惴不安。
在我穿了几天以前的旧鞋之后,阿妈终于发觉不对劲,扫视了换鞋的地方一圈之后,用探究的眼神看着我,问你的新鞋去哪了?我口干舌燥,心里一再跟自己说不要慌,咬紧牙关,斩钉截铁地跟阿妈说我已经找了两天,没找到其中的一只,不知是不是被猪叼走了。
“被猪叼走了?”在阿妈猜疑的眼神里,我硬着头皮点头。阿妈念叨着到处去替我找鞋了,我嘴里叼着菜梗,心里知道阿妈是不可能找到我的鞋的。
抬起头,大黄狗呆呆地看着我,我把碗里的剩饭连同不爱吃的菜梗一起扣进它的食盆里,它专心地吃起来。我的鞋不知道已经被冲到哪家的地里了,但我的下一双新鞋应该在来的路上了。
到三年级时,我跟小伙伴约着一起去街上从冰棒批发店里批发冰棒。我们背着比我还大的冰棒箱子去地里卖给农忙的人们,有时也放在路边叫卖。一天过完还没有卖完时,我会绕个远路,把冰棒背到舅舅家,强行卖给疼爱我的外婆。
现在有时回家乡,邻居的阿奶还会拉着我说,从前她问我买冰棒,说没带钱能不能等晚点再付,那时我说什么也不肯给她赊账。
夏天,我和哥哥背着箩筐拿着镰刀去割猪草,沿着小路走向田野,绿油油的一片,一待就是一整个蝉鸣聒噪的午后。我们会挖一个小坑,站在划好的线外往坑里丢石头,丢进去的那个人可以赢得对方的一把猪草。
童年就这样在惊喜和慌张的时光里过去。
日落时分,袅袅的炊烟带着微微暖意,小路的尽头传来阿妈的呼唤,我们奔跑在回家的路上,这一幕,已成为我生命里永远的羁绊。
一只鸟要飞多久才能抵达天尽头?
一只鸟要飞多久才能找到灵魂的家门口?
一只鸟要飞多久才能寻到生命的栖息地?
一只鸟要飞多久才能不再逡巡于漫长的四季?
答案在风中飘,又被风吹散。
割草、奔跑、叫卖,蘸着白糖的黄瓜,叮当作响的风铃,一切宛如昨日,但它们又确确实实,已如窗间过马,疾驰而去了。
太阳无数次起起落落,如同我的人生道路充满坎坷。后来我时常奋力追逐和超越着别人,又时常感到倦怠,察觉可能这样过完自己的一生。
“可能等你过完自己的一生,到最后却发现了解别人胜过了解你自己。你学会观察他人,但你从不观察自己,因为你在与孤独苦苦抗争。”
其实那段岁月,早就告诉过我如何保持纯真和纯粹,如何创造和享受无忧无虑。岁月极美在于它的必然流逝,回忆珍贵在于它的温暖本色,我小心珍藏着独属于我的宝藏。
越过山丘,我成为今天的我,不仅仅是在2011年的炎炎夏日。
唱曲客的落幕
壹
在很长一段童年时光里,我一直不知道火塘是谁点燃的。
老人总说“娃娃肚里三把火”,可我好像一直没有火气旺的时候,相比那虚无缥缈的肚里的火气,我更青睐能碰触到的温暖。
早晨醒来,揉揉惺忪睡眼,摸索着穿衣,再懒散无力地摸到火塘边,让自己继续被另一种温暖包裹。
“爹亲妈亲不如火亲。”
我张开手,掌心吸着光热,打着哈欠,对着火塘里滋滋乱叫的茶罐发呆,等着阿妈端来热气腾腾的松香粑粑……是谁第一个点燃火塘?噢,那就像上天的礼物,天知道地知道,黎明和火塘也知道,唯独小孩不知道。
在雅沯,火塘像是虔诚的信徒,守护着普米人的岁月。火塘是普米族人最早去到、最后离开的地方。
晨昏,四季,一生,我们像蜜蜂绕着花朵般围着火塘。
灶灰焖着的洋芋,栗柴火舌上的茶罐,腊肉炒菌子的幽香在火塘里。
锅庄石“宗巴拉”上的五彩福旗,火塘边的三餐敬忌和礼仪,在火塘边。
婴儿的寒哭暖哭,老人失眠的辗转和对病情的叹息,在火塘光热的起落里。
当然,火塘边,还有歌声。歌声,和火塘,在普米族人的生活里,是不会熄灭的,一涨一落,时起时息,灶灰盖着炭火度过漫漫长夜,又将在清晨被轻轻唤醒。
某些日子,在我醒来时,照暖我的是另一个跳跃的火塘——我的阿爸。
他在这些日子的清晨,早早醒来。起床,认真刷牙洗脸,再洗头发。对着镜子将湿头发梳得妥帖。
淘气的乱跑的眉毛,沾些口水将它捋顺。然后,认真地换上昨夜就备好、折叠端正的衣袜。
衣服不一定是新的,但一定干净整洁。
套毛衣时,弄乱了发型。又对着镜子把头发仔细梳了一遍——在春天把地犁了两遍的人,他大概等不急想让丰收快些来了。
他在拾掇自己时,总会情不自禁地小声哼着歌,浑身上下散发着柔暖的光……那一刻的阿爸,内心怀揣着一个春天。
到了那些日子,他将破土萌芽成为另外一个人,变成一个节日的顽童,在夜色浸透村庄后,他又会在火塘边变成水里的鱼,山间的麂子,天上的百灵鸟。
阿爸是火塘边的唱曲客。
每逢普米村寨里有添丁,建房,嫁娶的喜事时,阿爸和另外一些喜欢唱曲的长辈们就会被邀请,围拢在主人家的火塘边,为主人家的喜事添上热闹的氛围。
在原始苍茫的山野里,普米族人学会了相互照应。这个只有三万多人的少小民族,我们的生活仰仗着信任自然般的人际法则,在山高林深的自然里,“团结友善”与其说是礼法,不如说是天性,或者说是一种朴实的悟道。
你会看到两个男人醉着酒,搂着肩,一条路长处走不完、宽处不够走,但仍旧嘴硬:“你脑壳我提着,我脑壳你提着。”
你会看到两个小孩结盟打完架一脸仗义拍着小胸脯说:“大石头还要小石头垫。”
两家人互相帮衬着度日。女人做着活路闲聊着拉家常,安抚着辛苦,她们会安慰对方:“家家门前都有一块滑石板。”
这些古老的谚语里藏着智慧,帮助别人,得到快乐,而别人会在某个垭口回报你的恩情。
所以,当阿爸在田间或屋里被人亲热呼唤,而阿爸也从来客脸上看到敬重和讨喜的神情时,他一定知道他期待的时刻就要到了。但他还是克制着让自己要多一些耐心,要庄重,不能过度地喜形于色。
所以,阿爸会按捺住心中乱飞欢叫的麻雀,控制好神情向来客走近,并借着自然摆手的动作在裤缝上悄悄擦掉手心激动的汗。
阿爸掏出烟,来客也赶忙掏出烟。两人互劝了一番,最后劝不过热情的来客,阿爸接过烟,手护着对方递来的火,点上烟,深吸一口,等着来客发出邀请。
性子直的人三言两语说完事情。生性腼腆的主人家难为情总开不了口,会谈天气谈收成谈牲畜谈亲戚谈子女,悠悠绕绕半天不说正题,毕竟总管要负责统筹婚礼的大小事宜,那是劳累又伤神的事情,怕人嫌弃烦累而拒绝。
阿爸当然会答应,不管你海阔天空山长水远地绕多久,他有涵养也有耐心。毕竟那是主人家的喜事,得道喜。阿爸也知道总管要操心费神,事事都会给自己添堵让自己焦躁,但那不是阿爸关注的事情。阿爸更在意的是,在婚礼上当总管,为主人锦上添花添喜加乐,那欢场,那是他的乐园、歌曲的欢日、山川的节庆。他早已迫不及待了。
匆匆吃过早点,阿爸出门,我也跟着出门了。
我是阿爸的小尾巴。
故乡雅沯,背倚水源山,茂盛的树林将村子围成一个半圆,房屋沿着弧形挤成一片。横贯村子的路东西向延伸到后山,通向外面的雅沯垭口。村北有几棵高大漂亮的古树,那是雅沯村的地标,自外归家时,在山林里气喘吁吁地爬了半小时上坡路之后,到大坪子,眼前豁然开朗。往高往远处看去,看到村口的几棵大树迎风招展。心里一片欢喜,故乡近了,家也快到了。
我们家在村南,这边有名叫“水井头”的水源。
在那些清晨,我跟在阿爸的后面,走过“水井头”,经过一户户人家的大门,往办喜事的人家走去。阿爸走路似乎是踩着风,我几乎跟不上他的脚步,追得我走气疼。我压着肋骨一路小跑,追着喊着让阿爸走慢点。阿爸并不放慢速度,只是时不时回头看看我,神情又是恼怒嫌烦又是心疼。没办法,我是他手背心头的肉。
贰
普米族人的喜事一般由四天组成,第三天是正席。
第一天,杀猪宰牛;第二天,准备菜品,搭好树枝盖天的“青棚”;第四天善后。在成为火塘边的唱曲客前,阿爸先要担任婚礼的“总管”。
肉和菜肴多少量,管仓库记账蒸饭煨茶安排谁合适,人勤快、厨艺好的女人们那么多谁在火塘边主勺,几百甚至上千家客人进门道喜流水席的节奏如何掌控?
在婚礼之前,总管就已经开始替主人家拿主意、费心神了。
有些主人家平时不爱社交,人缘不好,这样的时候总管最是辛苦,要代不擅交际的主人家一一拜托和感谢来“相帮”的人。
阿爸是个“喳精”(啰嗦且计较)的总管,他的“喳精”为他赢来了好口碑和好人缘。
村里人说,老包是个吝啬的算盘精,一场婚事剩下的米肉,鸡狗都嫌弃。他们也说,老包也是个慷慨的唱曲客,只要火塘一直燃着,只要酒管够,他能唱个三天三夜。
每结束一场婚礼,阿爸会“瘟”上好几天,整个人黑瘦又沉默,眼窝深陷,嘴唇皴皮。
鸟儿都叫不了一整天,向日葵也有低头不看太阳的时候,大概不停地说话、不断地走动是很伤人元气的。
但我私心里希望那些忙碌但欢快的时刻能够更长久些。
我和哥哥会因为阿爸是总管而得到很多受偏爱的礼物:刚烤好的抹着辣椒面的里脊肉,平时少见的水果糖,刚蒸好的软而弹的糕粑粑,炸好的乳扇上撒着厚厚的葡萄糖,当然,还会有一些封了十块二十块零花钱的红包。
而阿爸游走在他的节日里,他是快乐的,他将自己点燃成炮仗。
正席那一天,主家请的客人陆续到来,担任总管的阿爸会根据不同的客人数量安排大厨汤菜的桌数和开席时间,吆喝“小兄弟”们上菜收桌的时机。最早的从早上八点半就开始“待客”,一直到晚饭结束,火塘燃起火焰。这一整个白天,总管是婚礼的马锅头、舵手和指挥家,欢快而庄重地指挥着一切有序进行。
现在,我隔着时间的长河回忆,我看到那时站在树枝搭建的青棚下忙碌的阿爸被春风包裹着,脸上的神情克制而充满激情,仿佛一位乐团指挥,正操纵天地间所有的人声乐器,上演一场密布着人间烟火和欢笑的乡野交响曲。
叁
当黄昏渐渐褪去颜色,而火焰被点燃的时候,聚在火塘边的我们已经畅快地嬉戏了一天,急切地等着春风沉醉的夜晚快些降临。
孩子的心总是燃着一小团雀跃的火苗。
在那个夜晚,在像那个夜晚一样的一些夜晚,我可以透过那些鲜艳的舔舐栗柴的火焰,看见族人脸上荡漾着生动的笑纹,看见阿爸坐在火塘边,唱出天地间最初的妙音最纯的抒情。
火光照着阿爸,他抱着水烟筒的影子被拉长,飘忽着投在地上和墙上。我仰头看着阿爸人影相连,他像是坐在一艘木船的船头。火光摇曳,水浪浮动,阿爸他唱出的山川岁月和英雄传说一起,将带着身后的火塘、族人、欢歌和希望,渡过漫漫夜海,渡向黎明的迷津。
这是有关我们普米族人的诺亚方舟的故事,在今天,摆渡的人是我的阿爸,承载着族群记忆的古曲,就是他渡人的舟、划水的桨。
在这些日子,普米族人家的火塘会一直燃着,火塘周围围坐着上了年纪的普米族长辈。当普米笛手的笛声一响,火塘边的老人们手拉手在吹笛子的人身后,跟随着笛声打跳,脚步声阵阵,脚步声越响,办事的主家以后会越顺利。
长辈们在火塘边随着音乐跳三圈,这个仪式被称为“压火塘”。三圈结束之后,普米笛手会吹着笛子带着老人们从灶房跳出,跳到点着篝火的院子。内心早已猴急的年轻人这时会相继跟上。老人们在院子里继续跳一圈后就会陆续回到火塘边自己的座位上,谈天说地。
而像我阿爸一样的唱曲客,也兴奋地等待着另一场盛宴到来。
他们会围坐在火塘边,开始唱曲,喝酒,划拳。
很多年以后,当我长大,我才知道,阿爸作为“火塘边的唱曲客”,在这片山川中备受尊敬和喜欢。
阿爸先抛砖引玉:“今日主家请我来待客,全靠三朋四友的帮忙。”
其他长辈回:“今日我们难遇难遇实难遇,遇着一回算一回。”
阿爸回:“说起难遇也难遇,我们唱个小曲散散心。”
将进酒,杯莫停……
我相信,这一定是阿爸最欢乐和骄傲的时刻,这时的阿爸,胸腔深处一定有一棵大树,树枝上满是鸟巢,有着曼妙嗓音的鸟儿们隐居在那里,只有在特殊的日子才会被养鸟的歌手放出来,绕着我们飞翔,带我们飞渡黑夜的长河。
在那些时刻,我们还能听见让人脸红的情歌小心翼翼地从喉管中飞出。它们是百灵鸟,从不轻易现身,只因为它们有着世间最美幻的羽色,能把人们的脸颊染红,能把人们的笑声变柔。那些鸟儿啊,和这片曾属于原始苍茫的山川一样古老,但它们飞临人间时,却又像初生的日月那样崭新。
“主人心情那么好,这回我们给他唱个三天三夜也欢乐。”
“有酒有肉靠远亲,大事小情靠近邻。”
“红花还需绿叶配,亲上加亲绿上绿。”
曲子一曲接一曲从阿爸的胸腔飞出,阿爸放出胸中的鸟鸣,用歌声将人们渡向热腾人间的彼岸。
肆
即使是一个喜欢安静的人,大概也会在某些时候浅哼几句喜欢的歌吧。
为什么会这样,迷恋一些带着动人旋律和美丽寓意的歌曲?
我想,应该是在某个时刻,我们被曲调间浮动着的意绪深深地打动过,又或者,是因为我们无法言说那些盛大丰沛的生命隐喻,只好借着天赐的歌声,长久唱,长久听。
我不知道,在每一个早早醒来的清晨找寻梦境碎片的时刻,或者是回味着无梦的安眠带来的舒畅惬意时,阿爸是否会回想那些被歌声填满的欢快时刻,是否带着隐隐激动期待着(甚至是掐算着)村寨里下一场大事的到来?
那些秘密已无法揭开了。
阿爸为我们唱了一生的曲子。在我出生时,在我的许多生日上,在我越过太平洋出国时他心神不宁的瞬间,在我的婚礼上。或许,他也在许多我不知道的瞬间为我歌唱为我祈福为我揪心落泪,希望我能平安地度过一些波折的年月和关口。
作为唱曲客的阿爸,也总在一首曲子的尽头,借着酒意夸赞他的一双子女,这让那时在场的我尴尬又脸热,现在回想起来又让人热泪盈眶。
我是他的骄傲,我是他的歌声。
平凡的阿爸曾为许多人唱过渡人的歌。这是他喜欢的。也是我喜欢的。现在的我,也喜欢那些推杯换盏的场合,像我阿爸,活着的时候。
世事无常,悲喜自渡,平凡人生也在岁月的长河间,被来回渡着,来来回回,一时枯一时荣,一时醒一时醉,一时爱一时悔,一时喜又一时悲。
阿爸为我们唱过那么多表达热烈生命的曲子,而我只为阿爸唱过一首歌——《往生经》,在他的葬礼上。
有一天,我在午休的半梦半醒间,突然听到了《往生经》的旋律,由一个稚嫩童音唱出。这让我在梦中也生出些俗世的焦躁情绪。因为它与死亡有关,这个曲调是不该在葬礼之外的地方唱的,而且也不该由小孩唱,寓意不吉。
普米族人在葬礼上为去世的人诵唱的往生经,神秘,缥缈。我以前只是站在人群外窥探。从不敢在其他时候唱起,总觉得会带来不祥。
我人生中第一次唱《往生经》,是在二零二零年七夕后的那个夜晚。
那时我与父亲离得很近。他在棺材里静躺,我跪在棺材旁,浑身发冷,在这段经文唱词里痛不欲生。每唱完一段,我都放声痛哭,后来,我因为太过用力,只能去一边含着泪呕吐。
人间的悲伤,远望当归,长歌当哭,我们也可以将长哭当作一曲悲歌,在哽咽间,郑重地将逝者的亡魂渡向生之彼岸。
当我被焦急的情绪逼迫着醒过来后,带着一个落水人的疲惫,睁眼就看见我六岁的儿子趴在茶几上画着画,嘴里哼着曲调。
儿子不知道这首曲调里封存了一个民族“传世的悲伤”,更不会知道这悲伤终将与他有关。或许,这悲伤早已与他有关,在他不安地问跪在地上的我——阿布(普米语:祖父)什么时候醒时,他或许已经感知到了什么。
而那一切,早已覆盖了我,渗透了我每一句经文唱词的裂痕间——阿爸啊,往生,是一个多么漫长沉寂的存在啊,它缓慢沉重,像条疲惫的归路;阿爸啊,回归祖地的路山长水远九曲回肠,烈日、大雨,暴晒、泥泞,雨水将你的指尖泡得泛白,热光将你的嘴唇烤得皲裂,你得像刚经历的这一世人生那样,孤独地踏上去向往生的路,这路同样漫长,漫长得让一颗祈愿的心一下就老了;阿爸啊,但愿你能听到这首追在你身后的悲歌,它是尘世最后的天光,它追不上你,只能给你投下一条影子,对影成双,不太孤单。
我没有见到阿爸最后一面。
无法看到他离开前的景象,无法想象那惨烈的情景。神话里女娲用手捏出男人女人,而在天机镜里观人间的神仙,用手轻轻拨动镜面,就看到人间无数悲欢离合。空间像一堵堵隔音的墙,记忆是上面的窗口,我无法看到、听到,但我能借着我骨血里的悲伤穿过空间的阻隔,附身到临终的阿爸身上。
已是深夜,下着小雨。
电动三轮车的光线照得雨幕淅淅沥沥,路面更显坑洼。手机铃声响起,本不想接可它持续呼喊。阿爸一手扶着车把,一手从兜里拿出手机。未语先笑的礼貌让微笑定格,成了留在世间的最后一个表情。
下雨路面湿滑,村后小道狭窄,车子失控坠落,阿爸没能抗衡女娲揉捏的命运。
《往生经》,一首渡人的经文唱词,渡的是逝者亡魂。
阿爸的火塘渐渐灭了……
我猜测,大概是阿爸葬礼上被反复吟唱的往生经曲调,走进了儿子懵懂的记忆里,才会在不知不觉间哼唱了出来。那浓厚低沉的曲调像天黑夜降一样穿过他幼小的心眼,为他编织了一个怎样的梦境,我不得而知,而我也在困惑,传世的悲伤和欢愉的常情,哪一个更持久?
我想打断儿子的哼唱,但又有些不忍心。看着他快乐自足、沉浸自娱的样子,谁能想到,一首被赋予了悲痛的曲调竟也能给他带来欢愉。
歌唱,是让人愉悦的事情,即使是唱忧伤的歌,也能给人抚慰,给人以疗愈。
是啊,谁又说得清呢,世事总是无常。童话里的快乐王子其实最懂悲伤,而在我喜庆的婚礼上,阿妈哭得眼泪沾巾泣不成声,大家都默认了她伤心的欢喜,大家都是这样,都会这样,不能免得凡人的俗心。
有时候,我内心会涌起悲伤。
时间的河水永生不息,瞬时的须臾和刹那,存在与消逝似乎都是微不足道的。
我们在时间的河畔,落下的倒影,刹那瞬逝,梦幻泡影,除了悲伤我们还拥有什么?
噢,我们还拥有歌喉,唱出不止悲伤的歌声,就像我们的人生不止拥有死亡和逝去,我们存在,拥抱温暖,触摸柔软,本能地爱。
我想,光阴似箭,有些事我们终归无能为力,像我阿爸的遗憾离世,有如鲸落一般,另一个盛大的生命旅程得以开启,我的不完整也将化为我完整生命的一部分,而记忆深处和阿爸有关的或悲或喜的歌声,都将渡我一生。
责任编辑:尹晓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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