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单身青年婚姻焦虑研究

2024-06-13 21:51:02冯琦白雯瑞杨佳佳
理论观察 2024年2期
关键词:焦虑

冯琦 白雯瑞 杨佳佳

摘 要:社会转型时期,城市单身青年面临着较为严重的婚姻焦虑问题,已然超越“私人困扰”的边界,成为影响个体、家庭及社会稳定和谐的公共议题。城市单身青年的婚姻焦虑是在当婚、当嫁与未婚、未嫁的矛盾或对立情境中碰撞并催生出的一种特殊焦虑情绪和内心体验,主要表现为由“剩”而引发的忧虑和由“难”而产生的纠结。而婚姻理想与现实的争分、家庭责任伦理的压力与婚姻社会干预的困扰则是婚姻焦虑的主要原因。基于此,应从宏观的结构考察转向对日常生活的关怀,以单身青年的婚恋需求为出发点,探索纾解婚姻焦虑的服务性举措,提升个人幸福感。

关键词:单身青年;焦虑;婚姻焦虑

中图分类号:C913.1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9 — 2234(2024)02 — 0084 — 07

一、问题提出

当前我国正处于全面转型的新时期,社会结构、社会制度及社会文化观念等正在经历转变,与此同时,现代化、全球化等趋势不断加强,经济社会发展中的不确定性增多,并深刻改变了个体的日常生活[1]。在这种高强度、超常规的社会急剧变迁背景下,出现了一种比较普遍的社会焦虑现象[2],它的表现形式多种多样且渗透到公众的社会生活中,既存在于个体私领域,也发生在民生和政治等领域,其中因婚姻与家庭不稳而诱发的焦虑显得尤为突出[3],成为个体难以回避的社会问题与情感体验。2013年,人民论坛问卷调查中心的一项调查显示,88.9%的被调查者认同中国社会存在全民焦虑的现象,65.5%的被调查者认为自己的焦虑程度较深;而在焦虑的问题上,个人层面的婚姻问题和家庭危机位列其中,且恋爱焦虑也被发掘出来[4]。

婚姻是男女之间在特定条件下的社会结合,是一种无法逃避的现实存在,更是广大青年的重要人生课题。近些年,“剩男剩女”“闪婚闪离”“父母逼婚”“母胎单身”之类词语的高频出现,各类相亲节目、相亲网站的日益兴起,晚婚潮的到来,离婚率的不断提高,多样化亲密关系……无不牵动着我们的神经,引发社会的广泛关注与研究兴趣。一方面,这些现象成为我们了解当前中国社会婚姻家庭变迁的窗口,另一方面,也折射出婚姻家庭这一基本的社会契约和生活方式受到多方面因素的冲击和挑战,呈现逐渐脆化的态势。在这种背景下,一种“中国式的婚姻焦虑”悄然而生并在不同群体中扩散开来:农村娶不到媳妇的大龄青年感到迷茫和困惑,人民公园代女儿相亲的白发老人感到失望而无助;结了婚的男男女女感慨婚姻生活中的琐碎和磕碰,离了婚的人们痛斥婚姻带来的不幸与苦难……它冲击着传统的婚姻观念,挑战了传统的家庭文化;它既是社会转型过程中的“阵痛”,也是对社会变迁的独特回应。因此,转型时期“中国式的婚姻焦虑”可以理解为由人们在婚姻家庭问题上的理想预期与现实实践之间的落差或出入而带来的焦急、忧虑、纠结、压抑、非理性的情绪体验与心理状态。需要注意的是,不同群体的婚姻焦虑既有共通性,也有其特殊性。本文中,笔者从社会学的视角对城市单身青年的婚姻焦虑展开解读和探析,以期对其有所助益。

本文聚焦于城市单身青年群体的婚姻焦虑,选取质性研究方式,并通过深度访谈的方法收集资料。在研究对象的选取上,采用滚雪球抽样的方法,前期通过与身边较为熟悉的单身青年建立联系,再由其推荐其他受访人,最终综合考虑性别、年龄、职业等因素确定12名被访对象。被访者全部为单身,其中男性5名、女性7名,年龄在23-36岁之间,职业构成有公务员、教师、医生、企业职工、在读博士和自主创业者。访谈过程中充分考虑被访对象的便利性与访谈环境的隐蔽性,一是访谈大多安排在下班后或周末,时间相对较为宽松,单次访谈时间控制在1-2小时;二是访谈采取面对面“聊天”的方式进行,氛围相对较为轻松,能够有更加自主和自由的空间,尤其注重单身青年的主体表达。

二、单身青年婚姻焦虑的表征

社会转型时期,作为一种状态性焦虑,婚姻焦虑已然成为广大青年的共同体验[5],然而不同群体在具体内容、程度及表现形式等方面各有不同,甚至千差万别。近年来,伴随着城市单身青年在适婚青年中所占比例的提升,“剩男剩女”数量不断增多。但需要注意的是,他们之中的绝大多数并非客观被“剩”不能结婚或自愿单身不想结婚,而是受多维因素影响延迟了进入婚姻的年龄,处于单身未婚的状态。因此在当婚、当嫁与未婚、未嫁的矛盾或对立情境中碰撞并催生出一种特殊的焦虑情绪和内心体验,主要表现为由“剩”而引发的忧虑和由“难”而产生的纠结两个方面。

(一)对“婚姻剩余”的忧虑

在谈及“婚姻剩余”这个话题时,被访者们并未表现出抗拒或回避的态度,而表现得非常感兴趣并积极向我们表达和倾诉,因为在他们看来这是一个正在经历并感到困惑和苦恼而自己无处诉说、难以解决且别人无法理解的问题。

在男高女低的婚配模式下,受人口结构、婚姻挤压等因素的综合影响,“剩余”成为婚姻市场的常态,如我们熟悉的农村“剩男”和城市“剩女”等。近年来,随着媒体的宣传报道,“剩”的概念广为流传并成为公众关注的焦点话题,而“剩男剩女”的形象在此过程中不断被贬低,甚至“妖魔化”。因此“怕被剩下”成为当下青年男女所担心的事情。访谈中,被访者向笔者表达了对“婚姻剩余”的忧虑,其中一类是对“剩”的身份标签化的主观忧虑,另一类则是对自身在婚姻市场中“被剩”的客观忧虑。

在主观忧虑方面,被访者主要从日常生活中所经历或遭受的不公正或不友好的对待出发,表达对“剩”的武断嵌入与身份标签化的不满和忧虑。

“我并不是不结婚,仅仅是比别人晚点,所以我不属于‘剩女,更不喜欢别人这样称呼我。但是家人、朋友就坚决认为30岁不结婚就是‘剩女了,这是他们对我的一种身份歧视吧……所以现在我也有点着急,就在于这个身份一旦被确认就撕不下来,直到结婚。”(BLY,女,34岁)

“很微妙吧,没有人会当面叫你‘大龄剩男,但自己也挺畏惧这种称谓的,也许别人会在背地里这样称呼你……所以为了不被这样称呼,我现在要抓紧时间去找,一年年的时间过去得很快,不然真就成为‘剩男了。”(SRZ,男,30岁)

有研究表明,生活境遇在焦虑的产生中发挥着基础性的作用[6]。对于城市单身青年而言,未婚的身份和状态往往在日常生活中被他人冠以“剩”的标签,在很大程度上对个体的心理造成冲击和伤害,并催化出“身份符号的焦虑”。在这种主观忧虑的推动下,未婚青年往往进入婚姻市场寻找合适的婚配对象,其中请人介绍并参加相亲活动就成为多数人的选择。

“网络恋爱不太靠谱,我还是选择传统的那种形式……发动朋友、亲戚、同事的力量帮忙介绍对象,去见面相亲,这是解决问题的出路啊……当然也有身边的人选择网络或电视啥的,毕竟是少数,而且我没有那个勇气。”(ZYQ,女,27岁)

作为一种途径或手段,相亲行为在婚姻资源的获取方面发挥着重要的作用,但也有一定的局限性,如时间和空间的限制、婚恋信息的不对称等,因此通过相亲获得婚姻匹配对象的可能性较低。访谈中,部分被访者向笔者表达了在相亲活动中所衍生出的忧虑——客观“被剩”,尤其是相亲失败的经历使他们对自己的婚姻缺乏自信或产生怀疑,担心“被剩”而着急。

“最初的时候,别人介绍对象,我很乐意去相亲,毕竟是一次机会。但每次相亲不是看不中对方就是没被看上,各种曲折。时间久了就感觉自己是不是哪方面存在缺陷啊,我都有点自我怀疑了……而且年龄越来越大,可能会越来越难吧。”(JXD,男,33岁)

“一年至少相了七八个,都不咋合适,最后挑花眼了,女生超过25就没什么优势了……我感觉自己也不差,但是就没遇到过合适的人,有点着急和担心吧,着急找不到合适的,担心会成为‘大龄剩女,只能将就着嫁出去。”(MHL,女,25岁)

在客观“被剩”的忧虑中,女性被访者普遍比男性被访者的程度重一些,主要表现为对自身择偶资本随年龄增长不断降低的担心。在她们看来,年轻就是资本,只有牢牢掌握这个资本,才能在婚姻市场上匹配到条件相当甚至更好的对象,否则会“掉价”。

(二)“理想婚姻不可得”的纠结

婚姻和爱情是人类生活的永恒主题,伴随着时代的变迁与社会的发展,当代青年的婚恋和家庭观念正在经历从传统到现代的转变,而追求完美的爱情或理想的婚姻成为越来越多青年人的目标。但在婚姻与爱情的实践中,这种目标往往较难实现,有被访者就发出了“理想婚姻不可得”的感慨,由此而陷入继续坚守还是果断舍弃的纠结之中。

“也许我们这一代不一样吧,至少在婚姻问题上有自己的追求,但并不是有追求就一定能实现,而且会受到很多因素的干扰……经历了这几年的相亲,我得出一个结论——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所以现在的我很纠结,因为太难了,不知道是继续坚持自己的理想还是顺势改变,至少现在很拧巴,不舒服,既不愿将就也不愿意被‘剩下。”(GFJ,男,34岁)

访谈中发现,大部分被访者均会作出“改变”的选择,但这不意味着由理想婚姻难得而带来的纠结这一内心体验的消散。相反,它将进一步延续并贯穿到整个婚恋过程中,并引发婚恋过程中选择困难或患得患失的新的纠结体验。

其中一部分被访者面临着选择困难的纠结,虽然他们放弃了原有的婚姻理想或目标,但仍在婚姻市场上不断进行着比较和选择,梦想着能够找到一个各方面都令自己比较满意且接近理想目标的对象,而这种比较的结果则是出现选择困难,用他们自己的话形容就是“挑花了眼”,最终导致自己失去了方向,陷入我到底该选谁的纠结中。

“其实放弃目标并不意味着完全改变,只是不再那么死死地坚持,更多的是降低条件或标准。但是实际中是很难得,还会用原来的那套标准去找,只是降了一个档而已,所以还是不断地挑,甚至挑得自己怀疑人生,不知道到底自己该选择什么样子的了。”(GFJ,男,34岁)

还有一部分被访者属于“患得患失”型的纠结,在婚恋过程中往往存在这山望着那山高或是下一个可能更好的心态,因此不断地观望和等待,周而复始、恶性循环,逐渐陷入到底哪个是最好的不确定中。

“其实,新的问题又来了,那就是你根本没有放弃,只是试着多接触,所以总是想着可能还有更好的,只是现在没遇到,最后我发现其实最好的那个也许早就错过了,越后来的可能越不如之前的。这时候,又想着再遇到一个与之前那个相似的……哎呀,究竟哪个好啊?谁也不知道……很纠结的感觉吧”。(BLY,女,34岁)

整体看来,城市单身青年的婚姻焦虑主要表现在“剩”与“难”两个方面,既是存在于个体心理层面的复杂状态与精神层面的负面态度,也是对日常生活中自身所面临婚姻困境、压力与不确定性的显性表达和消极反应,并通过外在行为得以展现。当个体的焦虑状态不断放大、扩散、感染,并实现群体认同和去个性化的时候,往往容易形成群体性的精神状态,使焦虑的情绪在社会中弥漫,成为影响公众身心健康与社会和谐稳定的不良因素。

三、单身青年婚姻焦虑的原委

克尔凯郭尔在《焦虑的概念》中将焦虑视为个体自我成长过程中的基本状态,并指出自我成长是理解焦虑发生的基本维度[7]。在这个观点的启发下,我们可以深入到城市单身青年的婚恋实践和生活情境中,去探寻他们在婚姻问题上所经历或遭遇的基本事实,并以此分析婚姻焦虑的原委。

(一)婚姻理想与现实的争分

伴随着中国经济的快速发展与社会的急剧变迁,尤其是多元文化的渗透、影响与冲击,当代青年在婚姻观念、婚姻行为及婚姻形态方面发生了新的变化,呈现出新的特征,即更加趋向理性、独立性、去传统性和多样性,且渐倾向于追求物质、感情、价值与性的统一[8]。这种变迁背后所反应和折射出来的是传统与现代婚姻观念的碰撞与变迁、“家本位”与“个人本位”家庭观念的冲突与更迭,以及当代青年个体权力在婚姻家庭领域的觉醒与扩张。正如上文所提,追求唯美爱情或完美婚姻自然也就成为当代青年的理想目标,并在现实中演化为两种类型:一种属于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理想主义模式,即更关注个体的爱情收获与情感自由;另一种则属于门当户对或搭伙过日子的现实主义模式,即更追求婚姻对个体的现实性回馈。但在现实的婚姻实践中,上述两种类型的理想目标往往面临着“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的尴尬境地。

“这是一个很棘手的问题,我想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标准或要求,比如我要找一个什么样的对象。但是在现实中往往会遇到很多困难或无奈,使你无法实现这个理想,也就找不到理想化的对象。面对现实的时候又不想太将就,毕竟那是一辈子的事情。”(JXD,男,33岁)

访谈过程中,笔者发现绝大多数被访者都有较为明确的择偶标准和婚姻目标,充满对于婚恋对象和未来婚姻的美好期望。但与此同时,也流露出对于婚恋实践的失望、不满与无奈。

“我想谁都会羡慕那种完美的爱情和美好的婚姻,至少是一种梦想,只不过梦想实现的概率很低而已。至少,我觉得我没遇到,所以也感到很失望……现实中是很难找到自己想象中的那种婚姻和爱情,况且爱情和婚姻本身就有一点冲突,爱情很美好,但婚姻却很现实,不都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嘛。”(YTF,女,31岁)

“我觉得婚姻不能没有爱情,但爱情绝对不是婚姻的全部。如果我吃不好、穿不好,只有爱情是没有意义的。我更希望能遇到一个现实一些的女孩儿,不是要多么物质和拜金,至少务实一些。但这样的女孩儿很少了,这是让人感到费解并且很无奈的事情。”(DG,男,29岁)

被访者YTF是一名高校教师,用她的话形容自己是“极端的婚恋理想主义者”,她认为爱情和婚姻应该是神圣的、专一并且不能太俗的。也正是因为如此,她的爱情和婚姻之路异常坎坷。虽然这只是极端的个例,但却是婚姻市场中理想主义者阵营的代表或缩影。在爱情与婚姻的追求过程中,他们坚持爱情至上的理念,相信爱情和婚姻是可以超越现实的,在婚姻匹配中注重与异性精神与心灵的契合,追求个体的情感需求。但在现实的婚姻市场中,很难实现这种理想。

“这是很难实现的,我特别在意对方对待婚姻和爱情的态度,所以就会按照自己想像中的类型一一对照,所以我的相亲之路都是‘一次性的,见一面不合心意我不会再去理会,哪怕外在的条件多么优越。但婚要结、娃要生,这种‘理想和‘现实的反差是让你最纠结的……”(LYY,女,28岁)

与被访者YTF所代表的婚恋理想主义者不同,被访者DG是现实主义者阵营的代表,他们注重婚恋过程中的现实性与回馈性,关注在婚姻匹配过程中的资源交换和资本积累,更多地考虑物质性的现实条件,如职业、家庭背景和收入等,带有“理性算计”的成份。不过在婚姻市场中,同样面临着“难得”的窘境。

“我可能会更多地关注外在的条件吧,当然不只是物质层面的,至少要考虑,毕竟我想要美好的未来和幸福的生活。但并不是那种‘拜金女,我指的是以我现有的条件可以争取到的……但现实会很难,因为这个的随机性很大,范围又很有限,所以不可能十分理想,只不过现在还在理想的方向上坚持着而已。”(ZYQ,女,27岁)

不管是婚恋的理想主义还是现实主义,都可以用韦伯“理想类型”的概念进行理解,即都属于婚姻市场上不同类型观念和价值追求的青年男女从逻辑一致性的角度建构出来的某种理想状态。而在婚恋实践中的现实境遇难以与理想状态完全匹配,使单身青年面临着个人情感或理性算计难以实现的尴尬境地,笔者认为,也正是由于理想预期与现实实践之间存在的落差或出入而催生出当代单身青年的婚姻焦虑。

在此基础上,萌生出对于未来婚姻的不确定性感,因此“迷茫”“不知所措”“未来不可期”“焦急”……这些便成为被访者表达内心感受和情绪体验时使用最多的词语。这种感受既来自于婚姻市场上受时空、信息等资源限制而导致的理想婚恋对象难觅的感慨,也来自于对自身择偶资本不足或流逝的担忧。这都进一步加剧或构建了他们的婚姻焦虑。

(二)家庭“责任伦理”的压力

焦虑是压力的体现[9],城市单身青年婚姻焦虑的产生也与其在婚姻家庭问题上所承受的压力有关,而这种压力的主要来源是家庭。家庭是社会的最基本单元,而婚姻则是通向家庭的主要通道。作为一种生活方式,婚姻被赋予了制度和文化上的双重价值。制度层面强调婚姻条件与程序的合法性,而文化层面更多强调婚姻责任伦理的合理性。人们经常讲的成家立业、安家立业或家成业就,就在表明通过婚姻组建家庭与建立事业具有同等重要的地位,其中暗含着对作为父母的责任和作为儿女的伦理的预设。因此,对于当代单身青年而言,结婚成家不仅是自己的人生大事,更关系到整个家庭的幸福美满。

“人们不都说成家立业嘛,以前是先成家后立业,现在是先立业后成家。不管咋样,结婚是自己的终身大事。结了婚,就算是完成了任务,父母也不跟着操心受累,用我妈的话就是‘结婚就不管你了。”(YS,男,28岁)

通过对访谈资料的分析发现,单身青年的婚姻压力首先与父母对子女婚姻的操心有关。在中国社会,婚姻承担着非常重要的社会性意义,既是个体成熟、实现独立并走向社会的标志,也是一个家庭不断壮大、更新的表现,更是作为父代完成家庭责任的重要象征,因此,父代往往将子女婚姻作为自己的重大任务来对待,子女结婚意味着“父母养育任务的完成”,即可以安享晚年生活。

“我的父母是典型的知识分子,在他们的意识中,我只有结婚了他们才能全身而退,不再管我。所以他们很操心我的婚姻大事,一方面四处找人介绍对象,一方面做我的工作,反正那意思就是:你快点结婚就行。我能理解他们的这种行为,毕竟是对我的关心,但我会有压力,不想很草率的结婚。”(WXX,女,24岁)

父母对子女婚姻的责任在某种程度上会转化成为子女的压力,主要表现为对父母孝与不孝的伦理考量。

“其实对于婚姻我有着自己的追求,而且并不是特别着急,但是父母年龄比较大,而且最近几年明显的特别操心我的婚姻问题。有时候反思自己,这样让父母操心,是不是一种不孝顺的表现,不能为了自己的理想让父母遭受这样的折磨。说实话,内心感受是很复杂的,压力很大……如果再找不到特别合适的,那我就会降低标准。”(YHY,女,32岁)

尽管人们的婚姻和价值观念随着社会变迁与转型逐渐分化,呈现多元化的特征,但家庭集体主义在中国仍为主流,传统家庭价值观并未走向全面衰落[10],尤其在婚姻问题上,仍然强调家庭的整体利益。因此,适婚青年结不结婚、何时结婚等类似的问题就成为整个家庭的大问题。对于短时间内无法实现婚姻的单身青年而言,正是在这种责任与伦理的双重作用下,催生出一种无形的压力,并时刻笼罩在身边。

“这种压力是很微妙的存在,是无以名状的,不想的时候啥都没有,一想就头疼。没对象,就不能结婚;不结婚,就面对着各种压力。主要是这个事还总被问,问的人是好心好意的关心一下,被问的感觉可不咋好,尤其是感觉家人丢面子,而我是‘罪魁祸首,这种压力是甩不掉的。”(DG,男,29岁)

按照罗洛·梅的观点,个体的焦虑是通过学习而得到的,而特定的焦虑则是对威胁的反应能力与环境制约之间的表达[11]。在这个意义上,当结婚是对父母最大的孝成为单身青年在婚姻问题上的价值引导时,既规定了解决压力的基本路径与方法,也与现在单身未婚的事实相互作用,进而由现实压力转化为焦虑的内在体验。

(三)婚姻“社会干预”的困扰

婚姻在给人们带来幸福的同时,也会制造诸多困扰。转型时期,中国社会的婚姻观念呈现出传统与现代和谐并存、迭代更新、激烈碰撞甚至冲突决裂的多元形态。作为一种基本的生活方式和社会制度,婚姻在数千年的历史演变中不断受到知识话语体系和社会结构的干预,因此费孝通先生提出“结婚不是件私事”[12]。尽管,当代中国社会在婚姻干预的形式和程度等方面已与旧社会和计划经济时期大有不同,但在从传统到现代过渡的社会复合场域中呈现出更为复杂的形态,困扰着处在婚姻“十字路口”的男男女女。对于站在婚姻大门之外的单身青年而言,婚姻干预的困扰往往源自于周遭生活情境。

“我感觉人们的婚姻观念并非完全的现代化,整体而言还是趋于保守的,主要在于我们的父母辈和祖父母辈,他们的观念里仍然是要求你结婚的。也许我们这一代中也有一部分是和他们一样的观念。所以不能说完全传统或完全现代,更多的是一种二者之间的状态,因为真的完全一致的话,不会存在这种要去干预你或你感觉被干预了……我感觉宏观层面的东西会有影响,但对我造成困扰的还是现实生活中的那些……”(YHY,女,32岁)。

首先,婚姻干预的困扰来自于家庭内部尤其是父母的逼婚。这一点与上文中所提及父母的责任密切相关,逼婚则是这种观念的外化表现。近年来,关于逼婚的新闻报道和相关学术研究逐渐增多,单身青年遭遇父母的“连环拷问”和“花式催婚”等现象已数见不鲜。访谈中,笔者发现大部分被访者都有类似遭遇,仅是逼婚的形式和程度各有不同,但对其造成的困扰却是相似的。

“可以用一言不合就逼婚来形容现在的状态,我都不敢回家吃饭,在单位宁愿加班,要不就出去约朋友吃饭聊天,回到家就得面对着‘刑讯逼供。要不就是‘草木皆兵、风声鹤唳,只要是个女生来电话、发视频,这家伙一个比一个积极,各种问。我能理解这种行为,但我也很苦恼,就是会成为压力,让你变得无处遁形、没法逃避。”(YS,男,28岁)

“这个问题已经成为我的心病了,他们(父母)已经给我下了最后通牒,我的工作和生活深受影响,现在已经开始失眠,白天无心工作。我现在最期盼的就是别过年、别过节,也不要有亲戚朋友结婚,否则我会更难熬。”(ZYQ,女,27岁)

父母“逼婚”现象所折射出的是代际之间在婚姻问题上的交织、碰撞与冲突,往往会给家庭成员带来情感焦虑与现实困扰,甚至影响正常的生活与工作。

其次,单身青年往往在不同的场域中面临着随时被过问或盘问的尴尬境遇,在某种程度上会加剧婚姻焦虑的程度。访谈中,多数被访者有类似的经历或遭遇,而这在某种程度上,进一步催化了他们的焦虑。

“去年大年三十,全家聚餐,我二大爷突然端起酒杯走到我面前,一脸严肃的问我‘啥时候大爷能喝上你的喜酒?紧接着,开启了全家总动员的模式,我就像小偷一样接受‘审问,并被要求做出表态。这个年啊,我过得是肝儿颤、心碎啊。”(SRZ,男,30岁)

当然,也有被访者为了逃避这种尴尬,有时会采取撒谎的方法。虽然能躲避一时的追问和被鄙视,但又会带来更多、更严重的心理负担。

“除了家里人,很多亲戚、同事、朋友,尤其是年龄较大的结了婚的,一个劲的问有对象了没结婚了吗这样的问题。我以前是实话实说,现在学会‘打游击了,就说处着呢。这样不会被追着问各种奇葩问题,但是新的问题又来了,谎言总会被戳穿……”(DG,男,29岁)

除此之外,部分被访者向笔者表达了日常生活中大众传媒在婚恋方面的宣传报道所带来的困扰。这种困扰加剧了单身青年婚姻焦虑的想象空间。

“有些媒体的宣传报道总是带有某种倾向,比如对‘剩女群体的某些报道就带有偏见,用一些惊人的数字解释各种现象,离婚的、不能结婚的……我觉得这不利于解决我们面对的问题,反而是加剧这种困扰和苦恼,对自己的未来感到莫名其妙的担忧,却又无法解决。”(WXX,女,24岁)

无论是婚恋实践中理想与现实之间存在的争分,还是生活场景中所承受的压力和困扰,都是单身青年在自身婚姻问题上所经历和面对的事实。这些因素不会单独呈现,往往是相互交织、彼此影响、共同作用,由此为单身青年带来一种“剪不断,理还乱”的焦虑感。

四、单身青年婚姻焦虑的纾解

作为一种特殊的社会现象,婚姻焦虑深深地困扰着处在婚姻“十字路口”的每一个人,并超越个体的人格特质,成为一种较为普遍的群体心态。当我们作为旁观者对城市单身青年的婚姻焦虑加以审视时,既无须为其复杂多变、难以解决而感到焦虑,也不可高谈阔论、评头品足进一步制造焦虑,不妨从宏观的结构考察转向对日常生活的关怀,以单身青年的婚恋需求为出发点,系统探讨纾解婚姻焦虑的服务性举措。

(一)引导单身青年积极表达宣泄焦虑,转变婚恋理念

一般而言,焦虑的形成既源自于个体在生活情境中的压力或困扰,还依赖于个体对压力或困扰的认知。当引起焦虑的因素能够被消除时,个体会保持正常的心态,不会产生持续的焦虑感;反之,焦虑感则会不断加剧,甚至衍生出新的焦虑。同样,当个体在生活中面临的焦虑逐渐成为普遍性的或群体性的焦虑时,往往会对个体带来某种共识,尤其是对于焦虑的来源、内容、结果等有清晰认知的时候,往往会被放大。而在共识与放大机制的作用下,焦虑可能导致心理的变异[13]。

无论是现实生活经验还是相关研究都已证实,人们对源自于生活情景中的压力或困扰的适当宣泄有助于焦虑的舒缓及身心健康。因此,对于面临着严重的婚姻焦虑的单身青年而言,应积极表达、适当宣泄,以缓解焦虑,加强心理建设。具体而言:首先,可以向关系较好或值得信赖的家人、朋友等表达自己在面临婚姻问题时的压力、困扰、不满、需求等,既是一种放空自我、排解压力的途径,也可以获得他们的理解与帮助。其次,可以通过转移注意力的方式缓解焦虑,如参加娱乐活动、社会实践、旅游等加强与他人的沟通与理解,消除心理障碍,树立正确的自我认知,舒缓压力。最后,还可以寻求专业人士的帮助,如社会工作师、心理咨询师或情感专家等,向他们进行咨询与指导,舒缓压力、缓解焦虑,保持良好的心理和精神状态,提高自我认知与沟通能力、情绪管理与调适能力,培育积极乐观、理性平和的社会心态,促进身心和谐发展。

除此之外,单身青年要对当前所面临的婚姻压力或困扰保持理智、清醒的认知,这仅是未婚状态下的临时困境,要避免消极应对,相信自己可以通过努力找到合适的婚恋对象,实现个人的幸福。同时,还应积极转变婚恋理念,婚姻不是人生的终极目标,而是实现人生价值和幸福的途径之一,因此要客观、理性、现实地看待婚姻,可以通过变通择偶标准、扩大通婚半径、扩展婚恋渠道等方式实现婚姻理想。

(二)发挥群团组织与社会力量的作用,提供婚恋服务

中共中央、国务院印发的《中长期青年发展规划(2016-2025)》明确指出,充分发挥群团组织和社会组织的作用,为青年婚恋交友提供服务。

第一,注重对城市青年婚姻观和家庭观的教育引导。可以综合运用媒体宣传、网络公开课、社区婚恋平台等线上线下的方式帮助青年掌握基本的婚恋家庭知识,培养婚恋人际交往、婚恋危机处理、婚姻家庭责任等方面的意识和能力;还可以针对有特殊婚恋需求的青年提供专门辅导,帮助他们切实有效地解决婚恋过程中的烦恼和困惑。除此之外,还可以邀请相关领域专家、学者开展婚恋讲座或心理咨询服务,为单身青年答疑解惑,排除障碍。

第二,调动各级群团组织和各类社会力量积极参与、协同合作,为城市青年搭建婚恋交友平台,创造婚恋机会。城市单身青年由于工作和生活压力大,社会生活单一、交往半径有限、社交机会较少,导致结识异性的概率较小。针对这种情况,可以充分发挥共青团、工会、妇联等群团组织和社会组织的力量,关注单身青年在婚恋交友方面的困难和需求,既可以开展形式多样的线下交友联谊活动,扩展单身青年相互认识、彼此了解的空间与机会;还可以加强彼此协作,利用网络建立线上交友平台,扩宽交友半径。

第三,发挥群团组织和社会力量的倡导功能。一是倡导广大单身青年,积极行动起来,充分发挥个人在择偶、恋爱和婚姻中的能动性,突破自我,主动参与各类联谊活动。二是倡导广大青年自我变通,实现婚姻的多向度选择,提高实现婚姻的可能性。三是倡导全社会形成关心青年、关爱青年的良好氛围,发动单位组织或群众力量,积极为身边的单身青年提供婚恋交友信息。四是在全社会倡导形成多元包容的婚恋文化氛围,创建青年友好环境。

(三)开展青年与婚姻家庭社工实务,缓解情绪困扰

现代社会工作是从社会政策中抽离出来的一种具有科学性、专业性和职业性的助人实践活动,属于社会福利制度的重要内容,既有其自身特殊的价值理念与伦理体系,又具备综合性的专业理论与实务知识,已在青少年、婚姻家庭等诸多领域得到广泛应用并取得良好成效。基于此,可以引入社会工作的专业知识与实务方法,帮助单身青年缓解焦虑情绪,促进家庭和谐。

第一,可以运用心理咨询方法为单身青年提供社会心理服务,缓解焦虑情绪。在这方面,社会工作机构可以联合群团组织或社区等开展婚姻家庭咨询,主动接触和关心单身青年,选派有服务经验的专业社会工作师或心理咨询师在企业、社区等设立服务站,面向单身青年及其家庭开展专业的咨询服务,对有特殊需要的青年进行长期跟踪服务。

第二,可以运用个案工作方法或小组工作方法介入单身青年的婚姻焦虑问题。一是以“人在情境中”理论为指导,结合生态的观点和系统的概念对单身青年的婚姻焦虑和婚恋需求进行评估。二是在评估基础上从单身青年自身和单身青年环境系统两个方面出发制订专业、科学的服务计划。针对单身青年,可以通过个案访谈的方式了解其婚姻焦虑的处境,坚持自我成长的理念,充分挖掘其潜能,鼓励他们树立自信心,通过自己努力改善焦虑处境。针对单身青年环境系统,可以通过小组工作方法组织单身青年会谈或家庭访谈,调整单身青年与所处环境的不适应问题,将源自于周围环境系统的压力或困扰转化为积极的支持性力量。三是实施服务计划,搭建婚恋交友平台,发挥社会工作的组织、协调优势,筹集资金、招募对象、设计交流活动,帮助单身青年找到合适的婚恋对象,摆脱婚姻焦虑。

需要指出的是,我们讨论的城市单身青年的婚姻焦虑仅仅是在“未婚”状态下产生的一种状态性焦虑,一旦进入婚姻,这种焦虑便不复存在或转化为其他焦虑。同样,婚姻焦虑的纾解并非一蹴而就,需要多方面的共同努力,既需要宏观层面社会结构的转变、政策制度的调整等,也需要群团组织、社会组织、家庭等多方力量的协同,更需要单身青年自身的调适。

〔参 考 文 献〕

[1]徐律.社会焦虑何以可能:一项基于个体性视角下的反身性探索[J].浙江学刊,2021(04):172-182.

[2]吴忠民.社会焦虑的成因与缓解之策[J].河北学刊,2012(01):110-114.

[3]陈友华.减少婚姻焦虑,须从完善公共政策做起[J].探索与争鸣,2013(05):20-22.

[4]人民论坛问卷调查中心.当前中国人为何焦虑?焦虑程度几何?[J].人民论坛,2013(09):16-19.

[5]邹会聪,邓志强.社会转型与文化争分中的青年婚恋焦虑[J].中国青年研究,2015(05):31-36+108.

[6][9][13]华红琴,翁定军.社会地位、生活境遇与焦虑[J].社会,2013(01):136-160.

[7]Kierkehaard.The Concept of Anxiety.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80.

[8]陈荣武.权力视角:当代城市青年婚姻形态发展态势[J].当代青年研究,2011(04):18-22+6.

[10]徐安琪.家庭价值观的变迁特征探析[J].中州学刊,2013(04):75-81.

[11]Rollo May.The Meaning of Anxiety.New York:Ronald Press,1950.

[12]费孝通.生育制度[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

〔责任编辑:孙玉婷〕

猜你喜欢
焦虑
求助者中心疗法治疗急性冠脉综合症焦虑的护理分析
中外医疗(2016年29期)2016-11-30 06:53:43
普外科围手术期健康教育对患者情绪影响分析
医学信息(2016年30期)2016-11-28 20:39:09
接纳与承诺疗法干预青少年正畸依从性的临床研究
别格·托马斯的焦虑性人格探析
个体化心理干预对妊娠呕吐孕妇焦虑抑郁的影响
今日健康(2016年12期)2016-11-17 14:41:27
护理干预对突发性耳聋患者的影响
今日健康(2016年12期)2016-11-17 13:41:00
产前个性化心理护理对初产妇焦虑、抑郁心理及分娩方式的影响
社区中医干预初产妇产后焦虑及抑郁的效果
上海医药(2016年20期)2016-11-09 21:19:04
社区在册糖尿病患者的生活质量及影响因素分析
上海医药(2016年20期)2016-11-09 21:11:48
西方女性摄影作品中的女性形象——恐慌与愤怒,焦虑与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