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炜轩
作者单位:南京大学中国新文学研究中心。
摘 要:当代马华作家继承了中国新文学对失败叙事的关注,围绕家庭、革命两大场域塑造失败的男性形象,呈示出对马华族群“中国性”既向往又疏离的迷思,既借失败叙事批判马华的中国属性,又在族群政治的压迫下以“中国性”作为文化抵抗资源。鲁迅式的“立人”焦虑是当代马华文学失败叙事的内在动力,反映了马华作家的救赎心态,而与男性失败者相对的成功女性,则寄寓了马华作家对华人自立自强的愿景,提供了对华人历史、文化更辩证的思索。
关键词:马华文学;失败叙事;中国性;“立人”思想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6-0677(2024)2-0052-09
无论是李永平、张贵兴,抑或是黄锦树、黎紫书,书写失败的人早已成为当代马华作家共同的创作倾向。马华文学与中国文学二者关系源远流长,正如马华文学史泰斗方修所论,“马华的新文学,是承接着中国五四新文学运动的余波而滥觞起来的。”①而回顾新文学发展历程,失败的人既是鲁迅笔下的阿Q、孔乙己,也是郁达夫《沉沦》里的“我”。这些失败者的形象本身或寄寓了现代作家对于国民性的批判,或为“被侮辱与被损害”的群体代言,②或延续着世界文学里的“零余者”母题。
时过境迁,何以当代马华作家纷纷抛开性别差异,不论在台或在马,仍然不约而同书写有关失败的寓言?无论是针对家庭生活、伦理秩序,还是就革命事业而言,对失败的检视已然构成了当代马华文学③的独特面貌,且失败者的角色大多由男性担当。更为巧合的是,从李永平到黎紫书,作家们往往以女性的成功为参照系,从而进一步映射出男性的挫败。同时,失败者/失败男性的形象也与二战以来马来华人族群的命运变奏相关,二者间存在着某种值得深思的同构关系。
失败叙事是对“人”或历史之成败、缺憾、伤痛的演绎、检视,并提供了文学想象的新维度,那么当代马华文学的一系列失败叙事,又呈示出马华作家怎样的集体关切?为何失败者/失败男性会成为一种普遍的刻画对象?本文将围绕李永平、黄锦树、黎紫书等当代马华作家的创作实践,探讨当代马华文学中的失败叙事,分析失败叙事里折射出的“中国性”迷思与鲁迅式的“立人”焦虑,以期带来对当代马华文学的新认识。
一、家庭与革命:失败者的形象建构
二战后的马华文学曾经一度洋溢着对于脱离英国殖民者实现本土独立、自治的热情想象,尽管其中描写种族冲突的作品不容忽视,但总的来说,马华作家20世纪在五六十年代(独立前后)的作品大多“对国家的未来抱着乐观的憧憬”。④然而事与愿违,从1948年英国殖民者针对马共浪潮宣布紧急法令,将五十多万华人迁移至“和平新村”,以断绝华人平民援助马共的可能;到1957年独立后,马来政府施行族群政治,突出以马来人为主导的国家意识形态建构;再到马来当局1961年所颁布的《教育法令》,强势推行同化教育,乃至1969年“五·一三”种族暴乱⑤以及事后偏向马来人的新经济政策的实施,都显示出华人的生存境遇并未随着马来西亚的独立而好转,甚至有江河日下之势,政治、文化、经济上的挫败情绪反映在马华文学中,使得失败叙事大行其道成为可能。
考察当代马华文学里的失败者形象,无论是《头家门下》(1980)中的史宽荣、史舒荣兄弟,还是《吉陵春秋》(1986)里的刘老实、鲁保林、萧先生,抑或《鱼骸》(1995)中的“大哥”、《流俗地》(2020)里的大辉,不难发现华人男性占据了其中大部分位置。传统华人社会对男性的期待往往集中于“成家”和“立业”上,这既是儒家“修齐治平”理想的世俗化体现,也对应了以家庭/家族为参照系的内外两种不同的成功范式。虽然“成家”与“立业”在现实语境中有时并不一定可以兼得,但“家”之不成与“业”之不立中的任意一项都可作为对失败内涵的诠释,而当代马华文学对失败者形象的建构亦落脚于这两点上。
(一)人伦秩序的崩溃
华人社会秩序是家庭伦理的外延——家庭不仅是构建社会的独立单元,更是社会秩序的发源地。基于中国传统社会中“家”与社会在道德伦理上的同构性,五四新文学的“反传统”维度相当程度定位于对家庭伦理的反思、反叛,从“家庭问题”入手提倡新道德反对旧道德。诚然,新文学对“家”的省思与建构现代家庭关系的尝试(如鲁迅《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冰心《斯人独憔悴》、巴金《家》等)具有积极的反封建意义,但另一方面,新文学在反(家庭内)父权的同时,却也忽视了父系社会家庭关系中“父亲”的“义务”与“责任”——“父亲”既要保护家庭成员不受侵害,同时又要保障家庭成员的正常生活。⑥对海外华人来说,“家庭”及以此为基础的“家族”既是海外生存的基石与动力,⑦也是人们“归属性”与“历史性”需求的源头,⑧关系着海外华社的聚合与认同,在此意义上,华人男性/“父亲”的“义务”与“责任”,他们在家庭内部的保护者角色更不容忽视,而男性的失败也通常体现于个体在伦理秩序里的无能及人性的堕落:一方面无法在家庭关系里保护弱势者;另一方面则堕落为“恶”的化身,成为直接的施暴者,坠入罪恶与暴力的渊薮。
李永平的小说《吉陵春秋》直截地揭示出男性的挫败与伦理秩序崩颓之间的关系。棺材匠刘老实在迎神当天出门喝酒,他的缺席成为长笙受辱身亡的悲剧前提。刘老实试图为妻子复仇,但他却将刀挥向隔壁的妓女春红与强奸犯孙四房的母亲孙四嫂。家败人亡的刘老实杀红了眼,变得疯癫、譫妄,最后独自寄居于关帝庙里。刘老实以暴易暴的错位复仇开启了吉陵镇这一败德国度的梦魇:春红五岁的私生子因目睹母亲被杀而吓成了痴傻,孙四房的帮凶如小乐、萧达三、鲁保林等也因畏惧刘老实以及长笙鬼魂前来寻仇而各自惶惶不可终日。当鲁保林弃恶从善,一家四口却仍不免被执着复仇的刘老实屠戮时,男性的失败也可视作人性由善至恶的转喻。虽然鲁保林“应该可以建立合理的人伦秩序,也为吉陵镇树立了一个通过良知自觉,可以完成自我救赎的榜样”,⑨但他“从善”的失败,无法抵抗恶的轮回,恰恰反证出吉陵镇的无药可救。⑩如果说大陆的写作者主动反叛、解构传统的家庭伦理以追求一种现代伦理价值,马华作家所书写家庭的崩坏却显示出某种被动性。在李永平的短篇小说《黑鸦与太阳》(1973)里,失控的马来士兵强暴了母亲,同时“砸碎了爸爸的神主牌”。{11}伤害并非发生于家庭内部,而是来自外部社会,但亦是“爸爸”的缺席构成了悲剧的前提——亡故的父亲无法履行自己的责任,为妻儿提供庇护。小说反映20世纪五六十年代马来社会的板荡,家庭内缺席的男性/父亲隐喻远方的中国——面对婆罗洲的华社苦难而鞭长莫及。父亲的牌位被打碎,既强化了华人的集体失怙境遇,{12}也暗示了华人由家庭生活延续至社会政治层面的失败命运。
相较于在台的李永平,在马的黎紫书同样关注男性在家庭人伦上的失败,亦敷演着《吉陵春秋》式的败德与罪恶——例如《蛆魇》(1996)里变态的阿爷与呆傻的阿弟祖孙乱伦,尽显人性之猥琐与懦弱。但黎紫书又超越了《吉陵春秋》里男性之恶的循环,以女性的暴力反抗坐实男性在家庭领域的败退。《把她写进小说里》(1994)叙写了家族男性的自私、冥顽、怯懦给江九嫂带来的种种伤害,然而江九嫂拒绝顺从命运和男性的摆布,面对怯弱无用的丈夫,江九嫂打断了男人的腿,将其逐出家门:
江九的右腿是让他女人打跛的。蕙愿意以目击证人的身份见证历史。姑姑打断了姑丈的右腿。蕙的噩梦里有泛滥的血腥味、男人的呼求和呻吟、鲜血的颜色,它们七彩斑斓的混杂在一起,此起彼伏。日正当中,江九的右腿染了妖冶艳丽的红色,他脸上的五官因极度痛苦而扭曲……蕙在她的梦呓里重复着她姑姑的话:打下一条腿,你就逃不得远了。{13}
作家以绚丽的色彩构造出阴冷、幽深的暴力景观,江九的断腿惨剧来自于其对家庭责任的逃避,而当暴力的主客體发生反转,在家庭权力场域内落败的江九不仅失去了自己的右腿,更反衬出江九嫂的自立自强。尽管黎紫书坦言自己“在写作上从来没有想到为女性去发声”,{14}但在实际写作中,相比于李永平笔下女性常常被动承受(男性)失败者“恶”的宣泄,黎紫书则赋予受难客体(江九嫂)更多的反抗能动性。她既穷追男性的缺憾与罪咎,又以文字的虐杀加重男性命运的失败意味。
(二)失败的革命与历史债务
“立业”的失败在马华文学中或许有着更为具体的指向,即马共{15}革命的失利。朱天心有言:“胜者自胜,败者的一方却开启了故事。这些让人想到谁?我想到黄锦树的马共小说,和他的马华文学。”{16}事实上,所谓败者的故事早在金枝芒等马共亲历者笔下便已被开启,如果说大陆的革命历史叙事以胜利为前提,那么马华文学里的马共书写则是典型的失败叙事。以黄锦树的马共小说为例,失败者往往表征为男性马共队员,亦为作者的父兄辈。
从二战期间的抗日武装,再到战后为英国殖民者、联邦政府所镇压,乃至今天新马泰社会里“恐怖主义”的同义语,马共历史本身即是一段失败者的历史,更是南洋华人难以言说的伤痛。“锦树的父亲辈那一代,只要你识字,你读书,读华文书,差不多你就会走进森林做了共产党。你没做,你总也有同学老师朋友做。”{17}在黄锦树的小说里,被军警带走的父亲、跳窗逃跑的祖父(《大卷宗》1989),消匿于雨林沼泽中的大哥(《鱼骸》),这些马共成员以个体的失踪作为革命理想殒落的注脚,而他们的失踪也归约了一个族群集体的创伤记忆——当马来西亚完成自己的建国神话后,彼时已经遁入雨林的马共便如同黄锦树小说里失踪的父祖兄弟,硬生生地被当局从华社中抹去身影,变成致命的禁忌或妖魔化的“野人”。小说《隐遁者》(2013)以1989年马共与泰、马政府签署《合艾和平协议》为背景——协议的签订标志着革命以失败告终。然而小说主人公“隐遁者”拒绝填写投降表格,拒绝与缴械的队友留在安置华人的和平新村,毅然重返雨林,“以自己的方式继续未了的战役”,{18}最终化身茹毛饮血的野人。
不论是就马来华人而论,还是对黄锦树的马共书写来说,男性都是马共革命的主导力量,而失败的男性则与马共的革命轨迹相挂钩。“自诩民族的救星,怀抱着血色红醉的祖国意象”,{19}是黄锦树父兄辈的写照,然而革命的风云淡去后,黄锦树注意到了那些因儿子、丈夫、父兄的败亡而“疲惫衰萎的脸”和“满布细丝的眼”,{20}注意到马华女性被迫承受的苦难。透过有关失败者的寓言,黄锦树持续操演《大卷宗》的主题——马共的幽灵如何透支华人子孙的生命,“为什么老觉得自己活在虚幻之中。有时怀疑,是否自己现在过着的生活是别人的梦境”。{21}父辈遗留下的历史债务使新一代大马华人处于自我认知的惶惑中,迷失未来的方向,只得在当局族群政治的挤压下抱残守缺。
尽管黄锦树借失败的父兄经营马华的伤痕文学,诉说历史债务,但他反复叙写马共革命的不可能/覆败,并非对历史的简单解构和戏谑,而是经由父兄的历史悲剧,抵达那早已注定结局的寓言前史部分,提供一个基于华人族群立场,不受限于马来西亚官方或马共官方说辞的视野,如黄锦树自陈:“我的马华文学一开始就和华人史的思考脱离不了干系……我写作马共题材小说时,马共的历史基本上已经结束了……因而可以从更广泛的视野看待那场革命,可以看到各方的观点和态度”,而小说固有的虚构权力,使黄锦树可以从容地“探勘灰暗的‘人之常情,甚至可以尝试逼近‘没有发生的历史——历史中的遗忘本身。”{22}
另一方面,革命的挫折也关联着华人家庭隐秘的伤痛,暗示出人伦道德倾颓的原因之一。小黑的《白水黑山》(1991)借叙事者“我”的两个舅舅杨文、杨武二兄弟不同的道路选择,讲述家族内部因革命而产生的恩怨情仇;张贵兴小说《群象》(1998)同样将一场失败的革命与一部悖德、血腥的家族史结合在一起。后者近作《野猪渡河》(2018)讲述砂拉越华人抗日历史,尽管华人最终获得了胜利,但战争的残酷还是破坏了华人的家庭及社会伦理秩序,并导致了人性的兽化。战后,抗日英雄关亚凤选择自戕,正是以死亡祭奠华族在人伦、人心上的惨败与失序。除此之外,方北方小说《头家门下》里争产失败的史家兄弟,黎紫书笔下一事无成的江九、年迈过气的黑道大佬钢波以及吸毒自弃的石鼓仔也都折射出普通华人在日常生活里“立业”的失败。
需要说明的是,马华文学亦描画女性失败者,如黄锦树小说《山路》(2013)便塑造了一位马华版的“蔡千惠”——一个失败、失望的前马共队员。但总的来说,女性更多因为男性的失败而沦为被动的欲望客体,被迫经受他者(男性)之失败所带来的苦难。马华文学失败叙事的型塑主要还是围绕男性形象展开,一方面表征为男性的内部失败,即主体在家庭人伦秩序里的失位,既无力肩负相应的伦理责任,又因暴力加速了个体的堕落(不论其为施暴者还是受虐者);另一方面,马共斗争的失利,亦牵连着大马华人在战后的命运变迁。作为一场失败的革命,马共遗留下的历史债务成了华人子孙难以清偿的“烂账”。男性主导革命,但革命的悲剧却带来家庭的破碎,后代国族认同的迷惘。家庭与革命,构成了马华失败叙事中相互缠绕的两大维度,也提示着马华族群所遭受的历史暴力与文化危机。
二、失败叙事里的“中国性”迷思
“中国性”(Chineseness){23}问题是马华文学难以规避的阐释焦虑与影响焦虑,背后反映着“马华文学/文化与中国文学/文化的关系”。{24}从20世纪20年代末南洋色彩的提倡,到四十年代末“马华文艺独特性”论争,再到九十年代马华文坛的“断奶”论战,“中国性”议题既是导火索,也是这些论争的焦点。
考察“中国性”议题之前,首先需要注意由明清以来大规模华人移民构成的南洋华侨社会,不管是在政治、经济还是文化层面,都与北方中国有着紧密的联系。早期华人移民梯山航海,他们“宁愿把自己看成是旅居者,而不是定居者,他们的精神世界基本上还是一个中国世界”{25},清末维新派、革命党人南来宣讲,倡导华社团结,推动南洋华人突破宗族、地缘的门户之见,将“南洋华人和中国连成一体,以南洋为后方,在年轻人中建构起祖国意识”,因而“现代国家独立前的南洋一直是大中国意识上的延伸”。{26}如果此处的“大中国”隐含了一條“文化—种族—国家”的意识形态逻辑链条,那么链条的第一环“文化”则体现在华人移民在语言文字、生活习俗、宗教信仰方面对中国属性的坚守与传承上。尽管不能否认南洋华人移民在蕉风椰雨中也会吸纳土著文化、西方殖民文化,形成新质的华人文化,但是南洋华社文化的内蕴依然与中华文化密不可分。
由此观之,对马华文学来说,“中国性”一方面可以归结为中国传统文化,“当政治把现实的中国隔绝之后,祖辈的记忆、肤色、血缘、语言、文字、礼俗节庆等等却随着生命的延续而延续”{27},甚至马华文学所使用的汉字本身便是中国文化的结晶。另一方面,在二战后冷战格局的影响下,如1957年马来西亚独立、万隆会议后新中国为团结亚非国家而不再承认“双国籍”,“中国性”的政治认同内涵被大幅削减,继而演化为一种“中国情结”,指向“纠结在作家心灵深处对中国的情感,以及受到作家高度重视的有关中国的概念”。{28}同时,马华文学“拥有自己的中国论述,在自己特定的轨道上进行着中国各种图像的想望”,“中国性”在这里应为“马华族群性里的‘中国性”,{29}其存在并不意味着马华文学是中国文学的从属或延续。在此意义上,林建国等马华学者所发出的文学“断奶”呼声亦是反对将马华族群性视为中国性的一部分,但也存在着过犹不及的危险,一如黄锦树对马华文学与中国传统文化血脉相连的质疑,“除了‘运用中文这一点之外,马华文学其实和‘传统中华文化是不相容的。”{30}由此可见,“中国性”在马华文学的实际生态中仍被一种迷思症候环绕,抛开文学论争带来的迷障,当代马华文学所迷恋的失败叙事,一定程度上也正是这类“中国性”迷思的文本再现。
李永平的《吉陵春秋》甫一出版便以“纯正中文”惊艳台湾文坛,但在“纯正中文”背后,李永平实际书写的却是一个个围绕失败而展开的故事——以刘老实为代表的吉陵镇民在人伦关系上的覆败象征着“中国性”所遇到的困境。李永平有意模糊吉陵镇具体的地理位置,但去地域化的写作并未妨害小说的中国属性,反而加强了吉陵镇作为文化中国缩影的象征意蕴。乡土中国的生活图景、人际关系、宗教信仰都在李永平笔下获得淋漓尽致的展演,但乡土中国最基本的伦理纲常却在文字魅影里吊诡地渐趋沦落。例如小说中萧达三之父求学归来后在镇公所谋得一份文案工作,“一镇的人,见了他都要叫一声,‘萧先生”。{31}可归来后的萧父却在风俗败坏的吉陵镇里迅速堕落,沉迷烟花柳巷,不仅无心打理亲生父亲的丧事,甚至与长子萧达三争风吃醋,得罪长子靠山孙四房后还要向老鸨罗四借钱以平息事端。夫不夫、子不子、父不父,从婚姻到孝悌,萧父的所作所为都显示出传统价值体系的崩塌,暗示移植自祖国的文化、伦理面临着在地的危机。马华文学的“中国性”迷思亦藉由失败叙事得以彰显:作家本人追慕、认同文化中国,在创作中亦拥抱中国属性,并以之为审美对象建构起马华文学的美学维度;但另一方面,“中国性”与失败叙事挂钩,传统道德被颠覆、解构,潜藏着作家对马华族群“中国性”的批判意识。
如同五四新文学是马华(新)文学的源头,中共革命也是马共革命的导师,然而前者以胜利为主调,后者却以失败落幕,并造成了在地华人的原罪:“会造反的、不忠诚的、不认同的、中共的间谍……等等污名的想象乃成为统治阶级对具华人血统者、受华文教育者、捍卫华人中国性者结构性排斥的情感及意识形态根源。”{32}倘若向前追溯,一部分马共革命的动力来自晚清以降的“大中国”意识(从中也可见“中国性”是一个流动的、受到征逐的概念)——华人的文化优越感、游离在官方意识形态外的民族情感、对于华人民族国家的憧憬,而这些亦为在地华人“原罪”的“前因”。在小说《群象》里,余家同以中国革命领袖为偶像,将五星红旗作为自己队伍的旗帜之一,但他的“革命之死”却没有在祖国引起任何波澜,张贵兴欲借余家同的败亡批判“中国性”诱惑里的致命因素与虚妄成分,或如黄锦树在《鱼骸》里的哀叹:“中国啊中国,它是致长兄及多少时代儿女于死的诅咒呵!”{33}
黄锦树的哀叹不失为一声充满悲情的质询:“中国性”是否能够/值得成为马华族群安身立命之所系?而这一问题的答案恰恰隐藏在马华文学失败叙事本身的悖反性中。马华作家不断叙写人伦的失序、传统价值的崩坏、革命事业的挫折,恰恰是为马华族群肯定、召唤一份理想化的“中国性”——批判的归宿乃是为理想化的中国属性寻得一份恰当的位址,回应本土化议题。当代马华文学的失败叙事折射出了马华作家、学者对“中国性”颇具矛盾色彩的拮抗和孺慕心理。他们一方面批判华人族群的劣根性,追溯族群挫败的肇因,隐晦地将华社苦难归咎于此,呼吁马华文学的本土化,视“中国性”为建构马华文学/族群主体性的负资产;另一方面,当本土化论述与现实的族群政治相结合,压迫华人生存空间时,中国属性又成了防止华族“变质”、进行文化抵抗的资本,深刻地融入马华主体性的构建之中。本土化论述的压迫性通常可以具化为《群象》里余家同挂在屋中的《风雨山水》由南宋山水画幻化成渲染南洋风情的蜡染画,其极端形式则如黄锦树小说《阿拉的旨意》(1996)里失败者刘财的遭际。
《阿拉的旨意》中,“我”因革命失敗被迫与当权者签下契约,成为“文化换血”的实验品,被放逐至荒岛上强制进行马来化改造:不得使用中文,接受男性割礼仪式,娶马来女子为妻,改信伊斯兰教……当权者对“我”的改造从身体范畴延续到精神领域,寓示出族群政治视阈下无所不在的意识形态规训与权力制约。{34}而“我”则通过铭刻中华文化元素/符号来表达对当权者的抗议,“我想起古汉字都是象形的,然而我并不识篆文,只能凭想像而会意。刻一些图案或图象,并不算违约。先刻上一只扭曲的猪——我的生肖。句号之后接着是姓名……姓刘,谐音为‘牛。”{35}“我”的造字之旅无疑是本土化威胁下文化焦虑的产物,造字的思路与目的都与中国属性紧密相连。蕴藉于汉字中的思维模式、华人民族共同体集体记忆中的能指与所指,为一个政治失败的失语者(族群)带来拯救文化危机、再度“发声”的希望。纵使这是一份飘渺的希望,却也让主体性严重受创的个体(族群)看到修复创伤的可能。
“中国性”不仅是一个内在于马华文学实践与论述中的问题,更是一个反观马华文学前世今生的方法。不管是家庭场域内人伦秩序的沦丧,还是革命历史层面华人族群的挫败,都反映出马华文学失败叙事与中国属性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复杂关系。需要指出,今天马华文学语境中的“中国性”更多指向文化属性的层面,而文化属性需要不断协商、建构,是一个流动的、开放的概念。黄锦树们在建构马华文学主体性/本土性时,视中华文化为一种负担和妨碍,他们的失败叙事亦将批判的矛头指于斯;但另一方面,马华文学又将中华文化融入自身审美品质的建设中,并通过书写“中国性”的危机来为马来华族呼唤一种理想的中国属性,在“中国性”面前呈现出既疏离又靠拢的矛盾姿态。且当现实政治生态恶化,中国属性更成为马来华人面对种族同化威胁时传递民族火种的资源,乃至重组族群主体性的能量——失败是已书写完成的历史,但“中国性”里犹蕴藏着华族希望的种子与前行的动力。
三、“立人”的焦虑与救赎的想象
“语言、民族、文化。坚持‘华文成为官方语言之一是马来亚独立建国的必要条件之一,绝对不能让步。然而,它却在政治协商中搓掉了。龙失其血,其魂安在?”{36}马来西亚的独立本应赋予马华文学相应的国别位置,然而马来文的绝对优先性,以及官方倡导马来文背后的族群政治理念,却反过来使马华文学遭受一种被宰制、排除的政治、历史暴力。而失败叙事正是“龙失其血”后一种具有忧怨风格的文化产物,呈现出与马华族群的拓扑关系——小说中华人的失败隐喻着大马华族在现实政治机制和文化环境中的弱势地位,遑论马共的伤痕记忆。如黄锦树者,一边为败亡的革命父兄招魂,编织“南洋人民共和国”的伪史神话,反讽马共之颓败;另一方面又沿着陈映真的“山路”,改写同名小说,抒发左翼之惑:革命陷入泥淖之后,马来华人又该何去何从?
实际上,黄锦树的检讨、反思恰恰反映了马华文学关注“失败者”的深层动因,即一种鲁迅式的“立人”焦虑。自晚清至民国,中国在政治、军事、文化等领域经历了一系列有形的溃败,因而“对失败的关注成为一种根深蒂固的特殊意识”。{37}“是故将生存两间,角逐列国是务,其首在立人,人立而后凡事举”,{38}鲁迅在《文化偏至论》里提出的“立人”说便是基于这一意识与中国国情表达出的“对中国文明存续的不安”,{39}而这种不安又在五四新文学里演变为对失败经验及国民劣根性的反复陈说。尽管鲁迅的“立人”思想自有其时代语境,所论对象是处于历史转折期的近代中国而非南洋华社,然而这种对国族主体性的吁求,对人的独立、自尊的谋求,却可以具有一种世界性的普遍意义。更何况类似的无形的失败感与不安同样是马华族群的梦魇。受限于后“五·一三”时期紧张的政治气候,对20世纪70年代的马华文学而言,“凡是涉及种族、宗教、文化、教育的课题都归为‘敏感”,{40}本土作家被迫噤声,只剩下在台马华作家为族群发声,挑战官方话语霸权;至八十年代,“限制使用华文招牌事件、捕捉政敌的茅草行动、政府机构行政行种族偏差等,一再发生,使华社充满了颓伤黯然的情绪”,{41}马华文学的忧患意识随之愈发凸显——华人如何重新屹立在这片国土上,如何在文化认同、民族身份和国民身份三者间找到应然的位置。由此观之,“立人”的焦虑不仅是中国新文学的内在驱力,也演变为马华文学的深层心理症候。
具体来说,“立人”的焦虑关乎马华族群的主体性定位,集中了马华知识分子对华人族群所遭受的不公待遇的不满与对族群文化未来走向的焦虑。在民族寓言的框架内,马华男性的“失败”已上升为一种“人”的失败,一定程度上跳脱出性别的藩篱。对李永平、黄锦树们来说,书写失败并不意味着屈服于历史和现实,相反,如石静远所论,“失败的概念包含了一系列的文化、政治、修辞和文学策略,试图以此在充满动荡、冲突和不确定性的时期修复受损的‘国家和‘自我意识。”{42}因此,失败叙事在马华文学中也伴随着一种补偿的、赎救的心理,失败的终点并非全然是令人绝望的“无物之阵”,它同样可以开启一个蕴含希望的时刻。鲁迅从中国鸦片战争以来的失败现实出发,阐述“立人”之必要,期待中国“人立而后凡事举”,{43}而这份期待也是马华文学失败叙事真正的焦点,即一种对成功(“人立”)的想望。正如郁达夫《沉沦》里的主人公在历经种种屈辱性的挫折后,吁求一个强大的祖国,当代马华作家对失败的重访亦创造了一种话语上的可能性,即失败者(族群)仍有希望获得救赎/修复。在具体的文学实践中,马华文学的失败叙事在书写失败的同时亦取径有关成功的描画来揭示出自身的一体两面——文学想象里的失败或将召唤出破而后立的可能,就此而论,那些相对于失败人事的成功者,亦应当纳入失败叙事的框架内。
正如马华男性形象是言说失败的主要载体,失败叙事里的(相对)成功者形象通常由华人女性扮演,从《吉陵春秋》里长笙式的欲望客体变为更具有主动性的行为主体。性别维度的引入也带来了救赎的可能——女性的(相对)成功从属于“立人”问题的另一面——既然既往的历史为男性失败所累,那么女性(他者)的力量能否扭转华族的挫败境况?事实上,中国女性在二十世纪的民族国家构建、现代化实践和本土文化传承中所处的既介入又间离的位置也是马华女性在华社的民族共同体建设中所处的位置。质言之,女性主义与民族主义、女性群体与民族国家之间的耦合关系使女性可以成为衡量华社境遇的尺度;{44}另一方面,女性又同时常规性地被排除在民族生存发展的大业外。相比于男性,来自“想象共同体所要求于其成员的责任、义务与牺牲”对女性的约束、影响更小,{45}女性反而更易超越民族共同体的失败体验,由单纯的受难者演变为一份新质的抵抗力量,遥指民族自立神话的修辞策略,这也正是《告别的年代》里杜丽安能以女流之身在后“五·一三”时代取得事业成功而无须背负过多历史债务的原因。
在黎紫书的长篇小说《告别的年代》里,主人公杜麗安由“五·一三”爆发时的底层弱女子,一步步变成平乐居茶室老板娘;而改变杜丽安人生轨迹的黑道大哥钢波却日益老迈,不仅因一念之差不容于帮派,亦为家人所疏离,流亡归来后不得不依附昔日妾室杜丽安。但杜丽安早已从钢波豢养的金丝雀变成风情万种的老板娘,美丽时髦且精明能干,在钢波事业落寞和生理衰老的映衬下,愈发彰显男女强弱位置的转变以及女性自立自强的传奇。当杜丽安发现自己无论在物质上、精神上都可以独立、自主于挫败的男性外,某种意义上,她也获得了在男性世界里的“蜕变”和“自足”。因而黎紫书创造女性神话,借杜丽安的生存经验指涉后“五·一三”时代华人境遇的变迁,实现了对女性(马来西亚华人)“自强”的礼赞。{46}可以说,从男性“立业”之不成到女性的成功“立业”,本质上都是对大马华人“立人”的向望,在本土社会里寻求超越历史桎梏的立足点。
在失败叙事中利用女性成功的神话来翻转历史或现实的做法还见于李永平的《朱鴒书》(2015)中。小说里鬼魂形态的澳西先生隐喻殖民主义/后殖民主义在婆罗洲土地上的阴魂不散,“他的灵……在大河两岸各家长屋之间,日日夜夜徘徊梭巡”,想要“把这群被他宠幸过的长屋小姑娘,全都召唤回来”{47},再度施行对少女们的性迫害。为了挫败澳西先生的阴谋,李永平安排受难的原住民少女团结一致,在华人少女朱鴒的率领下,共同驱逐殖民者的幽灵。原住民少女的受难经历化作反抗的神力,帮助朱鴒成功弑杀澳西的鬼魂,不仅实现了作家对婆罗洲母亲的文学救赎,也丰富了失败叙事的种族维度,使李永平早年期盼婆罗洲各族人民和谐共处的愿望得以成真,“我相信有一天,没有人再说你是达雅,他是支那了……我们都是婆罗洲的子女。”{48}因而,“立人”既关乎华族的主体性重构,也与疗愈本土历史苦难息息相关,并使“本土”拥有更温情的内涵,搁置族群政治带来的对立与冲突,指向一个母体化/地母化的婆罗洲雨林/马来西亚。
至此,“立人”的出路不再是作家本人的离境出走,{49}而是在文学创作中回归本土,探索重建大马华人主体性的方式。无论是精神还乡,还是反殖叙述,抑或礼赞个体之奋斗、生命之坚韧,都可为马华作家所借重,从而实现华族的“立人”寓言。另一方面,鲁迅“立人”思想的普世意义,也通过马华作家的失败叙事得以展现——如何从失败的现状出发去寻求主体的自尊、自由、自立以及主体间的互助、互爱。《告别的年代》中杜丽安在追求个体自立自强的同时不忘帮扶怯懦的继女刘莲;《朱鴒书》里朱鴒引领原住民少女反抗殖民者鬼魂,重返雨林圣地;《流俗地》里盲女古银霞克服生理的残疾与华社中隐而不显的历史暴力,从而获得救赎自我乃至华人族群的契机……从中既可见马华作家追求华人主体性的努力,也展现出马华文学对“人”本身的省思——“人”应当超克生活之黯然,实现生命意义的升华。
诚然,马华(新)文学的肇始与中国新文学息息相关,甚至一度可视为中国新文学的南传支流,而随着历史的演进、文学生态的更迭,马华文学不可再被视为中国文学的支流,但“当一个具有十分明确的主体意识/本土色彩的马华文学已经独立存在、与中国文学互不隶属时,它与中华文化/中国文学/中国性的联系,依然是十分密切的。”{50}易言之,“五四”文学传统已然内化为马华文学的基因,因此内蕴于新文学以及近代中国国族意识、文化形态转型过程里的失败修辞(the Rhetoric of Failure){51}亦早已成为马华文学的文化无意识。战后马来华人“二等公民”的处境,在政治、文化、经济等领域的失败,使得鲁迅当年提出的“立人”思想在半个多世纪后的南洋地区得到了“回声”,揭橥了华文文学复合互渗的状态。
四、结语
当代马华作家透过男性在家庭人伦秩序上的“失守”和马共革命的失败,将批判的矛头指向马华文学/马来华人与“中国性”的纠葛,也由此映射出失败叙事中的“中国性”迷思:在孺慕中华文化的同时,藉书写传统价值困境、华社的挫败历史,表达对南洋“中国性”的批判;既拮抗中国属性,又因大马官方的族群政治,不得不以“中国性”作为文化抵抗的资源,借此维护华人族群的主体性。
此外,历史经验的相似性、内刻于自身的文化因子,使当代马华文学的失败叙事承继了鲁迅的“立人”思想和新文学失败叙事的修辞策略——文学里的失败叙事潜隐着一种对理想范式的询唤,一种修复自我/族群创伤的力比多。失败者与马华历史的同构性,使其成为马华作家“立人”焦虑的具象化形态。同时,马华文学的失败叙事也涵盖了对成功者的描画,体现出失败叙事中的救赎心理,希冀化解族群的生存危机、文化危机,疗愈隐藏于历史万花筒里的暴力伤害。为此,马华文学试图以女性的(相对)成功来逆转华族的挫败历史,探索生命的出路,既挖掘了华人离散叙事的多样性,使读者看到了马华文学里多元的性别立场、深刻的历史反思,也提供了一份对华人历史、文化更加辩证的思考。
① 不论阿Q还是孔乙己,其在生存境遇上的“失败”,都体现出封建等级社会对人性的荼毒、扭曲,都属于“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
② 本文所讨论的当代马华文学指1957年马来西亚独立后的马华文学。
③ [新加坡]方修:《新马文学史论集》,香港:三联书店香港分店1986年版,第4页。
④{40}{41} [马来]潘碧华:《参与的记忆:建国中的马华文学》,《中外文化评论》2008年第2期。
⑤ 1969年马来西亚执政联盟选举失利,引发马来社会的种族冲突,华人沦为冲突受害者。
⑥ 宋剑华:《徘徊于“权”和“亲”中间的“父”之形象——对新文学家庭伦理关系叙事的再思考》,《东吴学术》2019年第3期。
⑦ 如孔飞力指出,中国家庭结构在空间和时间上的延续性为移民(包括海外移民)提供了物质上和心理上的支持。见[美]孔飞力《他者中的华人:中国近现代移民史》,李明欢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19-20页。
⑧ 钱杭:《中国宗族制度新探》,香港:中华书局(香港)有限公司1994年版,第10页。
⑨ 曹淑娟:《堕落的桃花源:论〈吉陵春秋〉的伦理秩序与神话意涵》,《文讯》1987年总第29期。
⑩ 朱崇科:《马华文学12家》,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9年版,第135页。
{11} [马来]李永平:《黑鸦与太阳》,《婆罗洲之子与拉子妇》,台北:麦田出版社2018年版,第179页。
{12} [马来]黄锦树:《流离的婆罗洲之子和他的母亲、父亲——论李永平的“文字修行”》,《中外文学》1997年第5期。
{13} [马来]黎紫书:《把她写进小说里》,《出走的乐园》,花城出版社2005年版,第207页。
{14} 《黎紫书:最理想的写作状态是躲起来》,《晶报》2013年5月12日,http://www.chinawriter.com.cn/news/2013/2013-
05-14/162394.html.
{15} 马共即马来亚共产党,上世纪二十年代中叶,中共先后派谴傅大庆、潘云波等人至南洋宣传共产主义,并于1926年在新加坡成立共产党南洋临时委员会(简称“南洋共产党”)。1930年,南洋共产党改组为马来亚共产党(简称“马共”),成员大部分为南洋华人。此外,成立于1953年的砂拉越解放同盟(“砂共”)与马共虽有区隔,但因砂拉越后亦并入马来西亚,且时间跨度基本为马共所涵盖,故本文在文中对马共/砂共不做进一步区别,而将二者合称为“马共”。
{16}{17} 朱天文:《迅速之诗——读〈雨〉》,黄锦树:《雨》,四川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7页,第8-9页。
{18} [马来]黄锦树:《隐遁者》,《鱼》,台北:印刻文学生活杂志出版有限公司2015年版,第67页。
{19}{20} [马来]黄锦树:《错误》,《死在南方》,山东文艺出版社2007年版,第87页,第89页。
{21} [马来]黄锦树:《大卷宗》,《死在南方》,山東文艺出版社2007年版,第56页。
{22} [马来]黄锦树:《华文小文学的马来西亚个案》,台北:麦田出版社2015年版,第364页。
{23} 刘小新认为“中国性”的概念出自王赓武《中国与海外华人》一书,涉及海外华人华裔文化身份认同,是一个基于历史、回应当下和面向未来的复杂的动态的结构。与之近似的说法还有“中华性”、“华人性”等,为使论述统一,本文仍取“中国性”一说。见刘小新《乡愁、华语文学与中华性》,《福建论坛》2016年第12期。
{24} 温明明:《离境与跨界:在台马华文学研究(1963—2013)》,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194页。
{25} [马来]何国忠:《马来西亚华人:身份认同、文化与族群政治》,吉隆坡:华社资料研究中心2006年版,第23页。
{26}{30} [马来]黄锦树:《马华文学与中国性》,台北:麦田出版社2012年版,第59页,第75页。
{27} [马来]黄锦树:《马华文学:内在中国、语言与文学史》,吉隆坡:华社资料研究中心1996年版,第84-85页。
{28} [马来]林春美:《性别与本土——在地的马华文学论述》,雪兰莪:大将出版社2009年版,第15页。
{29} [新加坡]游俊豪:《移民轨迹和离散论述:新马华人族群的重层脉络》,上海三联书店2014年版,第159页。
{31} [马来]李永平:《吉陵春秋》,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120页。
{32} [马来]黄锦树:《从个人的体验到黑暗之心——张贵兴的雨林三部曲及大马华人的自我理解》,张贵兴:《我思念的长眠中的南国公主》,台北:麦田出版社2001年版,第255-256页。
{33} [马来]黄锦树:《鱼骸》,《死在南方》,山东文艺出版社2007年版,第8页。
{34} [马来]黄丽丽:《论黄锦树小说的潜隐对话》,《世界华文文学论坛》2016年第2期。
{35}{36} [马来]黄锦树:《阿拉的旨意》,《由岛至岛》,台北:麦田出版社2002年版,第103页,第102页。
{37}{39}{42}{51} Jing TSU, Failure, Nationalism, and Literature: The Making of Modern Chinese Identity, 1895—1937,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5, p.17, p.8, p.8, p.7.
{38}{43} 鲁迅:《鲁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58页。
{44}{45} 如女性主义和民族主义都以平等作为共同体的政治诉求,见马春花《现代、民族与性别——试论中国现代主义文论的三维结构》,《南开学报》2021年第2期。
{46} 刘俊:《“告别”的姿态和意义——论黎紫书〈告别的年代〉》,《南方文坛》2015年第1期。
{47} [马来]李永平:《朱鴒书》,台北:麦田出版社2015年版,第218页。
{48} [马来]李永平:《婆罗洲之子》,《婆罗洲之子与拉子妇》,台北:麦田出版社2018年版,第95页。
{49} 如李永平、陈大为、钟怡雯、张贵兴等马华作家都曾离马赴台,展开马华文学的“离境”书写。
{50} 刘俊:《“南洋”郁达夫:中国属性·海外形塑·他者观照——兼及中国作家的海外影响与华文文学的复合互渗》,《文学评论》2018年第1期。
(責任编辑:霍淑萍)
The Myth of Chineseness and the Anxiety of Establishing Someone: On the Failure Narrative of Chinese Malaysian Literature
Xi Weixuan
Abstract: Contemporary Chinese Malaysian writers have inherited the concern about failure narrative from the new literature of China, shaping up failed male images in the two sites of family and revolution, revealing a myth of their hankering after and distancing themselves from the Chineseness, critiquing the Chineseness of the Chinese Malaysians by way of failure narrative while using it as a resource of cultural resistance under the oppression of ethnic politics. The anxiety of establishing someone after Lu Xun is the internal power of failure narrative in Chinese Malaysian literature as it reflects their mentality of redemption while successful women, in contrast to the failed males, are imbued with a vision of self-strengthening for the Chinese Malaysians, providing more dialectic althought into their history and culture.
Keywords: Chinese Malaysian literature, failure narrative, Chineseness, the thought of establishing someon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