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外华文小说中传统意象资源的转化:以张翎《归海》为例

2024-06-12 13:39王小平
华文文学 2024年2期
关键词:张翎

王小平

基金项目:教育部哲学社会科学研究重大课题攻关项目“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人类命运共同体价值观基础研究”,项目编号:21JZD018。

作者单位:上海师范大学对外汉语学院。

摘 要:张翎的长篇小说新作《归海》主要包括三个不同层面的叙事主题,分别指向书写母亲、自我疗愈及回望故土。同时,作家援引、激活传统意象符号,建构起以“归海”为核心的雨/水、龙、凤意象体系,紧密贴合小说叙事且与之形成互补关系,深化了作品的叙事美学内涵。意象的选择与运用,不仅体现出张翎在跨文化语境中汲取、转化汉语文学传统的叙事自觉,也示范了一种将海外生命体验与民族精神进行融合性书写的独特路径。

关键词:张翎;《归海》;海外华文小说;传统意象

中图分类号:I207.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6-0677(2024)2-0018-06

张翎是一位擅长运用特定意象营造氛围、铺设线索的作家。早年“江南三部曲”(《望月》《交错的彼岸》《邮购新娘》)融合世情小说叙事传统与跨文化生命体验,在意象运用方面极具匠心,标志着作家个人风格的初步形成。此后每部长篇小说中均有特殊意象,或地点,或人名,或物件,或自然生物。意象与主题情节的紧密配合,至《流年物语》臻于圆熟,《劳燕》则开始探索意象在涵括人物性格命运、升华叙事美学效果方面的作用。可以说,意象分析是把握、解读张翎小说叙事内涵的一个重要路径。值得注意的是,长篇小说新作《归海》中的意象建构又有新变,对传统意象资源的转化是这部作品的突出特色,不僅有效贴合、推动了叙事主题的发展,彰显出“归海”丰富的意蕴层次,且有助于弥补小说的审美缺陷,提升整体美学意境,对于海外华文小说写作也具有一定的借鉴意义。

一、《归海》的三重主题

《归海》中的意象运用与小说叙事主题紧密相关,不妨先对整部作品的叙事主题、结构布局作一梳理。从故事情节来看,小说的主题包括三个层面:书写母亲、自我疗愈与回望故土。小说开篇,叙写加拿大华人女子菲妮丝(中文名袁凤)的丧母之痛,并以母亲春雨留下的遗物为线索,引出菲妮丝对母亲生前往事的寻溯之旅,她誓要找出母亲的秘密,那颗“蚌壳中的珍珠”①。于是,菲妮丝开始与远在上海的梅姨通电话,后又放下工作飞回国内,与梅姨见面倾谈……整部小说共分六章,采用嵌套式叙事结构,完整呈现了春雨的一生,表层结构由第一章和第六章构成,讲述菲妮丝与丈夫乔治·怀勒的日常生活,包括他们与母亲春雨晚年的共同生活经历,以及春雨死后两人先后前往中国的旅程,这一结构层指向现实与当下。小说第二章到第五章为内层结构,以菲妮丝回到中国后与乔治·怀勒的往来书信为叙事框架,植入菲妮丝根据自己回忆和梅姨叙述所写作的手稿。这一结构层指向遥远的过去,既包括菲妮丝(阿凤)的童年及少女时期记忆,也包括菲妮丝所不知情的母亲“前史”。表层结构的现实叙事以“百宝箱”及其中的照片、药瓶等物件暗示过往,并以梅姨为联通过去与当下的中介,补充他者视角,弥合历史缝隙;内层结构为历史叙事,同时又以菲妮丝与乔治·怀勒的书信带出现实感,以冷静审视的笔调平衡创伤叙事。双层结构紧密绾合,体现出作家的精心布局。梅姨所讲述的春雨故事、菲妮丝(阿凤)对母亲的回忆与想象、乔治·怀勒对岳母的印象彼此交映,一个鲜活饱满、富于强烈母性特质的女性形象由此诞生:春雨不再仅仅是菲妮丝记忆中单一平面的母亲,还是一个曾被战争蹂躏侮辱的女人,一个在动荡岁月中敢于为丈夫挺身而出的女人,一个曾为了女儿放弃美好爱情的女人……

但《归海》的创新之处并不在于塑造一个更美好、更强大的母亲形象,而在于,揭示女儿“书写母亲”这一行为的内在疗愈性质,赋予代际亲情关系以流动性、开放性,并将其置于跨文化迁徙语境中,表达作家对“自我疗愈”这一生命课题的思考。在小说中,借助于持续不断地寻找母亲、书写母亲,菲妮丝走完了漫长的自我疗愈之旅。她带着童年及青春期的创伤记忆,与母亲相依为命,恐惧于母亲的衰老与失忆,并在孤独中与乔治·怀勒结婚。但最终抚平其丧母之痛及生命创伤的并非婚姻,而是对母亲及自我生命历程的回溯与书写。在返回中国的旅途中,菲妮丝将自己的回忆、听闻与想象写成手稿,随信寄给丈夫乔治·怀勒,讲述母亲的故事。在这一过程中,她逐渐走出创伤阴影,在情感的敞开、流动中获得生命的疗愈。

以书写促成疗愈的文本证据是,菲妮丝手稿中的叙事语法及情感的变化轨迹清晰可见。随着叙事的推进,菲妮丝的视角逐渐穿透了记忆表象,而在想象力的驱动下愈益深入地介入现实,更为完整、深刻、清晰地呈现母亲的生命真相,与此同时,叙事情感浓度亦持续加重,菲妮丝不断贴近、深入母亲的灵魂世界,探测母亲内心的秘密,在至深的母女亲情中窥见生命真相。此处试对手稿作一简单的文本分析。手稿包括四部分,分别为“饥饿”、“老师”、“姐妹”及“灾难”,对应着不同的历史时期。“饥饿”与“老师”两部分手稿是小说第二章、第三章的主体内容,是以第三人称视角叙写阿凤的童年及少女时期(60、70年代)的生活经历。父亲二娃在战争中身负重伤,归来后却饱受侮辱与嘲弄,后因一场误会而衰败下去,拼尽力气保护妻女后离开人世。阿凤与母亲艰难度日,甚至需要母亲卖血才能换取生活所需。在逼仄困苦的生活中,阿凤对高中英语老师孟龙暗生情愫,这里又带出孟龙的悲剧故事。在这两部分手稿中,阿凤沉浸于自我小小世界的悲欢中,无从窥测母亲的过往,对母亲的情感世界更是一无所知,即便敏感到生活表象下仿佛存在裂隙甚至深渊,抑或偶尔惊异瞥见母亲的温煦动人,却不愿也无力深究。她在母亲的呵护下成长,却如鱼在水中而不自知,更多的是对母亲的不满与疏离,手稿中只有菲妮丝的感喟,“还要过二十年,她才会参悟一条亘古不变的真理:世上每一个女儿都嫌弃过母亲,都渴望逃离母亲那样的日子。可是到头来,哪一个也逃不过命。”②而此刻,生活中的相守并不能使心灵相通。

然而,自手稿第三部分“姐妹”(即小说第四章开始,菲妮丝逐渐进入母亲的内心世界)。这部分内容根据梅姨的讲述,描写母亲春雨与姐姐春梅(梅姨)一家在解放初期上海的相处时光。菲妮丝的想象开始照亮梅姨话语所无法触及的角落,譬如春雨刚到上海时的陌生与惶惑,春雨与春梅之间复杂的亲情伦理及情绪流动,以及与二娃重遇的经过,等等。菲妮丝以想象补充梅姨未能讲述的点滴往事,而想象又带动了情感的投入,她真正开始贴心贴肺地体会母亲的情感。随着想象深化、叙事推进,菲妮丝对母亲的理解、与母亲的和解也逐渐加深,在手稿“灾难”中达到顶点。菲妮丝有了书写母亲的自觉,“在这个故事里,有一些谁也无法涉及的盲点,我试着用我自己的眼睛来填补这些空白之处。”以及了解母亲的笃定自信,“这一章里的母亲是在我出生之前的,如以前所的,是‘史前的、我不曾见过的母亲。但我却非常肯定我‘知道她,从灵魂最深之处认识她,这样的认知来自我一生和她在一起度过的时光。”③这部分内容讲述母亲在抗日战争期间的惨痛经历:春雨与春梅被日本兵强奸且囚禁、被迫服药,春雨设法帮助春梅脱离魔窟,自己也随后逃出,遇到解放军战士二娃,相互救助……菲妮丝以细腻笔触讲述母亲令人心惊的“前史”,抚遍母亲的累累伤痕,冷静平和的文字难掩内心的波澜起伏。她终于看到了母亲完整的生命,包括那些令人无法直视的伤痛,以及宽厚博大、至为深沉的母爱。从“饥饿”到“老师”、“姐妹”,再到“灾难”,从肉身亲密相处、灵魂却隔膜,再到与母亲生死两别然而声息相通,菲妮丝在寻找、书写母亲的过程中,走过了内心的万水千山,在情感的激荡与释放中与贴近了母亲。与此同时,菲妮丝也打捞起记忆深处的碎片,譬如,幼年时与父亲的一场探险之旅间接导致其衰败与死亡,又如孟龙的到来与离开,使她刚体验到爱的甜蜜却又迅即失去,以及成长过程中饱尝艰辛酸楚……历历往事所包裹的创伤体验均在书写中一一呈现、分享而得以化解。通过记忆叙事,修复母女的亲密情感关系,疗愈自身成长中的创伤体验,这是小说的第二重主题。

与此同时,小说的第三重主题“回望故土”也隐然浮现。若将书写母亲、自我疗愈置于跨文化流动场域中来看,则母亲与故乡、土地的紧密关联,使“书写母亲”这一行为最终指向回望故土,菲妮丝回到国内寻溯往事这一现实行为,也进一步强化了母亲/故乡的同构性特征,而母亲在战争中被蹂躏的经历与故乡的战乱创伤记忆相呼应,则延续了张翎近年来关于“战争中的故乡女性”这一题旨的书写。但从《归海》的意象来看,作家对“故乡”的思考又有所深化,下文将进一步阐释。

二、《归海》的意象体系

梳理了叙事主题之后,再来探讨小说中的意象,就会发现,不同于此前作品中的零散意象,《归海》建构了一套完整的意象体系,不仅紧密贴合叙事主题、人物特征,且有效填补了情节的裂隙,使文本的秘密得以充分敞开,从而赋予小说以虚实相生、文气丰沛的审美特质。先说“春雨”。这是母亲的名字,也是小说中的重要意象。春雨滋养万物,昭示了母亲春雨身上的核心特质——“母性”。无论是日常生活的困苦,还是战争的蹂躏,都无法摧毁这一特质:始终如地母般以默默承受苦难,且从未失去孕育的渴望与能力。在这一角色身上,可见出张翎此前作品中人物经历、个性气质的痕迹,她糅合了《邮购新娘》中方雪花的无私付出与旺盛生育力、《阵痛》中上官吟春被日本兵强奸的不幸遭遇与对苦难的忍耐力、《交错的彼岸》中阿九的坚忍顽强与生存智慧。可以说,关于女性耐受力、滋养力、母性意识的想象与书写,在春雨这一人物身上得到了充分、完整的体现。菲妮丝(阿凤)对母亲春雨的寻找与发现,事实上也是有情的自然生物(凤)对大自然母亲的寻觅与皈依。菲妮丝失去母亲的伤痛、在寻找母亲的过程中所获得的身心疗愈,与动物对自然家园的渴望、在自然家园中汲取能量以获得修复的生物本能何其相似——尽管这母亲/自然本身也已遍体鳞伤。小说人物的名字与个性气质、象征意义完全吻合,这是“春雨”意象的主要功能,体现的是小说的第一重叙事主题。

围绕着“春雨”意象的是“龙”与“凤”,分别对应孟龙与菲妮丝(阿凤)——这是小说耐人寻味之处。“龙凤”往往象征着琴瑟和鸣的爱情,在小说中,阿凤一直以为自己和孟龙心心相印,几十年后才从姨母口中得知,母亲春雨才是孟龙真正的恋人,而她自己也早已外嫁,“龙凤”根本无合体可能。既然如此,为何名为“龙凤”?这是小说的障眼法。正如《红楼梦》中不可靠的“金玉良缘”,《归海》中也并不存在龙凤配。偏离了后世形成的龙凤文化,《归海》呼应更为古老的意象符号。在古典传统意象体系中,“龙”与水有密切联系,龙入地生水,水气上天成云,“云从龙。召云者龙。”(《易传·系辞》)“云,以及云和雨的功能性关系(云产生雨),就是产生龙的意象的基础。”④龙行必有云雨,就原始意象来看,龙与水的关系极为密切,因此,“龙,水物也。”(《左传·昭公29年》)孟龙试图通过海上逃亡,以摆脱动乱年代的荒谬命运,中途被发现,不得不离开阿凤母女跳海逃生,这一情节写出龙凤命运的分道扬镳,也写出龙与海/水的生死纠缠。猛龙入海无踪,春雨与阿凤后来亦入海。在小说中,三人最后皆赴海外生活。从情节来看,孟龙是推动后两者入海的关键人物。孟龙偷偷带来收音机,并调至美国之音频道,母女俩胆颤心惊却并未反对,“这天夜里,袁凤怎么也睡不着,忽然觉得身下的那张床太小了。”⑤一个更为阔大的海的世界出现在母女俩面前。也正是因为孟龙计划逃亡,春雨和阿凤才第一次有了远赴海外的念头,并毅然付诸实施。尽管这次行动以失败告终,但多年后,他们定居海外,又焉知不是由孟龙种下初因?“云从龙”之意象,正贴合了孟龙对春雨母女内心渴望的召唤。再来看凤。在原始符号体系中,凤是风神,王国维也曾论证“凤”与“风”在甲骨文中同音同义且通用。⑥小说中,阿凤和春雨不约而同选择放弃孟龙,彼此相伴,承担起属于自己的命运——“风雨同舟”,这一语词与小说情节、人物姓名完美契合。龙凤错位、分离的内涵也由此彰显:“在血脉面前,爱情是外姓人。”因此,第六章中,梅姨抖出母亲与孟龙的爱情秘密后,菲妮丝虽有诧异却并不震惊,因她已有同样的付出,“母亲为她放弃了爱情,她也为母亲放弃过爱情。……只是母亲活着的时候,她们都不知道彼此曾經的选择。”至此,菲妮丝终于明白,“母亲蚌壳里的那枚珍珠,不是战争中的那场耻辱,不是瓶子里的那些粉末,而是母亲想要告诉她:无论再有多少次选择,她选择的永远是女儿。”⑦正如加拿大哲学家马苏米在分析情感反馈问题时指出,“情感的自治就是它在虚拟中的参与。它的自治就是它的敞开。”⑧小说中的情感疗愈正是如此:在对记忆、想象的虚拟书写中,母女情感与生命交相激荡,在完全敞开、彼此理解中融为一体,这是张翎在小说结尾处给予菲妮丝(阿凤)最深刻的疗愈。借助于古老意象符号的复活与再生,血脉亲情所表征的原始生存意志战胜了爱情之殇。当“龙”缺位之际,在“梦龙”(孟龙的谐音)的同时,凤亦能携带着被春雨滋养的记忆独自远行。小说中的龙凤意象及其与雨的关系,对应着文本的第二重主题:菲妮丝(阿凤)的自我成长。

小说以“归海”为核心的水意象体系,包括九山河、瓯江、海、雨水等。从九山河到瓯江,再到海,春雨及阿凤的生命逐渐开阔。就地理故乡的空间范围而言,海并非来处,而是去处。那么,何以“归”?这里涉及到的,同样是古典意象资源的转化。作为传统文化的经典符号,“水”意象在儒道释三家思想及文学中均受重视。儒家有“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论语》),并以其喻君子之德(《荀子·宥坐》);佛家则在水沫瞬间生灭中照见生命无常,而作为禅定法门之一的“水观”则通往澄明之心境;老子以水为顺应自然、柔弱不争的符号象征,“利万物而不争”、“近于道”(《道德经》)。佛家的生死流转,儒者的自强不息,道家的至柔之德,都在“水”这一意象中有所体现,因此,“水”之流动不息表征着循环论文明的诸多核心要素。张翎的小说,从一开始便与水有着不解之缘。此前的作品中,“水”主要体现为故乡之水,藻溪、瓯江是反复出现的地名,作家也多次以此隐喻温州女子的弱德之美及坚忍心志。但《归海》却通往更为遥远的文化传统,凸显水之流动性、开放性、自反性特征。如第六章最后一节,叙事者反复诉说,“水没有皮肤。皮肤是身体的边界,水没有皮肤,也就没有边界。”“水流至地角天边,没有固定的名字,到了哪儿,就有了那地方的名字。它可以叫九山河,也可以叫瓯江,也可以叫大鹏湾,或者叫安大略湖。”“水在一个岔口分了道,又会在另一个岔口汇拢,总能彼此寻见,相互连接。”“水永远也不会真正消亡。水永远自由。”⑨张翎对“水”之思考及表达,不仅与传统文化精神息息相通,也令人想起《红楼梦》中黛玉嘲王十鹏祭妻,“天下的水总归一源,不拘那里的水舀一碗看着哭去,也就尽情了。”——张翎早年“江南三部曲”,颇受《红楼梦》世情小说的影响,这是另一话题。此处,张翎将包含着佛道融通智慧之“天下的水”,转变为跨文化视野中向着外部世界敞开、变动不居的“世界的水”,在传统水意象中融入现代世界性意识,于是,九山河之水与安大略湖之水相通。由河而江、而海,《归海》中的自循环水系统气象阔大、生生不息,因此,对于九山河、阿凤、春雨来说,“海”是他者,却不妨“归”;而春雨的骨灰无论入河还是入海,都是“归”。于是,“归海”与“归乡”无分彼此、融为一体。这才是“归海”的真正内涵,也是小说第三重主题“回望故土”与题名“归海”之深层联结所在。

三、《归海》对传统意象的激活与转化

而作为整部小说的核心意象,“归海”的意义还不止于此。张翎一路走来,有着极强的叙事策略自觉意识,这在其早年的“江南三部曲”中已可见出。尽管彼时的写作受传统世情小说的影响较深,如有论者指出《邮购新娘》蕴含着“海派美学”⑩,或与此不无关系,但在后来的作品系列中,这一特质逐渐淡化,作家似乎更致力于叙事策略的创新,如多重线索的交错、草蛇灰线的伏笔、收放自如的视角切换、互文性叙事{11}等,体现出作家在叙事艺术上的匠心,小说也因此富于立体感、纵深感,几乎每部作品的形式都予人以新鲜之感,殊为难得。但与此同时,张翎又是自觉的现实主义叙事者,她始终致力于呈现细密饱满的日常生活世界,如此,在匠心与自然之间如何平衡,便成为不得不面临的问题。以《归海》为例,如前所述,整部小说采用嵌套式结构,第一章与第六章为表层结构,第二、三、四章则为回忆性叙事,写春雨在不同时期的生命岁月。小说将人物的书信、手稿融入小说叙事,在现实与历史的交错中呈现个体命运,并引入多重视角以平衡叙事情感,总体结构恰如一只精致完美的瓶子,作品内涵意蕴则如瓶中水,浮摇动荡却不溢半滴。自然,这一叙事结构有效体现了小说的间距效果,如一幅有着醒目边框的优美画作,有助于实现净化的艺术审美效果。但这样一来,海般的生命便被置入了瓶中,而精巧的瓶身与泥沙俱下的生活似乎并非完美配搭。读者在第一章中便可通过照片、药瓶等奇异物件得知,春雨一生的秘密有待揭晓,这在提高期待阈值的同时,也减弱了“包袱”抖出后的效果。毕竟,文学叙事形式的探索是为了更深刻、更丰富地呈现人之生活及内在生命,生活之洪流若被切割组合而变为“瓶中水”,则给予读者的感动与震撼便少了几分。如何将叙事形式的经营与生命自然流动状态如何更好地融合因应,值得思考。石黑一雄《克拉拉与太阳》在处理生命中的秘密、回忆性叙事结构的隐与显方面,或可提供借鉴。对张翎而言,接下来的挑战,可能并不在于结构的精巧、线索的错综复杂,而在于进一步探索结构形式与世情书写的融合路径,是否能以羚羊挂角、不着痕迹的方式,将复杂的心灵感受(包括自我怀疑与内部对抗)寄寓在细密饱满的生活世界中,从而达至“术”与“道”的平衡。无疑,这需要更为“自然”的叙事语法。

也正是在这一意义上,小说对传统意象的激活与转化,体现出其重要价值。“意象是中国美学思想中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核心内容。”{12}在汉语文学传统中也是如此,意象的创构与运用集中体现着作家的艺术表现力。在《归海》中,无论是核心意象“归海”与传统“水”文化的声息相通,还是龙凤错位而同归于雨/水,都显示出气韵生动的美学境界,自然,这不一定是作家的有意设计——心灵世界的丰富潜意识往往是诞生优秀文学作品的重要前提。民族意象深植于民族文化的土壤,以具体的形象符号而承载抽象宏富的民族文化精神内涵,体现着民族历史和文化的积淀。而传统意象符号的活力往往潜藏于集体无意识深处,古老民族记忆与每一时空中物质与精神具象的互动,或许连具象的创造者自己都不曾注意,这正是意象的迷人之处。那些与作品完美契合的意象,其精微之处,既足供玩味,又可赋予作品以超越时空的开阔气象,使其成为民族传统的一部分。也因此,意象的寻觅与建构对于海外华文小说来说有着重要意义。就本质而言,“文化间性”的艺术化感受与表达是海外华文小说的重要审美特征,与国内小说相比,细密饱满的世情描摹并非其优势——这也是许多作家在旅居海外多年后,在講述“中国故事”时避开眼前现实生活,转而书写历史或强化非虚构写作的原因之一,迄今为止,海外华文小说中少有以世情书写观照、表现当前广阔社会现实的成功之作。长期跨文化生活所带来的具身体验与多元杂糅视角,使海外作家容易形成迥异于一国生活的特殊流动性时空感受,在处理遥远历史事件时往往得心应手,而在书写当下生活时则过于平滑,人物情感与粗粝现实脱嵌,无法向着复杂认知敞开,因此也难以深度整合生命形态。若没有对当下社会结构变动的洞察、对现实矛盾冲突的深刻体验以及对自我观念的不断调校,只追求“跨文化视角下的历史纵深感”抑或“跨文化语境中的个体命运迁徙”,则前者易成为对历史碎片的煽情化打捞与剪辑,后者则易失去与周遭现实世界的真实互动而流于空洞。在“跨越”、“多元”、“流动”的同时,如何自传统文化之根中汲取营养,以保存汉语语词的文化及物性(文化积淀),更好地实现语言形式与内容质地的合一,从而更生动地呈现汉语文学之审美特质,或许是一个值得探索的方向。

四、结语

综上所述,《归海》中的意象探索提供了重要的叙事参照。从讲述中国故事,到发掘、转化民族传统中的经典文化资源,是深化,也是升华。作家在汲取、转化汉语文学传统时,并不满足于“静静地拥抱在,语言所能照亮的世界”(穆旦诗),而是在经营语词、充分彰显汉语魅力的同时,又将散落于语词中的民族文化意象归拢、收束,为古老意象注入新的时空内涵,同时也将人物情感完全向古老的民族记忆敞开,使传统意象在文本中自由自在地生发、转化,与情节主题相交缠,并赋予小说以气韵生动的美学意境。于是,“瓶中水”具有了“海底珠”般流转不息的美学光泽,春雨的氤氲气息、龙与凤的精魂自叙事框架中逸出,反过来滋养叙事主题与结构。它们通往古老的民族记忆之海,体现了言、象、意之间的交融,与小说人物如大海般开阔动荡、饱含秘密、富于自我疗愈能力的生命相呼应,深化了小说叙事的美学内涵:天下之水俱为一体,是龙凤们的精神家园,“归海”如归乡,源出本土、又朝向世界敞开的自由精神升腾盘旋、不绝如缕。借助于传统意象资源的再生、转化,作家写出了个体生命与民族记忆的激荡相生,小说也因此体现出丰富开阔的美学气象。

①②③⑤⑦⑨ 张翎:《归海》,作家出版社2023年版,第40页,第142页,第232页,第146页,第332页,第332-333页。

④⑥ 何新:《诸神的起源》,北京工业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67页,第70页。

⑧ [加]布莱恩·马苏米:《虚拟的寓言》,严蓓雯译,河南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4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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