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奔
作者单位:暨南大学国际关系学院,华侨华人研究院。
摘 要:马华文人的本土化书写过程,可以说是一个乡土再定位和身份再找寻的过程。从20世纪20年代末至40年代初,马华文人从自发的本土情怀出发,努力地向马来亚寻求写作环境和写作素材,以期达到“本土生活”的再现。在这个过程中,马华文人“乡土”和“身份”中的中国元素逐渐得到解构,并加入了马来亚元素进行重构,使得马华文人形成了“鱼尾狮”般的认同。虽然“鱼尾狮”般的认同并未彻底消除华人的“被放逐感”,但毕竟为该群体提供了一个新的共同体意象。由此可见,马华文人的本土化书写不仅是一种侨民文学走向的探索,也是一种侨民归属意识的探索。
关键词:马华文人;本土化书写;乡土;身份;认同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6-0677(2024)2-0041-11
20世纪上半叶,受中国“新文化运动”的影响,马华文人也开启了对马华文化未来走向的探索。截至20世纪50年代,其探索可分为四个阶段:20年代,萌发了创作具有南洋色彩的文艺作品的意识;30年代,提倡具有马来亚特色的文化成果;40年代为马华文人本土意识与侨民意识的斗争期;50年代则为本土意识的腾涨期。①这段探索历程,体现了马华文人马来亚意识的螺旋式上升。这表明,至少自20世纪20年代起,部分华人就对马来亚有了相应的归属感,潜意识中也存在着一定的认同感。然而,在20世纪50年代前,华人却又普遍地对中国怀有浓厚的乡土情怀和归属意识,这种情感和意识颇具稳定性。②
由此引发的问题是,为什么马来亚华人在对中国存有乡土情怀的同时,也会对马来亚具有心理上的归属感?这两种情感间的关系是对立的还是可融的?以及对华人而言,中国是否如想象的那样仍为稳定的“乡土”?诸如此类的疑问,可从马华文人的“本土化”探索中获得一定的解答。虽然马华文人不代表所有马来亚华人,但亦能体现出华人本土意识的发轫和流变:一方面,随着华人在马来亚地区“生根”与“蔓延”,文化创作所需的物质基础与精神底蕴已然具备;另一方面,知识分子群体一旦形成,就会本能地在“中国性”和“马来亚性”之间进行思考。这种情形下,本土意识就由自发走向自觉,为独立后马来亚华人的主人翁意识提供了思想准备。由此而言,华人的马来亚认同并非是战后的遽然而生,而是有着长期的情感积累,只是在不同阶段时其形态不同、强弱有异而已。所以,深入探索马华文人早期的本土化书写,有助于进一步理解马来亚华人的本土认同及其演变问题。
一、马华文人的本土认知与书写
1927年,《荒岛》发出了马华文艺要具备本土色彩的口号,“本土性”日渐成为马华文人的创作标杆。1934年,《狮声》刊发了《地方作家谈》一文,“马来亚”作为一种提倡本土创作的概念开始出现,马华文人的本土化书写更具针对性。这些本土书写口号及概念的提出,与马华文人的本土认知问题密切相关。
(一)环境差异与本土认知
人的认知是由与之密切相关的自然环境和社会环境共同塑造的。一般而言,个人/群体的观念、思想和意识等具有相当的稳定性,但是,这种稳定性在异域环境的长期浸染下也会不可避免地趋于弱化。长期生活在马来亚的华人也是如此。具体到马华文人群体,虽然其构成比较复杂,但大都意识到了马来亚与中国的迥然差异,进而在生活上和心理上做了相应的调适。1927年,作家张金燕颇为感性地说:“我的皮肤遗传着祖宗旧衣裳,而黄姜、咖啡,把我肠胃淹实了”,所以,我的“南洋色彩浓厚过祖宗的五经”,饮的椰浆“多过大禹治下的水。”③其言下之意颇为明显:在长期居住南洋的情况下,华人身上的中华因素会在日常生活中逐渐淡化,甚至模糊了身份特征。在此认知基础上,张金燕撰写了《谈谈南洋的文艺热》一文,规劝华人要正视眼前的马来亚生活,不要动不动就萌发回乡念头。④
迥异的生活环境还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马华文人对中国的情感共鸣。通常而言,“同病相怜”时人们才会产生情感共鸣,但马来亚华人和中国本地人很多时候并不“同病”。这种情况下,“想象的共同体”仅仅是个想象而已,與眼前的生活无甚关联,共鸣的产生也就有些困难。1930年,《椰林》杂志编辑陈炼青曾说:
新兴文艺的批评指示作家怎样去表现农民的痛苦,地主的残暴,而这些我们南洋人(在中国来的例外)却不能深刻地感觉到;又如中国国内作家描写春天花木怎样的美丽,冬天的雪片怎样的飞,我们也同样的不能引起深切的共鸣。⑤
如果陈炼青谈及的是浅层感知上的差异的话,那么,部分马华文人对战时文学的异议则体现出了更深一层的内涵。抗战时期(1942年之前),部分马华作家(如顺文翔等)指出,战时文学不仅不符合南洋的实际情况,而且也是不必要的。原因在于,马来亚此时并未被日本侵略,虽然英国对马华的殖民统治较为严苛,但华人的生活总算太平。因此,部分作家认为在马来亚描写日本的残暴行为不仅缺乏真实感,而且较为虚空。⑥虽然这部分知识分子也积极参与抗战,但其异议却表明:同文同种之共鸣已因时空的差异而弱化。
马华文人本土意识的增长引发了一次次论战,这些论战反过来又厘清并深化了马华文人本土认知。其中,较为重要的论战有两个:
一是马来亚地方文学的地位问题。1934年,废名发表了《地方作家谈》一文。作者在文中不仅阐述了“马来亚文艺”的含义,还呼吁大家要承认马来亚文艺,进一步摆脱中国本土文艺的影响。废名的文章引发了一场包括中国本土文人在内的大论战,这次论战的意义在于申明了马华文学的独特性。因为过去人们谈及马华文学时,或称之为“南洋文学”,或称为“南国文学”,尚无马来亚文学之概念,但在论战中,提及新马文学时,却都使用了“马来亚文学”的字眼,并肯定了马来亚文艺有着独立于中国文艺的个性。⑦术语的改变可以说是马华文人本土认知进一步深化的标志与结果。
二是“南洋特色”的可行性问题。1939年,郁达夫发表了一篇文艺论文——《几个问题》。在文中,郁达夫不仅指出了“南洋特色”非人人可写的现实困境,还对马华作家的“破坏统一”等问题进行了批驳。郁达夫的文章引起了耶鲁、张楚琨等华人作家的强烈反对,相关知识分子也再次参与论争。⑧虽然此次争论仍由文学问题引起,但是细究而言,其顯示了一个不容忽视的现实问题——中国文人忽视了马华文人已经内化了的强烈的本土意识。
归根结底,上述问题的出现,是因为马华文人处在文艺与生活的错位之中。多年来,“中国生活”在马华文人的人生中一直是缺席状态,但吊诡的是,在马华文人的作品中,“中国生活”却如影随形。这样的话,“马来亚生活”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呢?更确切地说,马华文人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呢?显然,这不仅是一个文学特征问题,更是一种身份有无的问题。进而,马华文人调整书写方向,纠正文艺与生活间的错位现象,就极为必要。
(二)本土认知下的书写分析
在本土认知引导下的本土书写中,马华文人致力于找寻“本土生活”。关于“本土生活”的找寻问题,1928年许杰⑨在《枯岛》发表的一篇文章可以说是一种诠释。其写道:
论到地方色彩……读者们请闭目想一想,弄一点本地风光,胶林、椰子、锡矿场、牛车、阿搭……各种声调语,各种错离的悲意底历史与故事……这些,就够想象了。现在,我们把这些划作一条横线,与那一条直线交叉在一点上,便是我所求的焦点。⑩
作者所说的“横线”就是指马来亚地方色彩——本地风光与故事,而直线则是表明了一种时代色彩。在这种书写中,具有本土特色和时代意义的严肃作品可分为以下四类:
1. 关注社会发展
对马华文人而言,本土书写在地理区位上需定位于马来亚。但是,在急剧变革的20世纪,马来亚与世界其它地方形势常常有所牵连。所以,如何绘制世界中的马来亚及其民众,成为马华文艺创作的一个特点。例如,在20世纪30年代全球经济大萧条背景下,胡一声创作了一篇诗作——《地球一角的哀愁》。该诗部分诗句写道:
啊,日子还是平常的日子,只是大多数人已不能活下去;星洲还是当年的星洲,只是地面上绘着忧闷的画图!{11}
在诗中,作者怀念着马来亚过去的繁荣,并对马来亚的未来深表忧虑。更为重要的是,面对“大多数人已不能活下去”的马来亚社会,很多华人作家都展现出了应有的本土关怀。例如,曾玉羊在作品中写道:
随便在那充满着树胶的臭味和含有剧毒的瘴气的椰林里面那些用阿答叶子搭成的屋子里,或在马路旁边的猪牢似的草屋里,我们随处可以看见许多脸色黄酸,形容枯瘦的失业的筋肉劳动者——他们都是被挤出生活圈外的弱者。{12}
可见,“树胶”“椰林”“草屋”等原本田园般的南洋景观,现在都变成“被挤出生活圈外的劳动者”的悲惨命运之烘托,词句之中充溢着马华作家对本地民众的关切。
需指出的是,马华作家的关切并不是出于旁观者的同情,而是出于亲历者的同病相怜。1936年,李润湖在《阿娥和伊的表妹》中描述了一个故事:一位来自中国的、有着良好学识的老中医,因经济危机而日趋困顿,时常哀叹道:“树胶落价,连人也不会生病吗?”最后,这位老中医为了生活将外甥女“卖出”,文人的尊严在经济困境面前已不值一提。{13}显然,这部作品中的老中医跟许多南来的作家颇为类似——来自中国,有学识但又困窘。林参天在1937年完稿的《热瘴》里进行了更为明确的描绘:
马来亚经不起世界不景狂潮的打击,土产跌价,学校经济没有着落,支持不下,只得关门大吉。{14}
面对弥漫在马来亚的经济危机,华文老师们也生活困顿,哀叹不已。鉴于很多马华文人的本职工作便是教师,林参天对马来亚教育问题的描绘,也就成为马华文人本土生活的镜像。
2. 抨击阶级压迫
上文已言,因环境差异的影响,中国那种揭露“地主—佃农”紧张关系的文论难以引起马华人士的共鸣。但是,这并不意味着马华文人无法体会或无法书写阶级压迫问题。事实上,马华文人基于对马来亚社会的认知,已形成了有别于中国的反阶级压迫的道义感。例如,1937年陈孑遗在《新国民日报》的《新路》副刊发表了散文——《我怀念着婆罗洲的原野》。在文中,陈氏选取了马来亚最为普遍的事物——橡胶园、橡胶工人、橡胶树和种植园主,勾画了一幅阶级剥削的社会现象。其写道:
这儿的男人,都捏着树奶刀在树干边活动起来了。他们是用跑步的姿态代替行走的,轻快得像芦草里的四脚蛇……园主们棱形的嘴角上于是挂着胜利的微笑。{15}
可见,因环境的差异,在马华文人眼里,橡胶园里的剥削才是劳苦大众的生活,才是本土作家的写作对象。
1930年,寰游在诗剧《十字街头》中也描绘了南洋式的阶级矛盾:失业胶工喝自来水充饥、失业矿工向失业胶工乞讨。{16}在作品中,寰游还进一步描写了马来亚人的反抗觉悟——号召胶工、矿工等劳苦大众团结起来反抗压迫,这也不同于国内常见的工农运动。滔滔曾在《对于南国文艺的商榷》中表示,南洋社会是由普罗大众构成的,南洋文艺应反映普罗大众的生活,关注普罗大众的呼声。{17}显然,在马华作家的眼里,以胶工为代表的被压迫者就是马来亚的普罗大众。
3. 反思殖民统治
与中国不同,当时的马来亚已是英国殖民地。虽然长期的殖民统治使得部分华人精英阶层自视为英国国民,但仍有马华文人对英国的殖民统治进行了反思,甚至于反对殖民统治。1930年,依夫在《奠基》刊物发表《前进》一诗。其写道:
前进,前进,不断地前进,把这黑暗的行程行尽……
我们没有感到疲倦,更没有惧怕黑暗把我们吞并;只是前行,前行,一致的步调朝前进行。{18}
作者在诗中表示,殖民经济锁链下的马来亚人民如同机器人一般被驱使,然而,马来亚人民并没有被吓倒,而是一齐努力着走出这黑暗的殖民统治。作者还认为,所有殖民地的人民都应需要该类型的文艺作品,以启迪人民。
再如1927年,陈晴山在《乘桴》中批判了殖民政府对马来亚社会的严密控制,启发人们摆脱这种桎梏。该文部分内容如下:
“子亦有道乎?”仲由见关吏问他要“道”,便把自己带来的一个布袋献上。谁知关吏一见那布袋上的洋文字母,便连声喝道:“不得了!不得了!你,你那布袋上写的是什么呀?你是什么人呀?请你赶快离开我们的国土。”{19}
在文中,西方殖民者视马来亚为己之禁脔,严厉控制着马来亚的方方面面。虽然华人等族群为马来亚的发展做出了巨大贡献,但马来亚仅仅是西方殖民者的马来亚,而不是马来人、华人等世代定居者的马来亚。所以,对殖民统治进行控诉也是华人作家本土化写作的一个方向。
4. 调整书写语言
马华文人在书写语言上显示出另一种本土化意义。这种书写语言的本土化主要表现在借用马来语进行写作上。例如1932年,邱菽园在《星洲日报》开辟了“星洲竹枝词”,表示要专门谱写星洲特色,并以马来语直接入诗。其中一篇诗作如:“加惹心情买亚迟,如愚若谷拍琉璃。众人嗤彼输盘算,争奈劳工咸加施。”{20}此诗描写了中国传统认知中为富不仁形象的一种反象——为富亦仁。其中,“加惹”(富贵)、“买亚迟”(好心)、“拍琉璃”(不理睬)和“加施”(给予)等词,皆是马来文音译而来,显示出了自然而然的归化色彩。
林参天在《热瘴》中更是对马来语进行了十分生活化的使用。例如,在描写魏群观看伙食格子时:“第一格里盛的是粗米粉蒸制的‘姑多比林……第三格里是用蕉叶包裹的粳米粉制作的‘粿糕子”。其中,“姑多比林”即马来名“Kutu Beelin”的直译,“粿糕子”则是马来名“Kueh Kugi”的直译。其他如“婆禄邦岸”“粿饼糕乌比”“粿拉比士”等一系列词汇,也都是马来名字的直接表达。{21}这种马来语化的表达在文中随处可见,展示了华人对本土文化的适应与融合。
其他如鲁生的《做梦》、罗勒的《失业后》、萍友的《凄风苦雨中的凄风苦雨》、大保的《织女的诅咒》等文艺作品,也都采纳了大量的本土元素,展示了本土认知下的马来亚生活。
二、乡土的再定义与身份的开源性
受自身处境和时代背景的影响,此时马华文人的书写思想具有一个较为明显的特征——对流离意识的疏导。也就是说,马华文人不仅在感性层面感触到了“被放逐”状态,还在理性层面反思该如何应对。进而,不少作家重新定位了乡土的指向,并在身份归属上有了新认识,以实现文艺与生活的契合。
(一)乡土的转移与定锚
马华文人本土认知及书写的意义在于:通过思辨与实践相结合的方式,将乡土之“根”移植至马来亚。加里·斯奈德(Gary Snyder)曾言,“本土意识”即“属于某个地方”,需从寻根意识进行思考。{22}从该定义来看,“地方感”和“根的感觉”是本土意识两大要点。其中,“地方感”是指个人怎样和居住地发生联系,“根的感觉”则包括出生地因素加上和传统相关的历史、过往等。{23}由此而言,“地方感”和“根”的融合,类似于中国的“乡土”含义。
在传统中国,“乡土”二字所承载的不仅是地缘归属和衣食供给问题,更是情感定位与人生意义问题。《列子·天瑞》有云:“有人去乡土,离六亲,废家业。”{24}在此,“乡土”与“亲缘”“家资”“传统”“归属”等概念密切相连,点明了“乡土”与生俱来的双重属性——物质依托和精神依附。从此意义上看,每个人的“乡土”都是难以改变的。然而,人类不断的迁徙活动却表明,虽然“乡土”中的情感依旧存在,但“乡土”的指向却是可以转移的。正如近代学者王伯昂所定义的那样——“乡土”是属于吾人所居之本乡、本地的一切自然和人为的环境。{25}从这个定义上看,只要是某人长期居住的地方,就有可能成为“乡土”。
马华文人日渐分散的情感指向印证了上述观点。以著名华文作家铁抗为例,其在居留马来亚不久后,即表现出了一定的马来亚归属感。1937年2月,铁抗在散文《马来亚的雨景》中表示,三年来的漂泊让他“怕雨”,甚至是“恨雨”,但在马来亚安定下来后,他爱上这里“春意盎然的雨天”了。他在文中写道:
我爱椰林的错误扶疏,尤爱它那批袭雨裘昏昏欲睡的憨态,有时偶然看到小草背脊水点象丽人悲喜交集时莹莹然的泪珠,心理便不禁涌上若干感触与憧憬。{26}
可见,当下的生活,在作者的记忆层面形成一种新的充实感。某种程度上看,作者描绘雨景就是在塑造新的乡土情感,而不是沉溺于丰赡的故土往事。1940年,铁抗在散文《寂寞·渔港》中颇为明确地表示,虽然本地的沉寂氛围使其想起了祖籍地的热闹生活,但那已成为一种遥远的记忆,而不是眼前的世界,“那时日实在太遥远了,有如海的极远处的一线日影,我想不起什么景色,然而最后却想起了一个人,但,这太遥远了”{27}。
在本土书写中,马华文人愈发察觉到自己与祖籍地渐行渐远,与马来亚日渐亲密。所以,黄僧在《学术文化与华侨》中强调,作家要认识到一个事实——华人已把南洋看作家乡了,进而,作家群体也不能再把自己当成客寓了。{28}陈炼青在《南洋的文艺批评》一文中也指出,华人不仅在生活上与马来民族杂处而居,在文化上也与马来文化多有交融,南洋已经成为华人的第二故乡。{29}
将马来亚视为“鄉土”的认知一旦形成,马来亚就自然具备了乡土的关键特征——情感依附。所以,即便是在爱国情绪高涨的抗战时期,相当部分马华文人仍对马来亚抱有浓郁的热爱,这份新的乡土情感或许并不亚于对中国的情感。例如,作家王啸平返回中国参与抗战时,曾写下《向朋友们告别》一文。在文中,作者虽表示热爱中国,但也明示了对马来亚的深厚情感:
马来亚是个美丽的地方,两年前,在誉为东方之珠的槟榔屿,在那夜里响着雄壮的海浪的海滨,在升旗山上,在……还有在这东方生长的一群年青男女,在码头,张着饱含了泪水的眼睛……
在马来亚,古城的马六甲,幽静的芙蓉和怡保……在马来亚,有可爱的,值得敬佩为民族的解放而奋斗的千千万万侨胞……马来亚是美丽的东方!但是,我终于离开这值得我留恋的东方——我的生长地。{30}
王啸平等作家的马来亚情结,一定程度上揭示了华人此时的乡土倾向。虽然大多数华人仍在参与抗战,但这种抗战情绪是否源于对祖籍地的依恋之情呢?或许是,或许不是。这是因为,除了华人作家曾提及的无法感受到领土侵略的问题外,部分马华文人还认为,可以把中国当作其它弱小民族一样予以支持。进而,关心中国,就如同关心毫无关联的西班牙一样,华人或许只是抱着“世界心”“全球心”来反对侵略而已。{31}由此而言,马华文人对祖籍地的情结就没有刚刚南来时那么浓厚。与之对应的是,在马来亚沦陷后,马华文人的切肤之痛则溢于言表。
概而言之,在马华文人的“本土性”认知和写作中,隐藏着一条“何为乡土”的历时性思辨潜逻辑。之所以称之为潜逻辑,是因为此时马华文人的马来亚意识始于自发的感觉,并未明确地升为理性认知。但是,当这种感觉经过理性思辨后,原始的自发亲近就成为一种自觉使命。随着居留时间的增长,马华文人发觉到自身与中国渐行渐远,传统的乡土式精神依归也就难以定锚;随着定居时间的进一步延长,重塑的“乡土意识”就会伴随着马华知识分子群体的实践,被定锚于脚下之地——马来亚。
(二)身份的开源属性与修改
附着于乡土上的身份,在具有稳定性的同时又具有开源性。也就是说,个人的身份像一个计算机代码一样,编写完成后就可固定下来,然而,这并不妨碍人们在某种情况下对该代码进行下一步修改并再次固定。这种修改是在原有基础上开展的,所以并不会彻底抹除原有身份特征。身份的这种开源属性在移民身上更为多见。当华人移居马来亚后,先天身份仍旧存在,如肤色、种族和文化等,但后期形成的“获得身份”则更为凸显,如英国国民、峇峇和中华民国国民等。
受环境影响,马来亚华人的身份会愈发具有本土特性。在马来亚地区长期居住后(尤其是海峡华人),最初作为基调的中国属性逐渐成为影响华人身份的普通的一层着色,而马来亚色彩则愈发浓厚并逐渐成为新的基调。换言之,“马来亚华人=渐显的马来亚基调+趋弱的中国要素”。这样,虽然仍能看出中国先赋的身份特征,但中国的影响会逐渐被覆盖、被淡化,马来亚华人的身份就在马来亚基调的基础上再次显现。
这种身份修改在马华文人的自我身份感知中已体现出来。此阶段,马华文人可分为两大类:第一类是马来亚培养出来的知识分子,包括在当地出生、成长或受教育者(如王啸平)和1937年以前南来的作者(如静邦)。该类作者由于居马较久,身上的马来亚特色愈发深厚,因此是与马来亚关系最为密切的一群知识分子,其对自身的马来亚身份认可颇深。第二类是1937年后南来的文人,包括原已在中国成名的作家(如王任叔)和抵马后成名的作家(如张一倩)。此类文人居马后,除小部份外,身上的中国色调也会逐渐淡化,并多少具有为马来亚服务的心理准备。于是,他们很快和本土人民发生了浓厚的感情,和当地文艺界产生了共鸣,以致日趋同化。{32}所以,虽然相当部分华人仍具有浓厚的中国色彩,但环境的强大塑造力,会使得“马来亚人”成为华人的身份走向。
1936年,林参天在《浓烟》中对一种水果的描述,可谓是华人身份的完美诠释。在文中,主人翁李勉之看到桌子上有一种类似龙眼但又不是龙眼的水果:“见那里面的肉,却十分像龙眼,他用舌头去尝一尝味道,又不像龙眼,他不知道这是什么果子,大概这也是南洋底名果吧,他这样想。”校长告诉他,这是一种叫“马达古军”(马来语)的水果。当然,它“以前就是中国的龙眼”,不过移植过来后就不是了。校长解释道:“把秧苗移植到南洋来,因为气候的关系,慢慢地变种了。这好像古诗上说枳橘底变种是一样的道理。”{33}所以,“马达古军”成为一种似中国龙眼但又不是中国龙眼的南洋水果。事实上,无论是“橘”还是“枳”,都是一种环境的产物,“橘”“枳”之秉性要视环境而定。华人的身份也是如此。虽然很多华人都拥有在中国和马来亚两地生活的经历,但这些都将在华人的主体认知中进行筛选和重组,以确定最适宜本地的身份——具有中国特色的马来亚人。
成为马来亚人的华人作家,更为尽心地发展具有本土特色的文艺作品。例如,马华作家不仅以椰树和橡胶为文,还在“班顿”(马来民谣)上认真琢磨,使其像汉语一样具有韵律和节奏。在抗战时期,很多华人知识分子仍在积极借鉴马来文字进行书写,并在小说和诗歌等文学体裁中应用。{34}此时,马来亚华人将闽粤方言与马来语混合使用已是常态。《世纪风》刊文表示,马华作家应该极力去学习、使用这种混合式语言,使之成为大众语言,因为“这样做是一种创造,同时就是一种生活。”{35}可见,马华文人正竭力将自身的中国文化属性与马来文化属性进行调和,以构建出一种真正的昭示着华人本土身份的新文化。
此时,作家们对华人马来亚身份的表达虽显稚嫩,但长远来看却具有重要意义:一是战后华人的马来亚身份需要话语资源予以支撑。二战后,英国殖民统治已不可持续,民族国家的建立则是大势所趋,而马来亚华人大规模地返回中国亦不太现实。那么,如何证明华人的本土身份呢?百年来,马来亚华人的史记史话并不算多,而马华文人的作品则大量存在。进而,马华文人本土身份的书写恰可为华人的马来亚身份提供相应的话语诠释。{36}二是战后华人需要建造自己的精神家园。多年来,马华文人与中国文人相遇时,不仅中国文人对马华文人有隔阂之感,马华文人也自认为处于边缘地带而难以与中国文人沟通。{37}面對这种尴尬处境,马华文人需要从自己的历史中去寻找身份,以确立自身的自主性,进而形成一种主体对主体的对话。而战前马华文人的本土化书写,正是对自身主体性的最初捍卫,是一种不可多得的精神源泉。
三、共同经历的再现与鱼尾狮般的认同
在本土化实践中,马华文人根据身份的变化绘制了一张新地图。在新地图上,中国不再是马来亚华人唯一的归属地,因为马来亚被绘制成了一个新的情感中心,成为集体意识的新载体。这种情况下,马来亚华人的认同对象就不再是单一的,而是复杂的,成为一种鱼尾狮般的存在物。
(一)共同经历的再现
本地生活既是马华文人进行本土化耕耘的丰厚土壤,更是其无法避开的人生体验。1929年,由《曼陀罗》《椰林》等刊物发起的新兴文学运动,不断表示马华文学要与马来亚生活“相拥抱”。而后,很多经典作品都展示了华人融入马来亚后的生活。例如,林参天在《浓烟》的开篇即写道:“高大壮丽的洋楼,整整齐齐地排列在海畔,面着那茫无边际的大海。”勾勒出了一幅常见的南洋生活背景图。林参天在文中大量描绘了华人与马来人等共同拥有的生活习惯,如数家珍。如南洋“最需要最常见的食物摊”——冰水摊,作者不厌其烦地描述了冰水摊后,还对冰水的制作、购买等过程予以特别着墨。作者写道:
“头家,阿巴马?”吉宁人大声地问。
“路阿信刹都曼羔奔弱冒的甲。”静观说马来语答他。
卖冰的吉宁人点点头,拿了玻璃杯在清水里浸了一下,放在铁刨的架下,右手推着刨子上冰块;杯底里碎冰装满了,放下两小铜瓢底糖水,一杓椰浆水,再用小刀切了一片酸柑,汁捏到杯里去,然后放下一枝小茶匙,送到顾客底手中。这就是南洋人日常不可缺少的雪水。”{38}
对一系列日常琐碎的描写表明,华人与马来人等不仅都将该食品视为生活的必需,彼此之间还存在着非常紧密的生活过往。进而,马华文艺就与马华生活形成了契合。此外,在应对马来亚的经济危机、社会发展等问题上,无论是华人还是马来人,都是极为重要的参与者,而非旁观者。事实上,马华文人这种多族同框式的书写,可以说是华人期望透过生活之互动,以打破馬来人和华人间固有的族裔、文化之隔阂的一种尝试。
基于马来亚多族共存的基本特征,马华文人还指出了华人和其他民族珍视过往、共创未来的重要性。1936年,作家一礁指出:马来亚是各民族集居之地,各族人们应破除成见,如兄弟般携手促进马来亚的发展,建设共同的家园。{39}一礁的观点获得了不少华人知识分子的响应。如保罗认为,马来亚是多元聚居的社会,需要有一种共通的生活与艺术,各民族应与马来亚共进退。保罗还表示,“华侨文学”是没有前途的,只有融入马来亚,成为马来亚文学才会有发展前途。{40}可见,在精神产品的创作过程中,对中华文化做出调整以清除“侨居”意识,创作出反映华人与马来人共同奋斗的作品是华人成为马来亚人的必要的话语准备。
多年来,华人与马来人共同生活、发展和奋斗,这已然是马来亚华人的群体记忆。例如,1929年依夫创作了一首诗——《憔悴了的橡树》,该诗描绘了殖民统治下华人和马来人等族群共同的苦难经历,期望借此唤醒各族人民的反抗意识,以建设美好的马来亚家园。其写道:
“赤道之下是我们的家,我们的家是在赤道下。当我们达到可以替人生产的时分,每天早上,都受着刀伤,除了下雨的晨光。
……
人们老是欺凌着我们,每月在我们身上割去一寸几分,割完一道又一道。
……
无限量的输出我们的汁液,火热的阳光又在我们的头上燃烧,我们无可避免的憔悴了。”{41}
1930年,依夫在小说《猎狗》中进一步表示,殖民地官员对马来亚人的压迫是不分种族的,他们将所有的马来亚人视为奴才:“哎,犬的生命这般脆弱,我们的又何尝不是这样。他们把这些扰人梦寐的犬杀掉,因为这些犬对他们是没有需要的,他们需要的是驯良的拿来做玩物,装饰品的哈叭犬了。”{42}在殖民者的统治下,马来人也好,华人也罢,都面临着被奴役的现实。所以,依夫在《原始移民》一诗中,呼吁当地各族民众团结起来,勇于抗争,争取独立自主。
1930年,海底山在《椰林》发表了名为《拉多公公》的小说。小说以七下西洋的郑和与马来民族之神拉多公公情如手足的神话故事为引线,描绘了华巫两族团结互助的悠久情谊,以及反对殖民统治的共同夙愿。其写道:
三宝太监……将华人居留此间,与原有的天国宠儿(马来人)合作携手,祸福与共,这块地方呵,就益发美丽可爱了……自从XX主义者侵入了你这仙乡,你这仙乡被加上一个新名词——殖民地……余下多数的我们(马来人),吃苦,颠沛,悲愤绝伦。我们所能做的,替人家驶汽车,割树胶,送信,当杂差……人家欺侮我(华人),人家摧残我,人家害我……拉多公公哭了,他很痛心的放声大哭。{43}
诸如此类的作品大都从华人与马来人的共同经历或传说出发,叙述了华人与马来人绵延已久的历史纽带和情感关系。由此而言,马华文人在书写时,是将华人放在了马来亚发展史中进行考量的,而不是放在中国移民史内进行叙述的。这种书写的意义显而易见,即表示华人与马来人都是马来亚的一部分。进而,站在马来亚的时空里,以“马来亚”视角来探索华人参与马来西亚民族国家建构的历史过往就有迹可循。
(二)鱼尾狮般的认同
共同的生活经历,是华人归属于马来亚的重要见证。鉴于此,马华文人在进行本土化书写时,还提出了一个更具开创意义和长久价值的想法——华人应和北美的英人一样,创造自己的文化体系。其表示,“我们观之北美,其拓殖之历史与我华人相埒,可是他们到了现在,已创造了一种特殊美洲文化了。”所以,华人文化也应有如此成就。{44}数百年来,英国移民不仅在北美大力拓殖,还将英国文化与美洲本土的以及其他外来文化相融,创造了虽源于英国但又与本土相洽的文化,为新民族的形成奠定了文化基础。鉴于此,马华文人期待华人形成一种源于中国但又以马来亚为中心的文化体系,暗含了华人可在马来亚发展成为新民族的意味。而这个新民族,将以居住地——马来亚,为认同对象。
在日本占领马来亚前夕,马华文人的马来亚认同已有了较为明朗的表述。1941年,李秋在《南洋商报》发表了《论马华民族属性问题》一文。在文中,李秋表示华人定居马来亚已有数世,应该称作“马来亚华人”。此时,华人虽然是中华民族的一个特殊支脉,但也是马来亚的基干民族之一。当然,李秋的看法受到了汪金丁、胡愈之等一些知识分子的驳斥。{45}这次论争虽然没有前两次那么激烈,但却更具震撼力——马来亚华人具有了特殊的民族意识与民族认同。
不过,这种特殊的认同,如同鱼尾狮一样,是一种混合物。也就是说,从相关作品来看,此时很多马华文人是既认同中国,又认同马来亚的,并没有完全倾向于某一方。例如在1939年,叶尼赴华参与抗战时写了一篇文章——《向马来亚的朋友们告别》。其在文中写了如下话语:“我记着他们正如记着我已往的经历一样”“两年半的生活足以使我长期的追怀”“马来亚,使我留恋的马来亚”等等,这些话语显然刻画了一个离开家乡(马来亚)的游子形象。但与此同时,叶尼又写到:“抗战的炮火却告诉我,要成为一个文艺家更得参加民族新生的事业。”{46}这里,作者又表达了对中国的赤子之情。热爱马来亚,却又对中国念念不忘,马华文人此时的认同纠葛可见一斑。
再如,1939年李蕴郎在其小说《转变》中也揭示了马来亚华人的混合型认同现象。小说表示,主人翁张财伯在马来亚已经生活多年,对马来亚有着深厚的情感,并将马来亚视为家乡和归宿。不过,抗战爆发后,张财伯却逐渐地发现,以往看似与自己毫无关联的中国,却与自己存在着命运与共的联系,进而对中国也产生了深厚的认同。{47}在这篇小说中,马来亚华人对马来亚和中国都有着相应的依恋,鱼尾狮般的认同再次展现。
马华文人对“国防文学”的矛盾态度也是这种混合认同的表现。自“国防文学”的口号提出后,一方面是李润湖等华人作家写出了《拿镜自照》《“九一八”五周年》等抗日作品,另一方面则是许多马华作家“笔底下所产生出来的东西,还是身边琐事”,“好像亡国的痛苦不会影响到远在海外的我们”。{48}面对上述种种矛盾现象,铁抗在1940年撰写的《马华文艺的地方性》中表示,马华文艺的终极目的有两个:一要认识到中国抗战的中心意义;二要认识到华人位于马来亚的现状及未来归属。{49}不过,铁抗的表态不仅未能解决上述矛盾,反而是进一步印证了华人认同的鱼尾狮特征。
这种鱼尾狮般的认同,体现了华人在居住地和祖籍地间进行选择时的迷茫和无奈。尤其是在面对日本侵略时,马华文人的认同就更显复杂。以作家刘思为例,在日本侵略中国时,其写下了不少抗日作品。如在《代募寒衣》中,刘思深情地写道:“借一天云/裁无数的棉衣/在不易被发觉的地方/绣上最温柔的相思字寄去/在远方/此时/等着的正是暖意呢”{50}在诗中,作者对中国的危亡极为关切,并期望人们为前线将士捐赠衣物,展现了其赤子之心。而当日本侵略军逼近马来亚时,刘思对马来亚的忠诚陡然提升,其在《致马来亚住民们》中写道:“我们是大地的主人呀/这儿出世的,外方移来的/一样——/拿出力量,巩固马来亚/拿出热血,保护马来亚”{51}。此时,刘思认为华人和马来人一样,是马来亚的主人,并号召华人为马来亚这片土地作坚决的斗争和无私的奉献。作家刘思这种混合性的归属意识和情感指涉,可以说是当时相当部分华人的认同特色之写照。
面对华人这种鱼尾狮般的认同,当时中国本土的知识分子或许并未理解。从1926年林文庆与鲁迅的意见不合,到1939年郁达夫与马华知识分子的论战,这里面固然有文学理念的分歧在作祟,但多次的论争却多多少少揭露了一个不容忽视的事实——中国本土文人与马华文人已然在认同方面出现了难以弥合的裂痕。{52}此时,马华文人处在一种多元而迷茫的创作空间,对自身的处境有着更为敏感的认识。所以,马华文人认同的不仅仅是中国本土文人那种完全固定了的“想象的共同体”——中国,还是一种正在发展中的、尚未定型的共同体意象——马来亚。“马来亚”这个“想象的共同体”,虽然尚不成熟,但却与马来亚华人的生活密切相关,且日渐成为马华文人摆脱离散状态的一种期待。不过,对于久居本土、未谙“放逐”的中国作家而言,这种鱼尾狮样的认同是不可思议的,甚至是离经叛道的。所以,马华文人参与的文艺方向之争,实際上也是华人的身份归属之争。
四、结语
马华文人进行本土化书写的过程,不仅是一种边缘文学的自我证明之历程,更是一种移民群体的自我认识之历程。自成为移民的一份子后,那种远离故土、无所依恃的焦虑就一直缠绕着每一位华人,正如《南洋商报》副刊《压觉》中所言:“渺小的生命舟挣扎在茫茫地人海中,东漂西泊何处是我们的归宿之地?”{53}这种焦虑使得华人来回地审视着远方的中国和脚下的马来亚,不断思考着自己在马来亚的处境——外来者?还是定居者?抑或是已然成为本地人?当这些想法出现后,华人原有身份的稳定性和统一性就开始遭到破坏。当这些想法反映在文学上时,就是马华文人的本土化书写问题——以文艺去阐述华人的情感指向。在这个本土化书写过程中,虽然有来自中国或马来亚地区相关作家的异议,但仍无法压制渐已成型且具有相对独立性的精神产物——马来亚归属感。这种归属感是生活的自然产物,它源自“椰树”和“橡胶”,来自“马拉赞”和“马达古军”,更在“经济危机”和“殖民统治”下得到进一步锤炼。这种归属感的产生、延续,以及得到书面化的表达,是马来亚华人的流散状态走向终结的重要一步。
从马华文人的书写内容来看,华人对马来亚的认同尚处于初级阶段。但问题在于,这种初级认同也是有着相应的社会基础的。无论是本地培养起来的王金燕、王啸平,还是南来的林参天、铁抗、李润湖,都是在发现、认可了本土生活后,才进行写作的。也就是说,本土化书写既有物质基础,也有精神基础,文艺与生活是契合的,自我身份的找寻也绝非是一种纯文学的随想。所以,马华文人所追求的本土化书写,不仅是一种思想出发点,还是一种基于事实的表态——对自己的生活做出符合自己身份的诠释。更为重要的是,马华作品中本土话语中对本土意象的营造,展示了一种自主性权力。后期事实证明,这种本土化书写所蕴含的自主意识是有着前瞻性的。一直以来,文化记忆都是民族想象的重要组成部分,共有的生活经历更是国族建构的基本要求之一。此时,马华文人以文学来记录华族扎根本土的身世和诉求,“本土性”成为华人消解自身“他者”色彩的必要策略,其中蕴含着的政治期待也就没有那么突兀。进而,在马来亚取得独立后,当华人自发的本土化意识朝着自觉的主人翁意识迅速演进时,战前马华文人的本土化书写就成为一种不可或缺的身份话语资源。
①④⑦ [马来西亚]林水檺、何启良、何国忠、赖观福:《马来西亚华人史新编(第三册)》,吉隆坡:马来西亚中华大会堂总会1998年版,第200页,第209页,第221页。
② Tan Chee Beng,“Chinese in Southeast Asia and Identities in A Changing Global Context”, in M. Jocelyn Armstrong, R. Warwick Armstrong and Kent Mulliner(eds.), Chinese Populations in Contemporary Southeast Asian Societies: Identities, Interdependence and International Influences, Curzon Press, 2001, p.217;[澳]王赓武:《王赓武自选集》,上海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239-240页。
③{17} [新加坡]方修:《马华新文学大系(一九一九—一九四二)》(第一册),香港:世界出版社2000年版,第119页,第81-82页。
⑤⑩{31}{39}{40} [新加坡]杨松年:《战前新马文学本地意识的形成与发展》,新加坡:新加坡国立大学中文系与八方文化企业公司联合出版2001年版,第45-46页,第41页,第96页,第94页,第95页。
⑥{45} [日]荒井茂夫:《马来亚华文文学马华化的心路历程(下)》,《华文文学》1999年第2期。
⑧{20} 朱崇科:《本土性的纠葛:边缘放逐·「南洋」虚构·本土迷思》,台北:唐山出版社2004年版,第166-173页,第33页。
⑨ 作为第一代移民,许杰于1928-1929年被国民党任命为《益群报》编辑,同时也与共产党联系密切,对中国有着较浓的认同感。然而,即便如此,随着时间的发展,其还是逐渐展示出了本土化倾向,积极参与本土文化运动,创造区别于中国的马来亚文化。见Anna Belogurova, The Nanyang Revolution: The Comintern and Chinese Networks in Southeast Asia, 1890-1957,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9, p.69.
{11} [新加坡]方修:《马华文学作品选3.诗集(战前)1919-142》,吉隆坡:马来西亚华校董事联合会总会1989年版,第47页。
{12} 曾玉羊:《生活圈外》,《南洋商報》,1930年9月8日,第17版。
{13}{48} [新加坡]方修:《李润湖作品选》,上海书局1980年版,第13-15页,第126页。
{14}{21} 林参天:《热瘴》,新加坡:青年书局2005年版,第26页,第200页。
{15} [新加坡]方修:《马华新文学史稿(中卷)》,新加坡:星洲世界书局1962年版,第114-115页。
{16} [新加坡]方修:《新马文学史论集》,香港三联书店与新加坡文学书屋联合出版1986年版,第35页
{18}{32}{46} [新加坡]方修:《马华新文学史稿(上卷)》,新加坡:星洲世界书局1962年版,第171-172页,第4-5页,第86-87页。
{19}{42}{43} [新加坡]方修:《马华文学作品选1.小说(战前)1919-1942》,吉隆坡:马来西亚华校董事联合会总会1988年版,第33页,第33页,第74-87页。
{22} Gary Snyder, The Real Work, New Directions, 1980, p.86.
{23} 雷艳妮:《宗主国倾向和本土意识》,重庆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6页。
{24} 杨伯峻:《列子集释》,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27页。
{25} 王伯昂:《乡土教材研究》,商务印书馆1948年版,第66页。
{26}{27}{49} [新加坡]方修:《铁抗作品选》,上海书局1979年版,第31页,第35页,第109页。
{28} [新加坡]方修:《马华新文学大系(一)》,新加坡:星洲世界书局1972年版,第130-134页。
{29} [新加坡]杨松年:《新马华早期作家1927-1930》,香港三联书店与新加坡文学书屋联合出版1988年版,第45-46页。
{30} 王啸平:《向朋友们告别》,[新加坡]方修主编:《马华新文学大系第7卷》,新加坡:星洲世界书局1971年版,第496-450页。
{33}{38} 林参天:《浓洇》,上海生活书店1936年版,第78页,第11页。
{34}{37} [新加坡]王润华:《鱼尾狮、榴莲、铁船与橡胶树》,台北:文史哲出版社2007年版,第8页,第52页。
{35} [新加坡]方修:《马华新文学大系(二)》,新加坡:星洲世界书局1971年版,第112-114页。
{36} 张锦忠:《重写马华文学史论文集》,南投:国立暨南国际大学东南亚研究中心2004年版,第1页。
{41}{50}{51} 依夫:《憔悴了的橡树》,刘思:《代募寒衣》《致马来亚住民们》,转引自原甸编:《马华新诗史初稿(1920-1965》,香港三联书店与新加坡文学书屋联合出版1987年版,第17页,第38页,第41页。
{44} [新加坡]苗秀:《马华文学史话》,新加坡:青年书局1968年版,第211页。
{47} 李蕴郎:《转变》,《总汇新报》副刊《世纪风》,1939年5月29日—6月2日。
{52} 見薛绥之:《鲁迅生平史料汇编(第四辑)》,天津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新加坡]方修:《马华新文学大系》(理论批评第2集),新加坡:星洲世界书局1971年版;[新加坡]杨松年:《从郁达夫〈几个问题〉引起的论争看南洋知识分子的心态》,《亚洲文化》1999年第23期。
{53} 开武:《露台上》,《南洋商报》,1930年11月10日,第17版。
(责任编辑:霍淑萍)
The Localized Writing of Chinese Malaysian Men or Women of Letters (1927-1941): Native Soil, Identity and Identification
Xiao Ben
Abstract: The process of localized writing by Chinese Malaysian men or women of letters can be said to be one of a repositioning of native soil and re-seeking for identity. From the end of 1920s to the beginning of the 1940s, Chinese Malaysian men or women of letters, starting from their own feelings for the native soil, tried to find Malaysia as a source of writing environment and material in order to represent the native life. In the process, the Chinese elements in their native soil and identity were gradually deconstructed, and reconstructed with Malaysian elements so that they formed an identification shaped like a lion with a fish tail. Although that identification did not thoroughly get rid of the sense of exile with the Chinese Malaysians, it did provide the group with an image of new commonality. From this it can be seen that the localized writing of the Chinese Malaysian men or women of letters is an exploration, not only in the direction of diaspora literature but also in their sense of belonging.
Keywords: Chinese Malaysian men or women of letters, localized writing, native soil, identity, identifica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