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污名化是一种A国突出B国实存或虚有偏离国际规范之处并赋予其贬低性标签以唤起B国民众和他国疏远、排斥B国的行为,它具有运作背景的社会性、运用意图的战略性和操作中介的话语性三个特征。“意图污名化”“行为标准污名化”与“叠加污名化”,是国家污名化策略的三种方式。“去合法化”受污国以引发外界对它的疏远与打压,促使受污国“自我污名化”以激发内变以及“去威胁化”需求下的动员强化,是污名化策略的三种作用机制。接受对受污国所贴的贬低性标签、认可相关国际规范的内涵与要求以及受污国的实际表现,是成功污名化他国的三个重要条件。冷战期间里根政府借助污名化策略有效削弱了苏联的竞争实力,美国污名化“一带一路”倡议则未取得成功。文章指出了一种“大国无战争”背景下的“软竞争”手段,表明国家可从获取利益的“后果性逻辑”出发,借用污名化来战略性运用国际规范的“正当性逻辑”,并启示中国需要关注并应对外界对自身的污名化举动。
关键词 污名 污名化 国际规范 话语政治
一、引言
国家可以借助哪些手段来实现自身的战略目标?现实主义认为制衡(balancing)是种重要的国际政治博弈策略,如肯尼思·沃尔兹(Kenneth Waltz)指出,制衡是国家在无政府体系下维持生存、维护安全的主要凭借。
[美]肯尼思·华尔兹.国际政治理论[M].信强,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120.自由主义将经济手段和国际机制视为国家可靠的战略凭借。比如,对地缘经济议题的研究强调国家可以利用经济奖励或惩罚来实现特定战略目标;
Early Bryan, R Spice.Economic Sanctions, International Institutions, and Sanctions Busters: When Does Institutionalized Cooperation Help Sanctioning Efforts?[J].Foreign Policy Analysis, 2015, 11(3):339360.约翰·伊肯伯里(John Ikenberry)将国际机制的战略化运用视为美国建立“自由主义利维坦”国际秩序的主要方式。
G John Ikenberry. After Victory: Institution, Strategic Restraint, and the Rebuilding of Order after Major War[M].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2001:2937.
随着国际关系研究的社会学转向,
Dale C Copeland.The Constructivist Challenge to Structural Realism: A Review Essay[J]. International Security, 2000,25(2):187212.学者开始从理论层面关注污名化(stigmatization)在国际关系领域的表现与运用。既有研究主要以整个或某个地区性的国际社会作为污名化主体来探讨它对国家的污名化举动。瑞恩·鲍威尔(Ryan Powell)等研究了污名化在欧盟东扩中的作用,指出欧盟通过给潜在加入国同欧盟規范不符的特征贴上贬低性标签进行施压,使其作出改变,从而在扩展欧盟规模的同时也强化了欧盟的规范实践。
Ryan Powell, John Lever. Europeans Perennial Outsiders: A Processual Approach to Roma Stigmatization and Ghettoization[J].Current Sociology, 2015,65(5):680699.安·唐斯(Ann Towns)等探讨了污名化在维护国际规范中的作用,指出国际组织通过污名化成员国同组织规范不符的举动来维护组织规范的完整和权威。
Ann E Towns, Bahar Rumelili. Tacking the Pressure:Unpacking the Relation between Norms, Social Hierarchies, and Social Pressure on State [J].Europe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Relations,2017,23(4):124; Rebecca Adlernissen. Stigma Management in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Transgressive Identities, Norms and Order in International Society [J]. 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2014,63(1):143176.艾莎·扎拉科尔(Ay瘙塂e Zarakol)则研究了污名化对扩展发端于西欧的国际社会的作用,认为早期西欧国家将自身内政外交的相关做法标为“文明标准”,给那些想加入“文明”行列的国家的相关特征贴上贬低性的“非文明”标签进行施压,使其作出改变,从而拓展了“文明标准”的覆盖范围。
从策略角度解析污名化的研究还比较少。虽有学者从情绪和战略框架的视角探讨了国家利用污名化进行权力政治斗争的行为,
曾向红,李琳琳.国际关系中的污名与污名化[J].国际政治科学,2020(3):78111;王翠梅.西方对中国的“污名化”及其应对:框架理论的视角[J].外交评论(外交学院学报),2022(1):124148+8.但对国家污名化策略的战略特性、表现形式、运作机制、成功条件等议题还缺乏详细论述。在借鉴社会学关于污名与污名化相关研究的基础上,本文将继续推进对国家污名化行为的研究,讨论国家污名化举动的特征、表现方式、运作机制与成功条件四个一般性问题,并通过美国污名化苏联以及“一带一路”倡议两个具体案例对所提论点进行合理性探索。
二、社会学视域下的污名与污名化研究
污名化是东西方古已有之的一种社会现象。
Linn Normand. Demonization in International Politics[M].New York: Palgrave Macmillan,2016:2557.古希腊罗马时期,就有在奴隶和罪犯身上刻画特殊标记进行污名化的实践。古代中国,在罪犯脸上刻下烙印的“墨刑”也是一种污名化举动。
20世纪60年代起,学者开始从理论层面研究社会生活中的污名(stigma)与污名化现象。美国社会学家欧文·戈夫曼(Erving Goffman)对此进行了开拓性探讨。他认为,污名是种会使人丢脸的特征,这种特征可以表现在个体的身体状况、性格特质和团体属性三方面。
[美]欧文·戈夫曼.污名:受损身份管理札记[M].宋立宏,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35.如在有些社会中,罹患艾滋病被视为丢脸的行为,而患病的个体也经常受到社会的疏远、歧视与排斥。
G M Herek,et al. AIDS and Stigma: A Conceptual Framework and Research Agenda [J]. Aids & Public Policy Journal,1998,13(1):3647.
“污名本质上是种社会现象,根植于社会关系。”
Imogen Tyler. Rethinking the Sociology of Stigma[J].The Sociological Review Monographs,2018,3966(4):733.身体状况、性格特质和团体属性的哪些具体特性会被视为污名并不是先验决定的,而是社会建构的产物,只有那些被社会普遍视为会使人丢脸的特征才会被视作污名。
鉴于不同社会团体对社会规范的变迁拥有不同的作用力,因此污名的社会建构过程并不是非政治的,而是会受到各种政治势力的影响。对于污名社会建构过程的政治性的探讨,参考:Bruce G Link, Jo Phelan. Stigma Power[J]. Social Science & Medicine,2014,103:2432.戈夫曼强调:“一种不同必须被作为一个整体的社会加以集体概念化,才能变得重要。”
[美]欧文·戈夫曼.污名:受损身份管理札记[M].宋立宏,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168169.由于社会对个体的期待呈现的是一种理想的社会期望身份,因此拥有污名的个体就表现出了与社会期待不符的真实身份,所以有学者强调:“受污名化个体拥有(或被相信拥有)某些属性、特质,而这些属性与特质传达的社会身份在某些社会中是受贬抑的。”
P Corrigan.How Stigma Interferes with Mental Health Care[J]. American Psychologist,2004,59(7):614.鉴于任何或隐或显的社会规范是社会期望身份的具象化表现,因此污名化的实质是社会对受污个体背离社会规范的反应,所以“文化规范也定义了使人丢脸的特质与条件”
Graham Scambler. Heaping Blame on Shame: ‘Weaponising Stigma for Neoliberal Times[J].The Sociological Review Monographs,2018,66(4):767.。比如,同性戀在有些社会之所以会被视为污名,是因为它偏离了该社会关于个体应采取何种性取向的规范。
John B Pryor. Stigma: Advances in Theory and Research[J]. Basic & Applied Social Psychology,2013,35(1):67.
具备污名的个体会由于有着同社会期待不同的特征而拥有受染的身份,此种身份不仅会使社会将其当作“不正常”人对待,歧视他的社会存在,削减或掐断他的社会机会,有时甚至还可能彻底抹除他的社会存在。
管健.污名的概念发展与多维度模型建构[J].南开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7(5):126134.受污的个体有时甚至也会内化此种受染的身份,主动同社会剥离,远离社会交往与活动,这种主动的社会撤离行为会进一步恶化受污个体的社会生活。
Gregory M Herek, J Roy Gillis. Internalized Stigma Among Sexual Minority Adults: Insights from a Social Psychological Perspective[J]. Journal of Counseling Psychology,2009,56(1):3243.
污名化是污名的动态实践。布鲁斯·林克(Bruce Link)与乔·费伦(Joe Phelan)将污名化过程分解成“标签化、刻板形象、分离、地位缺失和歧视”四个步骤。首先,在标签化阶段,污名化主体会将受污个体的某种特征或不同显现出来并贴上贬低性标签。接着,污名化主体会对被贴上和没被贴上标签的个体进行类型化处理。然后,污名化主体将被贴上贬低性标签的个体划分为“不正常”的“他们”,而将未被贴上标签的人划分为“正常”的“我们”。最后,“正常”的“我们”可以将那些“不正常”的“他们”视为社会属性不健全的个体,歧视、排斥甚至消灭“他们”。
Bruce G Link, J C Phelan. Conceptualizing Stigma[J].Annual Review of Sociology,2001,27(1):363385.由于污名是社会建构的产物,因此任何人都可能成为污名化的客体。即使此刻是“正常”的“我们”中的一分子,在下一刻也可能被污名化为“不正常”的“他们”中的一员。
污名化是一种较常见的社会实践方式,以一个极端历史事件为例。污名化在希特勒对犹太人进行“种族清洗”的过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为动员国内对清洗犹太人政策的支持,希特勒政府先是赋予犹太人一些与德国当时社会气氛不同的特质,如“种族低劣”“品行低下”等;接着德国政府将犹太人和雅利安人进行类型化处理;随后德国将雅利安人视作最高贵的民族,而将犹太人贬低到连一只虫都不如的位置;正是因为排除了犹太人作为正常社会成员的可能,所以纳粹德国最终非人化地“处理”了犹太人。
[英]齐格蒙·鲍曼.现代性与大屠杀[M].杨渝东,等,译.北京:译林出版社,2011:1836.
三、國家污名化策略的特征与方式
污名化策略是国家对国际规范战略化运用的表现,它在运作的背景、意图与中介三个方面具有鲜明特征。
(一)国家污名化策略的特性
污名化是一种A国突出B国实存或虚有偏离国际规范之处并赋予其贬低性标签以唤起B国民众与他国排斥、疏远B国的行为,它具有三个主要特征。
第一,污名化背景的社会性。现实主义和自由主义否认、贬低国际体系中社会性因素的存在与作用,将国际制度和规范纯粹视为国家实力或利益的产物。
S D Krasner.Regimes and the Limits of Realism: Regimes as Autonomous Variables[J].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1982,36(2):497510.然而,不同国家会在互动中形成对彼此有所期待的共有身份并将此种身份具化成国际规范以建构和规制国家行为边界,从而在国家间形成社会性因素。
John Gerard Ruggie. What Makes the World Hang together? NeoUtilitarianism and the Social Constructivist Challenge[J]. 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1998,52(4):855885.赫德利·布尔(Hedley Bull)认为,国际社会存在于国际无政府体系中,因为“国家意识到它们具有某些共同的利益和价值观念,即它们认为在彼此之间的关系中受到一套共同规则的制约,并且一起确保共同制度的运行”
[英]赫德利·布尔.无政府社会:世界政治中的秩序研究[M].张小明,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5.。正是此种社会性因素的存在,才促使A国能将B国的某些特征贬低为对国际社会相关规范的偏离并给其贴上受污的贬低性标签以激发该国民众、他国对受污国的制衡。
第二,污名化意图的战略性。“污名经常被用作社会或政治的武器工具”
Graham Scambler. Heaping Blame on Shame: ‘Weaponising Stigma for Neoliberal Times[J]. The Sociological Review Monographs,2018,66(4):773.,污名化在本质上也是种“实现污名者偏好的行为”
Bruce G Link, Jo C Phelan. Labeling and Stigma[C]//C S Aneshensel,eds. Handbook of the Sociology of Mental Health. Berlin:Springer, 2013:534.。首先,国家能够借助国际规范对国家的规制、建构作用,通过污名化对手来迫使它为了摆脱加诸自身的污名标签而主动改变自身偏好,或通过给对手制造需要应对的“道义”压力来分散其战略精力,从而限制它偏好的实现程度。其次,通过将对手污名化为国际规范的偏离者,国家还可以在高举制衡国际社会不规范“他者”的旗帜下,动员内部民众支持本国外交政策,促使盟友与伙伴在共同应对威胁的需要下主动强化与自身的联系。将中国视作需要制衡的“战略竞争对手”后,美国不仅给中国贴上了所谓的“基于规则的国际秩序的修正主义者”的标签,还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复兴模式标为对所谓的“普世价值”的偏离,试图将中国打造成现行国际秩序以及人类“普世价值”的“他者”,以此来激发美国民众与外界对中国的威胁认知,从而动员各方对美国对华战略竞争政策予以支持。最后,国家通过给对手贴上带有污名色彩的标签,也能够在受污国政府与民众以及其外部盟友和伙伴间制造分裂的战略楔子,从而在削弱对手内外凝聚力的同时增强自身的竞争实力。
第三,污名化中介的话语性。国家需借助话语给对手实存或虚有的相关特征贴上同国际规范不符的贬低性标签,以动员他国、该国民众对其制衡。这种借话语来污名化的行为是种政治修辞的表现。它既是“对话语的战略性使用,使他者根据话语提出者的利益行动”
Frank Schimmelfennig.The EU, NATO, and the Integration of Europe: Rules and Rhetoric[M].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1:1.,也是“对以规范为导向的观点的战略性使用”
Frank Schimmelfennig. The Community Trap: Liberal Norms, Rhetorical Action, and the Eastern Enlargement of the European Union[J]. 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2001,55(1):48. 。中国发生新冠疫情后,美国对该事件的反应就表现出借特定话语来污名化中国的倾向。美国不顾新冠疫情是人类面临的共同挑战这一事实,将“疫情”称为“中国病毒”或“武汉病毒”,以此想给不知情的他国或中国民众传递出“疫情”由中国造成、须由中国负责的认知,从而激起外界、中国民众对中国政府的“反感”和“排挤”。
曾向红,李琳琳.新冠疫情跨国扩散背景下的西方对华污名化[J].国际论坛,2020(5):117135+159160.
(二)国家污名化策略的方式
国家会在哪些方面污名化他国?前文述及国家主要通过指出他国同国际规范实存或虚有的偏离来进行污名化。由于国际规范主要通过规制意图和行为标准来调节国家间的互动,因此A国会在意图、行为标准或同时在这两个方面污名化B国。
第一,“意图污名化”。意图是对偏好的表征,回答“想要什么”的问题。为促进国际社会的稳定与发展,国际规范会要求国家做国际社会的“良好公民”,拥抱良善意图。如《聯合国宪章》要求各成员国尊重各国主权,不怀领土野心。A国可以利用国际社会对成员国良善意图的期待来污名化B国的意图,指出或虚构B国存在不良意图,以激发受污国民众、他国的恐惧与反感。美国提出的各种版本的“中国威胁论”
王俊生.直面美国新一轮“中国威胁论”[J].世界知识,2018(16):5859.就是一种对中国崛起意图的贬低性标签,目的之一是激起他国对中国的恐惧和制衡。对意图的污名化同戈夫曼讨论的性格特质污名化相似,两者都通过指出或虚构出特定对象的某些“不正常”特质来污名化。
第二,“行为标准污名化”。此举通过指出B国实存或虚有的同国际规范不符的内政外交行为标准来污名化。一旦B国民众、他国相信了此种污名化,就会认为B国的行为并未达到国际规范要求,表明B国要么在遵规能力上存在不足而不值得合作,要么在意图上存在不善之处而不值得信任。对国家行为标准的污名化同戈夫曼所述的身体缺陷污名化类似,两者都通过指出或虚构出特定对象在某些方面的不足来污名化。
第三,“叠加污名化”。有时某个社会团体会给其他团体成员在身体、性格特质、团体属性等方面同时贴上贬低性标签,使该团体成员因背负多种污名而承受“叠加污名化”的影响。
Judy E Mill. Stigmatization as a Social Control Mechanism for Persons Living with HIV and AIDS[J]. Qualitative Health Research,2010,66(4):1478.同样,A国也可以对B国进行“叠加污名化”,同时在意图和行为标准上给后者贴上贬低性标签。冷战期间,美国分别给苏联内政外交贴上了“极权主义”“修正主义”等多种贬低性标签,试图全面污名化苏联的意图与行为标准,以激发苏联内部的反抗和外界的抵制,从而压制来自苏联的战略挑战。
四、国家污名化策略的运作机制与成功条件
作为一种政治博弈策略,污名化试图借助三种运作机制来竞胜对手,它的成败取决于受众是否接受给受污国所贴的贬低性标签、是否具有较高的国际规范认同度以及受污国是否具有实际污名行为。
(一)国家污名化策略的运作机制
第一,“去合法化”引发的对受污国的疏远、打压。国家不是国际体系中孤立活动的原子,而是处在相互依赖的关系网络中。“一个国家作为大国的持久性建立在国际体系——特别是大国同行——赋予的权威和尊重基础之上。”
[加]T V保罗.软制衡:从帝国到全球化时代[M].刘丰,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28.对国际规范的遵守是国家获取权威和他国尊重的重要来源,因为国际规范界定了国家行为的合法性,指明了国际社会接受的行为边界。
Ian Hurd. Legitimacy and Authority in International Politics[J].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1999,53(2):379408.A国试图借污名化来竞胜B国的一个运作路径是:将B国标为具有污名的“规范偏离者”,使他国接受给B国所贴的贬低性标签,将它视为国际社会的“不法国家”。这样,他国会因担忧受到“污染”或担心在“物以类聚”的评价机制下受到“连带污名化”而疏远B国,
Stacey Hannem. Theorizing Stigma and the Politics of Resistance: Symbolic and Structural Stigma in Everyday Life[EB/OL].(20090215)[20221202]. https://www.researchgate.net/publication/291316937.这会从消极意义上减少B国可获得的国际支持,降低B国的国际动员力。冷战期间,苏联将美国污名化为“殖民主义者”“帝国主义者”和“侵略者”,试图在全球范围内激起对美国的反感,从而在美国与他国间撒下互不信任的“种子”。
史澎海,谢培.冷战初期美苏宣传战:意识形态话语权斗争及其当代启示[J].西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2(2):211222.
第二,“自我污名化”引发的内变。该运作路径重视使受污国民众接受污名国给本国政府所贴的贬低性标签,形塑其认知框架,强化其舆论偏见,同时削弱其对己方政府、军队甚至民众的信任
余远来,陈茜.认知域作战的致效机理与策略选择[J].思想理论战线,2022(4):128138.,以此来引发受污国内部的政治变动。“当代政治实际上依赖具有一定政治意识的广大民众的舆论。”
[英]爱德华·卡尔.20年危机(1919—1939):国际关系研究导论[M].秦亚青,译.北京:世界知识出版社,2005:121.国家政策的制定与实施只有获得国内民众的支持,才能确保充足持久的资源投入而行稳致远。
[美]理查德·罗斯克兰斯,[美]阿瑟·斯坦,主编.大战略的国内基础[M].刘东国,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320.当国内民众相信并接受污名国给本国所贴的贬低性标签时,他们会为本国存在的同国际规范相偏离的污名感到羞愧并负面地看待本国政府,这不仅会导致民众从消极层面远离本国政府从而降低国家可动员的内部资源,还可能会激发民众对政府的积极反抗以摆脱祖国背负的污名,使其重新成为国际大家庭中“正常一员”,这些最终都会给受污国内部政治发展带来不稳定因素。
政治稳定会影响国家实力的观点,同阎学通强调的政治实力在国家实力构成中具有基础性地位的观点相似,都强调政治稳定会影响国家对实力资源的动员与运用。参考:阎学通.世界权力的转移:政治领导与战略竞争[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2022.冷战期间美国起草的国家安全委员会第68号文件明确指出,“(要)暴露苏联的主张的虚假和谬误……培育苏联制度内部的破坏种子,以致克里姆林宫被搞得至少修改其行为方式。”
[美]约翰·加迪斯.遏制战略:战后美国国家安全政策评析[M].时殷弘,等,译.北京:世界知识出版社, 2005:104.苏联也指责美国借美国之音等电台编造谎言,抹黑苏联、洗白西方,试图“搞乱社会主义国家”。
Laurien Alexandre. In the Service of the State: Public Diplomacy, Government Media and Ronald Reagan[J]. Media, Culture and Society,1987,9(1):34.借“自我污名化”进行竞争的做法同伊肯伯里等提出的国家社会化论点相似,都重视使外国政府精英、民众在接受外部世界对其所持看法的基础上主动调整政策、制度,使自身符合外界期待。
G John Ikenberry, Charles A Kupchan. Socialisation and Hegemonic Power[J]. 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1998, 44(3): 283315.
第三,“去威胁化”需求下的动员强化。污名化除了试图削弱对手,还意图强化污名国的动员力。一方面,正如“附加在罪犯身上的污名会使人对该罪犯产生不信任与厌恶”
Jon Gunnar Bernburg.Labeling Theory[C]// Marvin D Krohn, ed. Handbook on Crime and Deviance. Berlin:Springer,2009:189.,一旦他国接受了A国的污名化,就会对B国形成消极认知,像厌恶疾病一样反感它,从而单独或聚集在A国周围打压B国,这会导致B国因需应对来自他国的制衡压力而降低同A国竞争的实力,或将使A国因吸引了对付B国的新盟友与伙伴而提升竞争力。另一方面,应对威胁的力度与威胁大小成正比。当A国将B国标为国际规范的“偏离者”时,意味着向国内外散发了关于B国的“威胁叙事”,这会促使A国民众、盟友与伙伴在共同应对B国威胁的需要下,接受A国提出的应对政策从而强化其国际动员力。
(二)国家污名化策略的成功条件
国际关系中不存在超越时空、永葆成功的外交方略,任何外交策略的成功运作都需要特定的支撑条件。要想借污名化来成功竞胜他国,需要满足三个必要条件。
第一,受众接受给受污国所贴的贬低性标签。前文述及引起受污国民众、他国对受污国的疏远、排斥是借污名化竞胜对手的重要运作机制。而只有当他国、受污国民众接受了污名国所贴的贬低性标签时,其才会疏远、排斥受污国,反之则不会。
Theodore E Long, Teffery K Hadden. A Reconceptiona of Socialization[J].Sociological Theory,1985,3(1):4247.这意味着,污名国会尽可能广泛地传播关于受污国的贬低性标签,以使更多受众知道、相信并接受受污国存在污名。
尽管文章提出接受贬低性标签在成功污名化,中的作用,但对于具体接受数量的内部团体和外部国家,以及接受的关键主体等问题,则需具体问题具体分析,也可以成为将来研究的方向。鉴于国际组织、国际会议等是国家聚合的主要场所,因此污名国会倾向于借多边场合来污名化,以便制造“共识假象”。
Adrian Rogstad. When Stigmatization Fails: Russia and Aggression in Ukraine[J].Journal of Global Security Studies, 2022, 7(4):119.美国在将中国视为“修正主义对手”后,不仅在国内通过国会听证、智库研究、媒体渲染等形式进行全政府动员,也在北约、联合国、G7、G20等多边场合刻意抹黑中国。
第二,较高的国际规范认同度。既然指出受污国实存或虚有规范偏离之处是污名化的重要环节,那么界定清晰的国际规范也是成功污名化的重要条件。汉斯·摩根索(Hans Morgenthau)强调,基于人类与国家经验的多样性,国家间无法形成清晰的道德规范,也无法动员世界舆论的力量,因此国家无法成功地借污名化等宣传手段来竞胜对手。
[美]汉斯·摩根索.大国间政治:权力斗争与和平(第七版)[M].徐昕,等,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297308.此观点虽忽视了国际体系中社会性因素的存在,但正确指出了规范认可度在成功运作污名化中的作用。因为如果国际社会对相关国际规范的存在与否以及对其内容存在争议,就会对某种行为或特征是否构成“失范”存在异议,
Dane Imerman. Contested Legitimacy and Institutional Change: Unpacking the Dynamics of Institutional Legitimacy[J].International Studies Review,2018, 20(1):7778.这会导致污名国指出的规范偏离之处在特定受众看来可能并不是规范应当规制的内容,从而使污名国所贴的贬低性标签无法获得足够的接受与认可。
Adrian Rogstad. When Stigmatization Fails: Russia and Aggression in Ukraine[J].Journal of Global Security Studies,2022,7(4):119.比如,國际社会在界定恐怖主义时存在的争议,使得在一些国家看来构成恐怖主义的行为在另一些团体眼中却是争取权利的正常举动,甚至是解放人类的“圣战”。
第三,受污国的实际污名行为。“‘真相终将大白的情景对支配舆论的权力是一个极大的制约。”
[英]爱德华·卡尔.20年危机(1919—1939):国际关系研究导论[M].秦亚青,译.北京:世界知识出版社,2005:129.受污国如果存在同规范偏离的真实污名,那么污名国对此所贴的贬低性标签会因获得事实支持而得到较高的接受与认可。苏联部分民众之所以认可美国对本国体制的污名化,部分原因是苏联确实并未兑现自己的体制承诺,甚至还降低了民众生活水平。反之,如果受污国的真实表现同污名国所贴的贬低性标签相反,那么现实的力量终将会刺破污名国的谎言,甚至还会给污名国的声誉带来损害。当然,事实有时不会自动“说话”而需要传播与说明,这也成为污名国与受污国的博弈点,如污名国可能从假定的污名出发采取相应的“去污”措施,以给其他受众造成受污国确实存在污名的认知。
此种借行动来坐实假想标签的做法,同角色投射策略相似。参考: Cameron G Thies. A Social Psychological Approach to Enduring Rivalries[J]. Political Psychology,2001,22(4):700720.
五、案例检验
本部分将利用里根政府污名化苏联以及美国污名化“一带一路”倡议两个案例来阐释前文所提论点。之所以选择这两个案例是因为:首先,两个案例分别从对整个国家以及特定国家倡议两个不同视角显示了作为博弈策略的污名化行为在不同层面的运作,这有助于揭示污名化策略运用场景的丰富性。其次,下文主要试图对文章所提论点进行合理性探索,
对合理性探索的研究,参考: 曾向红.国际关系中的蔑视与反抗——国家身份类型与承認斗争策略[J].世界经济与政治,2015(5):137.注重剖析论点的现实耦合性,因此对案例的选择以能清晰展现国家污名化策略的一般特性为主,选取的两个案例则较好地符合了该要求,有利于为后续进一步的案例检验奠定初步基础。最后,两个案例呈现出了不同的污名化效果,有助于通过案例间的比较来梳理出导致不同污名化效果的因果机制。
(一)里根政府污名化苏联
1.里根政府污名化苏联的表现
里根政府污名化苏联的核心特征是,通过直率的语言给苏联贴上“邪恶帝国”“极权国家”“野蛮国家”“化外国家”等贬低性标签,“将苏联描述成像洪水、毒蛇一样的威胁”。
Robert L Ivie. Cold War Motives and the Rhetorical Metaphor: A Framework of Criticism[C]// Martin J Medhurst, et al.,eds. Cold War Rhetoric: Strategy, Metaphor, and Ideology. New York: Greenwood Press, 1990:74.
第一,“行为标准污名化”:给苏联体制贴上没有前途的“极权主义的野蛮体制”的贬低性标签。在1981年举行的任内首场记者招待会上,里根将苏联领导人污名化为“罪犯”,指责“他们不羞于说谎、犯罪……他们唯一承认的道德是如何有力地推进共产主义事业”。
Robert C Rowland, John M Jones. Reagans Strategy for the Cold War and the Evil Empire Address[J]. Rhetoric & Public Affairs, 2016,19(3):437.里根还将苏联体制的“野蛮”同苏联坚持的共产主义意识形态挂钩,指责“没有什么比共产主义更不自由”。在1985年4月发表的一场演讲中,里根继续污名化苏联的意识形态,抹黑苏联共产党窃取了上帝的职责,把自己视作真理与道德的仲裁者,直言此种冒犯上帝的不敬“是苏联共产主义的本质”。
Ronald Reagan. Remarks at a Conference on Religious Liberty[EB/OL].(19860416)[20230502]. http://www.presidency.ucsb.edu/ws/?pid=38486.在如此贬低与抹黑苏联体制后,里根最终给苏联贴上了“邪恶帝国”的标签。1981年5月在圣母大学发表的演讲中,里根贬低苏联体制,认为“它是人类历史上一个怪诞的篇章,并且它最后几页行将被书写完毕”
[美]约翰·刘易斯·加迪斯.冷战:交易·谍影·谎言·真相[M].翟强,张静,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6:225.。
第二,“意图与叠加污名化”:里根政府将苏联极权主义体制与其对外政策挂钩,抹黑苏联是“所有全球麻烦的制造者”
A New Set of Principles, Pursued in Tough Terms[N].The New York Times, 19810802(02).。一方面,里根政府指责苏联违背了承诺遵守的《联合国人权宣言》《赫尔辛基协议》《美苏限制战略核武器协定》以及《苏联宪法》,声称“不遵守承诺的政府也不值得外界信任”,“尊重人权的政府不会发动战争”。
Ronald Reagan. Radio Address to the Nation on the 41th Anniversary of the United Nations General Assembly[EB/OL]. (19851019)[20230508].http://www.presidency.ucsb.edu/ws/?pid=35897.另一方面,里根政府污名化苏联外交政策意图,将它描述为“世界性的革命国家”,“致力于永无止境的意识形态战争”,“决心通过世界革命来塑造一个共产主义世界”。
Janice Lynn ODonnell. Ronald Reagans Public Discourse on Change in the Soviet Union[D].Pittsburgh:University of Pittsburgh, 1992:73.在里根政府污名化苏联外交意图的过程中,阿富汗是经常被利用的例子。里根时常运用“苏联占领阿富汗”“侵略和占领”“进攻”“共产主义的压制”“苏联的扩张”“持续的占领”等带有消极价值倾向的话语描绘苏联在阿富汗的行动。
Byne Howell. The Rhetoric of Presidential Summit Diplomacy[D].Galveston:Texas A&M University, 2006: 213215.
第三,利用多种方式,提高给苏联所贴贬低性标签的传播性与可信性。首先,在1985年的一份政策备忘录中,里根政府强调,在联大上精心准备的演讲有利于总统宣传苏联体制的缺陷。
Byne Howell. The Rhetoric of Presidential Summit Diplomacy[D].Galveston:Texas A&M University,2006:97.前面列举的里根污名化苏联内政外交的场合,也多为外国议会、广播讲话、民众集会、国外城市以及联合国等具有广泛受众的场所。其次,里根政府倾向于利用苏联人来污名化苏联政府。比如,借“苏联氢弹之父”安德烈·萨哈罗夫(Andrei Sakharov)对苏联体制侵犯人权的批评,里根政府污名化苏联体制的压迫性。
Byne Howell. The Rhetoric of Presidential Summit Diplomacy[D].Galveston:Texas A&M University,2006:159.再次,里根政府從组织、技术等方面提升了向外界传播苏联污名的能力。比如,里根政府根据《77号国家安全决策指令》成立了“特别行动团”,以“规划政策、战略和项目,对抗苏联及代理人发起的极权主义行动”;
Byne Howell. The Rhetoric of Presidential Summit Diplomacy[D].Galveston:Texas A&M University,2006:48.加大对反社会主义宣传工具的财政资助力度,以帮助它们穿透“铁幕”,散播关于苏联极权主义和帝国主义的信息,以“通过影响对苏联的公共舆论来改变苏联”。
Leo Cooper. The Political Economy of Soviet Military Power[M].New York: St. Martins Press,1989:175176.最后,里根政府有意通过其他辅助政策来坐实对苏联的污名化。当推出向阿富汗等第三国提供援助以推回苏联影响的里根主义时,美国否认自己对他国主权、人权的侵犯等行为,只将这种行为宣传为帮助他国抵抗侵略、赢得自由。在同戈尔巴乔夫的会谈中,美国方面会向苏联提供要求得到释放的真实或虚假的异见分子名单,潜在地向苏联领导人传递苏联体制压迫性的信息,也给苏联制造道义压力。
Caroline Keller Parsons. Fighting the Good Fight: Ronald Reagans Moral and Religious Rhetoric and Soviet Policy, 19811989[D].Charleston:College of Charleston,2015:110116.
2.里根政府污名化苏联的意图
里根上台后,美国抛弃了对苏联的缓和政策,决心从“以实力求和平”的优势立场出发来对待苏联。里根政府借密集的“话语攻击”
Robert C Rowland, John M Jones. Reagans Strategy for the Cold War and the Evil Empire Address[J].Rhetoric & Public Affairs,2016,19(3):427463.污名化苏联内政外交的做法,最终是为了赢得对苏联的战略竞争。
第一,诱发苏东集团的内部分裂。里根政府在策划对苏联的战略竞争政策时指出:“美国政策必须具备意识形态穿透力,在凸显美国体制优越性的同时,彰显苏联体制的压迫性。”
Robert C Rowland, John M Jones. Reagans Strategy for the Cold War and the Evil Empire Address[J].Rhetoric & Public Affairs,2016,19(3):427463.将苏联的社会主义体制污名化为具有压迫性、无人道的“集权体制”,里根政府试图以此激发苏联以及东欧民众对本国体制的思考,让其评价本国体制同政府传播的不同之处,鼓励其将自己在国内遭遇的困难归因于本国体制因素,从而削弱苏式社会主义体制的合法性与受欢迎程度,以在内部鼓动民众主动瓦解苏东集团。
第二,激发对苏联的外部制衡。通过将苏联体制贬低为“集权体制”并指出苏联社会发展面临的困难,里根政府试图降低苏联体制在全球意识形态竞争中的吸引力,弱化苏联在国际社会的影响力,彰显美国体制的优越性。通过给苏联的对外行为贴上具有污名色彩的“侵略者”和“邪恶帝国”等贬低性标签,并在忽视自己表现出的武断与侵略性的同时,将美国标为“自由战士”和国际秩序“维护者”,里根政府意图在美国与苏联间进行“道义”与“不道义”的划分,将苏联外化为威胁国际社会的“他者”,试图以此激发他国对苏联的恐惧与厌恶,从而引发外界对苏联的排斥、疏远与制衡。
[意]埃尼奥·迪·诺尔福.20世纪国际关系史:从军事帝国到技术帝国[M].潘源文,宋承杰,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260270.
第三,提升美国的动员力。鉴于越南战争给美国内政外交带来的消极影响,战略收缩成为20世纪70年代美国外交的主要特征。里根上台后,认为前任政府的收缩政策不仅意味着自我放弃全球领导地位,给苏联主动创造了权力真空,还使得国内民众、盟友以及伙伴对美国的领导力产生了怀疑。里根政府重拾对苏联的战略竞争政策,通过对苏联进行高强度、广范围的污名化,试图在国际社会营造出一个非常具有威胁性的“邪恶苏联”的形象,动员国内民众对抗威胁,并在维护自身安全、利益以及生活方式的需要下团结在政府周围,激发盟友与伙伴对苏联的恐惧感,以促使盟友与伙伴凝聚在美国周围对抗苏联。
Anatoly Dobrynin. In Confidence: Moscows Ambassador to Americas Six Cold War President(19621986)[M]. New York: Random House,1995:240252.
3.里根政府污名化苏联的效果
鉴于里根下台后不久苏联就解体了,很容易使人得出结论,认为里根政府采取的包括污名化在内的竞争政策,对赢得美苏战略竞争产生了决定性作用。为避免此种后见之明的简单判定,需要在抓住反映苏联解体实质事件的基础上,讨论污名化对这些事件的影响。苏联解体是一个复杂的历史过程,其中意识形态崩溃以及国家或“帝国”瓦解是两个重要标志。意识形态崩溃从竞争意志层面使苏联放弃了自身的政治模式,“帝国”和国家瓦解则从物理层面使苏联失去了竞争的物质载体。在这两个标志性事件中,里根政府对苏联的污名化都发挥了作用。
需要指出的是,里根政府对苏联的污名化确实影响了苏联的解体进程,但不能以此就认为里根“利用言辞改变了历史”。因为里根政府在军事、经济等方面的措施也对苏联解体产生了作用,如借“星球大战计划”消耗了苏联经济,借“经济战”损耗了苏联实力等。
第一,促进了苏联的意识形态崩溃。首先,苏联本身的警惕从侧面反映了美国污名化策略的效力。戈尔巴乔夫在苏共第27次代表大会上坦言,西方正对苏联发起“心理战”,意图塑造苏联民众对世界和自己生活的认知。
Ellen Mickiewicz. Split Signals: Television and Politics in the Soviet Union[M].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88: 210211.在戈尔巴乔夫的回忆录中,他也承认,“苏联意识形态工作者一直担忧里根所谓的讲出苏联极权主义和帝国主义‘真相的宣传手法将会削弱对苏联体制的信任。”
Mikhail Gorbachev. Memoirs[M]. New York:Doubleday,1995:204205.戈尔巴乔夫上台初期高强度阻截美国反社会主义宣传电台,以防它们向苏联和东欧民众传播对苏联不利的信息,
James Critchlow. Radio Hole in the Head/Radio Liberty: An Insiders Story of Cold War Broadcasting[M].Washington, D.C.: The American University Press,1995:6566.这一举动也反映出苏联对里根政府污名化举动的警惕。
其次,正如美国前驻保加利亚大使雷蒙德·加特霍夫(Raymond Garthoff)所言:“冷战的结束主要是因为苏联领导人摒弃了马列主义世界观,里根对此帮了忙。”
曹玉霞.苏联解体,西方如是说[J].理论观察,2001(1):45.里根政府的污名化影响了苏联精英对共产主义意识形态的认同并最终推动他们放弃了“意識形态主导权。”
孙劲松,闫丽娟.苏联解体前放弃意识形态主导权的惨痛教训[J].科学社会主义,2020(5):148151.曾任苏联外交部长的爱德华·谢瓦尔德纳泽(Eduard Shevardnadze)指出,里根政府给苏联贴上的“极权主义”“帝国主义”“违约者”等贬低性标签以及利用这些标签采取的遏制政策给苏联制造了“死结”,迫使苏联精英需要重新检视其秉持的意识形态以调整苏美关系。
Eduard Shevardnadze. The Future Belongs to Freedom[M].New York: The Free Press, 1991:8081.在1991年对苏联精英的意识形态倾向的一项调查中,高达767%的人自认为是资本主义者,他们对资本主义的了解大部分来自美国反苏电台的宣传,认同苏联共产主义意识形态的人只占96%。
[美]大卫·科茨,弗雷德·威尔.来自上层的革命:苏联体制的终结[M].曹荣湘,等,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8:71.1992年,俄罗斯外交部长安德烈·科济列夫(Andrei Kozyrev)响应里根政府对苏联的污名化举动,将苏联说成是“压制和专制的‘邪恶帝国”,指责苏共意识形态是美苏冷战的根源。尽管此种描述有为叶利钦解体苏联背书的考量,但也从侧面反映出解体前其内部已有政治精英放弃了对共产主义的信仰。
Andrew E Busch. Ronald Reagan and the Defeat of the Soviet Empire[J]. Presidential Studies Quarterly, 1997,27(3):455.
最后,里根政府的污名化传递了所谓“反抗的善意”,导致苏联民众疏远了苏共。苏联异见人士纳坦·沙朗斯基(Natan Sharansky)回忆,当听到里根将苏联描述为“邪恶帝国”时,其内心“充满了激动与能量”,他认为里根的演讲给异见人士反抗苏联提供了希望。
2.美国污名化“一带一路”倡议的意图
在意图和行为方面表现出善意,是国际社会对崛起国的期望。
Jonathan Renshon. Fighting for Status:Hierarchy and Conflict in World Politics[M].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2017:131.美国利用了此种规范期待,借污名化“一带一路”倡议向国际社会传播“中国威胁”和“中国不负责任”话语,试图以此引发对倡议的制衡来护持美国霸权。
第一,护持美国在国际经济秩序中的主导地位。从外部看,如果外界相信了中国推进“一带一路”倡议是为了“修正”既有国际秩序的言语,他国会认为中国并未借强大实力向国际社会提供所需的“公共产品”,而是在推进意图不良的倡议。这不仅会导致外界从消极意义上拒绝对接倡议,还可能会恶化外界对中国崛起意图的认知,促使他国在制衡所谓的“中国威胁”的需求下向美国靠拢。
耿协峰.“一带一路”遭受的地缘冷战思维挑战及其思想根源[J].国际观察,2019(6):6984.同样,如果外界相信了美国对倡议建设标准的污名化,他国会认为中国并未拥有良好的合作能力,这会导致其远离倡议,从而使倡议因得不到外界支持而停滞不前。从内部看,假如中国民众接受了美国对倡议建设意图和标准的污名化,他们就会怀疑自己国家推进倡议的目的,认为祖国并未具备实施倡议的能力,这些都将会从内部削弱中国推进倡议的国内合法性和支持度。
第二,护持美国的地缘优势。首先,随着中国从共同利益出发面向欧亚大陆提出“丝绸之路经济带”倡议,美国担忧倡议会成为中国经营欧亚大陆、排挤美国地区影响力的大战略。秉持此种忧惧心理,美国通过污名化倡议,传播“中国威胁论”和“中国不负责任论”,想让欧亚大陆上的国家远离、制衡此倡议,也想从内部瓦解中国奋发有为外交的国内合法性。其次,正如迈克尔·格林(Michael Green)所言:“如果存在美国运用于远东地区的战略主题,它就是防止任何国家独自控制亚洲与太平洋”。
Michael J Green. By More than Providence:Grand Strategy and American Power in the Asia Pacific since 1738[M]. 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2019:15.隨着中国“21世纪海上丝绸之路”的提出和推进,美国怀疑中国以此“决心在印太地区取代美国,成为地区经济、政治和军事主导国”。
Charles Boustany, Richard J Ellings. China and the Strategic Imperative for the United States[J].Asia Policy,2018,13(1):59.对此,美国运用软权力污名化倡议,抹黑中国推动倡议的意图,给倡议在融资、环保等建设标准方面扣上“黑帽”,以此想激起其他国家和中国民众对中国政府的不信任,期望给倡议甚至中国崛起强加一定的成本,从而保持自身在印太海域的优势地位。同样,美国对“冰上丝绸之路”的污名化,也想通过给中国倡议的实施创造道义压力,引发对中国的制衡行为,以此保持自身对北极地区局势的塑造力。
肖洋.竞争性抵制:美国对“冰上丝绸之路”的拒阻思维与战略构建[J].太平洋学报,2019(7):6675.
第三,维护“全球领导者”的自我认同。“对美国民众来说……霸权已经成为他(她)们的生活方式”
Ian Clark.Bringing Hegemony Back in: The United States and International Order[J]. International Affairs, 2009,85(1):2425.,“他们(美国人民)绝对没有作好,相信自己的祖国不再是世界上最强之国的心理准备”
Kishore Mahbubani. The Great Convergence: Asia,the West, and the Logic of One World[M]. New York: Public Affairs,2013:159.。在美国看来,中国提出并推进“一带一路”倡议的举动贬低了美国自身“全球领导者”的认同。对此,美国想通过污名化中国所提倡议的意图和标准,激发他国和中国民众对中国提供全球或地区公共产品的意图和能力的怀疑,从而对中国进行消极“分类”,使他国和中国民众在比较中继续保持对美国的积极认同。
游启明.美国对“一带一路”倡议的评估解读:霸权认同理论的视角[J].国际观察,2019(3):95119.
3.美国污名化“一带一路”倡议的效果
目前,美国的污名化举动并未取得成功。首先,外界没有相信美国给倡议所贴的“中国威胁论”和“中国不负责任论”标签,而是对倡议给予了积极评价。
从逻辑上讲,为了分析美国污名化举动是否成功,除了需要评估外界对“一带一路”的评价外,还需要调查中国民众对该倡议的认同度,但由于没有可得数据,因此文章对此进行了省略。当然,如果从各省市积极对接国家倡议这一举动来看,国内民众对“一带一路”倡议的认同度也比较高。关于国内对接,参考中国“一带一路”网(https://www.yidaiyilu.gov.cn/xwzx/gnxw/116043.htm)。世界银行在2019年发布的一份研究报告中指出,“一带一路”倡议为推动世界“互联互通”带来了正能量。
国际舆论积极评级“一带一路”倡议[N].人民日报海外版,20190422(10).联合国贸易和发展会议在其发布的《2019年海运报告》中也积极评价“一带一路”倡议,认为它对全球贸易具有积极的推动作用。
联合国贸发会发布报告积极评价“一带一路”倡议影响[EB/OL]. (20200208)[20230517].http://tradeinservices.mofcom.gov.cn/article/ydyl/yaowen/gjyw/201911/93669.html.2016年3月,联合国安理会通过第S/2274号决议,其中第22款提出:“呼吁加强区域合作进程,包括采取措施促进区域贸易和转口,包括实施‘丝绸之路经济带和‘21世纪海上丝绸之路等区域发展举措。”
胡键.十八大以来中国外交理论与实践的重大创新[J].社会科学,2017(8):315.卡内基国际和平基金会的韩磊(Paul Haenle)认为,“一带一路”倡议为美国提供了发展机遇,美国应该建设性参与而不是敌对该倡议。
Paul Haenle. Xis Vision for Chinas Belt and Road Initiative[EB/OL]. (20170509)[20230517]. http://carnegietsinghua.org/2017/05/09/xisvisionforchinasbeltandroadinitiativepub69890.
其次,“一带一路”倡议的正面效应也在逐步显现。截至2023年10月,中国同150多个国家、30多个国际组织签署了200多份“一带一路”合作协议;同俄罗斯、巴基斯坦、哈萨克斯坦、蒙古、匈牙利以及阿根廷等国实现了战略对接;连续举办了三次“一带一路”高峰合作论坛;2013—2022年,同“一带一路”沿线国家的贸易额累计达191万亿美元,对沿线国家的直接投资额累计达2400亿美元。
共建“一带一路”: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重大实践[EB/OL].(20231010)[20231018]. https://www.yidaiyilu.gov.cn/p/0JIIKD6C.html.这些实际绩效是对美国污名化举动的直接证伪,也是中国良好建设意图和标准的体现。假如倡议真像美国污名化的那样是“中国威胁”和“中国不负责任”的体现,那么就无法解释为什么这么多的国家和国际组织愿意“冒险”参加该项目,也无法说明为什么倡议能持续建设这么长时间并取得可观的成绩。
4.美国污名化“一带一路”倡议失败的原因
中国积极践行共商共建共享的建设原则,是美国未能成功污名化“一帶一路”倡议的主要原因。
第一,中国借多种方式有效传递出了“一带一路”建设的“中国承诺”。首先,中国领导人多次发声,向外界表明“一带一路”建设的合作共享特征。在第一届“一带一路”高峰合作论坛上,习近平主席强调:“推进‘一带一路建设不会重复地缘博弈的老套路,而将开创合作共赢的新模式;不会形成破坏稳定的小集团,而将建设和谐共存的大家庭。”
习近平谈治国理政(第二卷)[M].北京:外文出版社,2017:112.在第二届论坛上,习近平主席再次承诺,中国推进该倡议时,“不搞封闭排他的小圈子,把绿色作为底色……坚持一切合作都在阳光下运作”。
习近平在第二届“一带一路”国际合作高峰论坛上的系列讲话[EB/OL]. (20190428)[20230518]. https://www.yidaiyilu.gov.cn/xjbyydyl/xjbls/90618.htm.其次,中国发布了《共建“一带一路”倡议:进展、贡献与展望》《“一带一路”建设海上合作设想》《“一带一路”融资指导原则》等权威文件和报告,向外界和国内民众表明自身推进“一带一路”建设的原则和标准。通过上述方式,中国在主动承担国际“观众成本”的基础上广泛地向他国表明中国的坚定承诺,也在投入国内“观众成本”的基础上向中国民众宣示政府对外推进高水平“中国倡议”的决心。如果真像美国污名化的那样,中国“不负责任”地推进“一带一路”以“修正”地区和国际秩序,那就无法解释,为什么中国还要拿领导人和政府的声誉向外界表明自身高标准建设“一带一路”倡议的承诺。
第二,中国用实际行动宣示了高质量推进“一带一路”的承诺。首先,中国坚持战略对接原则,同相关国家协调推进“一带一路”,用实际行动展现了中国的合作善意和能力,如中国正同俄罗斯协同推进“丝绸之路经济带”在中亚的合作,并协调推动两国在“冰上丝绸之路”的合作。其次,中国也在欢迎国际组织加入“一带一路”倡议的建设进程,表明自身对国际规范和规则的尊重,如亚投行与世界银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等地区和全球国际组织合作推进了“一带一路”相关项目的建设。最后,中国还正加强国内制度建设,建设高水平对外开放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持续推进反腐败斗争等,以强化推进“一带一路”建设的国内基础,向外界表明自身高质量推动倡议建设的决心和能力。
六、结论
污名化是种重要的国际政治博弈策略,它是一种A国突出B国实存或虚有偏离国际规范之处并赋予其贬低性标签,以此唤起B国民众、他国疏远、排斥以及抵制B国的行为,具有实施背景的社会性、操作意图的战略性以及运作中介的话语性三个特征。国家可污名化他国意图、行为标准,也可同时对他国意图和行为标准进行“叠加污名化”。国家试图借污名化策略来竞胜他国的运作机制是:引发对受污国的“去合法化”以激发对它的疏远、打压,促使受污国“自我污名化”来引发其内变以及“去威胁化”需求下的动员强化。要想成功利用污名化策略,既需要受众接受对受污国所贴的贬低性标签,也要求对相关国际规范存在较高认可度,还取决于受污国的实际表现。
里根执政时,美国给苏联贴上了“极权主义”“邪恶帝国”“违约者”等具有污名的贬低性标签。鉴于苏联在治国理政方面确实存在的污名,苏联民众和他国接受了这些贬低性标签,以此疏远和抵制苏联,最终促进了苏联的解体与崩溃。中国提出并推进“一带一路”倡议后,美国罔顾国际社会对崛起中国的良善意图与规范行为的期待,给倡议贴上了“修正主义”“债务陷阱”“马歇尔计划”等具有污名的贬低性标签,以此想让中国民众和他国在接受这些标签的基础上,远离并反对倡议,以维持美国自身的地缘与象征性霸权利益。由于中国积极做出并履行了共商共建共享的承诺且取得了正面的建设成果,外界在拒绝接受美国污名化的同时,还积极评价并参与了“一带一路”倡议。
文章研究具有一定的理论与现实蕴含。理论上,本文以污名化及其操作路径为切入点提出新的国家竞争策略,在一定程度上丰富了对国家间战略竞争的研究。此外,前文论述表明,国家能够从获取利益的“后果性逻辑”出发,借用污名化来战略性运用国际规范的“正当性逻辑”,这避免了既有研究将“正当性逻辑”和“后果性逻辑”进行二元化处理的倾向。
Ted Hopf. The Promise of Constructivism in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Theory[J].International Security, 1998, 23(1): 172173.另外,如果“大国无战争”这一假设成立,那么可以设想,国家会在谨慎使用军事等“硬竞争”手段的同时,积极寻找“软竞争”方式。本文提出污名化这一新的竞争手段,将话语视作国家战略博弈的工具,丰富了对国家“软竞争”的研究。后续还可以从多个方面推进相关研究,如研究不同污名化方式在不同领域的运用特点,研究受污国面对污名化时的应对策略以及选择不同策略的考量,扩宽案例检验范围以提升理论的适用性等。
政策上,在崛起过程中,中国不仅需要应对来自外界的“安全压力”与“经济压力”,也应该注意外界利用话语对中国施加的“道义压力”。美国表现出了试图借用污名化来竞胜中国的战略设想。2023年8月7日,美军前情报高级官员、退役海军少将迈克尔·斯图德曼(Michael Studeman)在美哈德逊研究所发言指出,美国对华战略博弈的重点要放在操纵舆论上,“我们要在国际社会上,不断强调他们正在做的违反(美方所谓的)国际规则的事情,或者是那些对他们的国际声誉会造成负面影响的事情”。
美军前情报高官:操纵舆论 在国际上抹黑中国[EB/OL].(20230811)[20231006].https://cj.sina.com.cn/articles/view/6268375888/m1759fd350033011ci5.对此,中国需要持续关注并作出理性回应。比如,中国要关注美国污名化“一带一路”倡议的最新举动;中国也应注意美国和外界在其他方面对中国内政外交的污名化举动,如给中国外交贴上“战狼外交”标签、将中国内部治疆政策污名化为“种族灭绝”、抹黑中国的“一国两制”实践、故意将中国标为国际秩序的“修正主义者”等。作为回应,一方面,中国需要坚持和平发展道路,重申自己对国际社会广泛认可的国际规范的坚持,用良善的崛起事实展现自身崛起的道义性并证伪外界对自身的污名化与抹黑。另一方面,中国需要坚持既定的国内发展议程,不断繁荣发展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事业,推进治理能力现代化,坚定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自信、理论自信、制度自信、文化自信。此外,中国还要重视对外传播,树立“对外传播无小事”原则,统筹对外传播工作,提升传播能力,准确诉说“中国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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