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于水边还是趋向分裂

2024-06-12 03:25王存刚
世界经济与政治论坛 2024年3期
关键词:类型化意识形态

王存刚

摘 要

尽管近年来美国国内政治极化现象愈演愈烈,但是民主党与共和党在对外政策领域是否出现极化仍存在争议。本文基于1920—2020年美国两党党纲的文本数据,运用形式模型与类型化两种方法,探讨了这一百年间两党对外政策意识形态的类型特征与演变趋势,并在描述性分析与频率统计后发现:两党对外政策意识形态的总体范围与具体扩张路径均存在差异。在大部分时间里,共和党对外政策的意识形态总体范围较民主党宽泛;在实现自身对外政策意识形态范围的擴张策略上,民主党更倾向于极化演变策略,共和党则更偏向于泛化演变策略。进一步的研究还发现,近年来民主党与共和党在对外政策意识形态领域虽然呈现极化态势,但是极化并非单纯表现为向意识形态光谱两端持续分化,两党在对外政策不同意识形态领域发生变动的弹性同样存在差异。在美国政治早已不再“止于水边”、中美竞合关系日益错综复杂两大背景下,重新审视美国两党对外政策的极化现象具有重要现实意义和学理价值。

关键词 政治极化 对外政策 意识形态 演变趋势 类型化

自1947年共和党参议员阿瑟·范登堡(Arthur Vandenberg)提出“政治止于水边”的口号以来,这一主张似乎已成为美国民主党和共和党在制定对外政策时约定俗成的基本准则。根据这一准则,两党围绕竞选展开党争的范围应当仅限于国内事务,而在对外政策议题上则应抛开成见、保持一致。范登堡的这一主张盛行于美苏冷战愈演愈烈之际。一部分学者指出,外部强大对手的威胁,迫使民主与共和两党恪守“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的准则,在对外政策上形成高度共识。

Joseph Bafumi, Joseph M Parent. International Polarity and Americas Polarization[J]. International Politics (Hague, Netherlands), 2012, 49(1): 135.这一类观点也被称为外部威胁假说,即认为来自外部的威胁可以有效减少政治极化,一旦外部威胁消失,政治极化现象则会加剧。斯蒂芬·沃尔特(Stephen Walt)就认为,国际上威胁性对手的缺失在一定程度上能够解释当前美国与欧洲政党政治失灵的原因。

Stephen M Walt. The Case Against Peace [EB/OL]. (20160617)[20231216]. https://foreignpolicy.com/2016/06/17/thecaseagainstpeacesyriaeuropebrexitdonaldtrump/.戴维·布鲁克斯(David Brooks)则断言,中国崛起及其对美国构成的安全威胁会再次将当前极化的美国人团结起来。

David Brooks. How China Brings Us together: An Existential Threat for the TwentyFirst Century [EB/OL]. (20190214)[20231216]. https://www.nytimes.com/2019/02/14/opinion/chinaeconomy.html.尽管外部威胁假说遭到部分学者质疑,

例如有的分析结果显示,外部威胁假说对于解释美国对外政策极化的能力很有限。具体参见:Rachel Myrick. Do External Threats Unite or Divide? Security Crises, Rivalries, and Polarization in American Foreign Policy[J]. 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 2021, 75(4): 921958.但不可否认的是,伴随冷战后国际格局的变化,学界更加关注美国两党意识形态对外交政策的影响,

Joshua W Busby, Jonathan Monten. Without Heirs? Assessing the Decline of Establishment Internationalism in U.S. Foreign Policy[J]. Perspectives on Politics, 2008, 6(3): 451472.特别是近年来美国国内政治极化不断加剧,进一步深化了围绕美国两党对外政策极化这一议题的研究。其中一部分研究立足国会投票或民意调查数据开展分析,并指出近年来民主党与共和党在对外政策议题上的分歧逐渐增大,两党在对外政策上出现了与国内政策类似的两极分化现象。

Kenneth A Schultz. Perils of Polarization for U.S. Foreign Policy[J]. The Washington Quarterly, 2017, 40(4): 728. 而另一部分研究则认为,民主党与共和党在对外政策议题上的跨党共识依旧存在,两党在对外政策上的分歧远小于国内政策议题。

Jordan Tama. Forcing the Presidents Hand: How the US Congress Shapes Foreign Policy through Sanctions Legislation[J]. Foreign Policy Analysis, 2020, 16(3): 397416.上述研究均基于相对扎实丰富的文献和数据资料,但在两党对外政策中是否出现意识形态极化这一问题上却得出了截然相反的结论。

本文认为,既有研究存在两方面不足。一方面,意识形态并非一成不变,而是伴随社会与政治结构的变化而不断演变,传统意义上的左翼与右翼包含的具体意识形态内容在不同时间节点可能会发生变化,这一点不论是在美国国内政策领域还是在对外政策领域都是成立的。以美国国内政策领域为例,19世纪的自由主义强调经济上的自由放任,反对政府干预;而到了20世纪,特别是在罗斯福新政的影响下,自由主义转而主张政府对经济的干预。

Ronald D Rotunda. The Politics of Language: Liberalism as Word and Symbol[J]. Political Science Quarterly, 1986, 101(4): 685.与此相类似,在美国对外政策领域,保守主义在20世纪30至40年代主要表现为反战思潮影响下的孤立主义,而到了20世纪70年代则转变为颇具鹰派特色的单边主义;与保守主义的意识形态转变相对应,自由主义也由20世纪30至40年代的鹰派多边主义转变为20世纪70年代的鸽派反干涉主义,同时表现出一定的孤立主义色彩。

Verlan Lewis. The President and the Parties Ideologies: Party Ideas about Foreign Policy since 1900[J]. Presidential Studies Quarterly, 2017, 47(1): 2761.综上所述,我们不能简单地将美国两党在对外政策上的意识形态左右分歧,界定为自由主义与保守主义之间的对立,而是应当更加清晰地界定左右两翼包含的具体意识形态内容。

另一方面,当前针对美国两党对外政策极化的既有研究大多基于国会两院投票与公众民意调查结果。就前者而言,仅通过关注参众两院议员的投票结果来衡量极化存在诸多弊端。第一,正是由于极化现象的存在,很多法案无法通过国会立法程序进入投票阶段,过早夭折在委员会审议阶段,这导致分析结果可能存在样本选择偏差。第二,仅通过衡量两党国会议员在特定议题上的投票倾向就得出两党意识形态极化的推断方式值得商榷。议员投票并非仅仅受到党内意识形态影响,选区选民、利益集团以及谋求自身未来发展的考虑等因素都会影响最终投票结果。此外,法案中的议题捆绑也模糊了对两党意识形态立场的准确判断。

Steve Hurst, Andrew Wroe. Partisan Polarization and US Foreign Policy: Is the Centre Dead or Holding?[J]. International Politics (Hague, Netherlands), 2016, 53(5): 666682.第三,由于对外政策自身的专业性、情报收集的敏感性以及在危机时期的信息不对称性,国会相较于总统在对外政策中的影响有限,仅在例如国际贸易、对外援助、国际组织与国际法等领域具有较强影响力,因而仅将国会两院作为参照主体的做法具有片面性。就后者而言,美国政党相对松散的组织架构与党员管理制度,使得研究者在如何判斷选民政党归属问题上存在争议。L.桑迪·梅塞尔(L.Sandy Maisel)提出三种判断选民政党归属的方法:一是观察选民在哪一政党登记在册;二是观察选民在选举时投票给哪个政党的候选人;三是利用党派认同判断选民的政党归属。而研究者更多倾向于第三种方法,借助盖洛普(Gallup)商业调查、美国国家选举研究(ANES)等民意调查机构提供的数据,研究者能够得到选民的政党归属情况。

[美]L.桑迪·梅塞尔.美国政党与选举[M].陆赟,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22:76.但是上述民意调查大多通过受访者自我定位的方式度量各自的政党归属与意识形态差异,这一方法受到受访者主观因素的影响较大。其一,受访者对意识形态的自我度量并不准确,选民更多时候是行动上的自由派与象征上的保守派。

Lloyd A Free, Hadley Cantril. The Political Beliefs of Americans: A Study of Public Opinion[M]. New Brunswick: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67: 41.其二,受访者可能受到身份认同的影响,进而人为夸大自身意识形态的极化倾向。上述问题使得基于民意调查得出的两党极化结论可能存在偏差。此外,由于大多数对外政策并不像国内政策与选民存在紧密、直接的联系,因而在缺少政治精英引导和民意塑造的条件下,民意调查会因选民囿于信息不对称与专业门槛受限,很难全面反映政党在特定对外政策领域是否出现极化。

在综述既有研究的基础上,本文尝试通过形式建模与类型化方法,概述美国两党对外政策意识形态领域的类型特征及演变趋势,并进一步判断两党近年来是否在对外政策意识形态领域出现极化现象。

一、政治极化与意识形态偏差:两个核心概念的界定

在正式讨论对外政策意识形态极化问题之前,首先需要界定“极化”及相关概念。“极化”这一概念可以追溯到20世纪60年代意大利思想家乔万尼·萨托利(Giovanni Sartori)的相关研究。在针对欧洲政党“极化多元主义”的研究中,萨托利使用“极化”一词描述政党体系中相对居中的意识形态定位逐渐被两端分化的意识形态取代的过程。

郭定平.政党政治研究手册[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24:162.但在此后相当长时间内,“极化”这一概念并未受到学界重视。直到21世纪初,由于美国两党竞争态势日益加剧,这一概念方才受到美国主流媒体与研究者的关注,并被广泛用于描述美国两党政治日益呈现的“红蓝”阵营之分。

Stephen Battaglio. When Red Meant Democratic and Blue was Republican. A Brief History of TV Electoral Maps [N/OL]. (20161102)[20231220]. http://www.latimes.com/entertainment/tv/laetstelectoralmap20161102htmlstory.html.伴随后续研究的深入,有学者着眼于极化主体,区分了发生在政治精英(立法、行政与司法机关中的民选代表)中的精英极化和发生在普通民众中的大众极化。

何晓跃.美国政治极化的层次界定与生成逻辑[J].国际展望,2014(1):103105.也有学者专注于极化发生领域,区分了意识形态极化与情感极化。前者是指个体围绕公众舆论、政治议题与大选诉求等方面表现在“自由—保守”左右维度上的分歧与差异;后者则是指个体对不同政党或对立阵营在情感上强烈的憎恶与不信任。

祁玲玲.政治极化与西方民主困境[J].开放时代,2022(3):159162.尽管可以从不同角度界定“极化”这一概念,但大多数研究者还是认同极化是指一个群体或社会的观点、情感、行为与利益趋向双峰化,且从距离上表现出进一步分离的态势。

Frances E Lee. How Party Polarization Affects Governance[J]. Annual Review of Political Science, 2015, 18(1): 261282.此外,政党作为现代代议制民主政治中最重要也是最关键的政治主体,不可避免地受到上述政治极化趋势的影响,这也促使研究者关注政党的意识形态极化,尤其是对美国民主、共和两党在涉及公共议题与政策主张范畴上的观点与偏好的分化。

Edward G Carmines, Nicholas J DAmico. The New Look in Political Ideology Research[J]. Annual Review of Political Science, 2015, 18(1): 205216.虽然当前面向美国国内政党政治极化的研究体系已较为完备,但针对两党在对外政策领域的极化研究仍有较大拓展空间。基于上述概念界定,本文将研究对象限定为美国两党对外政策中的意识形态极化,大众极化与情感极化不在本文讨论范围之内。

其次,我们需要讨论政党意识形态的定义。兰斯·班宁(Lance Banning)将政党意识形态视为一种群体意识形态,并认为政党意识形态是思想的集合,“能够使党员从身边发生的事件中感受到一种模式,并使用与该模式相关的术语界定群体身份,并勾勒出可以改变这种模式的行动方针”

Lance Banning. The Jeffersonian Persuasion: Evolution of a Party Ideology[M]. Ithaca: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1978: 1415.。这些术语,例如自由主义、保守主义、进步主义与民粹主义等,也成为区分不同类别政党意识形态的标签。虽然一个政党的意识形态可能并不完全对应某一类意识形态标签,但大部分学者在考察美国民主党与共和党的政治實践后发现,在美国各个历史时期,两党都阐明了某种意识形态,并通过这些意识形态影响和制约本党党员的行为,

参见:John Gerring. Party Ideologies in America, 18281996[M].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8: 2254; Melvin J Hinich, Michael C Munger. Ideology and the Theory of Political Choice[M]. Ann Arbor: University of Michigan Press, 1996: 8194.这也为考察两党意识形态在较长时间维度的演变提供了参照标准。伴随研究的深入,部分学者指出,对外政策领域同样受到政党意识形态的影响。

参见:Ole R Holsti, James N Rosenau. Liberals, Populists, Libertarians, and Conservatives: The Link Between Domestic and International Affairs[J]. International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 1996, 17(1): 2954; Miroslav Nincic, Jennifer M Ramos. Ideological Structure and Foreign Policy Preferences[J]. Journal of Political Ideologies, 2010, 15(2): 119141.例如,詹姆斯·麦考密克(James McCormick)发现,在对外政策上,共和党似乎已经成为保守主义政党,而民主党则成为自由主义政党。

James M McCormick, Eugene R Wittkopf. Bipartisanship, Partisanship, and Ideology in CongressionalExecutive Foreign Policy Relations, 19471988[J]. The Journal of Politics, 1990, 52(4): 10771100.钟准指出,近年来美国两党在对外政策议题上沿党派路线分裂已经屡见不鲜,并形成泾渭分明的基本态势。民主党多倾向鸽派,主张多边主义与国际主义;共和党则倾向鹰派,主张单边主义与孤立主义。

钟准.把政党找回来——政党与对外政策[J].世界经济与政治,2019(2):47.两党在对外政策意识形态上的显著分歧,使得传统意义上的左右维度成为区分不同政党对外政策中立场与行为的可行性指标。

这方面既有研究大多都围绕左右维度对政党对外政策的影响展开分析。参见:Wolfgang Wagner, Tapio Raunio. The Party Politics of Foreign and Security Policy[J]. Foreign Policy Analysis, 2020, 16(4): 515531.虽然美国两党在对外政策议题上存在极化差异,但本质上更多是关于实施对外交往的手段与途径差异,而非总体战略目标的南辕北辙。

刁大明.美国对外政策的极化[J].现代国际关系,2022(8):32.因此,本文主张通过固定对外政策领域意识形态光谱左右两翼的具体内容,排除先前研究中存在的左右翼意识形态变化带来的干扰。在本文后续研究中,对外政策意识形态光谱的左翼(Left)被界定为多边主义以及军事力量使用上的鸽派;右翼(Right)则被界定为单边主义以及军事力量使用上的鹰派。

最后,在明确界定对外政策意识形态左右两翼内容的基础上,本文提出“意识形态偏差”这一概念,并从概念定义以及概念操作两个层面展开论述。针对意识形态偏差的概念定义,需要借助前文已经明确的两个基本界定:一是长期以来,美国民主、共和两党在对外政策意识形态领域呈现风格迥异、泾渭分明的态势;二是这一态势充分反映在对外政策意识形态光谱的左右两翼上。在上述界定基础上,本文认为,意识形态偏差广泛存在于左右两翼,具体是指民主党与共和党在左右两翼意识形态范围大小的差距。进而,本文假设两党在左右两翼的意识形态倾向具有长期稳定性,即长期以来,民主党相较共和党在左翼意识形态领域的范围更为广泛;共和党相较民主党在右翼意识形态领域的范围也更为广泛。当上述情况成立时,则认为两党在对外政策领域不存在意识形态偏差;反之,则认为两党在对外政策领域出现意识形态偏差。在具体概念操作层面,本文区分了左右两翼意识形态偏差与总体意识形态偏差三个操作化指标。对外政策左翼意识形态偏差(Left_Dif)等于民主党左翼意识形态范围与共和党左翼意识形态范围之差,而右翼意识形态偏差(Right_Dif)等于共和党右翼意识形态范围与民主党右翼意识形态范围之差;总体意识形态是否出现偏差则取决于左右两翼意识形态偏差的具体情况。表1归纳了左右两翼意识形态偏差与总体意识形态偏差之间的关系。

由于意识形态这一抽象概念无法直接进行加减运算,因此需要对两党对外政策的意识形态进行量化处理。而政党宣言项目数据库(Manifesto Project Database)恰好为我们准确比较不同政党的意识形态提供了坚实基础。

张春满.21世纪国外政党政治研究:理论、前沿与情势[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9:126.数据库收集在下议院全国选举中赢得席位政党的党纲并进行编码,对应到美国则为民主党与共和党在各自的全国代表大会上提出的政党竞选纲领。全国代表大会作为两党形式上的最高决策机构,不仅负责确定随后的选举提名流程,还会以政党纲领的方式表明本党在当前国内外重大议题上的立场,

[美] L.桑迪·梅塞尔.美国政党与选举[M].陆赟,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7:73.在很大程度上,人们会将这一时期的政党竞选纲领视为两党党纲。在美国政党政治的具体实践中,大部分政党并没有严密规范的党章党规。以民主、共和两党为例,两党党纲既包括在选举阶段提出的施政纲领与行动路线,也包括竞选成功后在执政阶段基于施政纲领作出的针对性调整,其中包含但不限于总统在国会两院联席会议上发表的国情咨文、反对党的代表人物对总统国情咨文的批驳等。

什么是美国政党的党纲[EB/OL].(20120713)[20240115].https://share.america.gov/zhhans/usparty/.这一相对灵活的党纲设计,既反映出美国政党意识形态具备的复合型特征,也意味着可以在不同层次上剖析政党的意识形态。

学术界已对政党意识形态分层问题进行了较为深入的研究。弗朗茨·舒尔曼(Franz Schurmann)在分析中国共产党的意识形态时,区分了“纯粹的意识形态”与“实践的意识形态”。他将前者界定为一种理论体系,蕴含政党对未来的理想与愿景;将后者界定为一种思想形式,包含根据形势而加以调整的纲领。二者相辅相成,确保了政党意识形态的灵活性和实用性。陈明明也将政党意识形态划分为价值—信仰、认知—阐释与行动—策略三个部分。其中,价值与信仰部分更多是“关注生存意义与终极价值”的本体论主张;认知与阐释则提供了对现实世界与现实社会的认识、判断与思考,并推动“思想的逻辑转变为统治的逻辑”;行动与策略则是指意识形态经由认知与阐释的过程后形成的“动员、指导、组织和证明一定行为模式的过程”。上述特征同样可以对应到美国两党对外政策的意识形态上。总结来说,可以将政党意识形态的复合型特征近似地理解为同心圆结构。伴随着由内核向边界的发展,政党意识形态的理论性与纯粹性降低,而实践性与可操作性则随之递增,原本清晰而稳定的内核逐渐被模糊且被具有弹性的边界取代。参见:Franz Schurmann. Ideology and Organization in Communist China[M].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71: 2123;陈明明.从超越性革命到调试性发展:主流意識形态的演变[J].天津社会科学,2011(6):6467;郭定平.政党政治研究手册[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24:7778.不同于议会制国家,美国总统并不需要恪守本党党纲,这使得民主、共和两党在各自全国代表大会上发布的政党竞选党纲,更能充分凝聚党内在相关议题上的共识,并彰显两党各自的意识形态立场。

David Karol. Party Position Change in American Politics: Coalition Management[M].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9: 2829.因此,两党体现在各自政党竞选纲领中的意识形态特征也反映了构成政党意识形态的内核部分;而在成为执政党入主白宫后针对竞选纲领的一系列调整,则可以被理解为政党意识形态由内核向边界的发展过程。综合上述情况,本文使用政党宣言项目数据库(2023年版)中政党竞选纲领的文本编码数据,作为衡量两党对外政策意识形态的数据来源,以此更加聚焦政党意识形态中的内核要素,进而深入剖析政党本身而非政党政府的意识形态极化现象。

二、类型化视角下两党对外政策意识形态特征

在正式分析美国两党对外政策意识形态极化理论模型之前,需简要回顾一下萨托利在涉及政治极化方面的研究。萨托利提出了政党竞争的空间模型。他认为,政党竞争发生在一个意识形态模型之中,不同政党在这一模型中占据不同的空间位置,并分别按照离心或向心的方向展开竞争。

Giovanni Sartori. Parties and Party Systems: A Framework for Analysis[M].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76: 305311. 总之,萨托利将政党政治极化理解为政党政策偏好与意识形态之间的偏差距离。此外,郑京浩(Jeong GyungHo)与保罗·奎克(Paul J. Quirk)通过分析美国参议院两党在对外政策上的两极分化后发现,对外政策偏好能够有效地被一维模型捕捉。

Jeong GyungHo, Paul J Quirk. Division at the Waters Edge: The Polarization of Foreign Policy[J]. American Politics Research, 2019, 47(1): 5887.在上述研究基础上,本文将对外政策领域意识形态设定为左右向度的一维意识形态光谱,美国民主党与共和党均匀分布在这一光谱的两个维度上,并各自占据不同的空间范围,同时二者各自占据范围的大小也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发生变化。前文已将美国两党对外政策意识形态光谱的左右两翼进行固定,并明确了针对意识形态偏差概念的操作化处理方法。在上述基础上,本文进一步引入美国两党总体意识形态偏差(Left_Dif*Right_Dif)以及两党意识形态在左右维度上的总体范围大小(De_All与Re_All)作为衡量指标,表2根据相关指标的数值大小,针对不同类型的对外政策意识形态特征进行了类型化处理。

如果仅根据上述两种指标的数值大小进行分类讨论,可以得到8种不同情况,但其中2种情况(一是Left_Dif < 0, Right_Dif > 0且De_All < Re_All;二是Left_Dif > 0, Right_Dif < 0且De_All < Re_All)因逻辑运算不成立而被删去;另外2种情况(一是Left_Dif < 0, Right_Dif < 0且De_All > Re_All;二是Left_Dif < 0, Right_Dif < 0且De_All < Re_All)则因为两党自1920年至2020年间均未出现而被删去,故保留4种不同类型。

接下来,本文将依次介绍表2中四种不同形式模型。类型A是当对外政策领域两党左翼与右翼意识形态偏差均大于0,且民主党在左右维度上的意识形态范围大于共和党的情况(即Left_Dif > 0, Right_Dif > 0且De_All > Re_All)。图1展示了类型A的形式模型。

如图1所示,在类型A的情况下,民主党党纲在对外政策领域意识形态的总体范围要宽于共和党。此外,民主党党纲中有关左翼部分的意识形态内容远大于共和党;共和党党纲中有关右翼部分的意识形态内容虽大于民主党,但两党在左翼意识形态上的分歧大于右翼。这一点反映为左右维度上两党的横截距大小。在这种情况下,民主党通过在左翼意识形态领域的极化扩张,实现自身总体意识形态范围的扩大(极化演变路径)。

类型B是当对外政策领域左翼意识形态偏差大于0,右翼意识形态偏差小于0,且民主党在左右维度上的意识形態范围大于共和党的情况(即Left_Dif > 0, Right_Dif < 0且De_All > Re_All)。图2展现了类型B的形式模型。

如图2所示,在类型B的情况下,民主党党纲在对外政策领域意识形态的总体范围仍宽于共和党,但相比类型A,此时民主党党纲中不仅涉及左翼的意识形态内容远大于共和党,而且在右翼的意识形态内容上同样大于共和党。与此同时,两党在左翼意识形态上的分歧仍大于右翼。在这一情况下,民主党通过在左右两翼意识形态领域的广泛扩张,实现自身总体意识形态范围的扩大(泛化演变路径)。

类型C是当对外政策领域两党左翼与右翼意识形态偏差均大于0,且民主党在左右维度上的意识形态范围小于共和党的情况(即Left_Dif > 0, Right_Dif > 0且De_All < Re_All)。图3展现了类型C的形式模型。

如图3所示,在类型C的情况下,民主党党纲在对外政策领域意识形态的总体范围窄于共和党。虽然此时民主党党纲中涉及左翼的意识形态内容大于共和党,但共和党党纲中有关右翼的意识形态内容则远大于民主党。两党在右翼意识形态上的分歧大于左翼。在这种情况下,共和党通过在右翼意识形态领域的极化扩张,实现自身总体意识形态范围的扩大(极化演变路径)。

类型D是当对外政策领域左翼意识形态偏差小于0,右翼意识形态偏差大于0,且民主党在左右维度上的意识形态范围小于共和党的情况(即Left_Dif < 0, Right_Dif > 0且De_All < Re_All)。图4展现了类型D的形式模型。

如图4所示,在类型D的情况下,民主党党纲在对外政策领域意识形态的总体范围同样窄于共和党。但相比类型C,此时共和党党纲中不仅涉及右翼的意识形态内容要远大于民主党,而且涉及左翼的意识形态内容同样大于民主党,且两党在右翼意识形态上的分歧仍大于左翼。在这种情况下,共和党通过在左右两翼意识形态领域的广泛扩张,实现自身总体意识形态范围的扩大(泛化演变路径)。

三、两党对外政策意识形态的历史演变与极化特征

为了确定美国民主党与共和党是否在对外政策领域出现了意识形态极化现象,需要进一步考察两党对外政策中意识形态的演变趋势。根据政党宣言项目数据库提供的编码数据,本文采用美国民主党与共和党1920—2020年这100年间的政党党纲数据。由于两党每隔4年发布各自的政党纲领,因而样本总量N=26。政党宣言数据库涵盖对外关系、自由民主、政治体系、经济制度、福利民生、社会结构与社会团体等7个议题领域的相关文本编码数据,每个议题领域还包括细分的次级指标。本文着眼于两党党纲中涉及对外关系的文本编码数据展开分析,表3归纳了数据集中用于衡量政党对外关系的次级指标。

表4内容显示,两党对外政策意识形态特征的演变在一定程度上表现出阶段性特点。如果以类型B作为分界线,可以发现,1920—1940年两党对外政策意识形态类型特征表现为类型C与类型D的交替,且类型D占主导地位,连续12年成为两党对外政策意识形态领域的代表性特征。总体上看,两党这一时期在意识形态类型的演变特征上表现出以泛化演变路径为主、极化与泛化演变偶尔交替的态势。1948—1988年,两党对外政策意识形态类型的演变特征则表现为泛化演变路径与极化演变路径的频繁交替。除了1948—1952年类型A的两次连续外,这一阶段大部分时期均不存在某一类型超过4年的延续,且在1964—1980年这16年间,两党对外政策意识形态特征表现为类型D与类型A之间的反复更替。1996—2020年,两党对外政策意识形态类型在经历了一段时期的泛化演变后,于2008年至今则全部转变为极化演变路径。此外,这一时期两党对外政策意识形态特征的演变呈现明显的阶段稳定性,即尽管同样存在类型更替,但所有类型均保持了至少8年的稳定性。

在完成对两党对外政策意识形态特征演变特点的描述性分析后,本文也统计了不同类型意识形态特征出现的频率。表5展示了两党对外政策意识形态特征的不同类型在1920—2020年间出现的频率。结合横纵坐标整体来看,样本中两党意识形态是否出现偏差的概率是相等的(P=13/26=1/2);而在两党对外政策意识形态范围的大小上,共和党大于民主党的概率(P=17/26)则近似为民主党大于共和党概率(P=9/26)的2倍。就横坐标看,当两党意识形态不存在偏差时,民主党总体意识形态范围大于共和党的概率(P=7/13),与共和党总体意识形态范围大于民主党的概率(P=6/13)大小相近;但当两党意识形态左右两翼存在偏差时,民主党总体意识形态范围大于共和党的概率(P=2/13),远小于共和党总体意识形态范围大于民主党的概率(P=11/13)。就纵坐标看,当民主党总体意识形态范围大于共和党时,两党意识形态不存在偏差的概率(P=7/9)远大于存在偏差的概率(P=2/9);而当民主党总体意识形态范围小于共和党时,两党意识形态存在偏差的概率(P=11/17)则近似为不存在偏差概率(P=6/17)的2倍。

根据上述情况,我们可以直观得出三条推论。

推论1:1920—2020年,共和党大部分时期对外政策的意识形态范围大于民主党;

推论2:当民主党对外政策意识形态范围大于共和党时,两党大概率不存在意识形态上的偏差;

推论3:当两党对外政策意识形态存在偏差时,大概率民主党意识形态范围小于共和党。

其中,推论2与推论3本质上互为逆否命题,二者共同表明:在大部分历史时期,民主党在对外政策领域倾向于坚守左翼意识形态区域,在实现总体意识形态范围的扩张上更多遵循极化演变路径;而共和党除坚守右翼意识形态区域外,也会通过争取左翼意识形态区域实现总体意识形态范围的扩张,与民主党相比,共和党在实现总体意识形态范围的扩张上更多遵循泛化演变路径。

上述內容总结了美国民主、共和两党自1920年以来在对外政策意识形态领域的总体演变趋势与类型特征。为了进一步探究两党是否在近年出现对外政策领域意识形态的极化现象,还需要深入考察两党对外政策意识形态类型在近期的演变情况。在前文类型化处理的基础上,下文着眼于对进入21世纪后两党意识形态类型的转变展开分析。两党对外政策意识形态类型在这一时期先后经历了由类型D到类型A再到类型C的转变。在由类型D到类型A的转变过程中,民主党对外政策总体意识形态范围由原先的小于共和党转变为大于共和党,且两党在左翼原本存在的偏差也同时消失(Left_Dif < 0变为Left_Dif > 0;Right_Dif > 0保持不变)。这说明,在左翼对外政策意识形态光谱上,两党意识形态端点的位置发生了较大程度的偏移,使得两党左翼端点之间的截距由小于右翼变为大于右翼。这一时期,民主党对外政策意识范围明显向左侧移动,共和党则对应向右侧移动,且两党总体意识形态范围的变动几乎均由各自左翼意识形态范围的变动引起。而在由类型A到类型C的转变过程中,民主党对外政策总体意识形态范围再次由大于共和党转变为小于共和党,但此时两党左右两翼均不存在意识形态偏差(Left_Dif > 0且Right_Dif > 0)。这说明,在意识形态光谱的左右两翼,两党端点的位置均发生了较大程度的偏移。从左翼光谱看,虽然民主党在左翼意识形态范围上保持了大于共和党的基本态势,但两党各自的端点位置都较大幅度地向右收缩。这说明,两党对外政策左翼意识形态的范围大小均出现萎缩。从右翼光谱看,共和党在保持右翼意识形态范围大于民主党的情况下,其端点位置继续向右端移动,而民主党端点位置则向左端移动,二者间截距持续增大。这说明,两党在对外政策右翼意识形态领域的差异越来越大。图5为两党近年来对外政策意识形态类型极化路径演变的示意图。通过观察这个示意图,我们不仅可以直观地发现两党对外政策意识形态近年来出现了明显的极化趋势,还可以归纳出这一极化趋势的特点——即两党对外政策领域意识形态类型发生转变时,左翼意识形态范围变动的幅度大小显著大于右翼。

四、兩党对外政策意识形态的总体演变趋势与当代极化特征

本文基于政党宣言项目数据库的文本分析数据,对美国民主党与共和党在对外政策领域的意识形态特征进行了量化处理,并借助形式模型方法区分了两党对外政策意识形态特征的四种不同类型。在上述类型化处理的基础上,本文一方面梳理了两党在1920—2020年对外政策意识形态特征的总体演变趋势,另一方面统计了两党对外政策领域不同意识形态类型出现的频率。上述两个方面在较长时间维度上考察了美国两党对外政策意识形态演变的总体特征,并得出如下结论:

第一,两党在对外政策意识形态总体范围的大小上存在差异。本文通过考察两党在1920—2020年的党纲内容演变后发现,共和党对外政策的意识形态范围在大部分时期比民主党更加宽泛。从历史上看,共和党党纲涉及对外政策的内容不仅仅执着于对鹰派与单边主义意识形态的强调,鸽派意识形态内容在其党纲中也常常与孤立主义相结合出现。例如,1940年的共和党党纲主张:“共和党坚决反对让这个国家卷入对外战争。我们仍在遭受上一次世界大战的不良影响。”

Republican National Convention. 1900 Republican Party Platform [EB/OL]. (19000619)[20240115]. https://www.presidency.ucsb.edu/documents/republicanpartyplatform1900.1968年的共和党党纲强调:“整个国家都在深切关注那些仓促临时的、未经宣战的战争,这些战争使美国大规模的武装力量卷入了远离我国海岸数千英里的地方。是时候认识到,并非每一场国际冲突都能由美国军队解决。”

Republican National Convention. 1968 Republican Party Platform [EB/OL]. (19680805)[20240115]. https://www.presidency.ucsb.edu/documents/republicanpartyplatform1968.进入21世纪,共和党党纲中依旧存在孤立主义思想的相关内容,且仍与鸽派意识形态内容结合出现,例如,“目前的政府随意派遣美国武装部队执行数十项任务,没有切实可行的目标、有利的交战规则或明确的退出战略”

Republican National Convention. 2000 Republican Party Platform [EB/OL]. (20000731)[20240115]. https://www.presidency.ucsb.edu/documents/2000republicanpartyplatform. 。

第二,两党在对外政策意识形态范围扩张的路径上存在差异。长期以来,两党在实现自身对外政策意识形态范围的扩张上采取不同策略。民主党倾向于在对外政策左翼意识形态范围采取极化演变策略,而共和党则更倾向于在左右两翼意识形态范围采取泛化演变策略。从较长时间维度来看,民主党在对外政策意识形态领域倾向于将自己标榜为多边主义与鸽派意识形态的象征;而共和党不仅如前文提及的,习惯将鸽派内容与孤立主义思想相糅合,而且党纲中频繁出现涉及多边主义意识形态的内容。例如,1968年共和党党纲中提及:“与盟友的多边合作行动,而不是美国的单边行动,更符合美国的利益。”

Republican National Convention. 1968 Republican Party Platform [EB/OL]. (19680805)[20240115]. https://www.presidency.ucsb.edu/documents/republicanpartyplatform1968.1972年共和党党纲更是批评了这一时期民主党表现出的孤立主义倾向:“国家的挫折在我国人民中培养了一种危险的孤立主义精神。美国在世界上的影响力减弱了……民主党当前正试图削弱我们的防御,使美国退回到实际上的孤立状态,使我们在一个仍未摆脱侵略和威胁的世界中处于弱势。”

Republican National Convention. 1972 Republican Party Platform [EB/OL]. (19720821)[20240115]. https://www.presidency.ucsb.edu/documents/republicanpartyplatform1972.

此外,为进一步分析美国两党近年来是否在对外政策意识形态领域出现了极化现象,本文在上述宏观分析的基础上,聚焦21世纪以来两党对外政策意识形态类型转变的节点,通过形式模型实现数据的可视化处理后,得出如下结论:

第一,两党近年来在对外政策意识形态领域确实出现了极化现象。进入21世纪,两党对外政策意识形态类型的演变规律与先前相比发生明显变化。在此之前,两党对外政策意识形态类型的演变更多表现为极化演变路径与泛化演变路径的交替。但在2004年后,这一演变体现为极化演变路径内部不同类型之间的交替,即两党对外政策意识形态范围仅在左右两翼极化程度的大小上存在差异。上述论断同样反映在两党对外政策的具体实践中。近年来,两党在涉及多边机构与军事行动等外交政策关键手段上的分歧呈现显著的两极分化态势。例如,民主党更倾向于国际政治合作、重视盟友关系并突出非军事手段的重要性;共和党则对多边机制保持警惕,主张以双边关系取代多边关系,并强调维持强大军事力量的必要性。

Wagner Wolfgang, Tapio Raunio. The Party Politics of Foreign and Security Policy[J]. Foreign Policy Analysis, 2020, 16(4): 515531.

第二,两党在对外政策意识形态领域的极化并非表现为单纯地向意识形态光谱的两端分化。具体而言,民主党对外政策意识形态的总体范围并不是一味地沿意识形态光谱向左移动;共和党对外政策意识形态的总体范围虽大体符合沿意识形态光谱向右移动的情况,但也同样存在一定程度上的偏差。这说明,不能简单地将民主党与共和党在对外政策意识形态领域的极化理解为两党各自向意识形态光谱左右端点的单调移动。这也充分反映在两党党纲中涉及对外政策意识形态的具体内容上。就单边主义与多边主义而言,民主党在2004年党纲中明确指出了安全联盟与国际合作的重要性。例如,“我们联盟的力量,加上我们民主理想的力量,一直是自由生存和成功的推动力……美国必须开启并领导一个联盟的新时代……我们必须建立一个包括联合国安理会其他常任理事国在内的国家联盟,与美国分担伊拉克的政治、经济和军事责任”

Democratic National Convention. 2004 Democratic Party Platform [EB/OL]. (20040727)[20240115]. https://www.presidency.ucsb.edu/documents/2004democraticpartyplatform.。到了2008年,民主党进一步强调了安全联盟与重振国际机构的必要性。“为了恢复美国在世界上的领导地位,我们将重建应对共同威胁和加强共同安全必需的联盟、伙伴关系和机构……在贝拉克·奥巴马(Barack Obama)的领导下,我们将重建与欧洲和亚洲盟友的关系,并加强我们在美洲和非洲的伙伴关系……为了加强从武器扩散到气候变化等问题上的全球合作,我们需要更强有力的国际机构。我们认为,联合国不可或缺,但需要进行深远的改革……然而,除非美国再次致力于联合国及其使命,否则这些问题都不会得到解决。”

Democratic National Convention. 2008 Democratic Party Platform [EB/OL]. (20080825)[20240115]. https://www.presidency.ucsb.edu/documents/2008democraticpartyplatform.而在2016年,民主黨党纲中针对安全联盟与国际机构的表态则出现了一定程度的改变,其虽然同样提及了盟友的重要性,但是更注重突出美国在联盟中的主导地位;在谈及北约时,更是首次提及成员国应承担的军费问题。此外,党纲中涉及国际机构的篇幅也有较大程度的缩减。

具体内容如下:“当我们与合作伙伴和盟友合作时,我们会变得更加强大,而不应该尝试单打独斗。我们的全球联盟网络不是负担,而是巨大战略优势的源泉……在美国的领导下,以我们的原则为指导,并与我们的盟友和伙伴开展合作……我们将继续推动北约成员国贡献自己的公平份额……国际机构(尤其是联合国)和多边组织可以发挥强大的作用,并且是美国实力和影响力的重要放大器。但其中许多组织需要改革和更新。”参见:Democratic National Convention. 2016 Democratic Party Platform [EB/OL]. (20160721)[20240115]. https://www.presidency.ucsb.edu/documents/2016democraticpartyplatform.

第三,当两党对外政策意识形态总体范围大小发生变化时,其左右两翼意识形态范围各自发生变动的幅度不同。进一步而言,两党在对外政策左翼意识形态领域发生变动的弹性要显著大于右翼。这在一定程度上表明,对两党来说,对外政策领域的多边主义与鸽派意识形态的象征意义要大于实质意义,因而可以根据不同时期国际形势或国内民众需求的变化情况作出适当调整。相比之下,由于对外政策领域的单边主义与鹰派意识形态特征构成美国对外政策中的实质性意识形态内核,因而两党在处理涉及单边主义与鹰派意识形态的变动时均表现得更加谨慎。这一点也在两党的党纲内容中有着相对充分的体现。就民主党而言,其在阐述本党针对军事议题的主张时更加含蓄谨慎,这充分反映在其2016年的党纲中。其党纲文段开头写道,“美国无与伦比的军事能力是我们全球领导地位的第二个核心支柱。经过十多年的战争,我们有机会重新装备我们的武装力量和国防战略,以确保我们既保持世界上最有能力的军队,又适应21世纪的挑战”,随后话锋一转,“11年来的持续军事行动和对伊拉克和阿富汗的反复部署使我们的部队捉襟见肘,使他们的家人感到紧张。展望未来,我们的部队将面临更少的部署,让他们有更多的时间进行训练,并确保他们为可能面临的各种任务作好准备”,最后方才表明削减国防预算的主张,“在我们目前的财政环境下,我们还必须全面做出艰难的预算决定——这也包括在国防预算之内。国会去年通过的《预算控制法案》得到了共和党人和民主党人的支持,要求削减联邦开支,包括国防开支……我们能够通过一支更敏捷、更灵活的部队来确保我们的安全。与此同时,我们将继续强调在关键地区的前瞻性接触,同时加强强有力的安全伙伴关系,以分担经济上的负担”。

五、结语

近年来,极化已经成为美国政党政治运行的主基调。社会公众与政党精英之间日益扩大的分歧侵蚀着美国民主的根基,并将一个围绕妥协而建立的政治体系转变为一个充斥敌意、僵持且功能失调的党争博弈战场。

Sarah Binder. The Dysfunctional Congress[J]. Annual Review of Political Science, 2015, 18(1): 85101.伴随不断加强的政治极化趋势,美国民主、共和两党之间的极化分歧逐渐超越国内政策范畴,外溢到对外政策领域,美国的对外政策也更有可能随着行政部门更迭而发生颠覆性改变。这直接导致美国对外政策日益增长的非连续性和不确定性,极大削弱了美国对外政策的稳定性与可靠性,同时束缚了美国的国际合作能力,加剧了其他国家对美国全球领导地位的怀疑。

Rachel Myrick. The Reputational Consequences of Polarization for American Foreign Policy: Evidence from the USUK Bilateral Relationship[J]. International Politics (Hague, Netherlands), 2022, 59(5): 10041027; Gordon M Friedrichs, Jordan Tama. Polarization and US Foreign Policy: Key Debates and New Findings[J]. International Politics (Hague, Netherlands), 2022, 59(5): 777778.上述情况在特朗普政府时期的美国对外政策上表现得淋漓尽致。虽然拜登政府上台后针对前任政府的对外政策进行了较大调整,但在两党对外政策意识形态偏好高度极化的背景下,2024年总统选举结果将在很大程度上决定未来美国对外政策是否会再次出现颠覆性改变。

在中美竞合关系错综复杂的当下,深入剖析美国在对外政策意识形态领域的极化特征以及演变趋势,具有重要学理价值和现实意义。一是既有研究大多将美国两党对外政策意识形态领域的两极分化先验地预设为一种近似于在意识形态光谱上持续地向两端移动的趋势,而本文在开展实证分析后发现,美国两党在对外政策意识形态领域的极化并非表现为单调地向光谱两端分化。尽管总体呈现极化趋势,但在涉及具体对外政策意识形态范畴上,两党意识形态各自变动幅度存在差异。二是既有研究更多关注21世纪后美国两党在对外政策意识形态上的极化特征与发展态势,并形成了两党在对外政策领域的“脸谱化”印象。例如,自由主义的民主党与保守主义的共和党。但本文在梳理1920—2020年两党对外政策意识形态的演变状况后发现,共和党相较于民主党在对外政策意识形态领域往往表现得更加宽泛,共和党党纲中也曾多次出现主张多边主义与反对孤立主义的内容。因而不能将民主党与共和党各自的对外政策意识形态理解为简单的二元對立,而应引入时间这一维度,并在一定的时间跨度上分析两党对外政策演变的阶段性特征。三是既有研究更多关注20世纪70年代以来美国两党在政治立场上——尤其是国内议题而非对外政策上——的极化趋势。本文则聚焦两党在对外政策领域的意识形态极化现象,并将研究的时间范围延伸至1920年。1920年前后,美国的对外政策发生了重大且影响深远的变化。一方面,时任总统伍德罗·威尔逊(Woodrow Wilson)申请加入国际联盟的提案被参议院否决,美国对外政策中的孤立主义思潮取代威尔逊倡导的自由国际主义(威尔逊主义)并占据主流地位;另一方面,虽然威尔逊主义发展受挫,但并未就此消亡。一战后的美国已成为世界强国,多重因素决定其不可能退回与世隔绝的状态。从总体上看,这一时期美国对外政策的意识形态表现出孤立主义与自由国际主义相互交织的特点。这与近年来美国的对外政策存在相似之处。当前,特朗普政府遗留的孤立主义和单边主义思潮与拜登政府提出的“基于规则的多边主义”主张,均对美国对外政策制定产生了深刻影响。在这一背景下,重新审视百年来美国两党对外政策意识形态演变显然具有重要现实意义。

本文尚存在以下不足。首先,在对两党对外政策意识形态的概念化操作上,本文选取两党党纲作为参照标准,并根据政党宣言项目数据库的相关数据量化处理党纲文本内容。这一概念化操作的可行性以及量化数据的可信度可能会引起争议。其次,本文将对外政策意识形态的左右两翼分别界定为鸽派、多边主义与鹰派、单边主义,这一界定具有较强的主观色彩。在现实情况中,对外政策意识形态左右两翼包括的内容较为复杂,往往难以用某一类意识形态表述加以概括。最后,类型化处理自身的缺陷,会导致过多关注极端情况而忽视中间情况、过度简化带来的信息损失等。

刘丰.类型化方法与国际关系研究设计[J].世界经济与政治,2017(8):4954.

本文也发现了后续研究中的若干可行路径。其一,本文从探讨美国两党对外政策意识形态是否极化入手,虽然在开展实证分析后得出了超越极化本身的额外结论,但其本质上仍为围绕概念展开的判断性分析,并不涉及更深层面的因果推断。后续研究可以围绕导致两党对外政策意识形态极化的原因展开分析。其二,根据两党意识形态特征类型的频率统计结果,类型B在两党百年间的政治实践中仅出现两次,且均出现于国际格局发生巨大转变时期,围绕类型B出现情况的深入探讨,或许能在一定程度上解释两党对外政策意识形态特征发生变化的诱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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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编辑:李思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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