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楠
2021年春,以西方国家的不实指责为开端,部分外国品牌向“新疆棉”发出禁令,引起中国民众的强烈反感,也因之受到中国市场的抵制。《纽约时报》刊文指出,中国品牌在这次抵制运动中发现了机会,不过文中被访的中国企业家强调,中国品牌的崛起是建立在稳固的商业基础上的,日本和韩国也有过同样的经历。[1]文中还提到了两个成功的中国品牌——“李宁”与 “元气森林”。前者于2018年登上纽约时装周,被国内媒体视为开启了“国潮元年”;后者据称要成为中国的可口可乐。近几年来,包括这两个品牌在内,运营成功的中国品牌被广泛地称作“新国货”,引领了新一波的消费潮流。综合它们的特征,可以这样理解“新国货”:它是被互联网时代青睐的,充分国际化(或得到国际市场认可,或契合国际流行趋势),善于通过新媒体营销的中国名牌商品。进一步说,新国货承担了重塑国货形象,重新定义国货的任务,目标是从国货身上剥离掉“土气”“低档”等特征。虽然抵制外国商品的行动让社会对国货的关注一时间聚焦到了民族主义上,但在消费市场的常态下,新国货更关心如何能凸显更具现代性的一面,产品的升级转型才是永恒的重心。
实际上,回溯20世纪上半叶国货概念诞生与传播的过程,对现代性的追寻一直都是国货的题中应有之义,新国货在某种层面上再现了历史上国货转型的过程。毋庸置疑,民国时期的历次国货运动及抵制外货运动都以政治为底色,也让国人对国货的记忆刻上了深深的民族主义印迹。但这并不足以概括国货的本质,正如现代性本身即是民族国家认同构成的基础之一,国货同样如此,而且国货不但是现代民族国家认同的产物,也形塑了当时正在形成的认同。目前,学界关于国货与国货运动的研究非常丰富,并有部分论及了国货的定义。如王相钦和潘君祥都辨析过洋货、土货、国货的含义,主要区别是前者认为国货专指民族工业的产品[2],后者指出国货有时指机器制品,有时也包括手工土货在内[3]。葛凯(Karl Gerth)则关注了国货与洋货概念的二元性和这一对立背后的政治与文化观念。[4]这些研究更多落脚于国货的民族主义特征上,或聚焦于经济史层面,相对忽视了国货的现代性内涵,特别是没有注意到国货概念的流变,以及其与土货的分野所表征的意义。
洋货是近代中国对外国商品的统称,它有时也被称作“外货”或“外国货”。①与洋货相对,由中国本土生产的商品被统称为“土货”,或曰“土产”“华货”。五口通商之前,洋货进入中国的渠道虽十分有限,却因“新奇”等特征引起注意。如海宁藏书家陈鳣描绘乾嘉时期的风气为“以外洋之物是尚,如房室舟舆无不用玻璃,衣服帷幙无不用呢羽”,为此他呼吁“去邪归正”。[5]桐城派学人管同对洋货更是深恶痛绝:“天下靡靡,争言洋货。”他认为,洋货既败坏人心,又浪费民资,因此建言对所有洋货“皆焚毁不用”。[6]实际上,此时洋货进口数量并不高,洋货的影响也远远不及文中所言,这些夸张的论断反映了传统士人对以洋货为代表的并不从属于华夷秩序的外国文明抱有天然的焦虑。
五口通商之后,洋货在中国的销路渐渐变广,种类也更为丰富,国人关于洋货的认识则开始分化。有些人认为洋货全无用处,因此继续倡言禁绝洋货。如岭南文人陈澧称:“外夷与中国交市,彼正以无用之物弱我也。古人弱夷狄之术,而今夷狄以之弱中国……自今以后勿取其无用之货,乃中国自强之道也。”[7]第二次鸦片战争中,因广州陷落,陈澧举家搬迁避难,忧愤之中写下《炮子谣》,把侵略者的到来归结于中国人喜好洋货。[8]陈澧之言一方面反映了洋货带来的冲击比过去要强烈得多——甚至有颠覆华夷秩序的可能;另一方面也表明国人对洋货的认识不可能摆脱外来侵略的阴影。
面对西方列强的不断入侵,有些人则认识到变局已到,洋货无法禁绝,但不尽是“洋害”。如郑观应曾把洋货分成两类,一类是对中国有益无损的洋货,“轮船、枪炮”之外,主要是“电线、火车、耕织、开矿诸机器”,一类无益有损,指“钟表、音盒、玩好等物”,但国人爱之、购之的是后者,恶之、诋之的却是前者,他希望国人能够认识到引进前者尤其是机器的重要性,称这对世道人心并无损害。[9]当时,后者的市场份额并不高,只是奢侈型消费品的定位让它们很容易成为批判的目标,郑观应将其单列一类,实则是让这类洋货充当洋害的全部,“豁免”前者的“道德负担”,引导国人认可洋货的技术。而从统计数据看,19世纪80年代末开始,以洋布、洋纱为代表的大众消费品进口量增长迅速,占据了中国进口商品的最大比重。[10]郑观应后来也注意到这类洋货对中国经济有更广泛的影响,所以在写作《盛世危言》时,他不厌其烦地列举了大量的洋货品名,为它们“耗我资财”而痛心,称其为害,但又认为其工艺值得学习,并列举了日本模仿洋货生产的成功经验。[11]类似地,康有为曾在上书中称洋货为“奇技淫巧”,但他同时又为国内如何生产这类“奇技淫巧”提出了方案,并建议清政府设立考工院研究机器。[12]郑观应和康有为的共通之处在于既把洋货视为外国夺我利权的工具,但亦认可洋货是现代技术的结晶,认为无论如何厌恶洋货,都应学习其技术,这也是晚清有识之士的共识之一。
对作为消费者的普通大众来说,他们购买洋货大多是因为洋货物美价廉、投其所好,特别是在洋货进口最多的沿海地区,洋货逐渐改变了社会消费习惯,民众崇尚洋货的心态日益滋长,究其背后的原因,无非他们对现代文明的追慕。李伯元曾在《文明小史》中用极具象征意义的洋灯来表现这一点,他借主人公之口说,以前不知外国文明是什么,现在一见洋灯晶光闪烁,便知这就是“外国人文明的证据”。[13]土货则被排除在这个现代文明之外。虽然在大部分地区,它还是消费的主流,但时人认为土洋竞争的先例已预示了它的前景。1888年有反对铁路者,其理由之一竟是担心洋货会随铁路流向内地,届时会导致土货“骤而滞销”[14]。《申报》记者则哀叹,各国工艺日渐精进,土货却“以愚敌智,以拙敌巧”,势必要被排挤,“此固天演进化之公理,未见其可逃避者也”。[15]所以,土货如要避免被淘汰,一个途径就是模仿洋货,与之竞争,这也是近代民族工业兴建的背景。
甲午战争后,民族工业建设进入了热潮。新兴的民族资产阶级在与洋货争利的方式上,既着重采用现代技术,也善用保护利权的民族主义思潮,发起过多次抵制洋货的行动,但无论他们在运动期间受益几何,人们还是普遍认为改进土货制造才是长久之计。如在标志性的1905年抵制美货运动中,发起人上海商务总会收到了全国各地的来函。从函文可知,支持者都清楚抵制运动终究是暂时的,关键是如何把握这个民气可用的时机。有人就称“一时抵制不如筹一善法永远抵制为正本清源之计”,建议商会“合一大公司考查洋货之由来,一一仿制”,将来中国富强之机即在于此。[16]还有人请求商会登报普告全国应改造何种货物来替代美货,“以为暂时抵制至自兴制造,永保利权”。[17]时事小说《拒约奇谈》则借文中人物之口揭开了抵货运动的困境,反问国人:以中国实业的能力,华货能取代美货吗?如何用道德约束民众坚持不买美货?这些问题都很难解决,所以抵制的效果也是有限的。[18]
现实确如小说家言,抵制运动结束之后,土货很难继续仅凭身份获得青睐。1907年,《申报》刊文讨论纸业现状时,直言“吾国之货销路已渐绝”,接着分析了土货纸张的多种缺陷,直言“人之不喜用土货,非无爱国心也,实土货不堪作用耳”。[19]另有文章指出,空言抵制洋货毫无用处,“仿造洋货为第一要义”,因为消费市场自有其运行逻辑:
人之购货,在于适用。其货为甲国所造,人固购之;其货为乙国所造,人亦购之,此购货之公理也。吾若有货以代之,则人必并购焉,是吾分彼之利也;吾若有货以胜之,则人必择购焉,是吾夺彼之利也。此扺制之公理也。吾既无物可以胜之,又无物可以代之,而仅以空言不用,虽演说千万言,传单千万纸,仅可鼓动少数之上流社会人,不能约束多数之下流社会人,而尽强其不用也。[20]
推崇仿制洋货的言论,把洋货视为理所当然的模范时,普遍倾向于把土货限定为低劣之物。虽然土货模仿洋货的改良之路已经开启,但这必定是一个长期的过程,何时可以“进化”完全,实未可知,而洋货与土货的文野之别已渐深入人心,这恰为正在改良的土货蒙上了阴影。国货概念是从1911年后开始广泛使用的,这一方面源自辛亥革命后民族国家意识的强化,以“国”命名的做法更为流行;另一方面,改良的土货需要一个新的名称来命名走向洋化(即现代化)的商品,以与传统的土货相区分,方便确立新的规范推而广之。
洋货的核心特征,在于其生产技术尤其是机器生产方式。自洋务运动开始,机器就被视为洋货的本质,乃至西方发达的奥义,如薛福成写道:“有机器,则人力不能造者,机器能造之……而谓商务有不殷盛,民生有不富厚,国势有不勃兴者哉![21]因此,土货改良的核心也是采用机器生产。洋务运动中,各省就兴办了大量工厂。新政时期,清政府更着意推广机器制造。1905年,农工商部奏请设立京师劝工陈列所,其章程规定,有资格进入陈列所的须是土货中的优良品,除天然产物外,陈列所主要征求的是采用新法、足以与洋货竞争的制品,意在为全国土货树立模范。[22]在此之前,直隶省已经率先设立了天津考工厂,其对商品的选拔标准是:以工艺品为主,“凡足以与外洋物品竞争而扩张本国工业者皆取之”。[23]该厂创办人周学熙此前在日本考察维新事业时,盛赞日本人“日用所需洋货几无一非本国所仿造,近且返运欧美,以争利权”[24],他设立考工厂也是受日本的启发。值得注意的是,他在此处所称的“洋货”并非按照产地,而是按照商品的制造方式来定义的,洋货意为现代商品。如从这个定义来谈,我国土货的未来就是变成自产的“洋货”。
民国成立后,机器生产更逐渐成为本土商品改进的不二法门。1912年2月成立的工业建设会还喊出了“产业革命”的口号,认为共和政体之下,“新社会以竞争存,产业革命者今也其时矣”[25]。不过,共和政体为国货带来的不仅是机遇,还有挑战。眼看南京临时政府的“易服”规定将会影响传统丝织品的销路,以江浙丝织业为主导的中华国货维持会展开了大量自救活动。[26]其间,诉诸民族主义话语自不必说,加快向机器工厂转型更成为商人的共识。如在某次宣讲会上,维持会重要成员娄凤昭称:“外人实业之优点在机器,吾工业之失败亦在机器,谨告商界巨子,机器不妨求诸异国造作,援诸国人,则吾国商业前途亦必有发达之一日也。”[27]娄氏言下之意,机器来自外国无损国货本质,重要的是普及机器制造。娄氏还以身作则,他之后投资的振亚绸厂成为苏州丝织业最早的铁机厂之一。他的合伙人如振亚老板陆季皋等更在1920年发起成立铁机丝织业同业公会,而该新组织的建立可以说是我国支柱产业转型的标志之一。同年,为给新兴工业争取到更多的利益,全国工商协会特向农商部呈文,为“机制洋式货物”申请税收优惠政策,文中说政府如不酌情支持仿造洋货的工厂,那数年之后,“将见通国洋货,而所谓国货者,已全归失散”[28]。言下之意,国货的未来全系于“机制洋式货物”上,也只有这类现代的商品有与洋货竞争的可能。随着机器制造在各行业的普及,上海机制国货工厂联合会于1927年应运而生,首批成员囊括了72家来自多个行业的知名工厂。在给工商部的呈文中,机联会称 “深以为国货工厂,自别于同业公会之组织,必须有一国货之总集团”[29],表示了对机器制造业作为国货标杆的自我认知。在编选《国货样本》时,机联会收录的都是工厂制品,并自信地认为今日的国货与以往已有了质的不同。
有许多人说,“中国制造的东西不及外国货好”,这句话,在从前是不免的,可是现在国货的进步,可谓一日千里,竟有过之而无不及,试看这“国货样本”,所有的国货,无不十分精美……替国货前途,创造一条光明平坦的道路。[30]
彼时,国货展览会是宣扬国货的重要活动,相较于工业家的“自我标榜”,展览会上国货品类的变化更能体现社会对国货的普遍认知。1915年北京政府筹办的全国国货展览会选用的国货,既包括各类农牧产品、手工制品,也包括机器制品。[31]1928年,南京国民政府也在上海举办了一次中华国货展览会,虽然也展出了“天然产品”、皮毛等,但从分类与数量看,机制品开始占据主体地位。[32]在展览会开幕式上,工商部长孔祥熙忧心道,“二十世纪是机械时代……我们若是专靠手工而不用机器,小规模制造出来的物品,成本必定很贵,决不能与大规模的制造相竞争”,故勉励全国民众“天天以提倡国货改良出品为职志”[33],表达了对手工业生产进一步向机器生产演化的期许。1929年开幕的西湖博览会声势浩大,时人认为与1909年的南洋劝业会有实质的不同,因为这20年是“中国机制国货进步的时代”,机制产品已确定了其地位。[34]此次博览会还特别设有“参考陈列所”,用于陈列外国商品。陈列所所长程文勋说,该所的目标是“把国外基本原动力的优点和出品胜人的原理,赤裸裸地呈露于眼帘,使有志的人们可以尽量地研究和考察,就其优点加以充分地改良,来做我们的导师”[35]。
更准确地说,洋货代表的现代技术文明才是机制国货的导师。洋货本质上是国货的对手,而在向工业化转型的过程中,这两个对手之间的界线慢慢开始模糊。首先,国货的成功仿制让其与洋货外观上殊难分辨。有些模仿还会演化成“冒充”,如借用洋名等误导消费者。著名的国货品牌亚普洱灯泡是用洋名的典型,创始人胡西元解释说,起初该厂用过多个中式名字,但无法打开市场,只好化用外国品牌名,后来更被误传为德国品牌。[36]有评论把借洋名比作“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并认为这是一种可用的营销手段。[37]这份坦然倒也反映出这些国货的“体”在质量上已足以替代洋货。反之,也有洋货借中国名来迎合国货潮。其次,很多行业仿制洋货都需要利用国外的机械设备、工业原材料、技术人才乃至投资等。如从海关统计数据看,1914—1931年间,进口机器的数量大幅增长,因国内棉纺业兴盛,纺织机进口量尤其大,而当时国内各纱厂使用的器械,以英国产最多,次则美国产。[38]纺织厂的棉花也有大量来自外洋,其他行业中间产品、半成品的原料进口则更多。[39]胡西元为此还曾在国货界聚会时,呼吁“国货厂家自己也应服用国货”,亦可见本国商家使用舶来品生产是普遍存在的事实。[40]国际化的生产方式让国货的身份更难清晰界定。沪上企业家朱伯元评论说:
在中国海禁初开的时候,国货和外国货很容易辨别,因为外国来的东西,其原料制法,与中国土货截然不同,一看就可以看得出。但是近年来情形大不相同,有用外国原料制成国货者,有将外国制品冒充国货者……真是鱼目混珠,不易鉴别。[41]
有鉴于此,南京国民政府曾出面制定了一份国货标准,按照商品生产的资本、经营者、原料、工人四个要素的来源,把国货分成了七个等级,第一等是四种要素全源自中国,是最纯粹的国货。外国货则指四种要素中包括资本、经营者在内的三种要素及以上来自外国;还有一类称为参国货,组合要素为外人经营、中国原料与国人工作,资本不限。加上国货的七等标准中还有分类,这份国货标准一共有19种组合。[42]标准繁复到如此程度,更可见严格区分洋货与国货之难,反之也证明了机制国货已经迈进了现代的世界,不再像曾经的土货那样与洋货有明确的文野之别。
虽然民国时期国货运动此起彼伏,国货工厂的建设也颇有进展,但国货仍然难敌更具优势的洋货。洋货的倾销从城镇扩张到乡村,对传统手工业经济产生了很大的冲击。特别是当20世纪30年代经济危机波及中国,大量农村濒临破产后,这类问题引发了国人的深思。在为农村筹谋出路时,一些人转向了工业化道路的背面,把希望放在了维护传统经济形式上,因此,国货的现代性特征在此反而成为被批判的对象。如在甘地的手摇纺纱机中看到出路的编辑胡尹民说,自己之所以提倡采用甘地主义,是因为国货实在比不过外国货,而且:
拆穿西洋镜讲,所谓国货也者,无非国人出了一笔经费,租一所房屋,向外国去购一部机器,雇若干工人,请几个外国技师,仿照洋货,制造一番,就算是国货……道道地地的国货,说一句痛心的话,除却乡下农民所耕种的五谷、菜蔬、瓜果和僻壤冷村黄脸婆用布机所织的土布外,上海市上,简直连大饼油条,也是洋面做的![43]
可见,依照他的标准,只有远离都市,没有工厂的地区才有真国货。这样的定义,显然有悖时人对国货概念的基本认知。就在刊登胡氏此文之专刊的同一版面上,另一篇文章则题为《本埠国货工厂之趋势》,大谈上海的新式工厂,与胡氏的定义形成鲜明对比。[44]当时推崇甘地者不在少数,有评论还就此将印度与机器业发达的日本相比,意在指出抵抗外国经济侵略的方法是要考虑国情的,国人之所以提倡国货要做到“愈土愈好,愈土愈妙”,源于“中国工业尚未发展”。提倡使用本国土货不是要反对“欧化”,而是“请你慢慢欧化”罢了。[45]
更多人在将目光转向内地与乡村地区的手工制品时,会予之以“土货”之称,并有意将其与“国货”对立起来。如出版家吴泽炎指出,国货的问题一方面是与西方差距过大,前途是惨淡的,另一方面,国货的推销会引发它与土货的竞争,且已经发生了多起纠纷。虽然作者明了这是工业化发展过程中不可避免的问题,但现实是目前中国农村经济凋敝,这一竞争会酿成惨痛的后果。如果国货运动不能给农村经济提供补偿,不能让“国货的制造品与农村的原料”在价格上保持平衡,国货运动是没有光明前途的。[46]机制国货确实加速了农村固有生产模式的破产。据经济学家方显廷当时的调查,由于国外、国内机纺纱的竞争,昔日乡村的支柱产业手纺业已“寂焉无闻”。磨粉业同样如此,“自国外面粉及国内粉厂竞争以来,遂日益衰败”[47]。如前所述,机制国货与洋货区分不易,可以想见,在偏远乡村,二者的界线更为模糊,清晰的是它们与土货的差别和共同对土货产业造成的冲击。
教育家邰爽秋则适时发动了“念二运动”(因发起于民国二十二年而得名),口号是“提倡土货,实行社会节约,努力社会生产,发展国民经济,改进民众生活,协谋中华民族之复兴”[48]。关于土货所指,由他主导的念二社先总结了现有的两种定义:
第一,以生产的方法来分,凡是拿中国原料(相对的)用中国人力和手工所制造或产生出来的货物,皆可叫做土产货物,简言土货。在这个定义之下,那些用机器生产出来的洋式货物,就只能叫做机制洋式货物,不能叫做土货。第二,以出货的地方来分,凡是本地方所出的货物,皆叫做土货……
我们对于土货的定义自然是赞同,凡是用中国人力和手工所制造出来的货物皆为土货的解释了。[49]
念二社之所以赞同第一种解释,理由是他们主张的经济建设方针是重农派的。关于为何不认可国货,是因“用国货二字来提倡实有很多困难”,具体包括:其一,国货与洋货不易分别,并讽刺了国货虚荣爱用洋名、洋货反爱用中国名的市场乱象。其二,国货改变了国人的消费习惯,是在为洋货制造市场。其三,国货原料多用洋货,甚至有直接购买洋货略加改造变成国货的。与之相对的是,土货的优势在于:其一,土货是手工制品,并不美观,与洋货很容易辨别,洋货也不好冒充。其二,土货可以扭转国人用洋式货物作生活必需品的心理,从而打倒洋货市场;非用洋式货物不可时,就可以用国货,因为国货数量有限,土货受到的冲击不会太大。其三,土货的原料就是土货,不用进口。其四,土货主要供应本地,贸易壁垒很坚固。[50]简单来说,如以是否机制洋式为标准,土货与洋货、机制国货的区分清晰可辨,远胜于后二者之间的差别。
在国货与土货的对立关系上,念二社还进一步分析说,商人和购买者都“不把土货当成国货”,虽然土货也是本国产物,但只有像洋货的机制品能得到他们认可。[51]在其他场合,邰爽秋也强调过国货运动的排他性,“提倡国货,便把机制洋式货物变作国人生活必需的标准”[52],实则洋货可以更好地提供这种标准,但会将土货排除在这个现代消费体系之外。在念二运动的主张中,土货与国货的对立,其实也是农村与城市、农业经济与工业经济的对立。《念二运动》手册中有不少篇幅论述农村与城市的对立关系,主要是城市对农村的剥削。而且,邰爽秋在相关场合呼吁,城市企业家勿要变成农村的寄生虫,“我们希望土货上城,不希望国货下乡,我们希望一般企业家到乡下去发展合作农村生产,不要把乡下的银子吸收到城里来开工厂,使农村金融枯竭”[52]。
虽然农村经济亟待拯救在当时是无可辩驳的议题,但很多人对念二运动反现代化潮流的倾向颇为不满。如有人反问:“土货和国货不是一条路的两面吗?”国货面临的半殖民地困境,土货同样有,提倡后者并不能解决问题。[53]不过,这类文章在讨论中,却像念二社一样,确认了国货与土货的差异。如《国货与土货》一文,虽然反驳邰爽秋的理由都是经年以来国人督促工业发展的常见说法,但此文开篇处就依照念二运动的逻辑先就国货与土货的定义做了论断:“因为见到他们提倡的都是百分之百的手工业生产品(如手纺手织的土布之类),那么可以代土货下一个比较具体的定义——国粹的旧式生产品,同时,相对的,他们目光里的国货,是专指近代的机制仿造洋式货物了。”其实从后文逻辑看,作者对国货的认知也是如此,只是未经土货运动的“刺激”,没有专门去讨论过。而作者对土货运动的看法是,模仿洋货而发展的国货工厂才是民族复兴的中心堡垒,因为这是一个只有工业国家才能生存的时代,国货导致土货进一步被淘汰也是“毫无疑问”的。[54]
其实,邰爽秋并不是要反对工业化,只是认识到目前中国实现工业化的条件还未完备。在回应别人对他“开倒车”的批评时,他说:“我们并不反对机器,我们想从服用土货把国民经济的血液积蓄起来,做大规模机器工业生产的准备。”[55]邰爽秋的说法实与上文所述的“慢慢欧化”主张趋同,都是把使用土货视为阶段性的策略。有评论曾在推介邰爽秋的土货主张时采用调和的方式,称提倡土货与提倡国货是“复兴民族经济运动的左右翼,朝着共通的目标前进”[56]。这既暗示民族经济的目标即工业化并不会因为提倡土货而改变,又刻意将土货与国货置于不同的发展路线上。综合来看,提倡土货的主张在当时虽然没有得到广泛认同,但它对国货与土货对立关系的揭示与强调却颇具影响,其目的是教国人认识土货为何②,实际上则反向强化了国货的主流定义——机制洋式的中国产品。
在小说《肥皂》中,鲁迅借用一块肥皂讽刺了旧道学家的虚伪[57]。肥皂在文中充当了现代文明的象征,但主人公购买的这块是洋货还是国货,文中没有言明,只强调它和传统的皂荚有天壤之别,正如新文化与主人公迂腐思想的差距,也恰似国货“洋化”后与土货的对立关系。简而言之,在国货诞生的过程中,脱离传统的“土”,向现代的“洋”迈进,是一以贯之的路径,它的发展正是近代中国向工业文明世界艰难前行的写照。洋货初入时,国人从纯粹视它为洋害到逐渐接受了它先进的一面;待洋货开始势不可挡,特别是深入到日常消费领域后,模仿洋货改良土货就成为无可置疑的路径,土货则一概被归类为低劣的产物。此后,随着工业的推广与民族国家的建立催生了国货的概念,机制产品渐渐演变为国货的“样本”与民族的未来。如哈贝马斯(Jürgen Habermas)所言,“现代”就是要打破延续到当下的传统,要贬低过去的历史,并与之保持距离,以便再设立一个规范性的基础。而且,“‘现代’世界与‘古代’世界的对立,就在于它是彻底面向未来的”。[58]国货对土货名称及其象征的传统生产方式的放弃,正是为了完成现代性建构的关键步骤——“断裂”,以更确定地建立现代工业制品的规范。机制国货一直自诩只有自己才是民族经济发展的未来——无论彼时它在与洋货的竞争中处于何等的劣势地位,未来的胜利却被认为是确定的,所以它树立的规范具有不容置疑的权威性。不过,从西方移植而来的现代性,无法让国货回避关于其身份的争议与冲突,对西方工业化模式的路径依赖,在遭受20世纪30年代世界经济危机的波及后,深刻地体现了一个后发外生型现代化国家的困境:民族工业尚未稳固,乡村手工业就已尽数衰落,而前者还在和外国商品一样以不公平的方式持续吸收乡村的资源,造成严重的错位与失衡现象。即便如此,提倡土货的主张于此局面亦不过是杯水车薪,其实际作用是提醒社会注意一个被忽略的事实——即使垄断了国货名称的机器制品代表着民族的未来,它仍然无法解决眼前的经济危机。以方显廷为代表的经济学专家,则从专业知识出发,提出过更实际的调整中国工业化模式,扶植乡村经济的主张。[59]可惜的是,这类计划还没得以施用,日本全面侵华战争的爆发就终止了这一切。
注释:
① “洋货”偶尔会被用于代指西方的思想,鲁迅的文章中就有这样的用法。如“那些理想、学理、法理,既是洋货,自然完全不在话下了”。参见:鲁迅.随感录·三九[J]. 新青年. 1919(1):65-69.再如,“我们中国人决不能被洋货的什么主义引动”。参见:鲁迅.随感录·五六[J]. 新青年. 1919(5):549.此外,亦有用“外货”或“外国货”指称外来思想的。如“本来自治,当然不应用外国货”。参见:自治的外货与国货[J]. 中国社会,1926(3):75-76.
② 念二社还在沪西民生教育试验区开展巡回土货运动,组织土货展览会让民众认识土货,以及教大家了解“什么叫土货、国货、洋货、私货”。参见:巡回土货运动,沪西民教实验区主办,使乡民认识土货重要[N].申报,1936-08-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