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时代劳动教育的感性维度探析
——基于马克思劳动哲学的视角

2024-06-12 04:42陈高华
北京社会科学 2024年4期
关键词:劳动成果感性异化

陈高华 赵 强

一、引言

构建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教育体系是建设社会主义文化强国的重要任务。2020年3月,中共中央、国务院印发了《关于全面加强新时代大中小学劳动教育的意见》(以下简称《意见》)。《意见》指出,当前我国劳动教育存在被淡化、弱化的现象和趋势,亟须全面构建体现新时代的劳动教育体系,其中明确规定要“让学生动手实践、出力流汗,接受锻炼、磨炼意志”[1]。在国家明确要求加强新时代大中小学感性劳动教育的背景下,《义务教育劳动课程标准(2022年版)》(以下简称《标准》)强调要“注重引导学生从现实生活的真实需求出发,亲历情境、亲手操作、亲身体验,经历完整的劳动实践过程”[2]。2023年5月9日,教育部进一步对各地方课程体系建设给出明确意见,提出要强化实践性,加强课程与生产劳动、社会实践的结合,注重实践体验过程的设计和指导。由此可见,新的劳动课程体系蕴含着感性劳动的要素。然而,感性维度之于劳动教育的重要性依然需要进一步揭示和明确。例如,造成劳动式微和劳动教育困境的根本原因是什么?强调这种“动手实践、出力流汗”的感性劳动教育的作用和意义是什么?从马克思劳动哲学出发,探究新时代劳动教育的感性维度不仅有助于我们深入理解和全面把握马克思主义视域下的劳动本质,同时也将为破解当前存在的大中小学劳动教育困境找到合理路径。

二、感性的缺席:劳动式微现象的原因

马克思劳动哲学将劳动从本质上理解为一种感性的对象性活动,从而凸显劳动的感性维度,突出劳动的直接性、具体性与现实性。与之相对的则是间接的、无现实性的“抽象”。基于此,当前存在的劳动式微现象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对感性活动“动手实践、出力流汗”的逃避与轻视,这同时也是对劳动之本质规定性的背离。由此产生的负面现象主要表现在三个层面:不珍惜劳动成果、不想劳动及不会劳动,换言之,就是轻视感性活动的价值、拒斥感性活动的辛劳及缺乏从事感性活动的能力。

(一)不珍惜劳动成果:物化商品对感性劳动成果的替代

不珍惜劳动成果的根本原因在于劳动成果对人来说不再是属于自己的劳动产品,而是变成了物化的商品,人与劳动成果之间的感性关系被割裂。工业革命推动人类生产方式从手工业生产迈向机器大工业生产,引起广泛社会分工和商品交换的扩大。大量商品涌入人们的日常生活之中,商品逐渐替代了人们亲手制作的产品,即感性的劳动成果。起初,一个人的生活用品要靠自己亲自去劳动才能得到直接满足,但现在却被商品消费所替代。尽管商品也是一种劳动成果,但从根本上讲,它有别于人们通过感性劳动所生产出的劳动成果。换言之,商品在它的生产和使用两个方面都丧失了感性的特质,沦为一种纯粹有用性的物品。

一方面,就商品的生产而言,商品远离了感性的劳动,成为物化的产品。相比于感性的劳动成果,商品则是由工人和机器以标准化、批量化的方式生产的产品,前者是人们每日为之操劳的、与之伴随的、充满生活痕迹的产品,后者则是一种抽象的、作为消耗品的物品。由于感性活动的缺席,人与劳动成果之间的直接关系被替代为人之外的物与物之间的关系。因此,劳动成果成了商品。

另一方面,就商品的使用而言,商品的独特性消融于片面的占有之中,被纯粹的有用性所替代。马克思指出:“商品首先是一个外界的对象,一个靠自己的属性来满足人的某种需要的物。”[3]商品的有用性就在于被直接消费或者转变成资本,这种逻辑在消费主义社会中达到了它的极致:一种物品存在的意义仅仅在于纯粹的有用性。换言之,那些破旧的、失去用处的、失去潮流的、失去商业价值的物品对人来说就是无意义的,它们的结局可想而知,只能被丢弃或者被遗忘。马克思将这种对商品的占有方式描述为“愚蠢而片面”的,在他看来,“经营矿物的商人只看到矿物的商业价值,而看不到矿物的美和独特性”[4]。同理,商品在消费主义者那里除了它的有用性外不具有任何美感和独特性,因而不被珍惜与重视。

(二)不想劳动:抽象自由对感性自由的褫夺

“不想劳动”是对辛苦的、流汗的感性劳动的拒斥与逃避,这反映了抽象自由对感性自由的褫夺。感性自由建立在一定的物质基础之上,因而是具体的、现实的,抽象自由则是摆脱物质条件束缚而构造出的精神自由,二者分属此岸世界与彼岸世界的两个维度。马克思指出:“自由王国只是在必要性和外在目的规定要做的劳动终止的地方才开始;因而按照事物的本性来说,它存在于真正物质生产领域的彼岸。”[5]由此可见,自由的获得离不开人类劳动,离不开由人的劳动创造的实实在在的物质基础,只有建立在丰富的物质且又符合客观社会规律基础上的自由,才是真正的自由。

不想劳动的原因主要有三个。其一,文化和观念的影响。劳动的意义和价值在一定的历史时期内被忽视,劳动的地位没有得到应有的认可。在古希腊亚里士多德的观念中,劳动被视为奴隶的活动,无法与自由的理论活动相提并论。还有一些观念认为,精神劳动高于物质劳动。受此影响,很多人都在想方设法地摆脱物质劳动或感性劳动。其二,异化劳动的影响。异化劳动对劳动者来说是一种外在的、强制性的活动,劳动者虽然建造出宫殿但却为自己留下棚舍,虽然生产出美的事物却使自己的身体变得畸形,因此劳动者只有摆脱了劳动才觉得是自由的。其三,以人工智能为代表的新兴技术的影响。当下,以人工智能技术为依托的各种智慧设施已经走入人们的生活。“智慧家庭”使人从繁杂的家务劳动中摆脱出来;“智慧工厂”使人从机械的生产劳动中摆脱出来。相比于传统的人的劳动,基于人工智能技术所打造的“智能系统”在劳动技能、劳动态度、劳动纪律及劳动能力的提升等方面都具有绝对的优势,面对技术秩序的冲击,劳动者的劳动积极性受到了抑制。

既然选择避开感性的劳动,那么人只能以抽象的方式追求自由,然而抽象的活动只能追求抽象的自由。马克思揭示了抽象活动为自己所制造的迷雾,“因为思维自以为直接就是和自身不同的另一个东西,即感性的现实,从而认为自己的活动也是感性的现实的活动,所以这种思想上的扬弃,在现实中没有触动自己的对象,却以为实际上克服了自己的对象”[6]。正如信仰“躺平”的人认为,可以通过思考“逻各斯”来抵御外界的异化和干扰从而获得自由。这种观点完全忽视了自由的物质基础,认为自由的唯一内涵就是精神自由。实际上,拒斥感性劳动的人并没有改变任何现实的东西,更没有获得现实的自由,相反却可能因此陷入物质贫困和精神贫困的双重困境中。

(三)不会劳动:理论活动对感性活动的僭越

在传统意义上,“不会劳动”意味着没有获得关于劳动的知识,那么“学习劳动”就在于学习相关的知识。这实际上透露出两种本质性的误解:一是把劳动简单地理解为一种理论活动;二是把劳动教育理解为劳动理论教育。倘若沿着这个思路出发,那么劳动教育将会碰到一个吊诡的现象:劳动理论越学越复杂,而劳动技能的水平却止步不前。造成这种现象的根本原因就在于理论活动对感性活动的僭越。事实上,作为劳动所建构和生成的人与物的社会关系的“感性活动”,始终优先于人对物的认识关系[7]。从这个意义上讲,劳动作为一种日常生活实践的方式,它蕴含着极为丰富的实践意蕴,因而难以通过纯粹理论的方式完全把握。由此表明,在劳动行为发生之前先要学会关于劳动的理论知识,这显然陷入了“在不会游泳之前不可下水游泳”的窘境。

以理论的方式把握劳动,把劳动首先看作一种理论性的活动,其背后有着深远的形而上学的传统。在传统形而上学的视域中,经验世界、感性事物是变动不居的,因而是不真实的,只有永恒不变的、超感性的、超经验的理念世界才是真实的和完善的。经验世界只不过是理念世界的模板,人的第一要务是认识理念世界,因而人通过劳动来与世界打交道只不过是为了唤醒真正的知识。由此可见,劳动只是理论活动的一种补充或者说一种表象。在形而上学之集大成者黑格尔那里,劳动作为一种理论活动得到了最明显的体现,“黑格尔唯一知道并承认的劳动是抽象的精神的劳动”[8]。然而,倘若把理论活动作为唯一的与世界打交道的活动,那么,内在的思维是如何切中外在的存在的呢?形而上学的拥趸们为了回答这一问题而殚精竭虑,却终究无法给出令人信服的解释,这被康德看作“哲学的耻辱”。事实上,形而上学的拥趸们以理论的方式把握世界,把生活经验、感性活动剔除于真正的知识之外,究其实质只不过是在意识的范围内兜圈子罢了。

综上所述,不珍惜劳动成果、不想劳动及不会劳动集中为“劳动式微”的社会现象。究其根本,在于对劳动的根本性误解:把感性从劳动中剥离出来,从而把劳动理解为抽象的、精神的劳动。这种误解没有看到感性作为劳动的本质属性,因而忽视了感性劳动对于人的生成、人的价值观的塑造及人追求自由的不可替代的作用,这种对劳动的误解也集中反映出劳动教育的弱化与困境。

三、感性的在场:劳动的本真向度

对感性的阐发与强调是马克思劳动哲学的一个重要维度。在马克思劳动哲学理论视域中,对象、自然界乃至整个世界不再被看作纯粹外在的客体,而是被当作感性的人的活动。同样,人也不再被看作纯粹的主体,而是被看作一种以感性活动为原则的现实存在。由此,马克思打破了传统形而上学的二元论壁垒,构建出主体与客体、活动与受动、唯心与唯物的本质性的原初关联。在这种全新的存在论视域中,劳动被指认为一种感性活动,它是人与世界打交道的原初方式、人自我实现的基本方式以及人追求自由的根本途径。在劳动的本真向度中,人与自然、人与世界、人与自身处于共在的关系中。

(一)劳动作为一种感性活动是人与世界打交道的原初方式

劳动作为一种感性活动,主要是指主体与客体、活动与受动、唯心与唯物合一的活动,它是对“真正的分工”(即物质劳动和精神劳动的分离)的扬弃。对应到现实生活中,劳动首先就是“动手实践、出力流汗”的日常性活动,这是一种身心参与、手脑并用的实践过程。无论是认识世界还是改造世界,人们首先都是通过劳动这种感性活动进行的。

首先,劳动是认识世界的方式。马克思批判了旧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指出它们并不了解现实的人的本质就在于他的感性活动。“从前的一切唯物主义(包括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的主要缺点是:对对象、现实、感性,只是从客体的或者直观的形式去理解,而不是把它们当做感性的人的活动,当做实践去理解,不是从主体方面去理解。因此,和唯物主义相反,唯心主义却把能动的方面抽象地发展了,当然,唯心主义是不知道现实的、感性的活动本身的。费尔巴哈想要研究跟思想客体确实不同的感性客体,但是他没有把人的活动本身理解为对象性的[gegenständlich]活动。”[9]劳动作为一种有意识的生命活动,是人类实践活动的最基本的表现形式。从事物质生产活动的具体的、现实的个人,通过具体的劳动不断生成着自己,使自己成为有意识的人。人通过感性的方式与世界打交道逐渐获得关于世界的科学,马克思认为科学只有建立在感性需要和感性意识的基础上才能成为一种现实的科学。其次,劳动是改变世界的方式。马克思所理解的“感性世界”不是外在于人的活动的“自在世界”,而是以人的感性活动为基础,并随着人的感性活动的不断发展而发生着历史性变化的现实生活世界。易言之,马克思强调的感性世界是“人的活动”的产物。如前所述,马克思指出,作为一种感性对象性的存在物,人只有凭借感性的活动才能现实地触动并改变感性的对象世界。以感性的方式进行劳动意味着人不仅要运用感性力量,而且要运用感性意识包括情感、激情及经验等,否则就无法实现对对象世界的改造。最后,劳动是感性世界的基础。马克思指出:“这种活动、这种连续不断的感性劳动和创造、这种生产,正是整个现存的感性世界的基础。”[10]无论观念世界还是现实世界,其存在都形成并保持于劳动活动之中。不难看出,世界之为世界不在于它是一个理论所把握的现成的对象,而在于它是与人的感性活动——劳动——相互勾连的对象。

割裂理论活动和感性活动之间的关系,是传统形而上学的一个显著特征,同时也是精神劳动和物质劳动分化的深层次表现。马克思破除了形而上学对劳动的桎梏,使精神劳动和物质劳动重新复归为感性对象性的劳动,从而将本真性的劳动拉回到了现实世界。在剥夺了理论活动非法性僭越之后,马克思重新锚定把握世界的方式,他深刻指出:“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11]

(二)劳动是人的生命自我实现的基本方式

在马克思劳动哲学的视域下,劳动成果在最初意义上是一种感性的存在物,它与劳动者有着密切的生命联系,因此,人对待劳动成果就像是对待自己的生命一样。如前所述,在感性的劳动过程中,人首先把自己的生命力——体力、脑力、激情、热情等——外化到劳动对象中,继而通过对劳动成果的占有实现这一对外化的扬弃。因此,劳动成果作为私有财产实际上就是人的生命活动的表现,马克思将此总结为:“这种物质的、直接感性的私有财产,是异化了的人的生命的物质的、感性的表现。”[12]正如植物离不开太阳,太阳离不开植物,它们处于共在的关系中。同样道理,人与劳动成果也处于一种共在关系中,与其说其呈现出一种人与对象的关系,倒不如说是人与自身的感性活动之间的关系。劳动成果作为“人”的生命表现,成为自我的一部分,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自然界构成了人的无机的身体。

由此可见,在原初意义上劳动成果是人的生命的自我实现,构成人存在的一部分。那么,人通过劳动自我创造并自我享受的过程就是生命的自我实现过程,卢梭也表达了类似的观点。在《爱弥儿》中,卢梭通过讲述爱弥儿种植蚕豆的故事表达了他对劳动的理解。爱弥儿将第一颗蚕豆种在地里时就把蚕豆当作自身的一部分,他把自己的体力、时间、情感、汗水都投入到蚕豆之中,换言之,爱弥儿通过劳动把自己的生命外化到蚕豆之中。显然,这种单向的外化不是永恒的,只有当这种外化最终被扬弃,也就是说,当劳动对象重新回归自身并成为私有财产的时候,人才真正获得生命活动的实现。倘若扬弃的环节出现断裂,那么劳动就立刻变成令人战栗的自我丧失的行为。因此,当看到辛辛苦苦种植的蚕豆被人连根铲掉时,可想而知爱弥儿表现出了多么强烈的愤怒和绝望,这不仅仅是因为自己的东西被人毁坏,更是因为自己的生命被人剥夺。“谁要想拿走这块土地上的东西,就像是谁在强拉自己的手,想要把自己的手拽走一样;在爱弥儿的眼里,物已然被看成了与自己的身体同样的东西。”[13]

综上所述,劳动成果之所以具有感性的特质,乃是因为其中蕴含着人的生命力、人的创造力、人的经验、人的情感及人与自然之间的共在关系。在这个意义上,人才能凭借现实的、感性的劳动成果表现自己的生命,将自己的本质力量外化成为现实的产物。因此,对劳动成果的珍惜与尊重也是对自己和他人生命的尊重。

(三)劳动是人追求自由的根本途径

马克思“把自由规定为人的对象化活动,并在作为对象化活动之业绩的对象性存在中反观自己、复现自己、实现自己和证明自己”[14]。可见,劳动作为感性对象性的活动与自由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

首先,劳动是一种受动的活动,它是人获得自由的前提。一方面,人作为受动的自然存在物,必须通过劳动才能从自然界获得物质生活资料。马克思指出:“自然界,就它自身不是人的身体而言,是人的无机的身体。”[15]只有依靠自然界人才能汲取营养,从而保持肉体的生存。另一方面,人只有通过劳动才能生成为人。马克思将人的生成史高度凝练为这样一个事实:通过感性的劳动,人摆脱了单纯的本能,从而能够把自己的生命活动看作对象,在这一契机下人产生了感性意识;而一旦有了意识,人就开始改造自然界并最终成为社会性的存在,即人。由此可见,劳动作为一种受动的活动是人无法摆脱的境遇,与其说这是人不得不承受的宿命或诅咒,毋宁说劳动——作为人的生命活动——就是人的存在方式。

其次,劳动是一种主动的活动,它是人积极追求感性自由的手段。马克思认为:“一个人‘在通常的健康、体力、精神、技能、技巧的状况下’,也有从事一份正常的劳动和停止安逸的需要……劳动尺度本身在这里是由外面提供的,是由必须达到的目的和为达到这个目的而必须由劳动来克服的那些障碍所提供的。但是克服这种障碍本身,就是自由的实现。”[16]由此可见,自由源于对外在的必然性——障碍、制约、艰苦等一切不得不承受的感性力量——的克服,它体现为一种活动而非一种状态。通过劳动,人按照自己的目的和意志来克服外在必然性,因此,劳动表现着人的自由、人的才能和人的生活乐趣。事实上,人的生存意义在很大程度上源于对生活的体验,这种体验不仅仅在于精神上的享受,更在于以感性的、肉体的方式投入到现实的生产生活中。脱离了这种感性活动,人只能坠入虚无的深渊。因此,与劳动相对的懒惰、躺平、不想劳动无法导向感性的自由。倘若一个人永远停止劳动并满足于安逸,那么,他只能重新退变为动物。

最后,劳动作为一种感性活动是对异化劳动的积极扬弃,它是人从必然王国到达自由王国的唯一道路。纵观人类历史,其进展并非平坦的,异化现象给人类带来了贫穷、失业、战争等种种苦难。异化现象的形成不是出于一种偶然因素,马克思揭示了异化现象产生于人的劳动。如前所述,劳动的外化与外化的扬弃之间存在着断裂的风险,一旦外化无法被扬弃,也就是说劳动成果无法被劳动者占有,那么,异化现象就将伴随而生。然而,随着劳动剩余的积累和人的交往的扩大,劳动成果不可避免地会被他人占有,因此在一定意义上,异化成为历史发展中不可避免的现象。那么,紧要的问题就在于:面对异化,人的出路在哪里?人是否要效仿犬儒主义者、躺平主义者,以消极的、悲观的、厌世的情绪与之相抗衡?答案当然是否定的,因为这些存在方式——即选择不劳动——不但无法获得自由,更为严重的是,“丧失了劳动的机会和价值,丧失了人生的方向和意义,存在变得虚无和荒谬化了”[17]。事实上,马克思已经为我们指明了方向,“自我异化的扬弃同自我异化走的是同一条道路”[18],而这条道路就是劳动的道路。人类只有经历异化之火的锻造才能既在思想上又在实践上完成对异化的扬弃。换句话说,只有通过劳动,人类才能从必然王国迈向自由王国从而实现人的解放。正如马克思为我们所描绘的未来自由王国中的场景那样,任何人不再拘泥于物质劳动与精神劳动的分工壁垒,劳动将重新成为一种自由而全面的感性活动。人们可以凭借自己的兴趣进行打猎、捕鱼或者从事批判等。这充分说明劳动不会终结,相反,劳动作为自由自觉的活动将成为生活的第一需要。

由上可知,感性活动对劳动本真向度的“出离”呈现为一种异化现象,它是导致劳动式微和劳动教育困境的根本原因。然而,“感性活动基于其机制的面向自然界的全面敞开性使得它没有理由一直停在某一种规定性上(比如异化的规定性)再生产自己”[19],对异化的扬弃必然要求感性的复归,而这种复归离不开一种特殊的人文途径——即劳动教育——将人的感性活动从被掩盖状态中唤醒。为此,亟需一种新的劳动教育以破解目前劳动教育的困境。正是在这种背景下,新时代的劳动教育应运而生。

四、感性的复归:劳动教育困境的根本出路

劳动式微的根本原因在于感性的缺席,并且劳动的本真向度揭示出劳动是一种感性活动,这决定了解决劳动教育困境的出路就在于唤醒感性在劳动教育中的作用。新时代劳动教育立足于感性这一根本维度,将劳动教育的开展融入人的日常生活,从而全面提升人的劳动价值取向、劳动精神面貌及劳动技能水平。

(一)体认艰辛和不易,端正劳动价值取向

新时代劳动教育鼓励青少年体认劳动过程中所蕴含的艰辛和不易,从而养成勤俭节约、珍惜劳动成果的劳动价值取向。劳动成果凝结了人的体力和脑力,是人的生命活动的展现,如何对待劳动成果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人的自身修养水平和劳动价值取向。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为探寻新时代劳动价值的取向提供了重要借鉴。“俭则约,约则百善俱兴;侈则肆,肆则百恶俱纵。”[20]勤俭节约是善知善行的基础,而奢侈浪费则是恶念恶习的根源。端正人的劳动价值取向是新时代劳动教育的重要任务,《标准》提出,不但要让学生“动手实践”还要“出力流汗”,不但要掌握日常劳动技能还要切实体验劳动的不易。新时代劳动教育将劳动凸显为一种并不轻松的感性活动,这在根本上破除了传统劳动教育中存在的弊病。长期以来,劳动课在一些地方被当作纯粹的兴趣课,以致使劳动教育流于娱乐化、形式化及非专业化,这样的教育方式远远达不到劳动教化的目的。事实上,“真正自由的劳动,例如作曲,同时也是非常严肃,极其紧张的事情”[21]。可见,劳动绝不像简单的娱乐那样轻松,劳动过程伴随着体力上和脑力上的消耗,因而必然会使劳动者感到身心上的沉重。然而,这恰恰体现出劳动教育在价值观塑造方面的重要作用。一方面,只有直面劳动中即将遭遇的负面感受才能使劳动者真正触动现实的、自然的对象,只有深刻体验到劳动之艰辛,才能养成正确的、稳定的劳动价值观。另一方面,只有通过这种持续的、艰辛的、紧张的劳动体验,才能促使人在内心深处建立起与劳动成果之间紧密的生命联系,从而真正明白勤俭节约、珍惜劳动成果的道理。虽然只有通过感性的劳动才能使人与劳动成果之间建立稳固的联系,但这并不意味着要让人们退回到原始的生存状态当中,以至于人们不得不亲手生产任何需要的产品。劳动教育实际上展现出这样一种深刻旨趣:把产品重新还原为感性的劳动成果,其根本目的在于守护其本身所蕴含的丰富的感性内容;劳动产品能够将人重新带入与产品的共在关系中,从而深化人的生命体验。只有在这个意义上,劳动成果才能真正地被劳动者所珍惜。

(二)理解自由与必然,提升劳动精神面貌

新时代劳动教育引导青少年在理解劳动必然性的基础上达到对自由的追求,从而养成砥砺奋进、追求卓越的劳动精神面貌。自由与必然是蕴含在生活中的深刻矛盾,但二者之间不是互相排斥的对立关系,而是相互依存的辩证关系。脱离了必然性的自由只是一种空中楼阁,因此在具体的劳动价值取舍中,一味地通过想象、通过“躺平”根本无法触及现实的、感性的自由。新时代的劳动教育一方面将劳动看作感性的“动手实践、出力流汗”,这是对劳动必然性的根本遵循。马克思指出:“一个有生命的、自然的、具备并赋有对象性的即物质的本质力量的存在物,既拥有它的本质的现实的、自然的对象,而它的自我外化又设定一个现实的、却以外在性的形式表现出来因而不属于它的本质的、极其强大的对象世界,这是十分自然的。”[22]这意味着,人只有通过劳动才能实现自我外化,从而认识和改造对象世界并最终获得关于世界的必然规律。另一方面强调将劳动看作积极的、自由的、展现人生命的活动,它是对抽象劳动、异化劳动及抽象自由的扬弃与超越。当然,对学生劳动精神面貌的塑造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完成的,只有不断通过感性的劳动教育才能实现。《标准》在劳动课程设计中融入了劳动精神的培育,按照从低到高的阶段性顺序,劳动课程所蕴含的劳动精神分别是:不怕脏、不怕累;不怕困难;不畏艰辛、积极探索、追求创新;不断追求品质、精益求精,牢固树立勤俭、奋斗、创新、奉献的劳动精神。[23]由此可见,从最初对劳动必然性的体验到最终对劳动创造性的追求,这勾勒出一条从必然上升到自由的具体途径。与此同时,人在不断认识必然性、掌握必然性的过程中拓宽了自由的空间,不断实现自我超越,从而完成从“小我”向“大我”的升华。习近平总书记指出:“青年的人生目标会有不同,职业选择也有差异,但只有把自己的小我融入祖国的大我、人民的大我之中,与时代同步伐、与人民共命运,才能更好实现人生价值、升华人生境界。”[24]劳动者只有在具体的劳动实践中才能彰显自身的存在与价值,才能与社会和时代同呼吸、共命运,继而才能实现真正的自由。

(三)做中学,学中做,提高劳动技能水平

新时代劳动教育强调青少年直接体验和亲身参与,倡导“做中学”和“学中做”,从而提高劳动技能水平。通过前文的分析可知,劳动首先是一种感性活动而不是一种纯粹的理论活动,因此,对它的学习与掌握首先要通过感性的方式而不是理论的方式进行。所谓感性的方式,一方面是指要在日常生活中学习劳动理论,另一方面是指要把劳动理论学习融入实践学习中,使理论课堂与实践课堂相协同,这就是“做中学,学中做”的教育方式。《标准》制定了不同阶段的劳动教育方案,从日常生活自理到分担家务,从学习劳动知识到与他人合作劳动,从开展服务性劳动到参加生产劳动,从提高专业技能水平到创新创业,劳动的种类囊括日常生活劳动、生产劳动及服务性劳动。可见,这种课程体系充分考虑到学生动手能力的强弱并据此设计了提升劳动技能水平的具体方法。“做中学,学中做”不应局限于劳动课堂上,还应作为一种修养方式融入日常生活之中。事实上,自古以来劳动在中国人的日常生活和自我修养中都占据重要的位置。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中蕴含着丰富的关于劳动的思考:“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劳动素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劳动习惯,“游刃有余”“庖丁解牛”的工匠精神,以及“民生在勤,勤则不匮”的劳动观念等。习近平总书记深刻指出:“中华民族是勤于劳动、善于创造的民族。正是因为劳动创造,我们拥有了历史的辉煌;也正是因为劳动创造,我们拥有了今天的成就。”[25]可见,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为新时代劳动教育的开展提供了丰富的理论沃土和广阔的实践空间。在劳动中学习劳动技能并反过来指导劳动实践,这种“知行合一”的优良品质根植于中华民族历史传统与文化积淀之中。

五、结语

作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教育体系当中的重要内容,新时代劳动教育深刻影响着人的生存状态、价值取向和追求自由的方式。对劳动教育感性维度的突出与强调,其深刻意义在于:把劳动保持为未被分化的、未被异化的感性活动,从而使人保持其生存之可能性。唯有如此,人才能通过劳动实践本身实现对劳动异化的扬弃,继而走向自由而全面的发展。感性维度的缺失是造成劳动教育困境的根本原因。新时代劳动教育将劳动还原为一种感性活动,同时将劳动教育锚定在感性维度的基础上,这为劳动教育困境的破解提供了现实路径。

通过感性的劳动教育和持续性的劳动实践,劳动者才能在劳动过程中体悟被遮蔽的自身存在意义,同时,劳动者的劳动价值意识、劳动精神面貌及劳动技能水平也将在这一过程中获得提升。新时代劳动教育鼓励青年人接受锻炼、磨炼意志,理解和形成马克思主义劳动观,牢固树立劳动最光荣、劳动最崇高、劳动最伟大、劳动最美丽的观念,从而成为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社会主义建设者和接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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