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尚发
时至今日,用“遍地开花”来形容中国创意写作学科的发展与相关理论的探讨,应当是不为过的。尤其是教学总结类、案例类文章多有发表①以《写作》为代表的一大批杂志开辟专栏,邀约相关高校创意写作负责人撰写创意写作模式总结的专题性文章,先后刊出复旦大学、西北大学、温州大学等高校创意写作教育教学模式总结的专题作品。另外,以《青春》《胶东文学》等为代表的文学刊物也以高校为单位组织“大学生创意写作联展”,先后邀约上海大学、北京师范大学、南京大学等高校专任教师组织、点评创意写作学生作品,形成一定的规模效应。,它们既可以看作是教学实践的总结,也可以看作是相关创意写作理论探究的持续深入。但它如今却面临各种质疑,正如有的研究者所言:“创意写作在中囯的接受、传播和本土化过程中,由于存在着对它不正确或非善意的理解,导致创意写作在中囯的发展出现了非专业化、庸俗化、泛化以及三者混合的现象,成为它未来发展的隐患。”②许道军:《创意写作的本相及其对立面》,《中国创意写作研究》2019年第1期。甚至有将创意写作归为“文案写作”等一知半解式的误解——有些高等学校尽管开设了创意写作的专业课程,但仍然停留在传统纯文学写作的狭窄视域内,只是传统写作教育的改头换面;另外一些高等学校则纯粹将之等同于市场化的广告设计、文案创作等。与“外部误解”同时并存的是“内部偏见”风险——它们更加隐而不显,是纯粹从创意写作出发而来的对于其自身的种种误解与伤害。理论研究的不充分,甚至对教学实践总结的不及时与不到位导致了各种问题的涌现:对创意写作的各种不怀好意的歪曲与庸俗化误解,就是创意写作研究内部所滋生出来的次要问题。即便许多专家学者编纂了相应的教材、撰写了相关的专著与理论文章,这种情况一时也难以有改观。那么,立足于当下创意写作发展的现实情况(某些问题被认为已经得到解决),若要再对之进行深入研究,该如何展开?甚至我们可以追问,创意写作是否可以更具创意性,从而摆脱与天才论、文案论等的纠缠?
1984 年,著名科学史研究专家、哈佛大学物理系副教授A.I.米勒出版了《科学思维中的意象——创造20世纪物理学》一书。“在这本书中,作者利用历史、哲学、自然科学和心理学方面的知识,有选择地研究了彭加勒、爱因斯坦、玻尔兹曼、玻尔和海森堡这些对形成20世纪科学作过重要贡献的科学家和科学哲学家。”①李继宏等:《译者前言》,[美]A.I.米勒:《科学思维中的意象——创造20世纪物理学》,李继宏、龚明、肖润喜、刘小英译,湖北教育出版社1991年版,第1页。量子力学、玻尔兹曼常数、相对论、电磁学等高深的物理理论在米勒的笔下成为探索科学家创意思维的材料,米勒将其广泛地与直观性、美学、想象的极限、格式塔心理学等联系起来,从而描述了20 世纪的科学家如何突破19 世纪经典物理学的限定,创造了物理学发展的新局面。抛开那些繁复、高深的物理学公式、定理,我们不难发现它对探究创意写作相关问题有着极大的启发作用。直观性与内在心理的原理、心理模式的运行与创意的激发、想象的无边界与其广阔的范围、认知的层次与创意思维之间的关系……单独拎出任何一个侧面,都足以构成创意写作研究亟待开掘的领域。
在具体论述米勒的科学史著作之前,我们仍然需要回过头来对中国当下的创意写作发展现状做一个通检式的扫描,以备后续论述。粗略归纳,自2009年上海大学成立中国创意写作中心、复旦大学以MFA 的形式开设相关课程,“中文系不培养作家”“写作是否可以教”的质疑声就不绝于耳,其时的争论围绕着“创意写作是否可行”而展开。相关回应文章都仍停留于略带意气之争的水平,比如《作家能“批量生产”吗?》②王海妮、邢虹:《作家能“批量生产”吗?》,《南京日报》2019年11月8日第6版。、《文学创意写作学科还是空白》③姜小玲:《文学创意写作学科还是空白》,《解放日报》2009年6月29日第10版。等。但由此引发创意写作推动者的反思,他们开始逐渐围绕着学科基础知识普及而展开——2011年葛红兵、许道军、陈鸣等人率先就学科基础理论展开介绍与研究,《创意写作学的学科定位》《创意写作:课程模式与训练方法》《中国创意写作学学科建构论纲》等是较早就创意写作学科建构而做的努力。与此同时,相关专著、教材也纷纷出版,进一步夯实了创意写作学科的基础:《创意写作:虚构与叙事》《创意写作:基础理论与训练》等,以及《创意写作的兴起:战后美国文学的“系统时代”》等翻译作品亦陆续出版。
其后,大约在2012 年至2018 年之间形成一个译介与著述的小高潮,尤其是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推出的“创意写作书系”,兼容外国创意写作教材、中国学者专著。仅以这些著作中带有教材性质的作品为例,《网络文学创作原理》《故事工坊》《小说创作技能拓展》等,都尝试在某一文体中进行创意写作的基础理论建构;《创意写作:小说与剧本中的虚构和叙事》《创意写作》《大学创意写作实训教程》《创意写作教程》以及《大学创意写作·文学写作篇》与《大学创意写作·应用写作篇》等,则作为学科的基础性、知识性教材出版。从2018 年至2022 年间,创意写作方面的研究著作基本上仍旧沿着这两条线索向前推进,《创意写作思维训练》《创意写作的创意理论研究》《创意写作基本理论问题》等,属于前者,分别探讨了创意思维激发、创意基础概念、创意写作基本理论等,仍属较为浅层次的知识性探究;《创意写作课》《文学创意写作》《创意写作十五堂课》《大学创意写作》《小说写作实训教材》等,则属于后者,依旧沿着教材的普及性方向前进。唯有《创意写作学理论》别开生面,是对创意写作的理论问题进行分门别类的研究,涉及二度创意、文化产业、创意能力量化等,惜乎其仅停留于问题的提出,而少有深入的探究与问题解决之道。再加上大量国外,尤其是美国相关创意写作教程的译介,大批量的相关理论研究文章的发表,用“繁荣”来形容当下中国创意写作的发展是再合适不过的。甚至这些理论也被引入中小学语文教育中,形成了专门性的著作。
稍微冷静地反思我们即可看出,如许“繁荣”的背面是创意写作相关著作、教材重复性内容的大批量生产,甚至可以被视为对欧美创意写作教材的某种知识性转化、介绍,或者是对其进行“汉语式表述”。还有些作品则用了颇具噱头的题目,如《讲述一个故事有五百万种方式:创意写作的七堂课》,“五百万种方式”也许有所指,但以这种夸张的方式来制造骇人听闻的效果,即可看作是撰写者对“创意”的别样误解;《远在远方的写作课》,更是将创意写作与时下流行话语结合起来,以夺人眼球。其余如《学会写作:365个创意写作练习,让你爱上写作》,几乎还未弄清楚“创意”的含义,便开始设计所谓的“创意练习”。任何一个学科初创期,总会出现类似的情况,也并不必去苛求它们,但这却需引起我们的注意:当一个学科已经获得广泛认可之后,更为深入、细致的理论研究就必须跟上,以夯实学科基础、构建学科的理论体系,甚至必须以“创意写作的中国学派”的追求,来严格规范学科内部理论探讨与知识性普及问题,从而走一条区别于欧美国家的发展路径。那么,该如何来进行如许深入、细致的基础理论建设工作呢?也许米勒的《科学思维中的意象——创造20 世纪物理学》一书能有所助益。
虽然是一本科学史的著作,但《科学思维的意象》却并没有按传统科学史写作规范来处理20世纪的众多科学研究现象,它关注的是“科学家们的思维是怎样的?”这样一个问题,即科学理论如何在科学家的头脑中被酝酿、推演出来。所以在本书的一开头,米勒就宣称:“通过对科学史的深入研究,我对许多著名科学家的科学概念的产生、创造性思维过程,特别是思维过程中的直觉部分发生了强烈的兴趣。他们常把一些明显不相关的对象看作是彼此相关的,这主要由于它们的探索层次已深入到思维过程本身。”①[美]A.I.米勒:《科学思维中的意象——创造20 世纪物理学》,李继宏、龚明、肖润喜、刘小英译,湖北教育出版社1991年版,第1页。为便于行文,此后正文中的引文不再另注。因此严格来说,物理学在20 世纪的发展成为米勒探究人类思维过程的试验场与基本材料,他在梳理其发展过程的同时也在探究思想史的发展历程,且将之作为哲学研究的一部分。
在《科学思维的意象》的第一篇中,米勒关注的是“作为一种认识论的物理学及其历史”,择取彭加勒、爱因斯坦、玻尔兹曼等人,探究物理学所提供的认识论新发展。他从彭加勒开始,将近代以来康德等人的认识论加以综合,总结其在19世纪末和20世纪初对认识论的推进——恰是彭加勒在世纪之交对认识论的些许推进,成了后续爱因斯坦提出相对论观念的基础与平台。米勒分析道:“构建我们周围世界的第一步(即彭加勒的真实的外部世界),是发现存在于我们之外的客体,……知觉进一步的同化使我们认识到,有一些客体,其位置的变化(即我们身体之外的变化)可以由与我们身体‘相关的’运动补偿。彭加勒把这些客体称为‘固体’(solid bodies),称客体位置的变化为‘位移’。固体的相对位移被储存在大脑里,受到两个先验的综合直觉的检验。”由此出发,彭加勒构建了自己“先验经验论”的一整套理论,认为所有几何学的知识都存在于人类的头脑之中,只需要动用适当的思维即可认知非欧几何,但这一思维需要从知觉开始形成大脑图像,进而反映在直觉意识中,形成生命直觉与认知图像的合一。彭加勒较为自觉地将几何学与物理学结合起来,从而更为精准地描述电动力学、光学等原理。彭加勒的认识理论扎根于感觉,而爱因斯坦的认识论则扎根于经验主义。得出这一结论,是因为爱因斯坦不但从彭加勒的认识论出发,并且综合了彭加勒之后玻尔兹曼、赫兹、马赫、维恩和亚伯拉罕等人的哲学思想,是一种在认识论上对前辈的超越:爱因斯坦比较偏爱以“发生论的方法(genetic method)”来检验物理学的一些基本概念,并且提出一种较为独特的“思想实验”,从而校验、推进物理学理论的持续发展。与彭加勒类似,爱因斯坦也认为知觉认识的获得,尤其是视觉、听觉和动觉方面的获得,经由思维处理而形成心理图像,并“将有用的心理图像定义为:它是各种知觉的综合体或现象群共有的东西,因此提供了一个对综合体的认识。玻尔兹曼把这种有用的心理图像称为‘概念’”。与其说爱因斯坦是在前辈的认识论基础上就物理理论从概念上进行推演,不如说这种推演的过程本身就是认识论的继续发展,它属于哲学研究的重要环节,并且与康德的“认识何以可能”属于同一思想谱系①为了说明这一思想谱系的前后关联,米勒继续指出:“玻尔兹曼曾强调过心理图像,由于他的反对康德主义态度,因而不敢大胆地把概念提高到公理化的地位;赫兹曾把公理用于组织原则,显示出他卓越的方案,但它被限制在不能用于真实力学现象的框框内;彭加勒也曾提出了具有深远影响的新康德主义组织原则,但他过分强调知觉和经验材料;马赫除了谨慎外,与彭加勒相同,为爱因斯坦指出了一些不能通行的路径;维恩曾建议把公理化体系作为目标;而亚伯拉罕在1904年的文章中,提出了一种既基本又不允许材料决定论点的方法。不久,亚伯拉罕的方法对爱因斯坦非常有用。”见[美]A.I.米勒:《科学思维中的意象——创造20 世纪物理学》,李继宏、龚明、肖润喜、刘小英译,湖北教育出版社1991 年版,第55页。。在具体分析中,米勒将彭加勒、玻尔兹曼、赫兹、爱因斯坦等物理学家的认识论方法与康德、马赫等哲学家的认识论关联起来,从而形成一个系统性的人类认识论的链条。
在题为《论美学、直观性和科学概念的转化》的第二篇中,米勒持续关注物理学家如何从对世界的认识出发来提炼、推演物理概念即理论这一问题,并针对直观性进行了讨论。米勒全面地将量子力学领域众多物理学家纳入自己的视野,从爱因斯坦到海森堡、玻尔、泡利、薛定谔、德布罗意等,而其所揭示的物理研究认识论,便落在了新一代物理学家是如何超越旧有的哲学范畴、认识论方法这一问题域中。米勒的目光聚焦在海森堡等更年轻的物理学家上身上,并指出:“非凡的直觉与形式上的精湛技巧巧妙的结合,激发了海森堡绚丽多彩的想象力。”这一来自罗森菲尔德的论证,让米勒将直觉性的认识方式与美学的“形式上的精湛技巧”结合有了可能:“一方面,海森堡‘不连续体的正确理论’的量子力学理论是一个”以微粒为基础的理论,尽管他抛弃了任何束缚粒子本身的直观性图像,但这种理论却用以矩阵为基础的数学工具来描绘粒子的运动;另一方面,薛定谔的波动力学则直接将物质看成“波的一个连续性”并提供了“一个原子现象的直观描述”,“计算出了分离的光谱线”。经过海森堡而抵达薛定谔的过程,米勒称之为“直观性的回归”,因为薛定谔对原子的直观描述试图说服人们采用直观方式来描述他们的自然立场。海森堡看上去放弃了直观性,却又在后来的研究中不停地向着直观性回归。讨论直觉这一概念,米勒是从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开始的。直觉包含了视觉感觉在内的任意一种知觉形式,它被米勒引用德语词源学的分析,解释为“能直接确定的”“能迅速把我的”,甚至是“和概念抽象相对应”的。很难想象,以严谨、抽象为印象的物理学学科,竟然有大批量著名的物理学家是在用直觉性的方式来把握、推演、阐释高深的量子力学理论。
不唯如此,美学形式也因为几何学加入到物理学的研究之中,在形式上保持着日常的审美惯性。米勒指出:“‘德布罗意和爱因斯坦’方案的结果,是一个‘用我们日常熟悉的时空概念来描述原子现象的’。”不管多么高深的理论,它都是在处理一个哲学的问题,尤其是物理学,提供了对世界的认知。自然,仅仅停留于既有的哲学常识之中,停留于已有的直观性认识方式之中,人类是无法取得进步的。海森堡在研究量子物理学时,恰恰抛弃了直觉的方式,“采纳了玻尔重新定义图像一词的建议,并在量子力学和量子场论中取得了惊人的结果,于是他超越了直观性”。所谓的“抛弃”实际上是一种对直观性的扬弃,它恰好是人类思维发展的进步,更何况在对量子力学理论进行理论处理时,甚至连那些公式与数字排布都是符合人类基本的审美风尚的。重回到爱因斯坦所强调的“日常思维的一种提炼”的观点,受到启发的玻尔进一步坦言:“语言中的每一个词都起源于我们的日常的知觉。”日常认知周围世界的方式,也同样是高深的物理理论认识世界的方式,从本质上来说经由知觉而获得的概念,就是在直觉的基础上对“日常思维的一种提炼”,它本身从属于哲学所研究的认知问题。
基于此,我们必须追问的是:创意写作需要哲学吗?或者,对创意写作来说,哲学重要吗?无须深入的理论推演,哪怕是通过最简单的对比,我们也能从米勒所描述的众多量子力学物理学家思考基本概念的现象中,得出一定的结论。但时下创意写作的从业者们,还仍然停留于对“创意写作”表面化的、较低水平的探究,以为创意写作就是文从字顺的“说话训练”、遣词造句与话语修辞的技巧培训等,甚至以为创意写作就是文案写作,乃至于“一枚普通硬币的30 种用法”也是创意写作——这无异于在告诉我们,作为一个学科、一种理论体系,创意写作是更深层次上人们对于哲学问题的深入探索:它本身就吁请着哲学视野的加入,以便提供对于生命存在的更为深刻的理解;作为创作行为,它本身也应该提供新的哲学思想。就前者而言,已有研究者提出“创意实践是人的根本性实践”①葛红兵:《创意写作学理论》,高等教育出版社2020年版,第48页。这一命题。早在2016年时,“作为一种生活方式的创意写作”“作为本体论的创意写作”也曾被提出②谢尚发:《诗、小说与创意写作学——如何创意?怎样写作?或作为生活方式与本体论》,《雨花》2016年第6期。。但更为深入、详细的研究,同样付诸阙如,亟待后续成果的推出。但无论如何,我们必须清晰地认识到:创意写作既不是纯粹的语言修辞上的技能训练,亦非单纯的广告文案等实用文体的应用写作,更非炫人耳目的宣传噱头,而是根植于生命存在的一种认识生命与世界、自然与社会的思想实践方式,即便它最终表现出来的形式要么落于语言文字,要么落于文案设计等。创意的本意正如从康德等人的知觉、直觉概念出发,最终导向量子力学等的更为高深的物理学理论一样,它应该作为一种哲学思考的方式,作为一种生命实践的方式而存在,从而真正赋予生命存在以自我的意义,以消解时代浮躁带来的心理疾病,以拯救陷于困顿与迷茫的灵魂等。
米勒并未停留于认识论的探究,因为20 世纪的物理学家给他提供的思想材料实在过于丰富,沿着这条脉络他继续深入到物理学家们的内在心理运作上,试图把握他们的认识论方式,厘清逻辑学实践中的相关问题。此类讨论主要集中在《科学思维中的意象》的第三篇,即《关于构造概念和创造性科学思维的心理学》。
这一部分的一开头,米勒借助讨论马克斯·韦特海默研究爱因斯坦创意性思维的作品来展开物理学家们“思维心理学”解读的分析。在该书中,韦特海默把爱因斯坦创立狭义相对论和广义相对论的创意性思维过程作为核心,将爱因斯坦1905 年发现相对论的思维过程划分为十个“戏剧性事件”,构成创意性思维这一戏剧的十幕:“‘第一幕:问题的开始’‘第二幕:光决定着绝对静止状态吗?’‘第三幕:采用另一种方法’‘第四幕:迈克尔逊的结果与爱因斯坦’‘第五幕:洛伦兹的答案’‘第六幕:重新检验理论现状’‘第七幕:走向澄清的积极步骤’‘第八幕:不变量和变换’‘第九幕:关于运动与空间的思想实验’‘第十幕:观察与实验’。”从这个颇有文学性的戏剧分幕入手,韦特海默认为爱因斯坦提出相对论理论的创意性思维是一个典型的格式塔心理学的案例。如果说韦特海默尝试用格式塔心理学来描述爱因斯坦创立相对论理论的思维过程还稍微不那么好理解,那么米勒就此展开的说明则更能彰显康德的先验认识论、美学形式等在其中所表现出的价值:“格式塔心理学对探讨科学发现的本质作的重要贡献,是韦特海默的简约合宜原理:格式塔总是趋向具有简单性、对称性和有规律的结构。格式塔心理学把简约合宜原理视为先验的组织原则。的确,生物系统和人类思维趋向这种结构是令人感到优美的,而且爱因斯坦也没有忽视这种趋势。”由此也就牵扯出严谨的科学思维与无边的想象之间的关系。米勒在书中如此陈述:“物理定律应有利于用来再次研究物质结构的形式,相对论原理正是给出了这一形式的理论的基础。它是一个原理性理论。概括地说,爱因斯坦大胆采用了与理论物理潮流背道而驰的方法,即提出一种避开某些问题的物理观点,使1895年的悖论成为虚设。”这个所谓的“背道而驰”的方法,实际上就是日常对物理理论与想象之间的误解的另一种说法——理性的、严谨的物理理论,其被推演出来时所使用恰恰是知觉的、想象的方法。
米勒论述想象,仍然从知觉、直观性等入手,并且真正实现一种“综合式、贯通式”的论述:“听觉模式、感觉模式和视觉模式的心理意象在创造性思维中占中心地位。莫扎特(Wolfgang Amadeus Mozart)基于听觉意象,听到了一部新交响乐的‘整体效果’(Tout ensemble)。法国伟大的数学家、哲学家彭加勒的‘感觉意象’引导他‘一眼看出’数学证明的全过程。爱因斯坦的创造性思维则产生于视觉意象……爱因斯坦的‘视觉意象’对其狭义相对论(1905)和广义相对论(1915)的构思起了十分重要的作用。它们给时间和空间等基本的概念,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变化,同时也为下一步物理学上更大的革命铺平了道路……海森堡进一步提出另一种意象方式,一种不是用知觉而是通过数学加以调节的方式,这种方式超越了其导师玻尔1927 年提出的那种有严格限制的隐喻方式。”从此出发,彭加勒、爱因斯坦、海森堡、玻尔等人创造20 世纪物理学的高深理论时,那种从直觉出发、奠基于心理意象的思维模式再次被提及——甚至,爱因斯坦的“思想实验”恰是一种从物理学原理出发的“盛大的想象”:“思想实验者设想自己在加速运动,他根据前相对论物理学来一个相对他逐渐减小的速度,例如,通过记录干涉仪中圆环的稳定的位移。后来,当他赶上光波上的某点时,他观察到一个线性传播的振动状态逐渐转变成一个驻波状态,就好像将绳子的一端固定于墙上,震动另一端时所形成的波动图样。”此类“作为极致想象的思想实验”在爱因斯坦的研究中始终存在,甚至构成了一种独特的“心理意象式的创意性思维”,从而使得研究在实验条件不足或者根本不可能进行实验室试验时得以持续深入推进。此后,引力波的发现、黑洞照片的拍摄等,如果囿于实验设备条件,爱因斯坦就无法“作出预测”。由此,也不难理解米勒强调“想象的限度”的意义所在:想象不但必要,且提供了一条便捷的路径,于不可能中创造可能。
从追问创意性思维到想象,立足于科学思维中的意象,米勒实际上展示了科学家们在进行理论研究之时即便使用原理推演的方法,其在心理运作模式上的特征也较为明显。不管将之归入格式塔心理学的构造原理中,还是归结为从直觉、直观性再到心理意象的运作过程,可以肯定的是,科学家们倘若不能够打破认识的既有框架,是无法实现科学研究的创新的,他们的实践看上去是科学理论的提升,而实则是对哲学理论的持续深化,亦是创意性思维的独特表现方式。因此,米勒陈述道:“爱因斯坦一开始就把思想实验的结果(如磁体和导体作相对惯性运动)、经验材料(如以太飘移实验的结果)、哲学(如时间和同时性概念的研究)和理论物理有机地融合在一起,从而改进了玻尔兹曼和赫兹的某些现实主义观点和演绎方案。所有这些使爱因斯坦认定:绝对运动特别是时间问题,不可能象玻尔兹曼和赫兹的方案那样,通过机敏地玩弄理想参考系和精密计时器等智力游戏来避开它们。”想象无极限,且会随着研究者所触及范围的扩大而愈发丰富。爱因斯坦越是综合了认识论、逻辑学和心理学的整体性,越是能够自如地在想象世界中驰骋,从而使想象变得无边无际、广阔而自由,也让他的理论研究如虎添翼、自由翱翔。就创意写作而言,如何探究想象的本质、内涵与外延,采用何种方式来刺激、训练这种想象力,使之能在创意写作过程中起到爱因斯坦“思想实验”的效果,自然吁请着研究者更为扎实地掌握心理学、哲学与文学的规律,并将之融会贯通,而非停留在传统的、一般性的浅层次认知水平上。
将视线重新拉入到对创意写作的追问上——创意写作是否可以更具创意性?不管是创意写作引进之初人们对其的质疑,还是随着创意写作深入发展而产生的将之等同于应用性写作的偏狭误解,核心性的原因仍然是对“创意(creative)”的理解产生了偏差——创意写作既非传统作家培训班的教学模式,亦非公文写作人员的技能型培训,它是融文学性创作、应用性写作与创意性写作等为一体的、旨在提升创作能力的一种教学方式,一种创作方式,一种生活方式。甚至,它本身重在对生命进行全新的创意性思维的理解,是所有不墨守成规、敢于进行陌生化尝试、以好奇之心探索人生建设等行为的内在驱动力,也是以文字为基础而进行的多样化、自由式的生命实践活动。此前研究者给创意写作下的定义,仍有继续深入探究的空间和突破口:“创意写作是指以写作为样式、以作品为最终成果的一切创造性活动。作为一个历史概念,‘创意写作’(creative writing)最初仅仅指文学写作和文学写作教育,后来泛指包括文学写作在内的一切面向现代文化创意产业,适应文学民主化、文化多元化、传媒技术的更新换代等多种形式的写作及相关的写作教育。”①葛红兵、许道军:《创意写作教程》,高等教育出版社2017年版,第2页。此时,创意性思维就成为持续拓展、深入开掘创意写作意涵的前进方向,由创意性思维的培育入手,体现在各种成果上就变为文学作品、文案设计、文化产品等各种形式。
米勒在《科学思维中的意象》中专门引用爱因斯坦论述思维的话:“准确地讲,什么是思维呢?人们在接受的感觉印象中浮现出记忆图像时,这还不是‘思维’。而且,当这些图像形成一个系列时,其中每一个图像又唤起另一个图像,这也不是‘思维’。但是,当某一图像在许多这样的系列中反复出现时,那么正是由于这种再现,它就变成这些系列的一个起支配作用的元素,因为它那些本身没有联系的系列联结了起来。这种元素便成为一种工具或一种概念。我认为,从自由联想或‘做梦’到思维的国度,是由‘概念’在其中所起的或多或少的支配作用来表征的。”创意性思维就成为一种促使“那些本身没有联系的系列联结了起来”的核心性概念,从而实现自由联想、做梦到思维国度的转换,实现人类思考的质性飞跃。在随后总结爱因斯坦思维特征时,米勒认为他是对“概念、形象思维和公理化体系”三者的综合。正是凭借着概念、形象思维和公理化体系的综合性思维创造,才有了相对论理论、量子力学理论乃至于场论的持续深入发展。基于此,我们可以尝试着去理解“创意性思维”,即它是从形象材料起步,经由形象思维的归纳、概括并熔铸概念等于其中,并进一步以贴切、新颖与晓白通畅的方式表达出来的一种思维的全过程。不同于爱因斯坦的“思想实验资料”,创意性思维的材料多为现实中已存在的日常生活现象,甚至是那些“太阳底下无新事”的感官印象材料,但在知觉、形象思维的阶段二者是相同的,自由联想、想象乃至于白日梦的遐思进入到思维国度,前者获取各种各样的创意写作的产品,而后者则意味着公理化体系的建立。然而不管是创意写作产品,还是公理化体系,本质上都是为了生命存在而服务的,是对生活世界的重新认知,也是对生命存在本身的一种独特照料方式。
那么如何来探究创意性思维呢?米勒在总结20 世纪物理学家的诸多理论创造及其内在心理思维原理之后,陈述了创意性思维发生的循环模式:“有意识的工作—无意识的工作—有意识的工作—证明。有意识的工作之后有一段休息时期,休息实际上包含着无意识的工作:‘人们被这些突然出现的光明所震惊,这显然是前一段长时期无意识工作的标志。’”这种反复的、缓慢式的渐进过程,正是心理学上“意象思维”的概括——起始于已有概念、原理或印象,经过缓慢的酝酿过程(爱因斯坦式的思想实验)或自由联想、想象的加工,构成一个无意识的工作阶段,再将这些思维过程所形成的结果落实在文本上,从而使得最初的设想、假设得到印证。对于创意写作而言,创意性思维的结果就是对思维过程的一种描述,它的“证明”来自作品本身。因此,由日常生活所积累的“素材”构成了创意性思维的材料,继之而来的“有意识或无意识的深加工”构成了酿造阶段,最终经过创意的“思想实验”而构造出作品,完成创意写作的行为。“酿造阶段”恰是创意性思维的核心表现——它必然是摆脱了所有思维束缚的心灵的自由舒展,甚至依赖于直觉性来获得对材料的认识,也是综合性眼光关照下的材料的重新被发现、被接受、被解释,就像爱因斯坦通过对概念、形象思维和公理化体系三者的综合而创新了物理学科的理论一样,它不拒斥既有的传统作家培养的方式与路径,但也绝不是停留于此的同义反复,而是真正熔铸了自由的心灵、思维的创新、认知的扩展等的一种对于生命存在的把握。无论在何种程度上,创意性思维都意味着“创意写作可以更具创意性”。米勒的研究实际上是一种提醒,也是一次学术研究的操作实践之展示。
创意写作已然起步,但尚未完成,且永不可能完成——进入到对创意写作的更为深入、细致的研究,是它在发展过程中对从业者提出的要求。仅就创意性思维而言,给出合适的界定,探索其训练的方法与途径,从心理学等学科入手、利用综合性视角来研究其运行机制等,都是可以深入的方向。甚至于,到底何谓创意?界定创意的标准与依据是什么?文学的分要素训练与分文体训练的内在规律是什么?创意设计等非文学性创意写作如何进一步开展?……一系列的问题,构成了创意写作研究的未来方向,这些更为深入,或者更为根本性的问题不解决,对创意写作的种种误解就会始终存在,甚至会导致研究的同义反复、浅层次重叠,看似热闹,背后实则是对其本质性认识的匮乏。这倒不是“本质主义的老毛病”再次凸显,而是如何深化、拓展、延伸创意写作研究与教学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