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 蕴
西凉,地处古代中国西部,在今甘肃省武威市。它不仅是古丝绸之路的交通要道,也是各民族的聚集之所。西凉乐舞也发源于此,并随着历史的发展逐渐演变出了多种乐舞形态,直至今日在甘肃武威等地的民间舞中也有遗存。本文以西凉乐舞为研究对象,试图从宏观角度分析其历史成因,同时借鉴已有的研究成果,按照时间顺序来梳理“西凉乐”的历史发展脉络,最后聚焦舞蹈本体,以期勾勒西凉乐舞的历史面貌。在全面复兴传统文化的大背景下,学术界对丝绸之路的研究也在不断深入,而产生于古丝绸之路的中西交通咽喉之地的“西凉乐”也自然成为古代乐舞研究的关键切入点。本文旨在综合相关西凉乐舞的研究脉络,梳理“西凉乐”的历史渊源及其发展与流变。
“西凉乐”是我国魏晋南北朝时期民族文化交融的历史产物,因产生于凉州而得名。而对于“西凉乐”概念的界定,却众说纷纭,有人称其为一种乐舞;有人称其是出自西凉的乐曲;有人称其为一种乐部;也有人称其为一种音乐风格;还有人称其为古代西凉地区各族音乐舞蹈文化艺术的总称。而对于这个问题古人也早有关注,据《近事会元》卷四载:“《西凉》自西凉,《凉州》自凉州,亦两不相涉也。”认为“西凉乐”是源自古代西凉地区的乐舞艺术。而王国维在《唐宋大曲考》之中又认为“西凉乐”为乐部总名。此外,还有一种说法认为“西凉乐”在不同历史时期其概念内涵和外延都有所不同,有时代指一种音乐风格,有时也指一个乐部,本文也赞同此种观点,并结合其他学者的相关研究,对“西凉乐”做出定义:“西凉乐”有广狭二义之分,广义的“西凉乐”是指一种具有西凉地区特色的乐舞,其融合了汉魏传统中原乐舞而杂以羌胡之声,是古代西凉地区各民族的音乐文化艺术;而狭义的“西凉乐”则是指隋唐时期形成的“西凉乐”中的一个大型的乐部,也即《西凉伎》。“西凉乐”是一个整体的概念,是具有西凉风格的音乐舞蹈文化艺术的统称。而《西凉伎》则是应用于隋唐宫廷宴会之上的有歌舞及伴奏配合,并具有一定时长的演出节目。对二者的概念进行区分也便于梳理它们之间的关系。
谈及“西凉乐”的历史渊源和成因,多数学者常用《隋书·音乐志》中的一句话来论证:“西凉者,起苻氏之末,吕光、沮渠蒙逊等,据有凉州,变龟兹声为之,号为秦汉伎。魏太武既平河西得之,谓之西凉乐。至魏、周之际,遂谓之国伎。”也即“西凉乐”是以“龟兹乐”为基础形成的,这是有关“西凉乐”成因的主要说法之一。而另一种主要说法则是“中原形成说”,它认为“西凉乐本质上是中原音乐,虽然在其发展过程中吸收了外来因素,但并未因此失去中原音乐的本性……”此外,还有许多学者和文献采取了比较折中的说法,认为“西凉乐”是中原音乐和龟兹音乐相融合的一种音乐。譬如牛龙菲在《高调依然在五凉》一文中云:“西凉乐,盖凉人所传中原旧乐而杂以羌胡之声的河西地方乐舞。”任半塘先生也曾指出:“‘西凉乐’最早立名在北魏,其前身曰‘秦汉伎’,乃混合龟兹乐与中国之清乐而成……”,他认为“西凉乐”中的中国旧乐是清商乐,这也恰好与《旧唐书·音乐志》中所云相吻合,皆认为“西凉乐”即“凉人所传中原旧乐,而杂以羌胡之声也。”
本文认为“西凉乐”形成于汉晋时期,在吕光时期兴起,它产生的基础是以清商乐为主的中原旧乐并杂以秦声,在此基础上有选择地吸收融合了龟兹等30 余国的西域乐舞艺术形式,并以龟兹乐为主要成分,在魏周之际又增加了大量的鲜卑族音乐,最终形成了一种中西合璧的崭新的乐舞艺术形式。其在北魏、北齐、北周、隋、唐各代都盛行不衰。
“西凉乐”作为中国古代乐舞史上的一颗明珠,其发展是源源不断的,不仅风靡于中原,还呈纵横传播之势。北魏朝廷将从河西得到的《秦汉伎》乐舞更名为“西凉乐”,至北魏分裂后,西魏和北周宫廷都很重视“西凉乐”,并尊奉其为“国伎”。“西凉乐”和其他各民族的乐舞艺术集聚起来,逐渐形成了宫廷饮宴时演奏的乐部。隋朝时,统治阶级把“西凉乐”正式制订为七部伎之一,后又增设其他乐部并发展成为宫廷乐舞九部乐。唐朝时,文化艺术的发展达到巅峰,西凉乐舞更是演变出了多种不同的样态。直至宋代,“西凉乐”的乐曲及词调融为一体,仍于宫廷之中表演。宋代纯舞逐渐衰落后,其乐舞之名又逐渐演变为词牌和曲牌,并流传至今,在甘肃武威等地的民间舞中仍有遗存。
隋唐年间,宫廷乐部的发展逐渐完善,“西凉乐”也成为一部包含多种民族文化因素的大型部伎乐舞。在史书记录的众多乐部之中,“西凉乐”名列前位,可见古代甘肃少数民族的歌舞艺术十分受宫廷重视、喜爱与推崇。《旧唐书·音乐志》中对该几个乐部的乐器、舞蹈、乐曲、乐工等都进行了详细的记载,可见“西凉乐”在隋唐已经成为一个具有西凉风格特色的表演节目,也即狭义的“西凉乐”——《西凉伎》。同时它也不断地向民间渗透,在民间又演变出不同的表演形态。值得一提的是,古凉州地区在盛唐之际产生了一部由大型音乐、舞蹈组成的《凉州》大曲。据《开天传信记》记载:“西凉州俗好音乐,制新曲曰《凉州》,开元中列上献之。”说明了我国历史上少数民族地区产生的第一个大曲是《凉州》大曲,其为开元年间西凉都督郭知运所进献。另外,唐代也衍化出了软舞这一艺术形式,《乐府杂录》载:“健舞曲有《柘枝》《剑器》《胡旋》《胡腾》,软舞曲有《凉州》《绿腰》《苏合香》《屈柘》《团圆旋》《甘州》等。”《乐府诗集》亦云:“开元中,又有凉州、绿腰……谓之软舞。”由此可见,软舞《凉州》实为“西凉乐”在唐代演变出的另一种乐舞形态,其是《凉州》大曲中的舞蹈部分,动作优美,秀丽飘逸。
除此之外,“西凉乐”也伴随着中外文化交流广泛传播于亚洲各国,譬如唐代一些传入日本的著名大曲和宫廷宴乐,有西凉伎《狮子舞》《婆罗门》等,后来都成为日本的宫廷雅乐。朝鲜、缅甸、越南等国也深受“西凉乐”的影响,可见该乐舞不仅流传时间长,流传范围也广。
综前所述不难发现“西凉乐”是一个综合性的艺术形态,其与地理、民族、音乐、舞蹈、文学都有着密切的关系,因此探寻其历史面貌也必然要扩大相关材料的搜索范围。除了相关的石窟、乐舞、壁画和史料文献外,也要从唐诗宋词以及与其相关的工艺制品、美术、服装等方面进行考究,方能大致勾勒出其乐舞面貌。
《隋书·音乐志》《旧唐书·音乐志》《新唐书·音乐志》《唐六典》之中都有关于“西凉乐”乐器的相关记载。以上几部文献所记载的乐器情况大致相同,只有所用乐器的名称记载略有差异,这也许是不同历史时期对该乐乐器内容的增设与易名。此外,据岸边成雄对《西凉伎》所用乐器的分类整理,也可以看出中原旧乐乐器和西域少数民族的外来乐器几乎各占一半,这也恰好与“盖凉人所传中国旧乐,而杂以羌胡之声”相应和。古凉州的工匠艺人将西凉乐舞的内容渲于窟壁,这在今天的云冈石窟壁画、莫高窟壁画、墓室壁画、陶俑、石刻之中皆有所体现,这些石窟壁画都描绘了“西凉乐”中的各种乐器、乐工舞者服饰以及演出场面,为我们恢复西凉乐舞的历史面貌提供了生动的素材。有学者认为云冈石窟乐舞雕刻表现的主流就是“西凉乐”,并且对乐器筚篥已有大小之分,另外其乐队编制组合中多数以管弦为主,这种独特的乐器组合形式也恰好与《旧唐书·音乐志》中所载“自周、隋以来,管弦杂曲将数百曲,多用西凉乐,鼓舞曲多用龟兹乐”相契合。这些都说明“西凉乐”是一种以管弦乐器为主,以抒情见长的音乐。
关于“西凉乐”的乐曲,《隋书·音乐志》载:“《西凉》者……其歌曲有《永世乐》,戎歌有《杨泽新声》,解曲有《万世丰》,舞曲有《于阗佛曲》。”歌曲《永世乐》是一首宴乐歌曲,戎歌《杨泽新声》则是一首西域歌曲,解曲《万世丰》又是一首歌颂万世太平的中国器乐曲。当然,古西凉民族音乐的情绪风格是多种多样的。除上述之外,有《旧唐书》中所提到的安徐娴雅之风,也有如“只愁拍尽凉州破,画出风雷是拨声”般的澎湃气势。再如《唐五代词》中所描绘的:“甘州词令,宫人歌之,其词哀怨,闻者凄怆”,以及“《伊州》一曲泪双双”般的形容,更有杨玉环对《霓裳羽衣曲》所做出的高度评价:“此曲可掩前古!”由此可见,西凉曲目种类繁多,各种情绪兼而有之,极富表现力与感染力。
西凉乐舞中的舞蹈艺术也极为丰富,在石窟壁画的乐舞场景图中,既有规模宏大的宫廷乐舞,也有各个民族的民间歌舞、杂技百戏、宗教舞蹈等,其中都可追寻到“西凉乐”的身影。与西凉乐舞关系最为密切的石窟壁画便是敦煌莫高窟第156 窟的《张议潮统军出行图》。通过史料记载、乐队乐制及乐工服饰等方面可以推测出其中的音乐是“西凉乐”,舞蹈是《万年丰》《永世乐》等。其舞队8 人,4 男4 女相向而舞。从舞蹈动作和舞曲风格来看,舞者们屈膝出胯,抛甩长袖,踏足而舞,姿态皆为右手略高头侧,和腰臂成流线型动作,具有十分明显的三道弯特点。“袖”元素的使用也恰好是高金荣在《敦煌舞蹈》一书中所提到的:“‘西凉乐’中吸收继承了中原汉族传统舞蹈的成分。”这便是指对汉代《巾舞》的继承,加之其极具西域风格的服饰装扮,确乎是中西结合的乐舞典范。另外,《乐府杂录》载:“或如惊鸿,或如飞燕。婆娑舞态也”,可见西凉乐舞是以唐代“软舞”风格为主的一种柔和的舞蹈,但同时也是刚柔并济的。譬如《全唐诗中的乐舞资料》所指:《凉州》大曲入破前的乐段节奏较缓慢,入破后音乐节奏强烈、急促,再如《霓裳羽衣舞》入破后也是“嫣然纵送游龙惊”,可见具有西凉风格的乐舞都是以柔软为主、刚健为辅的多种情感综合起来的舞蹈。此外,从《西凉伎》中最具生命力的艺术形式《狮子舞》之中也可以探寻到西凉乐舞的面貌。白居易《西凉伎》云:“西凉伎,西凉伎,假面胡人假狮子。刻木为头丝作尾,金镀眼睛银贴齿。奋迅毛衣摆双耳,如从流沙来万里……”可见当时西凉艺人表演的“狮子舞”光彩夺目,颇受人们的喜爱和欢迎。
如今流传在甘肃境地的一些活态民间舞之中也能寻见西凉乐舞的踪影,例如,今甘肃武威地区的民间舞蹈《滚灯舞》(又名为《顶灯舞》)。据载,“西凉乐”中有《佛曲》,其中扭腰出胯的形象就与《滚灯舞》相似。彭松也在《〈西凉乐〉寻索》一文中指出,这是民间舞蹈中流传的“西凉乐”,佛教“灯”喻佛法,寓意着佛法如灯永远传照。今甘肃天水秦安县内流传的民间舞《腊花》,其舞蹈中的左右移胸,做摆胯舞姿,一手执扇,一手托花灯,很可能都是古西凉乐舞韵律、动作的遗存。史书云“西凉乐”有白舞一人,或许就是以上民间舞蹈中的“摆舞”。彭松先生同样指出今甘肃天水地区流传的道教舞蹈中也有“西凉乐”,名为《云阳板》。此舞有提腿、跨步、蹲裆、翻身等动作,拍板也同样在上下左右拍击,提出此论点的依据就在于“拍板”这种古代乐器。在安西榆林窟元代壁画中有一副拍板与吹笛的伎乐天对舞图,这也恰好说明了元代时西凉地区就出现了此种乐舞,因而《拍板舞》是一种具有中原传统风格的“西凉乐”。还有“武威攻鼓子”这种中西交融并蓄而生的独特西部鼓舞艺术也是源于《西凉伎》的民间过街表演。甘肃永登的硬狮子舞同样也继承了西凉乐舞文化中的狮舞传统,包括一直流行于河西走廊的民间社火“地蹦子”,也是以活的形态完整保存至今的《西凉伎》之一。
古西凉乐舞艺术数百年来广为流传,不仅仅是因为它保留着自己民族的文化特色,更是因为它能够对其他民族的优秀艺术形式进行融合与吸收。对于西凉乐舞的研究一方面能够传承与发展现今遗存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具有较高的现实意义;另一方面,也能够为当今音乐、舞蹈、文学等学科的发展提供借鉴意义,并为中国舞蹈史学的建设提供新材料和新视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