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培红(兰州大学历史文化学院,甘肃兰州730020)
五凉后期粟特人踪迹考索
冯培红
(兰州大学历史文化学院,甘肃兰州730020)
[摘要]伴随着西晋末年民族大迁徙的浪潮,五凉时期中亚粟特人入华的重要阶段。河西走廊是粟特人东来入华的关键地段,这里驻留了许多前来从事贸易的粟特商人,甚至还形成了聚落移民。前凉时期,一些粟特人已经在政治、经济、宗教、军事等方面开始崛起。到五凉后期,仍然有粟特人的活动影踪,渗透到诸凉政权的各个方面。后凉政权中的粟特人势力不可小觑,如西平太守康宁自称匈奴王,起兵反抗吕光,拥有极大的军事力量。在南凉、北凉、西凉对峙时期,虽然相关的粟特资料比较少,但通过钩沉辨析,也能发现一些粟特人或参政、或经商的活动迹象,特别是北凉末姑臧城内大量粟特商人被俘,更加证实了这一点。
[关键词]后凉;南凉;北凉;西凉;粟特人
西晋末、前凉初敦煌粟特文信札的出土,揭示了粟特人在前凉王国中的商业贸易活动。笔者通过钩稽传世史籍、出土文书、墓志、壁画、简牍及佛教资料,对前凉时期的粟特人进行考察,指出在前凉王国中自始至终都有粟特人的活动踪迹,尽可能地揭示出他们在政治、经济、宗教、军事等方面的情况①冯培红《粟特人與前涼王國》,《内陸アジア言語の研究》XXX,2015年,第159—171页。。公元376年,前秦攻灭前凉,统一黄河流域。公元383年,苻坚兵败淝水,不久前秦瓦解。公元385年,前秦西征大将吕光回师河西,建立了后凉。后凉末,南凉、北凉、西凉先后崛起,在河西走廊及湟水流域出现了氐、鲜卑、卢水胡、汉族建立的诸凉政权,互相对峙,征伐不已。公元439年,北魏攻破北凉国都姑臧,俘虏了大量来此贸易的粟特商人①《北史》卷97《西域传》,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3221页。。对于此则记事,中外学界关注颇夥,但除了此事及前凉初敦煌粟特文信札外,对于五凉时期粟特人的情况则探讨甚少。兹在考察前凉王国粟特人的基础上,继续考索从后凉建立到北凉灭亡的半个多世纪中粟特人的活动踪迹,努力揭清他们在诸凉王国中的生存状况及其扮演的角色。
据《十六国春秋·后凉录》记载,前秦大将吕光“率将军姜飞、彭晃、杜进等步骑七万讨西域”②《太平御览》卷125《偏霸部九·后凉吕光》,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第1册,第604页。。值得注意的是,《晋书》卷122《吕光载记》不仅提到“铁骑五千”,而且部将中多出了一个“康盛”:
坚既平山东,士马强盛,遂有图西域之志,乃授光使持节、都督西讨诸军事,率将军姜飞、彭晃、杜进、康盛等总兵七万,铁骑五千,以讨西域。
唐人房玄龄等编撰《晋书》,虽然时代隔了两个多世纪,但也不会无故平添康盛其人,自应是参考了《十六国春秋》以外的其他史书。这也表明,康盛是吕光西征部队中颇为重要的部将。姜飞、彭晃当是陇右羌族③彭氏以羌族最为多见,但姚薇元《北朝胡姓考(修订本)》列有羌、卢水胡二族,中华书局,1962年,第349、396页;《晋书》卷115《苻登载记附索泮传》记其临刑时说到“逆氐彭济”,第2954页。,杜进为关中汉族,康盛则应出自粟特,正因如此,他擅长胡语,熟悉西域,可以在西征的军事行动中发挥长处。吕光攻克龟兹后,“王侯降者三十余国……诸国惮光威名,贡款属路,乃立帛纯弟震为王以安之。光抚宁西域,威恩甚著,桀黠胡王昔所未宾者,不远万里皆来归附,上汉所赐节传,光皆表而易之”。吕光西征对于西域的影响,比起前秦攻灭前凉、梁熙出刺凉州要大得多,或许也刺激了粟特等西域胡人的东来。公元385年,吕光挥师东返,在酒泉一举击溃了凉州刺史梁熙之子梁胤等人所率的军队,“于是四山胡夷皆来款附”④《晋书》卷122《吕光载记》,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3055、3056页。,此处之“胡夷”或应包括粟特人。
应该注意的是与吕光家族互相联姻的石氏。屠乔孙、项琳辑《十六国春秋》卷84《后凉录·光妻石氏》载其为“略阳氐人也”⑤屠乔孙、项琳辑《十六国春秋》卷84《后凉录·光妻石氏》,文渊阁《四库全书》史部载记类,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新1版,第463册,第995页。。公元389年吕光称三河王,“光妻石氏、子绍、弟德世至自仇池”,又有外甥石聪,以及西安太守石元良⑥《晋书》卷122《吕光载记》,第3058-3062页。。唐长孺指出:“仇池更是氐人所聚居,他的妻子就很可能为氐人;《载记》又称光甥石聪,更可见吕、石二姓互为婚姻,疑非同族不能”⑦唐长孺《魏晋南北朝史论丛》之《魏晋杂胡考》,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55年,第417页。魏军刚《后凉吕氏家族婚姻述论》(载《天水师范学院学报》2013年第6期)亦持此观点。。然而,由于屠、项辑本没有注明史料来源,所记吕光妻石氏为略阳氐人是否准确,还有可疑之处⑧屠、项辑本对许多人物都编列小传,注明其籍贯。该辑本主要依据《晋书·载记》,但载记仅叙国主之籍贯,对于其他人物则多未列明,疑屠、项辑本所叙诸人籍贯多属自拟,有些并不可信。,吴玉贵疑其为粟特人[1]304。
如果说吕光的妻族石氏是否为粟特人尚不能完全确定的话,那么自称匈奴王的康宁则必为粟特人无疑。《晋书》卷122《吕光载记》记载,“光西平太守康宁自称匈奴王,阻兵以叛,光屡遣讨之,不捷”。姚薇元、唐长孺、陈国灿、吴玉贵等皆认为康宁是粟特人⑨姚薇元《北朝胡姓考(修订本)》,第408页;唐长孺《魏晋南北朝史论丛》之《魏晋杂胡考》,第422—423页;陈国灿《敦煌学史事新证》之《魏晋至隋唐河西胡人的聚居与火祆教》,兰州:甘肃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77页;吴玉贵《凉州粟特胡人安氏家族研究》,《唐研究》第3卷,1997年,第304页。,唐氏还说:“这个康宁自称匈奴王,大概早先隶属于匈奴”。从粟特东迁进入匈奴并与之结成密切关系来看,这是完全可能的。张掖太守彭晃谋叛,“晃东结康宁,西通王穆”⑩《晋书》卷122《吕光载记》,第3058页。。吕光果断向西出兵,一举镇压了彭晃、王穆,但对西平太守康宁则似无如之何,这大概是康宁在河湟地区势力较大之故。西平作为丝绸之路青海道上的重要据点,向来是入华粟特人及其后裔的聚居地。霍巍考察了汉唐之间粟特人与青海道的关系[2],但五凉一段却属空白,遗漏了康宁这条重要的史料。《大唐故平戍主康君(续)墓志铭并序》追述道:
东晋失国,康国跨全凉之地。控弦飞镝,屯万骑于金城;月满尘惊,辟千营于沙塞。举葱岭而入款,宠驾侯王①周绍良主编《唐代墓志汇编》调露〇〇八,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上册,第658页。。
“东晋失国”是指偏安江南的东晋丢失了北中国的江山,十六国时代的西北进入五凉时期,来自中亚的粟特康国人在河陇地区形成聚落,甚至拥有一支军事武装,这让我们联想到上述前凉武威太守张琠统率的二万胡骑。墓志所称康国虽有夸大之嫌,但蜀汉后主刘禅诏文中提到包括康居在内的“凉州诸国王”②《三国志》卷33《蜀书·后主传》裴松之注引《诸葛亮集》记载三国蜀汉后主刘禅在建兴五年(227年)诏云:“凉州诸国王各遣月支、康居胡侯支富、康植等二十余人诣受节度,大军北出,便欲率将兵马,奋戈先驱”,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895页。,可见其渊源有自。陈国灿说:“如果理解成在十六国期间,康居集团及其武装的足迹遍及五凉政权各地,也无不可”。[3]82粟特康氏集团主要活动在金城到沙塞一带,金城与西平相毗邻,这个跨据全凉的康国很可能就指后凉西平太守康宁的势力集团,他割据独立,自称匈奴王。公元399年底,吕纂弑杀新立国主吕绍,又击败吕弘,后者出奔广武,翌年初为吕方所执,“纂遣力士康龙拉杀之”③《晋书》卷122《吕纂载记》,第3066页。,康龙亦当为粟特人。
吕光统治末年,建康“郡人高逵、史惠”劝说并拥立太守段业建立北凉,足见史惠在本郡拥有不可小觑的势力,属于前述建康史氏之粟特人。公元401年,后秦大将姚硕德率军进攻姑臧,后凉末主吕隆请降,“于是遣母弟爱子文武旧臣慕容筑、杨颖、史难、阎松等五十余家质于长安”④《晋书》卷122《吕光、吕隆载记》,第3061、3070页。,作为后凉重臣的史难极可能也是粟特人。
吕纂统治期间,发生了一起盗掘前凉旧主张骏墓的事件:
即序胡安据盗发张骏墓,见骏貌如生,得真珠簏、琉璃榼、白玉樽、赤玉箫、紫玉笛、珊瑚鞭、马脑钟,水陆奇珍不可胜纪。纂诛安据党五十余家,遣使吊祭骏,并缮修其墓⑤《晋书》卷122《吕纂载记》,第3067页。。
《尚书·禹贡》中说“织皮、昆仑、析支、渠搜,西戎即叙”⑥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附校勘记)》之《尚书正义》卷6《夏书·禹贡第一》,中华书局,1980年,上册,第150页。,即序就是即叙,“即序胡”是指西戎诸国的胡人,从其姓安来看,显然就是粟特人。《元和姓纂》卷4“安”条云:“[姑臧凉州]出自安国,汉代遣子朝国,居凉土。后魏安难陀至孙盘娑罗,代居凉州,为萨宝。生兴贵”⑦林宝《元和姓纂(附四校记)》卷4“安”条,北京:中华书局,1994年,第1册,第500页。,可知凉州武威安氏确为来自中亚安国的粟特人。汉代遣子朝贡之事邈不可征,其可信的世系当从北魏安难陀算起,而后凉的盗墓贼安序恰好填补了十六国武威安氏之一环。粟特人入华以后,往往在丝路沿线形成自己的聚落,武威安据一党有五十余家,达数百人规模。从其所盗珍宝观之,来源地主要是西域,应当就是以粟特为主的西戎胡人贩运到河西的。
据《隋故燕山府鹰击郎将曹庆珍墓志铭》记载:“十四世祖晃,汉太中大夫、镇西大将军、凉州刺史。遭吕禄之乱,因居凉州姑臧县焉,君其后也”。⑧王其英主编《武威金石录》,兰州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24页。但把“太中大夫”之“太”录作“大”,把“吕禄”之“禄”录作“□”。“吕禄”之“禄”字,右下角残缺,但从左半边及右上部笔迹看,当为“禄”字无疑。吕禄是汉高祖刘邦的皇后吕雉之侄。公元前180年,吕后去世,其侄“上将军禄、相国产颛兵秉政,自知背高皇帝约,恐为大臣诸侯王所诛,因谋作乱”⑨《汉书》卷3《高后纪》,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100页。,为太尉周勃、丞相陈平所平定,吕禄等人被诛。不过,曹晃所任汉朝太中大夫、镇西大将军、凉州刺史,都是汉武帝以后才设置的官职,汉初凉州根本不属于中原王朝统治区,所以吕禄与曹晃并非同时代人。很可能是曹晃迁居到凉州武威姑臧县,与后世某位吕姓人物有关,却被嫁接到了吕禄身上。墓志记载曹庆珍卒于唐贞观四年(公元630年),按30年为一代计算,往前推十四代,约在东汉献帝建安十五年(公元210年)左右。若此,曹晃与曹操为同时代人。当汉末之时,所谓“吕之乱”可能是指吕布之乱。吕布曾刺杀董卓,“畏恶凉州人,凉州人皆怨”①《三国志》卷7《魏书·吕布传》,第220页。;而曹晃曾任凉州刺史,或许与董卓集团颇有渊源。同时,吕布又与曹操为敌,终为其所杀,因此他被称为作乱,是可以说得过去的。其次,也可能是指后凉吕光占据河西,施行残暴统治,而曹晃就在此时迁居凉州武威郡姑臧县。据考,曹庆珍即曹珍,是隋末割据河西的李轨大凉国的首要谋主,是一位粟特人②冯培红《〈隋故燕山府鹰击郎将曹庆珍墓志铭〉考释》,2015敦煌论坛:敦煌与中外关系国际学术研讨会暨中国敦煌吐鲁番学会会员代表大会提交论文,2015年。另参吴玉贵《凉州粟特胡人安氏家族研究》,《唐研究》第3卷,1997年,第299页。。参据十六国时期粟特人入华的情况,其祖先曹晃在后凉时来到并定居在河西,也是不无可能的。
还应注意的一点,是后凉国主吕光父子均曾自称“天王”。公元389年吕光称三河王,到公元396年进称天王。公元399年,“光疾甚,立其太子绍为天王,自号太上皇帝”③《晋书》卷122《吕纂载记》,第3063页。。以后吕纂、吕隆相继上台,亦皆称天王。谷川道雄考察十六国时代称天王者,有后赵、前秦、后秦、后凉、后燕、北燕、夏诸国④谷川道雄《隋唐帝国形成史論》第3編第3章《五胡十六国·北周における天王の称号》,东京:筑摩书房,1971年,第319—331页。。唐长孺指出,后赵石氏出自于中亚地区的粟特石国,其信奉的“胡天”为祆教[4]414-417,所称用的天王名号当与祆教胡天有关⑤《晋书》卷105《石勒载记下》云:“群臣固请,勒乃以咸和五年(公元330年)僭号赵天王”;卷106《石季龙载记上》载其于公元335年上台后,群臣劝称尊号,他下书言“且可称居摄赵天王”;后来“依殷周之制,以咸康三年(公元337年)僭称大赵天王”,第2746、2762、2765页。由此可见,石勒、石季龙早已称赵天王或居摄赵天王,当时并未提及殷周之制,直到公元337年才借用此制,只不过是石季龙从中国传统古制中找了个合理的借口罢了。换言之,出自粟特的后赵石氏称天王,应当是受到其所崇拜的祆教胡天的影响。因此谷川道雄《隋唐帝国形成史論》(第327页)说“毫无疑问,五胡时代所用的天王称号是沿袭于周代”,并不准确。类似的情况参毕波《中古中国的粟特胡人——以长安为中心》(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51—52页)对北齐、北周崇拜西域祆教胡天的解释。。谷川氏指出在以上七国中,只有“后凉的各个君主都自称天王”,而其他各国则是天王与皇帝相混用。后凉诸君始终如一地自称天王,或许也与河西走廊粟特人众多、祆教势力发达有关,甚至可以远追至前秦末吕光的远征,与西域建立起了密切的联系。
陈连庆在考察汉唐西域贾胡时,就十六国凉州地区而言,注意到粟特胡人参预了政治活动,但仅列举了前凉、后凉时的康妙、康宁、康龙三人,说“这一时期西域胡人直接参预了政治活动,这是前所未有的”[5]91。至于并立对峙的南凉、北凉、西凉,除了史载北凉末大批粟特商人被北魏俘虏外,其他则极少见到粟特人的踪影。下面通过勾稽传世史籍出土文书,尽可能地展现这一时期河陇粟特人的生存状况。
后凉末,境内诸族纷纷起兵,反抗吕氐暴政,相继出现了南凉、北凉、西凉三个政权。在这三国之中,鲜卑族秃发乌孤创建的南凉立国最早,公元395年定都于廉川堡,两年后被后凉封为西平王,随即攻陷后凉乐都、湟河、浇河三郡,“岭南羌胡数万落皆附之”⑥《晋书》卷126《秃发乌孤载记》,第3142页。。上文说到,后凉初西平太守康宁割据起兵,湟水流域聚集了一批粟特人,应当就是此处所言祁连山南面的“胡”。《晋书》卷126《秃发乌孤载记》提到两位部将石真若留、石亦干,从名字上看为胡人无疑。姚薇元《北朝胡姓考》中列有三类石氏:一为鲜卑乌嗢兰氏所改,另两类皆为粟特石国人⑦姚薇元《北朝胡姓考(修订本)》,第154—155、381—384、第416—417页。,然未涉及南凉此二人。唐长孺认为“当是出于西域之秦、凉胡人”,陆庆夫亦说“极大可能是西域石国胡人”,吴玉贵同样倾向于是粟特人⑧唐长孺《魏晋南北朝史论丛》之《魏晋杂胡考》,第417页;陆庆夫《略述五凉的民族分布及其融合途径》,《西北民族学院学报》1992年第1期。。然而从名字来看,似非粟特人,倒是鲜卑人常用“亦干”为名,如与南凉石亦干同时代的代人长孙肥,其孙名乌孤,其弟名亦干,名字与南凉秃发乌孤、石亦干完全相同。尤其是《北史》卷98《宇文莫槐传》记载,宇文逸豆归有“骁将涉亦干”。“涉”、“石”音同,“涉亦干”或即“石亦干”。由此可证,石亦干应当为鲜卑人,而非粟特人。
上揭《秃发乌孤载记》列举了他的政府班子,其中绝大多数为汉族,同时也有“金石生、时连珍,四夷之豪隽”,为少数民族,另外还提到“史暠、鹿嵩,文武之秀杰”。陆庆夫把史暠归为“汉族世家名门”[6],从他在秃发利鹿孤时担任祠部郎中并主张文治兴学来看,似乎颇有其理;但在秃发傉檀时改任西曹从事,出使后秦都城长安,则似又体现了粟特人常为使节的特点,因此也有可能是粟特史氏。此外,秃发傉檀曾派“驸马都尉胡康伐沮渠蒙逊”①《晋书》卷126《秃发傉檀载记》,第3152页。,亦有粟特人之嫌疑②《晋书》卷107《石季龙载记附冉闵》提到一位“降胡粟特康”,第2795页。唐长孺《魏晋南北朝史论丛》之《魏晋杂胡考》(第421页)云:“我想以粟特名称出现的应即是康国(或康居),……假使这个推测不误,那末粟特康乃是粟特加上康,不是随便起名。史籍上姓粟特的就我所知虽然只此一人,但姓康的却颇多”。准此,南凉胡康极可能也是一位粟特人。。
北凉王国由后凉建康太守段业于公元397年创建,定都于史姓粟特人的聚居地建康郡。上文说到在前凉时,来自京兆的祆教徒刘弘等人在天梯第五山聚众起事,发动政变,杀死国主张寔。值得注意的是,段业也是京兆人,亦曾在天梯山中隐居③《晋书》卷122《吕光载记》,第3055、3059页。,他的上台又得到了建康郡粟特人史惠的推戴,透露出他与粟特人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不过,段业在位仅四年,便为沮渠蒙逊所弑,历史进入了沮渠氏北凉王国。
吐鲁番安伽勒克古城出土的65TIN:29《金光明经卷第二》题记云:
庚午岁八月十三日,于高昌城东胡天南太后祠下,为索将军佛子妻息合家写此《金光明》一部④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博物馆编《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博物馆》,北京:文物出版社,1991年,图版84。。
对于这个“庚午岁”,大多学者持公元430年说⑤关于该写经题记年代的研究史,统见荣新江《吐鲁番出土〈金光明经〉写本题记与祆教初传高昌问题》,《西域文史》第2辑,科学出版社,2007年。李遇春等人提出的490年说,证据欠足,影响不大。,这表明在北凉统治下的高昌郡有粟特人生活,并在城东建立了祆教胡天的祭祀场所。吐鲁番出土的《佛说首楞严三昧经》卷下为“清信士史良奴所供养经”,并且题有“维太缘二年岁在丙子(公元436年)四月中旬,令狐广嗣于酒泉劝助为优婆塞史良奴写此经”⑥黄文弼《吐鲁番考古记》,北京:中国科学院,1954年,图9,文字说明见第26页。。该文书虽然出土于吐鲁番,但题记中的“酒泉”当非后来的高昌北凉后裔政权及高昌王国的酒泉县⑦参郑炳林《高昌王国行政地理区划初探》,《西北史地》1985年第2期;王素《高昌史稿·交通编》,北京:文物出版社,2000年,第36、39、54、72页。,而是沮渠牧犍统治下的河西酒泉郡(治今甘肃省酒泉市)。酒泉、建康二郡毗邻,尽管史良奴已从祆教改信佛教,但把他看作为粟特人当无问题。
关于北凉王国中的粟特人,最著名史料的是《北史》卷97《西域传》“粟特国”条所记:
其国商人先多诣凉土贩货,及魏克姑臧,悉见虏。文成初,粟特王遣使请赎之,诏听焉。自后无使朝献。
从“先”字来看,粟特商人来到河西贸易已经颇有时日;从“多”、“悉”及粟特王遣使请赎可知,来到凉州姑臧的粟特商胡人数不少,陈国灿甚至认为他们组织了自己的武装[3]。承玄年间(公元428—431年),沮渠蒙逊遣使朝贡北魏,在表文中说到“然商胡后至,奉公卿书,援引历数安危之机,厉以窦融知命之美”;公元439年,北魏太武帝下诏列数沮渠牧犍的十二大罪状,其中第四条说“切税商胡,以断行旅”⑧《魏书》卷99《卢水胡沮渠蒙逊传》,第2204、2207页。。这些北凉境内及往来于姑臧与平城之间的商胡,显然是以粟特为主的西域商人。他们除了经商之外,还扮演着外交使节的角色。《高僧传·佛陀耶舍传》载其“至罽宾得《虚空藏经》一卷,寄贾客,传与凉州诸僧”⑨释慧皎《高僧传》卷2《译经中·晋长安佛陀耶舍传》,北京:中华书局,1992年,第67页。。从传文记述来看,时间在公元413年以后。当时凉州由北凉沮渠蒙逊控制,但贾客从西域到凉州必须经由西凉。佛经通过商贾的传送,与上述前凉末互市人康儿的情况极为类似。这些活跃在罽宾、西凉与北凉之间的贾客,也应当以粟特人为主①马雍《巴基斯坦北部所见“大魏”使者的岩刻题记》,《西域史地文物丛考》,北京:文物出版社,1990年,第129-137页;.de la Vaissière, Histoire des Marchands Sogdiens, Paris: Institut des Hautestudes Chinoises, Collège de France, 2002, pp.85-91.福島惠《罽賓李氏一族攷--シルクロードのバクトリア商人--》第四章《バクトリアとソグド人との商業活動》,《史學雜誌》第119编第2号,2010年。。
公元439年底,北魏攻克北凉国都姑臧,“徙凉州民三万余家于京师”②《魏书》卷4上《世祖纪上》,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90页;卷99,《卢水胡沮渠蒙逊传》,第2208页。,另外有部分被迁徙到北部缘边诸镇,其中就有粟特人史氏家族,见《周书》卷28《史宁传》:
史宁,字永和,建康表氏人也。曾祖豫,仕沮渠氏为临松令。魏平凉州,祖灌随例迁于抚宁镇,因家焉。
《元和姓纂》卷6“史”条之首望为建康史氏,其可信的世系即从史宁叙起。如前所说,粟特史氏在西晋末、前凉初永嘉之乱时就已迁居到河西建康。经过史氏家族在本地区的发展,到北朝末及隋唐粟特史氏已经确立了建康郡望③吐鲁番雅尔湖古墓出土了一方《麹氏高昌国延昌五年(公元565年)十二月十一日建康史祐孝之墓表》,其郡望明确标作建康。见侯灿、吴美琳《吐鲁番出土砖志集注》,成都:巴蜀书社,2003年,上册,第97—98页。史祐孝的墓表极为简略,如果说仅从姓名、任官两方面不能完全判断其为粟特人的话,那么从河西建康向东迁到原州的史氏,则是典型的粟特人无疑,见罗丰《胡汉之间——“丝绸之路”与西北历史考古》叁之十《流寓中国的中亚史国人》,第235—236页。。上揭后凉末、北凉初的建康郡人史惠,是建康史氏颇有实力的代表性人物。在沮渠氏北凉时期,史豫在卢水胡沮渠蒙逊的发祥地担任临松令,亦可见沮渠蒙逊父子对他的信任。北凉亡国后,史灌被北魏太武帝迁徙到抚宁镇,并定居在那里。该传记载,北魏末年,其子史“遵遂率乡里二千家奔恒州”,足见建康史氏的宗族极为庞大,势力不可小觑。寇克红把史宁视作为汉人[7],但学界大多认为或倾向于是粟特人④罗丰《胡汉之间——“丝绸之路”与西北历史考古》,第231—232页;吴玉贵《凉州粟特胡人安氏家族研究》,《唐研究》第3卷,1997年,第307页;毕波《中古中国的粟特胡人——以长安为中心》,第64页。。甘肃省高台县罗城乡地埂坡4号墓前室北壁绘有头戴尖顶帽、须发浓密的胡人形象的壁画⑤徐光冀主编《中国出土壁画全集》第9册《甘肃宁夏新疆》“36.宴饮图(局部一)”,北京:科学出版社,2012年,第36页。另,園田俊介《河西画像磚墓にみえる胡人図像-魏晉期の酒泉を中心として-》(载《西北出土文献研究》第5号,2007年)提到戴尖顶帽与三角帽之西域胡人。因与建康郡地域相邻,时代亦近,可作参考。,为粟特人生活在建康郡(治今高台县骆驼城)提供了证据。
公元442年,沮渠无讳在高昌建立北凉后裔政权;到公元460年,其弟安周为柔然所杀,北凉王国最终灭亡。一时期的吐鲁番文书也记载到高昌北凉王国中的粟特人,如75TKM99:6(a)《北凉承平八年(公元450年)九月廿二日翟绍远买婢券》云:“承平八年岁次己丑九月廿二日,翟绍远从石阿奴买婢壹人,字绍女,年廿五,交与丘慈锦三张半”⑥唐长孺主编《吐鲁番出土文书》第一册,北京:文物出版社,1992年,第92—93页。公元450年为庚寅年,与文书中的己卯年相差一年多,但吐鲁番文书中经常出现这种干支相差一年的现象。。这位石阿奴应当为粟特人,从事女奴买卖生意。
西凉王国是由汉人李暠创建的,擎举汉文化旗帜,以笼络河西西部汉族民众的人心,粟特人的踪迹绝少见到。S.113《西凉建初十二(公元416年)正月敦煌郡敦煌县西宕乡高昌里籍》登录了居住在该里的十户民众,共有12姓[8]50-51,他们大多为汉族,陈垣指出有两户吕氏为氐族吕光族姓[9],而大府吏随嵩之“妻曹年五十”,联系到西晋末敦煌有粟特人曹祛,这位曹氏妇女或许亦有粟特人之嫌疑。
在西晋五胡入华的时代大背景下,中亚粟特人纷纷东来,许多定居在河西走廊,尤其是凉州姑臧成了粟特人从事中转贸易的大本营。除了前凉那你槃陀、互市人康儿外,后凉时粟特人安据盗掘张骏墓,获得大量奇珍异宝,是前凉与西域商贸往来的明证;北凉时往来于罽宾与凉州之间的贾客及姑臧到平城的商胡,就是河西走廊的粟特商人的代表,把丝绸之路东西方的商业贸易串连了起来。可以说,粟特人经商贸易的特点贯穿着五凉始终。
随着经济实力的膨胀,粟特人在政治上也谋求发展,拥有一定的军事和政治势力。后凉时,西平太守康宁起兵反抗吕光,自称匈奴王,拥有极大的军事力量。粟特史氏在西晋末、前凉初就已经移居到河西建康,前凉时期有一些史姓人物,担任中央到地方的各级文武官职;后凉有建康郡人史惠,是拥戴段业的实力派人物;北凉有史豫、史灌父子及史良奴等;南凉有史暠,大多已经崛起于五凉的政治舞台上。到了北朝及隋唐,形成了建康史氏之郡望,自然是水到渠成之事。
五凉时期,虽然粟特人入华不久,在他们身上保留了经商贸易、信仰祆教、胡人聚落、充当使节等特点,有些实力强大的粟特人甚至还与诸凉政权发生冲突,这是地域利益与民族宗教之争的反映,但越到后来越趋于融合,粟特人逐渐成为五凉王国中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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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周绍良.英藏敦煌文献(汉文佛经以外部分)·第1卷[M ].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0.
[9]陈垣.跋西凉户籍残卷[J].北京师范大学学报,1963,(2).
(责任编辑:赵旭国)
Research of Soghdian Trace in Late W uliang Regim e
FENG Pei-hong
(History and Culture School, Lanzhou University, Lanzhou 730020, Gansu, China)
Abstract:After the wave of national migration in late West Jin dynasty, the Regime of Wuliang witnessed the key phase of Soghdian's immigration to China from Central Asia.Hexi Corridor , where stayed quite a few Soghdian businessmen and even formed migratory settlements, was the crux passageway of Soghdian's east immigration to China.In early Liang dynasty, some Soghdians began to rise politically, economically, religiously and militarily.Up to late Wuliang regime, the trace of Soghdian still existed in all aspects of Liang regimes.The Soghdian powers in late Liang regimes could not be despised, because they were big militery forces, prefecture Kangning in Xiping, who called himself Attila and ever waged war against LYU Guang, was a case in point.In the confrontation period of South Liang, North Liang and West Liang, although the related Soghdian materials are few, some political or economical Soghdian traces, can nevertheless be found through discrimination and exploration, which can be proved by the capture of the Soghdian businessmen in the Guzang town of North Liang.
Key words:late Liang;North Liang;South Liang;North Liang;West Liang;Soghdian
[作者简介]冯培红(1973-),男,浙江省长兴县人,兰州大学历史文文化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敦煌学、隋唐史研究。
[基金项目]兰州大学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一路一带”重点项目“丝绸之路商业民族——粟特人在甘肃的基础数据调查与研究”(15LZUJBW ZY044)
[收稿日期]2015-09-10[网络出版时间]
[中图分类号]
[文章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0304(2016)01-0014-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