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书林
内容提要 刘昞是活跃于敦煌五世纪上半叶的重要作家,声名颇闻于时,其行迹和著述后世渐趋不显。今考论其一生行迹,彰显其精彩处,从“快婿”刘昞与“东床”王羲之的掌故中考见刘昞承传魏晋名士风流。他一生著述极多,但主要完成于西凉李氏政权。刘昞《注人物志》等著述,不重训诂,注重疏通大意,受到魏晋时代开始兴起的注重义理的注疏风气的影响。他一生弟子多达二三千人,极大地推动了当时敦煌文化教育事业的发展。其门人弟子多入仕北魏,刘昞去世八十年后,北魏朝廷以其“硕儒”“著业”,厚待其子孙,“河西人以为荣”。
关键词 刘昞 行迹 著述 西凉 敦煌
〔中图分类号〕I206.2/.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47-662X(2018)07-0057-10
刘昞,字延明,唐代因避唐高祖李渊之父李昞讳,改称刘景,敦煌人,约生于公元370年,卒于440年,享年70有余,是活跃于敦煌5世纪上半叶的重要作家。今其可考的《靖恭堂铭》,创作于公元401年,时年大约刚过30岁。从此他开始崭露头角,活跃于中国的历史舞台。
刘昞一生著述颇丰,后世也颇负盛名,唐代学者刘知几称“刘昞裁书,则磊落英才粲然盈瞩者矣”,①唐代李延寿赞誉刘昞“之铭酒泉,可谓清典”,②对刘昞《酒泉铭》大加称赞。
纵观刘昞一生的行迹,大致可以分为五个时期:一是读书求学,从其14岁起,大约到成年,即公元384-390年;二是隐居酒泉,传道授业,大约从他20岁成年到他而立之年,即公元390-400年;三是仕于李暠,被李暠征为儒林祭酒、从事中郎。大约从他的而立之年到52岁,到李暠父子政权为蒙逊所覆灭,即公元400-422年;四是仕于蒙逊、牧犍,从他52岁到69岁,即公元422-439年,蒙逊拜为秘书郎,专管注记,牧犍尊为国师,亲自致拜。五是仕于北魏,从他69岁到70岁,即公元439-440年。公元439年,北魏攻姑臧,牧犍出降,北凉灭亡。当时北魏乐平王镇守敦煌,拜刘昞为乐平王从事中郎。北魏皇帝下诏凉州“士民东迁”,“诏诸年七十以上听留本乡,一子扶养”,时刘昞年过70,恩准返乡,途中因疾病去世。
古之所谓仁人志士者,平生处处必定精彩。刘昞在其人生的每个历史阶段,都绽放出独特的人生风采与人格魅力,引领时代风骚。
一、“快婿”刘昞与“东床”王羲之
刘昞从青少年时起,便不同凡响,深得授业恩师的宠爱。《魏书·刘昞传》记载:
(刘)昞年十四就博士郭瑀学,时瑀弟子五百余人,通經业者八十余人。瑀有女始笄,妙选良偶,有心于昞,遂别设一席于坐前,谓诸弟子曰:“吾有一女,年向成长,欲觅一快女壻,谁坐此席者,吾当婚焉。”昞遂奋衣来坐,神志肃然,曰:“向闻先生欲求快女壻,昞其人也。”瑀遂以女妻之。魏收:《魏书》卷52,中华书局,1974年,第1160页。
刘昞凭借自己的才学在郭瑀门下五百余名弟子脱颖而出,被意属为佳婿。作为学生,能够娶老师之女为妻,这是儒学弟子的莫大荣耀。早年孔子将自己的女儿、侄女分别婚配给他钟爱的两位学生:公冶长、南容。《论语·公冶长》记载:
子谓公冶长:“可妻也。虽在缧绁之中,非其罪也。”以其子妻之。子谓南容:“邦有道不废,邦无道免于刑戳。”以其兄之子妻之。杨伯峻:《论语译注》,中华书局,1980年,第42页。
虽然由于文献的缺失,我们很难具体知道这两位孔门弟子的过人之处,但以孔子贤圣之察,公冶长、南容必有其优异之处。而孔子赐婚弟子,便成为孔门佳话;老师赐婚学生,也成为后世引以为豪的事情。刘昞被老师郭瑀赐婚,足见郭瑀对他的赞许和器重。而刘昞果然不负师望,他晚年闻名遐迩,验证了郭瑀的先见与卓识。每个人的成长,都不可缺少人生当中的贵人相助。郭瑀为刘昞人生中的第一位“贵人”,师生之间,心有灵犀,互有默契。这样的关怀与照顾,对作为遗腹子的刘昞来说至关重要。这不仅为他奠定了人生起步的重要平台,也是他以后崭露头角的关键起点。所以,我们考察刘昞的辉煌人生及其成就,不可忽视郭瑀对他的襄助之功。
在《魏书》刘昞本传的记载中,我们也可以看到他青年时代的性情,自信而爽朗,言行举止之间,颇有魏晋名士的风采。这既是时代风气的熏陶,也是他自信人生的投射。他“奋衣来坐,神志肃然”,慷慨而不失稳重;他主动请婚:“向闻先生欲求快女壻,昞其人也”,直爽而不失礼仪。后世所称“快婿”(快壻),即沿此而来。快婿,一般指称心如意的女婿。但明代彭大翼所称:“快壻,言快意之壻也。”彭大翼:《山堂肆考》卷100“亲属·快婿”条,文渊阁四库全书本。似乎更契合当时刘昞主动请婚的情状。其快意之状,颇具魏晋名士的风采,我们今天读其文,当时情形仿佛就在眼前。
刘昞“快婿”的典故,颇同于东晋名士王羲之的“东床”典故。《世说新语·雅量》记载:
郗太傅在京口,遣门生与王丞相书,求女婿。丞相语郗信:“君往东厢,任意选之。”门生归,白郗曰:“王家诸郎亦皆可嘉,闻来觅婿,咸自矜持,唯有一郎在东床上坦腹卧,如不闻。”郗公云:“正此好!”访之,乃是逸少,因嫁女与焉。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361~361页。
又《晋书·王羲之传》记载:
王羲之,字逸少,司徒导之从子也。羲之幼讷于言,人未之奇。年十三,尝谒周顗,顗察而异之。时重牛心炙,坐客未啖,顗先割啖羲之,于是始知名。及长,深为从伯敦、导所器重。时陈留阮裕有重名,为敦主簿。敦尝谓羲之曰:“汝是吾家佳子弟,当不减阮主簿。”裕亦目羲之与王承、王悦为王氏三少。时太尉郗鉴使门生求女婿于导,导令就东厢遍观子弟。门生归,谓鉴曰:“王氏诸少并佳,然闻信至,咸自矜持。惟一人在东床坦腹食,独若不闻。”鉴曰:“正此佳婿邪!”访之,乃羲之也,遂以女妻之。房玄龄等:《晋书》卷80,中华书局,1974年,第2093页。
王羲之年13为当时名臣周顗所器重,太尉郗鉴求婿,意属王羲之。王羲之“东床坦腹食”,潇洒自如,镇定自若,因而被郗鉴意中为佳婿,体现了魏晋世人所热捧的名士风流。
刘昞晚于王羲之(303-361年,或321-379年)半个多世纪,其快婿风采与王羲之东床坦腹,风流韵致何其相似。仅此一桩,足见青年时代的刘昞对东晋世风的追随与效仿,亦可见当时敦煌地区与中原及江南文化的互动和联系。后世更是将“东床”“快婿”合称,如宋代楼钥《陈夫人挽词》:“奇男已南省,快壻更东床。”楼钥:《攻媿集》,文淵阁四库全书本。以“快婿”“东床”连称,同义复指,足见其流行的情形。
明人冯时可说:“刘延明云:‘君子尚让,故涉万里而涂清;小人好争,足未动而路塞。是以让为得,而争为失,非君子之语让也。君子之让位也,真见其才;不当位而让之,让财也,真见其分不当,享而让之,岂其计夫通塞耶?史称延明为郭瑀弟子,瑀弟子五百余人,通经业者八十余人,瑀有女始笄,妙选良偶,遂别设一席,谓弟子曰:‘吾欲觅快女婿,谁坐此席。延明竟奋坐曰:‘昞其人也。瑀遂以女妻之。嗟哉!娶妇以礼,延明杂五百余众之中而奋然出坐,近于争矣,奚其让?故延明之坐席,何如逸少之坦腹?行不掩言,古人所深耻也。”冯时可:《雨航杂录》卷上,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冯氏将刘昞“坐席”与王羲之“坦腹”并提,从刘昞“君子尚让”的言论出发,责备他言行不一,“奋然出坐”争席。“君子尚让”,是刘昞《注人物志》中语,这体现出刘昞的青年时代与后来《注人物志》时,前后性情和观念的变化,早年只是一介书生,后来却是硕学经师,从年轻气盛渐趋于稳重老成。不过,这前后两个阶段性情的变化,并不是如冯时可所责备的“行不掩言,古人所深耻”。刘昞青年时代,饱受魏晋名士风流的浸染,所以有奋然争席之举,这也是受名士之风的影响所致。这样的时代风气和行为举止,远非深受理学禁锢的冯时可等腐儒辈所能理解的。从更深层次来看,郭瑀设席、刘昞争席,正是他们师生心有灵犀、暗相契合的反映。史书记载当时情形已经非常明晰:“瑀有女始笄,妙选良偶,有心于昞”,因当时刘昞才华出众,此前或有种种暗示,郭瑀已经有意于刘昞,故史书称“有心于昞”,刘昞自然心领神会,所以才“奋然出坐”、争席。刘昞的这番举动,恰恰是其真性情的直接投射,也是魏晋名士性情真率、朴质的反映。因此后世“东床”“快婿”连称,正是当时世风的真实写照。
二、刘昞的仕宦和著述
《魏书·刘昞传》记载,刘昞与郭瑀女结婚后,“隐居酒泉,不应州郡之命,弟子受业者五百余人”。③④⑤魏收:《魏书》卷52,中华书局,1974年,第1160页。刘昞门下的这个弟子受业者人数,正是他年14岁跟从郭瑀学习时郭瑀门下的弟子人数,而此时刘昞正值壮年,仅此一点,足见刘昞在当时的影响力。
公元400年,李暠自立为西凉王,网罗贤才,今存李暠与刘昞诗文往来唱和作品,最早见于公元401年,靖恭堂落成,李暠作《靖恭堂颂》,刘昞作《靖恭堂铭》。《魏书·刘昞传》记载,李暠征儒林祭酒、从事中郎,李暠礼贤下士,“好尚文典书史,穿落者亲自补治。昞时侍侧前,请代暠,暠曰:‘躬自执者,欲人重此典籍。吾与卿相值,何异孔明之会玄德。”③李暠亲自整理遗漏脱落的典籍,身体力行,以此倡导重视文化古籍的风气。他将自己与刘昞的相遇,称为刘备与诸葛亮的相遇,可见李暠对刘昞的器重与呵护。正是在这样的环境中,刘昞夜以继日地工作,他一生中的重要著述,主要完成于这一时期。这与李暠对他无微不至的关照密不可分。《魏书·刘昞传》记载,刘昞“虽有政务,手不释卷”,李暠关切地说:“卿注记篇籍,以烛继昼,白日且然,夜可休息。”而刘昞却回答说:“朝闻道夕死可矣,不知老之将至,孔圣称焉。昞何人斯,敢不如此?”④他以孔子为学习榜样,夜以继日,发愤著述。《魏书》刘昞本传:
昞以三史文繁,著《略记》百三十篇、八十四卷,《凉书》十卷,《敦煌实录》二十卷,《方言》三卷,《靖恭堂铭》一卷,注《周易》、《韩子》、《人物志》、《黄石公三略》,并行于世。⑤
据此记载,刘昞这一时期的著述主要有如下几种:
1.《三史略记》。所谓“三史文繁”,即《史记》《汉书》《东观汉记》三史,其中《史记》130篇、52万多字,《汉书》100篇、80余万字,《东观汉记》143篇(《隋书·经籍志》),“三史”是当时中原地区的重要典籍,倍受世人珍惜。但由于其部头庞大,携带不易,刘昞将其删减为130篇、84卷,方便时人阅读,并名曰《略记》,以示区别。
2.《凉书》。五胡十六国时期,先后建立有“五凉”政权:前凉、后凉、南凉、北凉和西凉。刘昞《凉书》的“凉”,具体指哪个政权,最初史无明载。最早的北齐魏收《魏书·刘昞传》仅记载刘昞作“《凉书》十卷”,再无别的说明。唐代令狐德棻、长孙无忌、魏征等奉命编撰的《隋书·经籍志》记载:“《凉书》十卷,记张轨事。伪凉大将军从事中郎刘景(笔者按:刘景,即刘昞)撰。”首次提出刘昞《凉书》十卷“记张轨事”,后世一直沿袭此说。由于刘昞《凉书》十卷后世失传,其是否“记张轨事”,其史笔如何,后世皆无从考证。《隋书·经籍志》记载:
《传》曰:“不有君子,其能国乎?”自晋永嘉之乱,皇纲失驭,九州君长,据有中原者甚众。或推奉正朔,或假名窃号,然其君臣忠义之节,经国字民之务,盖亦勤矣。而当时臣子,亦各记录。后魏克平诸国,据有嵩、华,始命司徒崔浩,博采旧闻,缀述国史。诸国记注,尽集秘阁。尔朱之乱,并皆散亡。今举其见在,谓之霸史。魏征等:《隋书》卷33,中华书局,1973年,第964页。
《隋书》将西晋永嘉之乱后,群雄入主中原所记录的相关史籍,统称为“霸史”。很明显,刘昞《凉书》十卷正是这一时代风气的产物,也是当时的“霸史”之一。惜乎其没有流传于后世。
唐代史学理论家刘知几《史通》中说,史书论赞从《春秋左氏传》开始,“每有发论假君子以称之”,“《史记》云‘太史公,既而班固曰‘赞,荀悦曰‘论,东观曰‘序,谢承曰‘诠,陈寿曰‘评,王隐曰‘议,何法盛曰‘述,刘昞曰‘奏,……其名万殊,其义一揆,必取便于时者,则总归论赞焉”。刘知几著,浦起龙通释:《史通通释》卷4,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75页。据此可知,刘昞在《凉书》中对于论赞的名称有一个创新,他对于论赞的称呼,不同于以往的史书,而新命名曰“奏”,以“奏”来充当论赞的功能。可惜今天无从详细考知他新创的“奏”作为史书论赞的文体功能。
在汉代,“奏”已是一种臣子上呈帝王的文书之一。东汉蔡邕《独断》:“凡群臣上书于天子者,有四名:一曰章,二曰奏,三曰表,四曰驳议……奏者亦需头。其京师官,但言‘稽首,下言‘稽首以闻。”蔡邕:《独断》卷上,文渊阁四库全书本。但到了六朝以后,“奏”作为陈情叙事的文体功能进一步扩大,《文选·陆机〈文赋〉》:“奏平徹以闲雅。”李善注:“奏以陈情叙事,故平彻闲雅。”同时,也开始用“奏”来指代那些陈书叙事的简牍。南朝刘宋年间,刘义庆《幽明录·王矩》:“矩至长沙,见一人长丈余,著白布单衣,将奏在岸上。呼:‘矩奴子过我!矩省奏,为杜灵之。”最早见引于《太平广记》卷322,鲁迅《古小说钩沉》辑入《幽冥录》中,参见齐鲁书社1997年版,第192页。以上例证,折射了从汉代到晋、宋时期,“奏”的文体功能变化发展的情形。刘昞将“奏”作为史书论赞的功能,既是对“奏”的文体功能的进一步发展,也是对史书论赞形式的一种创新。“奏”既然具有“陈情叙事”的功能,刘昞将它附在史传后面,作为评语,以论赞的面貌出现,无疑是一种新变。因而刘知几《史通》将它《史记》的“太史公”、《汉书》的“赞”等,并列为史书的论赞方式之一,也体现了刘知几对这种论赞体例的肯定。
3.《敦煌实录》。北齐魏收《魏书·刘昞传》云:“《敦煌实录》二十卷。”而到了唐代,令狐德棻《隋书·经籍志》云:“《敦煌实录》十卷。”是否到了唐代《敦煌实录》有所散逸,从二十卷减少至十卷,不得详知。后世两说并存,如宋代郑樵《通志》卷65云:“《敦煌实录》十卷。”而同书卷148却记载:“《敦煌实录》二十卷。”盖前者从《隋书·经籍志》,而后者从《魏书·刘昞传》,以致同一本书前后记载淆乱如此。
《隋书·经籍志》将刘昞的《凉书》《敦煌实录》,都归入“霸史”之列,认为是“自晋永嘉之乱”后,“九州君长据有中原者”“缀述国史”的“诸国记注”之一,由此可见《敦煌实录》的文体特征。
身处乱世,生居僻地,刘昞以《凉书》《敦煌实录》两部“国史”,显名于世,这是颇为罕见的。刘知几在《史通》中称誉说:“有如常璩之详审,刘昞之该博,而能传诸不朽。”刘知几著,浦起龙通释:《史通通释》卷10,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256页。明人陆深更进一步说:“若常璩之详审,刘昞之该博,能传不朽者盖无几焉。”陆深:《俨山外集》卷24,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史通》又说:“夫十室之邑,必有忠信,欲求不朽,弘之在人。何者?交趾远居南裔越裳之俗也,敦煌僻处西域昆戎之乡也,求诸人物自古阙载。盖由地居下国,路绝上京,史官注记所不能及也。既而士燮著录,刘昞裁书,则磊落英才粲然盈瞩者矣。向使两贤不出二郡,无记彼边隅之君子,何以取闻于后世乎?是知著述之功,其力大矣,岂与夫诗赋小技校其优劣者哉?”刘知几著,浦起龙通释:《史通通释》卷18,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381页。刘知几反复地高度评价刘昞虽地处敦煌僻地,而以史书著述之功闻名后世的不朽之举,同时称赞刘昞记录敦煌人物事迹的盛举。今人推尊《敦煌实录》为我国第一部实录体编年史。汪受宽:《实录体起源于〈敦煌实录〉说》,《史学史研究》1996年第3期。
可惜《敦煌实录》在后世几乎亡佚殆尽,只有一些为学人引录的零星片段,弥足珍贵。如《古今姓氏书辩证》记载:“魏初有博士周生烈,敦煌人,为《论语义说》。刘昞《敦煌实录》云:‘魏侍中周生烈,本姓唐,外养周氏。今亦存其说。”邓名世:《古今姓氏书辩证》卷19“周生”,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又《巵林》记载:“《敦煌实录》:‘侯瑾解鸟音,尝出门,见白雀与睪雀同行,慨然叹曰:“今天下大乱,小人君子相与杂居矣。””周婴:《巵林》卷5“解鸟兽语”,文渊阁四库全书本。侯瑾为东汉敦煌人,朝廷屡次招他做官,但他都以病推辞。作《矫世论》以讥刺当世,“又案《汉记》,撰中兴以后行事为《皇德传》三十篇”,记叙当朝史事。敦煌人敬称他为“侯君”。刘昞择取上述材料,著入《敦煌实录》中,不免带有托史寄怀的色彩。刘昞身处乱世,其早年隐居不仕,盖未遇明主,无所寄托。侯瑾感慨乱世君子小人相与杂居,也深契刘昞当时的情形。
又《太平御览》引《敦煌实录》记载云:“索苞有文武才,举孝廉,除郎中,每征伐克敌,勇冠三军,时人比之关、张。宋澄于金城为步羌三千人所围,穷守孤城,垂当破没,苞以完骑五千奋剑突阵,径入与澄对坐,搥头拊掌大笑,羌皆佩楯擢刀,四面直前,苞谓澄曰:‘君但安心,观我击之。乃除彄弓接矢,绕搥射之,莫不应弦而倒,皆□楯通中,立杀三十余人,创夷者百计,羌即散走称神。”李昉:《太平御览》卷437,中华书局,2006年影印本。索苞是前凉敦煌人,人称“赛关羽”。刘昞对索苞事迹的记载,既是实录,也是借史咏怀。李暠时代,北凉、西凉、南凉,成三国鼎立之势,局势颇似魏、蜀、吴三国时代。李暠以蜀汉自居,其《述志赋》云:“思留侯之神遇,振高浪以荡秽。想孔明于草庐,运玄筹之罔滞,洪操槃而慷慨,起三军以激锐。咏群豪之高轨,嘉关、张之飘杰,誓报曹而归刘,何义勇之超出!据断桥而横矛,亦雄姿之壮发。”严可均:《全上古三代汉魏六朝文》,中华书局,1958年影印本。咏赞关羽、张飞的“义勇”与“雄姿”。作为西凉的统治者,李暠经常将自己与刘昞比拟于蜀汉的刘备与诸葛亮,那么谁是英豪关羽、张飞呢?索苞曾是敦煌历史上的英豪,“时人比之关、张”,而李暠时代,也正需要像索苞这样的敦煌英豪,时代呼唤这样的英豪。因此,刘昞《敦煌实录》对索苞事迹的记载,体现了当时李暠政权的一种三国蜀汉情结,这既是李暠的个人情结,也是当时社会的共识。刘昞如此写来,既体现他对乱世良将的呼吁,也折射出他与李暠一致的三国蜀汉情结。
4.《方言》。敦煌自古为华戎交会之地,多民族文化相互碰撞。各民族土语方言,成为统治者移风易俗的第一要务。汉代应劭《风俗通义》说:“为政之要,辨风正俗,最其上也。周秦常以岁八月,遣輶轩之使,求异代方言。还奏籍之,藏于秘室。”应劭:《风俗通义序》,中华书局,1981年,第1页。鲜明地指出了掌握方言与国家治理之间的密切关系。刘昞作为李暠治国理政的重要助手,对于当时敦煌各民族的方言等多有研究,著有《方言》三卷(《魏书·刘昞传》)。魏收:《魏书》卷52,中华书局,1974年,第1160页。刘昞《方言》的撰写,对于敦煌的政治管理和方言民情的研究,提供了极大的便利。
5.《靖恭堂铭》《酒泉铭》《槐树赋》。如前节所述,《靖恭堂铭》是应制之作,应李暠靖恭堂的落成而作。此时期的文学作品,据《十六国春秋·李暠传》记载,刘昞还参与了《槐树赋》等创作。虽然我们今天已经无缘见到刘昞的这些文学作品,但从李暠对刘昞的器重看来,刘昞居于当时文臣之首,应是无疑的。
《十六国春秋》记载,李暠迁都酒泉后,“乃敦劝稼穑,群僚以年谷频登,百姓乐业,请勒铭于酒泉,乃许之。于是使儒林祭酒刘昞为文,刻石颂德”。崔鸿著,汤球辑补:《十六国春秋辑补》卷93《西凉传》,丛书集成初编本,商务印书馆,1936年,第640页。据此,刘昞曾奉命作《酒泉铭》,歌颂西凉迁都酒泉,五谷丰登,百姓乐业。
又《十六国春秋》记载:“初河右不生楸槐柏漆,张骏之世,取于秦陇而植之,终即皆死。至是而酒泉宫之西北隅有槐树生焉,乃著《槐树赋》以寄情,盖叹僻陋遐方,立功非所也,亦命主簿梁中庸及儒林祭酒刘昞等并作。”崔鸿著,汤球辑补:《十六国春秋辑补》卷93《西凉传》,丛书集成初编本,商务印书馆,1936年,第645页。据此,刘昞也应命而作《槐树赋》。
按,上述刘昞的《酒泉铭》《槐树赋》,《魏书·刘昞传》《魏书·凉王李暠传》均失载。其失载的原因,可能有两个方面:一是《魏书》作者魏收,没有搜集到相关史料,所以失载。二是魏收见到了相关史料,但由于传统观念的原因,仍然视辞赋创作为“壮夫不为”的小道,有意地弃而不载,以彰显刘昞的史学、经子注疏等著述。上引刘知几《史通》说:“既而士燮著录,刘昞裁书,……是知著述之功,其力大矣,岂与夫诗赋小技校其优劣者哉?”刘知几著,浦起龙通释:《史通通释》卷18,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381页。称道刘昞“裁书”的“著述之功”,而鄙夷“诗赋小技”。《魏书》对刘昞的《酒泉铭》《槐树赋》弃而不载,或许与《史通》观念相同。
6.注《周易》《韩子》《人物志》《黄石公三略》。《魏书·劉昞传》记载,刘昞“注《周易》《韩子》《人物志》《黄石公三略》,并行于世”。《周易》为群经之首,可以卜知吉凶祸福之道,颇合安邦治国之大道;《韩非子》融法、势、术于一体,秦始皇重视《韩非子》的思想,帮助秦国富国强兵,最终统一六国;《人物志》是用于甄辨、品评人物,指导人才选拔、考评人才的重要理论书籍;《黄石公三略》是一部专论战略的兵书,相传由黄石公传授汉初张良,张良凭借此兵书帮助刘邦夺取天下,建立汉朝。
因此,综观上述四部书籍,都不是一般的普通学术书籍,而是辅助统治者治国安邦的重要典籍。刘昞在当时的乱世之中,对这些典籍一一加以注疏,显然并不只是纯粹的学术研究,很大程度上是为了辅佐李暠统治的需要,体现了刘昞萃心国事的良苦用心。
刘昞的《周易》注、《韩子》注、《黄石公三略》注,都没有流传下来。近年,有学者从《俄藏敦煌文献》发现了《黄石公三略》夹注本残卷,判定为刘昞注本,可惜残卷仅存的注文颇为简略,无从窥见全貌。详知请参阅刘景云:《西凉刘昞注〈黄石公三略〉的发现》,《敦煌研究》2009年第2期。今天有幸能够见到的,只有《注人物志》,从今天遗存的这些“《注人物志》”看,刘昞的这些注,并不像汉代儒生繁琐的训诂之书,而是更多地寄托着他的义理思想,即上文所说的有着更高的治国安邦的政治追求。
三、刘昞从事著述的时间考论
依《魏书·刘昞传》记载顺序,刘昞一生的重要著述,主要完成于西凉李暠父子时期。但由于刘昞一生“历事三主”:西凉李暠父子、北凉蒙逊父子、北魏拓跋氏。因而不免有学者对刘昞著述的时间产生一些怀疑。例如刘昞《注人物志》的题署,清人编修《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提出质疑:
(《人物志》)其注为刘昞所作,旧本名上结衔题:凉儒林祭酒。盖李暠时尝授是官。然《十六国春秋》称沮渠蒙逊平酒泉,以昞为秘书郎,专管注记,魏太武时,又以昞为乐平王从事中郎,则昞历事三主,惟署凉官者,误矣。纪昀等:《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中华书局,1997年,第1569页。
以上四库馆臣的辩难,既不得《魏书》记载的要略,也未得当时实情。请略加辨析。
西凉政权被北凉蒙逊覆灭后,刘昞为蒙逊所用,“拜秘书郎,专管注记”。按注记,为史官记录之职。东晋干宝《〈搜神记〉序》:“国家不废注记之官,学士不绝诵览之业,岂不以其所失者小,所存者大乎?”蒙逊如此安置刘昞,很大程度上即源于刘昞完成的《凉书》《敦煌实录》等史学著作,视其为国史之才。秘书郎一职,在两晋时期正是“专掌史任”的专职,故《魏书》称蒙逊“拜秘书郎,专管注记”。按《宋书·职官志》记载:
秘书监,一人。秘书丞,一人。秘书郎,四人。汉桓帝延熹二年,置秘书监。后省。魏武帝为魏王,置秘书令、秘书丞。秘书典尚书奏事。文帝黄初初,置中书令,典尚书奏事,而秘书改令为监。掌艺文图籍。《周官》外史掌四方之志、三皇五帝之书,即其任也。汉西京图籍所藏,有天府、石渠、兰台、石室、延阁、广内之府是也。东京图书在东观。晋武帝以秘书并中书,省监,谓丞为中书秘书丞。惠帝复置著作郎一人,佐郎八人,掌国史。周世左史记事,右史记言,即其任也。汉东京图籍在东观,故使名儒硕学,著作东观,撰述国史。著作之名,自此始也。魏世隶中书。晋武世,缪征为中书著作郎。元康中,改隶秘书,后别自为省,而犹隶秘书。著作郎谓之大著作,专掌史任。晋制,著作佐郎始到职,必撰名臣传一人。宋氏初,国朝始建,未有合撰者,此制遂替矣。沈约:《宋书》卷40,中华书局,1974年,第1246页。
结合上述记载来看,刘昞在蒙逊时期“拜秘书郎,专管注记”的职责,与魏晋的秘书郎职责相似。由此也可见刘昞在蒙逊心目中的地位和形象。蒙逊为刘昞“筑陆沉观于西苑,躬往礼焉,号玄处”,此处的“陆沉观”,也类乎于汉代的石渠阁、东观,为艺文图籍所在。
蒙逊之后,其子牧犍尊刘昞为国师,“亲自致拜,命官属以下皆北面受业焉”。蒙逊时期,《魏书》云:“先生学徒数百,月致羊酒。”综观北凉蒙逊时代,刘昞位不过秘书郎,职责不过“专管注记”,其一心传授学业,这样的生活,与他早年的生活:“隐居酒泉,不应州郡之命,弟子受业者五百余人”,极为相似。究其原因,恐怕不是蒙逊父子不肯重用刘昞,而是刘昞不愿为蒙逊父子效力。从上述记载看来,蒙逊父子对刘昞是极尽恩宠,然而刘昞似乎只对授业讲学感兴趣,不愿政治效力。
后来,蒙逊子牧犍归降北魏,乐平王镇守凉州,《魏书·阚骃传》记载:“姑臧平,乐平王丕镇凉州。”③④⑤⑥魏收:《魏书》卷52,中华书局,1974年,第1159、1161、1153、1155、1157页。刘昞以素有的名望,被拜为乐平王从事中郎。北魏平定凉州后,随即进行了“士庶东迁”的大规模迁徙,刘昞被特诏恩准返乡,途中遇病身亡。《魏书·刘昞传》云:“世祖平凉州,士民东迁,夙闻其名,拜乐平王从事中郎。世祖诏诸年七十以上,听留本乡,一子扶养。昞时老矣,在姑臧。岁余,思乡而返,至凉州西四百里韮谷窟,遇疾而卒。”③所谓“思乡而返”,大抵是刘昞不愿效力于北魏的托辞,所以刘昞虽然病逝于北魏初年,但并未为北魏效力,其乐平王从事中郎也只是虚职而已。在北魏大规模的东迁中,刘昞没有像当时的其他名士那样,积极奔赴北魏京师。这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他对北魏政权所持的不合作态度。他不仅没有奔赴北魏京师,而且离开了北凉蒙逊政权的首府姑臧,返回敦煌故地,即李暠政权的旧地。因此,刘昞“思乡而返”这一看似平常的举动中,却折射出他对北魏拓跋氏、北凉蒙逊父子、西凉李暠父子三个不同时代政权的微妙情感。从上述刘昞一生的仕宦情况来看,刘昞始终情系李氏政权,李暠当年如何请他出山,我们不得详知,但李暠将他比作诸葛亮,而自比为刘备,其中的君臣相知之乐,或许是刘昞“由是感激”、相许一生的重要原因。
刘昞在西凉时期优宠无比,而到了北凉、北魏时期,却淡出了政坛,这不是当朝者不愿重用他,而是刘昞不愿意为政治效力。这从刘昞与同时期其他名人的比较中,大致就可以看出这一点。
一是宋繇,在西凉李暠父子时代,宋繇和刘昞同为李暠所倚重的将臣,刘昞被李暠比为诸葛亮,宋繇为李暠临终托孤大臣。在北凉蒙逊政权中,与刘昞地位相比,宋繇更显优宠无比。《魏书·宋繇传》记载:“沮渠蒙逊平酒泉,于繇室得书数千卷,盐米数十斛而已。蒙逊叹曰:‘孤不喜克李歆,欣得宋繇耳。拜尚书吏部郎中,委以铨衡之任。蒙逊之将死也,以子牧犍委托之。”④蒙逊不仅“委以铨衡之任”,委以选拔各级官吏的重任,而且委以顾命大臣,临终托孤,宋繇此时期的地位比起李暠时代来说,有过之而无不及。蒙逊子牧犍更是视宋繇为股肱大臣,经常伴随左右,北魏初年,牧犍以宋繇为左丞,作为特使,“送其妹兴平公主于京师”,北魏平定凉州后,宋繇又跟随牧犍一同奔赴京师。北魏皇帝拜宋繇为河西王右丞相,赐爵清水公,加安远将军。其后,“长子岩,袭爵,改为西平侯”。相较于刘昞病逝于“思乡而返”途中,其子“留乡里”“为城民”,宋繇父子可谓高官厚禄,世代相袭,二者相去甚远。
二是宗钦,“钦少而好学,有儒者之风,博综群言,声著河右。仕沮渠蒙逊为中书郎、世子洗马”,“世祖平凉州,入国,赐爵卧树男,加鹰扬将军,拜著作郎”。⑤其弟宗舒,与宗钦同时归顺北魏,“赐爵句町男,加威远将军”。宗钦才能如何?《魏书·宗钦传》称:“钦在河西,撰《蒙逊记》十卷,无足可称。”⑥其才能与刘昞相去甚远,然其在蒙逊时贵为“中书郎、世子洗马”,归顺北魏后,赐爵封赏,备受尊崇。
三是张湛,敦煌人,“弱冠知名凉土,好学能属文,冲素有大志。仕沮渠蒙逊黄门侍郎、兵部尚书。凉州平,入国,年五十余矣,赐爵南浦男,加宁远将军”。②④⑤⑥魏收:《魏书》卷52,中华书局,1974年,第1154、1159、1161、1161、1161页。张湛才不及刘昞,蒙逊时为兵部尚书,归顺北魏后,赐爵封赏,备受尊崇。
四是阚骃,敦煌人,“博通经传,聪敏过人,三史群言,经目则诵,时人谓之宿读。注王朗《易传》,学者藉以通经。撰《十三州志》,行于世。蒙逊甚重之,常侍左右,访以政治损益。拜秘书考课郎中,给文吏三十人,典校经籍,刊定诸子三千余卷。加奉车都尉。牧犍待之弥重,拜大行,迁尚书。姑臧平,乐平王丕镇凉州,引为从事中郎。王薨之后,还京师。家甚贫敝,不免饥寒。性能多食,一饭至三升乃饱”。②阚骃才不及刘昞,蒙逊父子时,却“常侍左右,访以政治损益”,“拜大行,迁尚书”,颇受政治恩宠。北魏时,阚骃才能不亚于张湛,却因为不热心归顺北魏,以致贫困潦倒。
在这样的乱世中,曲意阿世者,不减累世的富贵,如宋繇者;而秉持气节者,不免贫寒,如刘昞者。“哀哉,哀哉!非独余哀之,举世莫不哀之也。饥寒常在生前,声名常在身后,二者不相待,此士之所以穷也。”苏轼:《东坡题跋》卷2《书渊明乞食诗后》,上海远东出版社,1996年,第104页。刘昞去世约50年后,北魏太和十四年(490年),尚书李冲奏曰:“昞河右硕儒,今子孙沉屈,未有禄润,贤者子孙宜蒙显异。”④于是朝廷破格擢升其一子为郢州云阳令。到北魏正光三年,太保崔光奏曰:“臣闻太上立德,其次立功、立言。死而不朽,前哲所尚;思人爱树,自古称美。故乐平王从事中郎敦煌刘昞,著业凉城,遗文兹在,篇籍之美,颇足可观。如或愆衅,当蒙数世之宥;况乃维祖逮孙,相去未远,而令久沦皂隶,不获收异,儒学之士,所为窃叹。臣忝职史,敢冒以闻奏,乞敕尚书,推检所属,甄免碎役,用广圣朝旌善继绝。敦化厉俗,于是乎在。”⑤正光四年(523年)六月诏曰:“昞德冠前世,蔚为儒宗,太保启陈,深合劝善。其孙等三家,特可听免。”⑥刘昞去世约80年后,以其“硕儒”“著业”,子孙享其余泽,“河西人以为荣”。死后能获得这样的殊誉,这在中国古代历史上是较为少见的。
综上,纵观刘昞在三个不同时代的地位变迁,只有在西凉李暠父子时期,他感铭李暠的知遇之恩,才能发挥得淋漓尽致,才尽其用。蒙逊父子时期,虽然对其礼待有加,但刘昞主要以授业讲学为主,不愿为政治效力。北魏时期,仅有虚职头衔,旋即返归故里,病逝。因此,刘昞一生著述的丰收期,应该主要在李暠父子时期。《魏书·刘昞传》将其一生主要著述,归于李暠父子时期,是合乎当时历史实情的。《注人物志》“旧本名上结衔题:凉儒林祭酒”,即渊源于此。
四、刘昞的《注人物志》
如前所述,刘昞《注人物志》应著述于李暠父子时期,所以《注人物志》“旧本名上结衔题:凉儒林祭酒”。宋代陳振孙《直斋书录解题》记载:“《人物志》三卷。魏散骑常侍邯郸刘劭孔才撰,梁儒林祭酒敦煌刘昞注。梁史无刘昞,《中兴书目》云尔,晁氏云伪凉人。”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10,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293页。可知宋代也有将刘昞误为梁代的说法。
又,宋代王应麟《玉海》卷57记载:“刘劭《人物志》三卷。刘昞《注人物志》三卷。”此书记载将二者分而言之,据此推测,大抵在宋代时期,刘劭《人物志》、刘昞《注人物志》是作为单行本,分别流通的。何时开始合刻在一起,还有待考证。这样的情形,在古籍中,也是不少见的。例如,《史记》三家注,最早分别为单行本流传,而后大约到南宋才出现《史记集解索隐》二家合刻本,以及《史记集解索隐正义》三家注合刻本。参考张玉春、应三玉:《史记版本及三家注研究》,华文出版社,2005年,第195页。刘劭《人物志》、刘昞《注人物志》的流传,大致也和《史记》及《史记》三家注的情形相似,先以单行本的形式流通,主要是写本、抄本形态,宋代以后,才合刻刊印一起。
刘昞《注人物志》,不重训诂,注重疏通大意,或许受到魏晋时代兴起的注重义理的注疏风气的影响。在现存的古人注疏中,它是比较早的侧重义理疏释的典籍,在古籍的注疏史上地位特殊,值得关注。清代四库馆臣说:“昞注不涉训诂,惟疏通大意,而文词简古,犹有魏晋之遗。《汉魏丛书》所载,仅每篇之首存其解题十六字,而尽删注释,且卷首讹题晋人,殊为疏舛。”四库馆臣案语:《人物志》“目录”,文渊阁四库全书本。今赖清人及时整理,得存其古本原貌。文渊阁《四库全书》中四库馆臣案语云:“此本为万历甲申河间刘用霖所刊,盖用隆庆壬申郑旻旧板而修之,犹古本云。”
刘劭《人物志》的出现,是曹魏开始出现的九品中正制的时代产物,为品藻人物、考核人才直接提供理论参考。《人物志》跋语云:“《人物志》三卷十二篇,魏刘劭撰,案隋唐经籍志篇第,皆与今同,列于名家。十六国时敦煌刘昞重其书,始作注解。”四库馆臣:《人物志》“跋”,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刘昞一直影响至今,并且是最早为《人物志》作注的人,倘若推究其作注的个人或时代动因,可能有以下三个方面值得考虑。
一是刘昞虽然身处西北僻地,但对中原文化颇为仰慕,从其14岁进学开始,一生所努力著述的文化传统与中原文化一脉相承,尤其是其注疏的《周易》《韩子》《黄石公三略》,都是中原文化中的重要典籍。此次他对《人物志》青睐有加,除了对中原文化的仰慕、个人兴趣等因素外,恐怕离不开其时代要求。
二是刘昞注《人物志》可能是出于李暠的请求。李暠身为西凉王,招揽贤才,刘劭《人物志》正为其提供理论依据,他邀请刘昞为其作注,一则是传承中原古籍,二则是为招揽贤才提供智力支持。
三是李暠将刘昞比作诸葛亮,而诸葛亮也是颇为重视人才选拔的,这是促使刘昞在综合时代背景、个人性情、李暠人才政策需求、李暠对他的夸许等多种因素的基础上,为《注人物志》作的直接动因。
早在先秦儒家,孔子即开始重视人物品藻、人才荐举,他提出了有名的考察人才的“五观法”:观学、观言行、观志、观过、观友。这一观念直接启导着三国时期诸葛亮中的“七观法”(《便宜十六策·知人篇》)。此外,在《逸周书·官人》《大戴礼记·文王官人》中,也假托有周公、文王的观人之法有六征:“一曰观诚,二曰考志,三曰视中,四曰观色,五曰观隐,六曰揆德。”《吕氏春秋·孟春纪·论人》中提出过“八观六验”的观人之法。陈奇猷:《吕氏春秋校释》,学林出版社,1995年,第160页。在此基础上,刘劭《人物志》中提出了“八观”“五视”的方法。刘昞《注人物志》在借鉴和吸收前贤人物品评理论的基础上,他通过注疏的方式,进一步深化了有关人才考评的思想,体现了他独到的思考。
总体来说,刘昞《注人物志》中的思想,体现了他儒道并重,兼收并蓄的博大胸襟。他作为当时鸿儒,学问以儒学为主,但又不局囿于儒学,所以气象超乎时侪,卓然自成一家。他在《注人物志》开篇说:“仁者爱物,蔽在无断。信者露诚,蔽在无隠。此偏材之常失也。”⑥刘昞:《人物志注》,文渊阁四库全书本。指出儒家“仁”“信”的缺憾。同时又指出:“性质禀之自然,情变由于染习,是以观人察物,当寻其性质也。”强调一个人先天禀性的重要性,同时注意环境对其成长的影响,并以此作为观人察物的根本出发点。他还说:“性资于阴阳,故刚柔之意别矣。”从阴阳出发探讨人性的刚柔之殊。
随后他又指出:“阴阳相生,数不过九,故性情之变质亦同之。”紧接着,他分述这九种情形说:
神者,质之主也,故神平则质平,神陂则质陂。
精者,实之本,故精惠则实明,精浊则实暗。
筋者,势之用,故筋劲则势勇,筋弱则势怯。
骨者,植之基,故骨刚则植强,骨柔则植弱。
气者,决之地也,气盛决于躁,气冲决于静矣。
色者,情之候也,故色悴由情惨,色悦由情怿。
仪者,形之表也,故仪衰由形殆,仪正由形肃。
容者,动之符也,故邪动则容态,正动则容度。
言者,心之状也,故心恕则言缓,心褊则言急。⑥
上述以义理阐发的方式,鲜明地传达出刘昞的人才品评理论,这对刘劭《人物志》理论无疑是一种深入和补充。
刘昞一介儒生,对道家的无为冲淡也颇为赏慕。《魏书·程骏传》记载,程骏师事刘昞,“尝谓昞曰:‘今世名教之儒,咸谓老庄其言虚诞不切实要,弗可以经世,骏意以为不然。夫老子著抱一之言,庄生申性本之旨,若斯者可谓至顺矣。人若乖一则烦伪生,若爽性则冲真丧。昞曰:‘卿年尚稚,言若老成,美哉!由是声誉益播。”魏收:《魏书》卷60,中华书局,1974年,第1345页。刘昞对这位夸许老庄的学生赞不绝口。在《注人物志》中,刘昞经常将老庄的思想融入自己的注疏中。他说:“目不求视,耳不参听,各司其官,则众材达,众材既达,则人主垂拱无为而治。”“曠然无怀,委之至当,是以世务自经,万物自理。”此道家的无为而治、崇尚自然。又说:“恒怀谦下,故处物上。”“常怀退后,故在物先。”此老子的谦下不争。又说:“付是非于道理,不贪胜于求名。”“通理则止,不务烦辞。”此道家的无名、无言。
此外,《注人物志》中还体现刘昞的一些军事思想。他说:“对家强梁始气必盛,故善攻强者,避其初鼓也。”又说:“三鼓气胜,衰则攻易。”《十六国春秋·李暠传》记载:
建初七年秋八月,蒙逊复背前盟,率轻骑来袭,暠曰:“兵有不战而败敌者,挫其锐也。蒙逊新与吾盟,而遽来袭我,我闭门不与战,待其锐气已竭,徐而击之,蔑不克矣。”顷之,蒙逊粮尽引去,暠遣世子歆帥骑五千邀击,败之,获其将沮渠百年。崔鸿著,汤球辑补:《十六国春秋·西凉传》,丛书集成初编本,商务印书馆,1936年,第642页。
其中李暠所说的“兵有不战而败敌者,挫其锐也”“待其锐气已竭,徐而击之”等军事战略,正与上述刘昞《注人物志》中的军事思想,彼此相互映照。李暠这一军事战略,很有可能就是从刘昞《注人物志》而来。
总之,刘昞《注人物志》,洋洋万言,义理珠玑,随处可见,是探讨刘昞语言艺术、学术思想的一大富矿,值得关注。
五、刘昞的人文余响
刘昞在敦煌文化史上,除了他颇为丰富的著述外,还有他对于敦煌教育所做出的贡献。他知识渊博,一生弟子多达千数,著名的弟子也不少,极大地推动了当时敦煌文化教育事业的发展。按《魏书·刘昞传》记载,刘昞早年“隐居酒泉,不应州郡之命,弟子受业者五百余人”,④魏收:《魏书》卷52,中华书局,1974年,第1160页。后来出山辅佐李暠父子,虽然在此期间其受业弟子史书没有具体记载,但揆之常情,应该数量不在少数。他辅佐李暠父子长达20多年(400-422年),此前十年间(390-400年,即刘昞20岁到30岁),弟子受业者多达五百余人;此后在蒙逊时期(422-433年),也仅十年时间,“先生学徒数百,月致羊酒”。④蒙逊之子牧犍时期(433-439年),尊刘昞为国师,“亲自致拜,命官属以下皆北面受业焉”。仅按此统计,史书明确记载的刘昞学徒就已经多达一千多人,而且他在辅佐李暠父子二十多年间的学生人数,没有统计在内。倘若仅按照他前后两个十年的学生规模来推算的话,他在李暠父子期间,人数应该也有一千多人。所以,按此推算,他一生中的学生人数,应该有两三千人的规模,而其中有名的弟子也不少,颇负盛名的有索敞、程骏、阴兴等。
《北史·索敞传》记载,索敞,燉煌人,为刘昞助教,专心经籍,“尽能传刘昞之业”。“凉州平,入魏,以儒学为中书博士。京师贵游之子,皆敬惮威严,多所成益,前后显达位至尚书、牧、守者数十人,皆受业于敞”,“诏赠凉州刺史,谥曰献”。李延寿:《北史》卷34,中华书局,1974年,第1270页。可见索敞秉承刘昞之业,对北魏文化影响巨大。
又《北史·程骏传》记载,程骏“少孤贫,居丧以孝称”,师事刘昞,“性机敏好学,昼夜无倦”。刘昞曾对门人夸耀他说:“举一隅而以三隅反者,此子亚之也。”李延寿:《北史》卷40,中华书局,1974年,第1451页。因此“声誉益播”,北凉沮渠牧犍“擢为东宫侍讲”,颇受器重。又《十六国春秋·阴兴传》云:“阴兴,敦煌人也,为刘昞助教,与敞齐名,以文学见举,每见昞必巾衣而入。”崔鸿:《十六国春秋》卷97,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可见刘昞在学生中的威望、学生对他的尊重以及他们的当世影响。还有如上文所引《魏书》记载,刘昞去世约80年后,北魏朝廷以其“硕儒”“著业”,厚待其子孙,“河西人以为荣”。
历史的长河,在缓缓流淌。刘昞一代硕儒,当世“蔚为儒宗”,恩泽沾溉后世,百代而下,芬芳犹在,音声依稀,宛如昨日。
作者单位:武汉大学文学院、武汉大学中国传统文化中心
责任编辑:魏策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