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国疆
内容提要 “日本马克思主义”代表人物望月清司在其著作《马克思历史理论的研究》中,以详实的历史文献资料构建起一个完全不同于传统历史唯物主义的“马克思的历史理论”。这一富有“人性”意味的理论以“依赖关系”为基础,体系完整、推演周严,令人耳目一新,但其实质却与马克思的学说大相径庭,望月从“教义体系”中解蔽出来的“历史唯物主义”也因此成为一个虚拟的原像。研究马克思的思想学说需要字斟句酌的文本解读,更需要立场与方法论的科学把握。
关键词 望月清司 马克思 历史理论 人本主义 历史唯物主义
日本学者望月清司(以下简称望月)认为,一般意义上所理解的“历史唯物主义”实际是对马克思历史理论的一种“断章取义的解释”,只有正确理解了马克思以依赖关系的变化为主线的历史理论,才能正确理解马克思的思想并为现实服务。在其著作《马克思历史理论的研究》(以下简称《研究》)中,望月将人类社会的历史分为人的依赖关系/本源共同体、物象的依赖关系/市民社会和自由人的联合/社会主义三阶段,并以独特概念重构了一个体系严密的“马克思的历史理论”,将“以往‘唯物史观史学根本没有解决的”“马克思固有的四大问题”①做了全新论述。实际上,这种论述与马克思的理论相去甚远。
一、精雕细琢的建构:共同体与依赖关系史论
望月直言,《研究》是要“通过直接考察马克思本人的逻辑及其发展来解读和重构马克思的历史观、历史认识、历史理论。”②③④⑤⑥⑧⑨⑩B14[日]望月清司:《马克思历史理论的研究》,韩立新译,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25、255、86、87~88、513、254、282~283、285、288~289、505页。这三个标志马克思不同思想深度的概念中最成熟的是“历史认识”,《研究》的第五章“依赖关系”史论对其做了“成熟的表述”。
首先,人的本质是共同体与依赖关系。望月认为,人是依赖于相互补充行为才能生存的现实的类存在。②“类”即“共同体”是一个“最顶端的概念”,③它是“某种具有该性质的组织和形态这一联系=统合的结构原理”。④基于“只有在‘人的共同体之中才能真正成为人”的认识,马克思超越前人并形成了全新的历史理论。其中,“依赖关系”是马克思从黑格尔处继承下来并贯穿其思想始终的核心概念,是马克思在思想成熟期用来替代其前两个核心概念——社会交往、社会联系的。“社会联系”原型是《穆勒评注》中的“社会交往”,是马克思从《巴黎手稿》打磨到《大纲》,之后以“依赖关系”的方式重新登场的“得意的工具”。⑤《大纲》的第1卷第1章就是“依赖关系”史论,它是马克思对人类不同存在状态的描述,并“早已被纳入到异化论→分工论→货币论→社会联系论这一理论结构当中”。⑥
其次,依赖关系史的三阶段论。望月强调,“依赖关系史”是他从马克思历史理论形成史内深挖的结果,是一个从“人和物象”以及“肯定和否定”双重角度阐释的三阶段理论。基于“依赖”德文词义的逻辑推演,推演过程详见[日]望月清司:《马克思的历史理论研究》,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279~282页。望月认定:在马克思那里,“人的依赖关系”是人类“最初的社会形式”(本源共同体)。它是“以人的关系为基础的物象关系”的“表现形式”,实质是“表现为类似人格那样的关系”⑧的物象关系。此时,人与人之间是脸面和关系起中介作用的物的依赖关系。随着货币地租的出现,人类进入第二阶段:“物象依赖关系”(即市民社会),这是“以物象的依赖性为基础的人的非依赖性”阶段,此时,“脸面和关系”已被人必须拥有可进行等价交换的商品所替代。⑨商品交换的背后是披着异化和物象化外衣的人对人的关系。这一阶段,“个人之间的无关系性、原始的血缘关系、以统治和历史为基础的有限的联系一个一个地解体”,并“逐渐建立了一个将被分割的社会劳动又‘统一和互相补充起来的结构。”⑩这种结构在“形成同时已经包含着超越它自身的条件。”B13《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111、109页。人的解放和自由之路就是在全面继承上述社会结构的同时,解蔽被遮蔽的“在直接的生产=交往过程中支撑这些关系的、个人之间的人格联系”。这一过程中,普遍发展的人剥去了物象化的外衣,在更高层次上向人的依赖关系回归并形成真正的人性——“自由的个体性”,使人类“共同结合方式”重见天日并进入一种由社会化了的自由人自觉地形成的社会主义(未来共同体)阶段。《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355页。马克思正是基于上述认识,才做出“两个决不会”的判断,并告诫人们不要有“唐·吉诃德的荒谬行为”。B13
其三,依赖关系史的意义。望月认为,马克思的历史认识是以“社会联系”逻辑为基础、以共同体和依赖关系两大线条并行勾勒的世界发展图景,其与那种用“从无剥削的共同体到建立在阶级剥削基础上的私人所有”B14单线条描绘的世界史有着微妙而质异的不同。首先,若从一般意义的“历史”(不含未来)角度观察,依赖关系史只有市民社会及其以前两个阶段;若按“只有将‘现代也纳入‘现代史范畴才是‘历史”的历史学观念来做理解,则现代以前的历史皆为“第一阶段”。从这两层意义上看,依赖关系史论绝不可能成为关于阶级社会生产关系类型的规定。若从通俗的世界史角度去看,依赖关系只能用“过去-现在-未来”的尺度来做衡量,而这必然使“唯物史观史学”失去依据。正因为如此,传统“教义体系”的“唯物史观史学”,必然要遮蔽依赖关系史论,以求确保马克思主义的“正确性”。而自己(望月)的重构则解除了这种遮蔽,使马克思的思想原像重见天日。令人遗憾的是,马克思的历史理论并非如此。
二、马克思的人类历史分期与社会形态理论
与望月的解析不同,马克思有关社会形态的理论在其思想发展中并不是始终如一的。马克思关于社会形态的第一个表述出现于《德意志意识形态》。此中,马克思以生产方式内在结构为尺度,将人类社会已有历史进程描述为四种形式:部落所有制、古代公社所有制和國家所有制、封建的或等级的所有制、资本主义所有制。这是马克思对社会客观形态的一种图景描述。这一思想和马克思对未来社会的描绘,经恩格斯和列宁的发展,到斯大林处固定下来形成世人熟知的“五大社会形态说”。随着研究的深入,马克思在“转换到历史辩证法的主体向度和寻求人类社会历史发展中的主导因素的视角”②张一兵:《马克思历史辩证法的主体向度》,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244、255页。以后,得到了一种新的社会历史进程的图景,此即许多人熟悉的“三大社会形态说”:“以自然血缘关系和统治服从关系为基础的地方性联系”(原生形态)、以“物的联系”歪曲地表现的人的社会关系的形式人的独立性、普遍联系(次生形态),以及“全面发展的个人——他们的社会关系作为他们自己的共同的关系”(再生形态)。简言之,就是人的依赖关系(人依赖人)的发展阶段、物的依赖关系(人依赖物)的发展阶段和自由个人联合(自由人的联合体)的发展阶段。
马克思在完整地研究了资本主义再生产过程以后,对人类社会历史发展又做了一个总体性的勾勒,在《资本论》第3卷的结尾处提出了著名的“必然王国”与“自由王国”的论断,并以此将人类历史发展划分为两大阶段。其中,“必然王国”阶段是“由物役性的自然必然性和经济必然性支配人类主体的历史发展时期”,②主要指资本主义以及资本主义以前的全部人类社会发展的史前时期。“自由王国”则是人类扬弃必然性王国之后的历史时期,这一阶段中,人类摆脱了自然必然性和经济必然性而获得了真正的自由和解放。
可以看出,马克思的社会形态说并不是像望月所讲的那样,由“分工展开史”走向了“依赖关系”史论,更不是一个“异化史论”。在马克思看来,历史的分期可以采用不同的视角和不同的标准,但是这些划分都是根据辩证法的观点和方法对复杂多变的人类历史所做的全方位、多角度考察的结果。因此,马克思对历史的认识应该是一种包含有主客不同向度的复调式学说,而不是像望月所描绘的片面化的单线式的历史发展序列;并且,在马克思的三大形态说中,第三阶段是一个扬弃了各种必然性束缚的人的自由时期,这是一个完全不依赖于任何外在的人、物或关系的完全独立的个体的自由与解放时期,根本就不存在望月所讲的“人的依赖关系”。因此,望月的“依赖关系”史论所描绘的“三大形态”与马克思的思想并不相符。
三、解蔽中的遮蔽:望月构建“马克思的历史理论”的方法论之误
理论基点的不同导致了学说体系的差异。客观地讲,望月的研究是精细而富有创意的。从《德法年鉴》到《巴黎手稿》,望月看到了马克思的人本主义情怀。从《穆勒评注》到《德意志意识形态》,他发现了人在社会交往和分工中“异化”的历史线索,以及马恩思想的差异。在《提纲》和《哲学的贫困》中,他则发现了“社会联系”“社会关系”等重要范畴,之后又从《大纲》中挖掘出“依赖关系”史论和共同体的理论原像,从而重构出“马克思的历史理论”。
然而,辛苦挖掘“类本质”的望月忘记了,早从《提纲》开始,马克思就与其所讲的“最顶端的概念”(类共同体)决裂,站在一种新的实践构架而非文献考据来讨论认识问题了。并且,早在《布鲁塞尔笔记》前期研究中,马克思就指出:作为自然过程被动受体的人类,一旦进入资本主义商品经济,就成为真正创造并全面支配自然物质对象客体的能动的实践主体。此时,人们通过能动的科技和工业实践,直接面对周围物质世界中越来越丰富的本质和规律,在深刻超越感性直观的同时,使物象直接成为人类实践的世界图景。正是这种认识,使马克思告别了传统的主客二分思维模式,消除了此前由类本质出发演绎到理想彼岸的价值悬设,实现了哲学革命并创建了全新的历史理论。令人遗憾的是,望月抓住了历史文献的概念逻辑而未及其思想的真实逻辑,他在严谨的文献考据中,将其所言的马克思“历史认识的工具”成功遮蔽并替换为“社会联系”,而这一范畴又因实际空无的质的规定性而远离了历史唯物主义之“物”。马克思的研究目的也由被压迫的劳动者的解放和人类的自由与解放问题变成了与社会现实没有干系的纯粹理论,革命色彩荡然无存。
单线式、平面化的文献堆砌永远无法描绘“多次多层面逐步完成的复杂过程”。望月认为自己从众多历史文献中解蔽出来的“依赖关系”史论是一个从整体上把握“资本家社会”并可以“从这一高度反过来进行照射的,思维明显向上推进的方法”,由此,他将马克思研究历史的“多次多层面逐步完成的复杂过程” 张一兵:《回到马克思——经济学语境中的哲学话语》,江苏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23页。简化为单一的逻辑演进,并认定,马克思的历史理论就是一部异化史论,一个人本主义的学说。这种学说不可能为充满了人与人的矛盾和对抗关系的阶级社会提供空间,自然就不会将阶级、剥削和阶级斗争等范畴纳入视野,劳动者和人类的解放问题自然就会成为遮蔽的对象。
实际上,马克思的理论恰非望月所描述的板块式的体系,而是一种活生生的立场、观点和方法,是从社会历史实践的棱镜透视一切而非概念推演。在马克思那里,历史是处于一定历史条件下的具体实践中的人通过实践活动建构起来的,社会形态的演进既是一个合规律的自然历史过程,又是一个合目的性的人类发展过程,是一个科学与人文、主体与客体、真理与价值的具体的历史的统一,始终存在着主体和客体两个向度,二者以一定条件下的具体的历史的实践为中介,紧密缠绕在一起,推动着历史的发展。正如葛兰西所讲:我们在理解和使用“历史唯物主义”这个术语时,“应当把重点放在第一术语——‘历史的——而不是放在具有形而上学根源的第二个术语上面”。[意]安东尼奥·葛兰西:《狱中札记》,曹雷雨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年,第383页。望月认真考据、辛苦构建的“马克思的历史理论”恰恰犯了此忌。
诠释马克思的学说必须遵循马克思的本义。望月是一个历史学家,其研究并重构“马克思的历史理论”的依据是历史文献,而“历史”作为一个被人们记忆、回忆、书写、述说、争论的“过去”实际是一种表征。我们生活在一表征化的世界中,也在文化所界定的语言、词汇、符号中认识这一世界。文本是叙述历史的重要载体,人们在文本叙事的书写、阅读与理解中,在与社会情境的互依中,受不同层次的叙事结构或范式所影响。一个叙事结构可以使文本或表征呈现社会本相与情境,也造成历史本相。但无论何种叙事结构都只是一种范式理念,它们仍依赖于各种符号构成的文本而存在。个人与群体所处的情境的差异与变迁决定了符号之意义、象征与叙事符號组合,以及它们在文本中产生的隐喻,在书写者与读者的认知中都常有差异。这也使得叙事结构不断被文本修饰与再界定,同时也因此改变它们所应对的模式化社会情境。望月依据历史文献提供的资料,对“教义体系”所提供的“历史唯物主义史学/唯物史观史学”作出了颠覆性的修正,并在此基础上进行了一种新的文献资料的叙事符合组合,建构出一种新的“马克思的历史理论”,向读者呈现出一种由其文本塑造的“情境”。事实上,这种依据众多真实的历史文献资料构建的“情境”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摆脱望月自己的情感和意图。不同的时代、不同的社会背景、不同的知识构架、毫不相同(也无相似)的生活阅历,使望月不可能拥有马克思曾有的现实的历史体验,也不可能获得与马克思创建理论时的相同社会情境。望月的“马克思的历史理论”不过是以精细的文献资料考据对“教义体系”进行解蔽中的再遮蔽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