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可心
摘 要: 马克思创立历史唯物主义的主要工作集中在经济领域,无论在马克思的经济学分析还是哲学理论中,生产概念都处于核心地位。《神圣家族》文本从生产概念出场前的准备工作、生产概念的抽象性哲学规律内涵、生产概念的具体性社会批判内涵三个层次,按照从具体到抽象再到具体的逻辑,深入分析了这一概念。《神圣家族》中对生产概念的这种层进式分析,与马克思成熟的历史唯物主义体系中对生产概念的论述具有较高的一致性,这反映了《神圣家族》的理论张力和这一时期唯物史观发展的颇具雏形。
关键词: 《神圣家族》 生产概念 历史唯物主义
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学说不但在哲学领域引发了伟大变革,更对整个人类社会发展产生了深刻影响。但马克思并不是天生的马克思主义者,在他卷帙浩繁的著述中,有古希腊哲学的渊源,有对经济社会现实的关注,有黑格尔和青年黑格尔派的底色,还有费尔巴哈人本唯物主义的烙印。因此,马克思如何在前人思想基础上形成独特完整的历史唯物主义体系的过程,始终是学界关注和讨论的重点。
在分析能够体现马克思思想过渡的文本、考察马克思思想转变的研究中,《神圣家族》一文受到的关注不多。有限的研究中,由于《神圣家族》文本自身的复杂性,学者们从不同角度做出了不同的分析理解,并未达成一致。《神圣家族》时期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有没有形成,这一问题一直是国内学者们研究的核心内容。对此,部分学者给出了明确的肯定或否定的答案,绝大多数的研究都认为唯物史观在此还没有真正成熟。
综观马克思的毕生著述,无论在经济学分析还是历史唯物主义哲学理论中,生产概念都处于核心地位,这是毋庸置疑的。《神圣家族》中对生产概念的相关论述颇为丰富但也略显驳杂,通过对这些论述的梳理和分析,可以更准确地把握这一时期马克思唯物史观的发展水平,也借此重新认识《神圣家族》文本的重要性。
一、生产概念出场前的准备工作
马克思在《神圣家族》第五章第二节中,通过分析现实的苹果、梨、草莓、扁桃同“果实”这一概念之间的关系,揭示了黑格尔思辨唯心体系的总特征。黑格尔从直观的感性存在中抽象出了“实体”概念,赋予实体绝对主体的地位,强调绝对主体的能动作用产生了千差万别的具体“定在”。马克思批判了这种认识论上的颠倒,指出了黑格尔“错误地将人的认识进程本体化为世界的客观进程,错误地将人类的主观认知结构硬化为世界的本质和规律(逻辑)”①。
青年黑格尔派的自我意识哲学是作为思辨哲学完备形式的黑格尔哲学的片面发展,是从黑格尔客观唯心主义向费希特主观唯心主义的倒退。鲍威尔用“自我意识”代替了黑格尔的“绝对精神”,鼓吹自我意识通过纯粹思想的批判活动创造历史。在《神圣家族》的第四章中,马克思通过匡正青年黑格尔派对蒲鲁东平等思想的曲解,批判了鲍威尔自我意识哲学的主观唯心性。马克思强调蒲鲁东是“在政治经济的异化范围内来克服政治经济的异化”②,是“以占有来反对拥有的旧形式——私有制”③,强调在物质资料生产领域分析平等观念,批判了将自我意识看作世界发展动力的青年黑格尔派。马克思更进一步明确地指认:“思想根本不能实现什么东西。为了实现思想,就要有使用实践力量的人。”④以费尔巴哈人本唯物主义作为武器,通过批评埃德加尔·鲍威尔对蒲鲁东平等观念的歪曲,马克思论述了平等并非是范畴或自我意识,而是实践的人在经济政治范围内对生产资料占有的形式的创造和思考。
在这样的论述中,马克思指认了现实的人的实践活动才是历史的真正创造者,强调了实践的人的主体地位。即便此时马克思并没有超出费尔巴哈抽象的孤立的“现实的人”概念,但这并不影响“现实的人”为生产概念的出场清扫了唯心主义的障碍。在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空场中,马克思更进一步思考,认为“平等”这一概念实质上关切的是人们在物质资料生产过程中形成的生产资料所有制所带来的政治经济层面的影响。虽然在这里马克思并没有就如何在物质资料生产领域做出具体的分析解释,但是马克思已经找到了关注物质资料生产、关注生产资料所有制的研究方向,将目光聚焦在了具体的历史的资本主义社会物质资料生产领域之中。正如阿尔都塞在《读〈资本论〉》中指认的,在马克思以前的哲学家和经济学家中,盛行着关于劳动和生产的唯心主义理解。而在《神圣家族》中,马克思则清算了黑格尔和青年黑格尔派的唯心主义影响,首先强调了生产的物质自然条件。“正是基于生产的自然性概念,马克思才能够提出对历史的唯物主义理解。”⑤
二、生产概念的抽象性哲学规律内涵
马克思以费尔巴哈哲学为基础,把青年黑格尔派依靠“自我意识”的魔术而悬空漂浮的历史拉回到了现实的人的实践活动的层面上。费尔巴哈止步于名为“现实”实则抽象的“半截子唯物主义”,马克思在批判青年黑格尔派的过程中实际上已经超越了费尔巴哈,迈向了更远的对生产概念的抽象性哲学规律内涵的探索之路。
青年黑格尔派认为历史就是自我意识的发展史,对此马克思毫不留情地批判道:“创造这一切、拥有这一切并为这一切而斗争的,不是‘历史,而正是人,现实的、活生生的人”⑥在这里,马克思仍使用费尔巴哈推崇的“现实的人”的概念反对青年黑格尔派将自我意识看作创造历史的绝对主体,但是这里“现实的人”已经不再仅仅是抽象概念,而是具有了目的性和活动性的具体内涵。接下来,马克思明确了“追求着自己目的的人的活动”究竟是什么。在马克思的早期著作中,往往以“工业”指代“生产”。在上述论说中,马克思将人的活动具体化为工业也就是物质生产,强调物质生产方式决定社会历史。马克思进一步论述了生产力对历史发展的决定作用,“人们所达到的生产力的总和决定着社会状况”⑦。在对生产关系、生产力决定社会历史的探讨中,马克思完成了从单个的抽象的“现实的人”出发到从“工业(即生产)和交换”中“人们”出发,探讨社会历史发展的转变,也就是触碰到了生产在历史发展中的现实物质基础作用。
在对马克思恩格斯的上述论证做出分析之后,我们考察这样一段论述:“实物是为人的存在,是人的实物存在,同时也就是人为他人的定在,是他对他人的人的关系,是人对人的社会关系。”⑧列宁对这段话作出了高度的评价,认为“这一段话极有特色,因为它表明马克思如何接近自己的整个‘体系的基本思想”⑨。这段话之所以具有如此重要的作用,是因为它清楚地表明了马克思如下思想发展脉络:马克思首先利用费尔巴哈的人类概念反驳青年黑格尔派的自我意识主观唯心主义,将目光聚焦在了具体的历史的资本主义社会物质资料生产领域之中;但是通过对资本主义经济社会现实的关注思考,马克思在哲学层面上超越了费尔巴哈,以生产实践填补了费尔巴哈抽象的人的空洞,指认了生产对历史发展的决定作用,对生产概念的抽象性哲学规律内涵做出了明确论述。
三、生产概念的具体性社会批判内涵
在生产概念的抽象性哲学规律内涵层面上时,马克思反复论述生产是历史发展的现实物质基础,规定了生产的一般性概念。马克思比以往政治经济学家和唯心主义哲学家的高明之处就在于,马克思并不把脱胎于资本主义经济领域的生产概念理解为永恒的、非历史的范畴,也不认为在具体的社会批判层面有抽象的生产概念,而是运用了“从抽象到具体”的方法论原则,将生产在哲学层面上的一般性概念作为分析的工具投诸具体的社会批判层面,强调“一切生产都是个人在一定社会形式中并借这种社会形式而进行的对自然的占有”⑩,它批判的是“生产的资本主义制度安排条件”{11}。
《神圣家族》文本中讲到,在资本主义私有制下,“有产阶级和无产阶级同是人的自我异化。但有产阶级在这种异化中感到自己是被满足的和被巩固的,它把这种异化看做自身强大的证明,并在这种异化中获得人的生存的外观。而无产阶级在这种异化中则感到自己是被毁灭的,并在其中看到自己的无力和非人的生存的现实”。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相互对立又相互依存,共同构成了资本主义私有制的生产关系。资产阶级居于统治地位,占有生产资料,得到充分的自我满足,倾向于维持现有的生产关系;无产阶级居于被统治地位,丧失生产资料,处于贫困交加的非人境地,谋求对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反抗和颠覆。总之,资本主义私有制的生产关系的实质是剥削与被剥削、压迫与被压迫、奴役与被奴役的关系。
在社会主义下,“无产阶级在获得胜利之后,无论怎样都不会成为社会的绝对方面,因为它只有消灭自己本身和自己的对立面才能获得胜利。随着无产阶级的胜利,无产阶级本身以及制约着它的对立面——私有制都趋于消灭”{12}。无产阶级并不是以另外一种形式的压迫与统治代替资本主义私有制,而是彻底消灭资本主义私有制。在社会主义的自由的有意识的活动中,人与人之间剥削与被剥削、压迫与被压迫、奴役与被奴役的旧的生产关系被彻底消灭,每个人都是平等的、自由发展着的。对于平等,马克思做出了这样的论述——“平等是人在实践领域中对自身的意识,也就是人意识到别人是和自己平等的人,人把别人当作和自己平等的人来对待”{13}。也就是说,社会主义社会的生产关系的本质是,每个人平等地占有生产资料,自由劳动,共同发展。
通过运用“从抽象到具体”的方法论原则,马克思将生产在哲学层面上的一般性概念作为分析的工具投诸具体的社会批判层面,对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两种社会形态的生产关系的本质进行了论述,说明了资本主义的生产是历史的暂时的,因而是必然灭亡的,这种灭亡不是基于历史想象而是基于历史发展的现实社会条件,社会主义并非一种必然,而是基于当时社会条件而产生的旨在消灭资本主义状况的现实运动。
四、《神圣家族》时期马克思唯物史观的发展水平
《神圣家族》写作的一开始,马克思就把矛头对准了黑格尔客观唯心主义和青年黑格尔派的自我意识哲学。马克思以费尔巴哈意义上的“实践的人”为生产概念的出场清扫了唯心主义障碍,找寻到了能够使生产概念得以扎根和萌发的“具体的历史的资本主义社会物质资料生产领域”的土壤,强调了生产的物质自然条件,从而为生产概念的进一步明确乃至历史唯物主义的发展完善提供了前提可能。接下来,马克思通过考察具体的历史的资本主义经济社会现实,以生产实践填补了费尔巴哈抽象的人的空洞,并且在方法论上实现了从具体到抽象的飞跃,在哲学的高度上总结出了一般概念和规律,指认了生产对历史发展的决定作用,对生产概念的抽象性哲学规律内涵做出了明确论述。最后,马克思运用了从抽象到具体的方法论原则,将生产在哲学层面上的一般性概念作为分析的工具应用于具体的社会批判层面,对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两种社会形态的生产关系的本质加以分析,揭示了资本主义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矛盾,依据历史发展的现实条件说明了资本主义必然灭亡而取代资本主义而存在的社会主义将应运而生。
生产概念在马克思思想中的基础地位是不容置疑的,他对生产有两个方面的论述,“一个是对于生产的一般性理解,强调生产是人在历史中生存下去的第一基本前提,可称之为生产的存在论概念;另一个是对生产的批判性理解,侧重于对生产的资本主义安排条件的批判,可称之为生产的社会批判理论”{14},二者有机统一、相辅相成。
通过对上文论述的梳理可以看出,《神圣家族》文本从生产概念出场前的准备工作、生产概念的抽象性哲学规律内涵、生产概念的具体性社会批判内涵三个层次,看似跳跃实则按照从具体到抽象再到具体的逻辑,对生产概念进行了深入分析。这种分析同马克思整座历史唯物主义大厦中作为基础的生产概念的框架具有高度一致性。这说明了《神圣家族》时期历史唯物主义体系虽未成熟,但并非只是萌芽,而是已经颇具雏形;也体现了《神圣家族》时期马克思对生产概念的深入研究和拨云见日的理论张力。
注释:
①张一兵.自然唯物主义、人本学唯物主义与社会唯物主义——《神圣家族》的哲学解读[J].长白学刊,1998(4):13.
②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57:52.
③同上:52.
④同上:152.
⑤张盾.重新辨析马克思创立历史唯物主义的理论本意——评后现代理论对马克思“生产”概念的批判[J].哲学研究,2005(6):17.
⑥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57:118.
⑦同上:33-34.
⑧同上:52.
⑨转引自:王长里.《神圣家族》和历史唯物主义的形成[J].江西社会科学,1983(5):71.原文出自:《列宁全集》,第38卷:13.
⑩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二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5.
{11}张盾.重新辨析马克思创立历史唯物主义的理论本意——评后现代理论对马克思“生产”概念的批判[J].哲学研究,2005(6):17.
{12}同上:44.
{13}同上:48.
{14}张盾.重新辨析马克思创立历史唯物主义的理论本意——评后现代理论对马克思“生产”概念的批判[J].哲学研究,2005(6):16.
参考文献:
[1]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57.
[2]张盾.重新辨析马克思创立历史唯物主义的理论本意——评后现代理论对马克思“生产”概念的批判[J].哲学研究,2005(6).
[3]王长里.《神圣家族》和历史唯物主义的形成[J].江西社会科学,1983(5).
[4]张一兵.自然唯物主义、人本学唯物主义与社会唯物主义——《神圣家族》的哲学解读[J].长白学刊,1998(4).
[5]兴恺,江林.《神圣家族》并未从根本上形成唯物史观——与彭立荣同志商榷[J].江淮论坛,1985(3).
[6]赵家祥.《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和《神圣家族》中的生产关系思想[J].教学与研究,2011(7).
[7]俞吾金.马克思究竟从何时何处开始批判“抽象的人”的学说——从恩格斯记忆上的一个纰漏说起[J].教学与研究,2003(5).
[8]阿尔都塞著,李其庆冯文光译.读《资本论》[M].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
[9]马尚清.《神圣家族》中的唯物史观萌芽——基于对青年黑格尔派思辨唯心主义的批判[J].文教资料,2015(30).
[10]杨耕.重新审视唯物主义的历史形态和历史唯物主义的理论空间——重读《神圣家族》[J].学术研究,20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