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 力
(北京师范大学 历史学院,北京 100875)
在清中叶至清末的学术变迁中,掌故学的兴盛是史学乃至整个学术领域的一个持续时间较长的现象。重视掌故者从龚自珍到曾国藩,从王韬到梁启超,横跨了通常被归于不同阵营、不同时代的学人。从掌故学自身的脉络来看,晚明至清中叶以杂史笔记为主的掌故学,和民国居于文史之间的掌故学,在学问的次第中均处于相当边缘的位置,有明显的自娱性质;而晚清的掌故学独以实用为旨归,兼采传统经史之学与现代学术,且一度跻身现代学术分科之中,可见其特殊的地位。
后人在讨论近代学术分科时,由于掌故学今天已不存于学科体系中,所以着墨较少。而民国三四十年代的“掌故热”更近于今人对掌故之理解,论者多基于此讨论近代掌故与文学、史学的关联,以及“谈掌故”者的现实考虑。目前,将掌故学置于晚清经世学风和新学背景下讨论者较少,从学术分科角度着眼的则尚未得见。(1)如黄长义的《龚自珍的掌故学述略》(《江汉论坛》1999年第4期)与刘国宣的《言外有世:论嘉道时期掌故著述的丛出现象——对日本内藤湖南学说的一个阐释》(《清史论丛》2020年第1期)考察了嘉道年间掌故学与经世学风的关系;袁一丹的《北平沦陷时期读书人的伦理境遇与修辞策略》(北京大学2013年博士学位论文)中有《掌故何以成学》一节,简述了晚清掌故学的经世色彩;魏泉在《1930年代桐城派的存在与转型——以〈青鹤〉为中心的考察》(《安徽大学学报》2013年第5期)中提到晚清掌故之学的兴盛与经世学风有关,但言之未详。本文希望通过考察晚清学人关于实用掌故学的言论和学术活动,以及“掌故”这一概念不断变化的具体所指,勾勒出掌故学在晚清的境遇,从而为深入认识近代学术从道咸新学到清末新学的演变提供一些参考。
晚清掌故学的兴起,可以追溯到嘉道年间丛出的掌故著述。《清史稿·艺文志》记载这一时期掌故著述达上百种,大多属于当时学人的私撰史著。这些著述以记载人事和典制为主,以笔记的体裁呈现,属于史学下的杂史一类。
在此之前,掌故学曾在晚明兴盛。按内藤湖南所说,明代的掌故学在嘉靖至万历之间由“野史风格”变为“实录本位”。(2)[日]内藤湖南著、马彪译:《中国史学史》,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214页。这为晚清掌故学成为实用导向的专门学问打下了重要的基础。然而,从清康熙年间直至嘉庆初年,几乎没有新的掌故著述问世,从学术内部来看,是因为考据学的风气影响了史学,就外部因素而言,则与政治力量不允许人们过多讨论朝野掌故有关。嘉道年间,文网稍有松弛,加上社会矛盾、域外隐患的影响,以及反思汉学考据的风气,共同催生了掌故著述的勃兴,并进而影响了掌故学由杂史掌故学向实用掌故学转变。
这一时期倡导实用掌故学的学人,首推龚自珍。他于嘉庆十七年任武英殿校录时“为校雠掌故之学”,曾自述当时老辈“旧事往往问自珍,皆以为自珍为尝闻之也”。(3)龚自珍:《龚自珍全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75年版,第189、510、226—227、200页。他晚年写《己亥杂诗》时,还有“掌故罗胸是国恩,小胥脱腕万言存”(4)龚自珍:《龚自珍全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75年版,第189、510、226—227、200页。之句,颇有自得之情。嘉道年间谈掌故者颇多,但龚自珍是为数不多的自觉反思和提倡掌故学的学者。他认为“掌故不备,无以储后史”,使“太平不文致”,还将“掌故之学”与训诂、校勘、目录、典章、史学、金石、九数、文章和性道并称。(5)龚自珍:《龚自珍全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75年版,第189、510、226—227、200页。在《江左小辨序》中,龚自珍论述了掌故源于“小小异同,小小源流”(6)龚自珍:《龚自珍全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75年版,第189、510、226—227、200页。,属史学旁支,有裨于后世借鉴。这是当时不可多得的对掌故之学的学理性认识,也是在经世学风下对“掌故”这一古老概念的一次新的挖掘。后世论及晚清实用掌故学之兴起,常以龚自珍为源头,就是基于他对掌故学的自觉、学理的认识。
魏源也在经世风气下治掌故之学。他以京师为“掌故海”,利用在京时间饱览各类著述、传说,这成为他编纂《圣武记》的重要资料来源。后人齐思和认为,“晚清学术界之风气,倡经世以谋富强,讲掌故以明国是”(7)齐思和:《魏源与晚清学风》,杨慎之、黄丽镛编:《魏源思想研究》,湖南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2页。,都是由魏源倡导或光大的。可见魏源对于实用掌故学的兴起有一定贡献。
魏源所编《皇朝经世文编》中收汪家禧《与陈扶雅书》一篇,其中谈到:“今时最宜亟讲者,经济掌故之学。经济有补实用,掌故有资文献,无经济之才,则书尽空言,无掌故之才,则后将何述?”(8)汪家禧:《与陈扶雅书》,《魏源全集》第1册,岳麓书社2004年版,第209页。此外,祁韵士“邃于舆地掌故之学”(9)陈康祺著,褚家伟、张文玲整理:《郎潜纪闻初笔二笔三笔》卷5,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407页。,沈垚“喜研究金元舆地掌故之学”。(10)夏寅官:《沈垚传》,闵尔昌编:《碑传集补》(四),(台湾)明文书局1985年影印本,第123—146页。可见除龚自珍、魏源外,嘉道年间还有一些提倡经世致用的学人重视掌故学。
稍晚些的朱次琦亦提倡掌故之学。他将经学、史学、掌故之学、性理之学、辞章之学列为读书所包括的五门科目,其中掌故指“古今之成法”。他以“九通”为“掌故之都市”,以“地利军谋”(11)简朝亮:《朱九江先生讲学记》,《南海文史资料》第27辑,广东省南海市政协文史和学习委员会1995年编印,第98页。为掌故学之归结,并认为掌故学的意义在于“用法而得法外意”(12)简朝亮:《朱九江先生年谱》,《朱九江先生集》卷首之二,清光绪二十三年(1897)顺德简氏读书草堂刻本,第26页。,这体现出典型的不脱义理而重视实用的经世思想。康有为于1876年拜入朱次琦门下,于是“未明而起,夜分乃寝,日读宋儒书及经说、小学、史学、掌故、辞章”。(13)康有为:《康南海自编年谱》,中华书局1992年版,第7页。后来康有为亦以“九通”为治掌故学的关键。(14)康有为:《桂学答问》,姜义华、张荣华编校:《康有为全集》第2集,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22页。从这一点来说,朱次琦是戊戌前后维新人士提倡掌故学、促使掌故学进入新学制的启发者。
基于经世思想而重视掌故学的理路,在洋务派身上也有所体现。曾国藩认为“经世之道,不出故纸之中”(15)曾国藩著、彭靖等整理:《答雷以諴》,《曾国藩全集·书信之一》,岳麓书社1986年版,第62页。,他于咸丰元年(1851)任顺天乡试搜检大臣时,虽然职务繁忙,但“退食之暇,手不释卷于经世之务及本朝掌故”。(16)黎庶昌:《曾国藩年谱》,岳麓书社1986年版,第18页。在《劝学篇示直隶士子》一文中,曾国藩倡导士人学习义理、考据、辞章、经济四科,加入经济显然是受经世学风影响。此经济一科,“在孔门为政事之科”,“当世掌故”即属于经济科的内容。(17)曾国藩:《劝学篇示直隶士子》,《曾国藩全集·诗文》,岳麓书社1986年版,第442页。张之洞在1863年应会试时被考官称赞“好阅兵家言及掌故经济之书,慨然有经世志”。(18)胡钧:《张文襄(之洞)公年谱》卷1,沈云龙主编:《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第5辑,(台湾)文海出版社1967年版,第10页。从龚自珍、魏源到曾国藩、张之洞,掌故之学与经世学风的密切联系,不仅仅体现在嘉道年间一些以治经世实学闻名的学人身上,而是有较为长久的影响。
掌故学亦出现于书院改革进程之中。晚清书院风习变化的表现之一,就是增加新学内容、改革学术分科。从上海求志书院分六斋设学起,宁波辨志文会、江西经训书院先后将掌故学列入分科,潞河书院、广雅书院亦在课艺题目中增加掌故学题目。
自嘉道起,以实用为旨归的掌故之学逐渐在经世学术中占有一定位置。士大夫由志于经世而治掌故,也利用掌故而有资于经世。这为之后掌故之学在新学语境下的变化奠定了基础。
晚清学术在经世学风的影响下发生了重大变化。在学术向新的趋势中,掌故之学也出现了“新”的一面。概而言之,一是与史学的关系松动,出现了一定的独立性,同时制度史、本朝史的特征更加明显;二是在分科治学和西学东渐的趋势下,成为对应道咸经世实学的学术门类,并且具备吸纳域外实学知识以发展自身的可能。
新学语境下掌故之学的变化,首先体现在掌故与其所属学术门类即史学的关系上。掌故本属于史部。在宋、明至清嘉道年间,掌故著述一般被归入史学下的杂史。随着经世实学盛行,士人接受的知识越发庞杂,很多知识不易归类而只能入杂史,掌故学因而更加重要。于是,渐有将掌故和史学分而论之的情况,前述朱次琦即为一例。王韬在《变法自强中》中提出十科分类法,掌故之学与经学、史学、词章之学、舆图、格致等并列。他认为,史学有助于了解“百代之存亡得失”,以充其识;掌故则使人通晓“古今之繁变、政事之纷更、制度之沿革”。(19)王韬:《变法自强中》,《弢园文录外编》,上海书店出版社2002年版,第31页。可见,史学重兴亡之鉴,掌故偏行政之法,两者相近而各有侧重。
将掌故和史学分开的现象多见于晚清书院的“分斋设学”之中。上海求志书院之六斋设学,即经学、史学、掌故、算学、舆地、辞章,这一分科方式影响甚远。宁波辨志文会则“取经济致用之意,为史学兼掌故、为與地、为算法,而毕之以词章”(20)《增设辨志文会示》,《申报》1879年2月18日,第2版。,掌故并非隶属于史学,而是与史学兼为一门。到1888年,菊坡精舍“专课经史词章掌故等学”。(21)《岭南邮语》,《申报》1888年7月13日,第3版。掌故与史学分为二门。
另一方面,掌故和史学的关系,从目录学性质的正史杂史、官修私撰之分,进而为内容上的划分。晚清的实用掌故学在史学内有两个取向,一个是“制度史”的取向,一个是“当代史”的取向。制度史的取向基于掌故记录典制的传统,又因经世学风而彰显。前述龚自珍的掌故学即以广义的制度为其内容;朱次琦认为记载制度的“九通”是“掌故之都市”,他“分史与掌故为二,盖史明事变,掌故以通制度”;(22)钱穆:《中国学术思想史论丛》卷8,安徽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314页。王韬对掌故意义的论述也在于制度方面。晚清掌故当代史的取向,可从“本朝掌故”一词看出。“国朝掌故”或“本朝掌故”本身是很常见的用法,如清代进讲有“国朝掌故”一门,铨选官吏也常要求“熟悉本朝掌故”。晚清的掌故学自然而然地将之继承。如朱一新认为:“史愈近者,愈切实用。故国朝掌故必须讲求”。(23)朱一新:《无邪堂答问》,中华书局2000年版,第74页。康有为也认为:“考掌故当通国朝之学。”(24)康有为:《桂学答问》,《康有为全集》第2集,第22页。此处的掌故等于是今天的“当代史”。
掌故学的制度史和当代史取向,在当时既说明掌故是史学之旁支,又显示了掌故的独立性,这正是新学语境下掌故学与史学关系的微妙所在。彼时史学尚未发展出近代史学的诸多范畴,单纯的制度史既没有后来新史学所谓“国史”的作用,又没有朝代兴亡之事在传统史学中的地位。章学诚理想中的史著应当精练,而掌故所代表的制度史仅是以备考证的“记注”。另一方面,学人治史历来不重视本朝史。梁启超在《新史学》中认为中国“非鼎革之后,则一朝之史不能出现”(25)梁启超:《新史学》,《饮冰室合集·文集之九》,中华书局1989年版,第4页。,各朝如此,非正史的体裁也概莫能外。“掌故”因为不是“正史”而更容易变通,从而承载了时代需求,为制度史和当代史的上升趋势提供了依靠。
上文就分类方法探讨掌故学与史学的关系变化,尚未讨论晚清实用掌故学的具体内容。在大幅扩张治学范围的晚清新学中,掌故学的内容在博杂和重视实用的基础上,形成了新的特点。
“掌故”这一概念在嘉道及以前虽多经变化,但有两点一以贯之,一是以保存资料为鹄的,二是重视知识而非观点,二者是掌故能与经世学风对接的重要原因。嘉道年间,这些掌故著述几乎无所不包,典型的实用知识只是其中的一部分。这既是由于掌故之学对私家修史传统的继承,也和掌故概念长期存在的模糊性不无关系。但在分科的语境下,成为一科的掌故学,势必要有一个大致的边界,将属于“掌故”的内容归于其中。
求志书院课艺的“掌故题”与辨志文会的“史学兼掌故”试题均大量刊载于《申报》(26)以下课艺试题均引自吴钦根辑录:《〈申报〉所见晚清书院课题课案汇录》,凤凰出版社2018年版。,从中可以一窥当时部分学人对掌故学内容范围的认识。求志书院的掌故试题基本涵盖了经世实学的各个方面。比如漕运方面有“复河运议”,边政方面有“察哈尔牧场议”“内外蒙古考”,工艺方面有“工部营造尺考”“修建城垣之法”,兵政方面有“水雷制造之法”“长江水师管辖考”,户政方面有“恤孤善法”“植桑饲蚕良法”,礼制方面有“蓝翎花翎原始”“文庙两庑从祀先儒位次考”等等。辨志文会虽将掌故和史学合为一科,但从课艺来看,还是能分辨出一部分的“掌故”试题。这些题目通常列于史学题目之后,比如“乙酉十月分课题”中,“《后汉书·循吏传》书后”应属史学题,而“特奏名说”和“复河运议”则偏于掌故;丁亥春季课题中,“马陆《南唐书》优劣论”是典型的史学题目,“回回堂、天主堂渊源”则是掌故学的内容。这些题目包括了为官需要掌握的种种实务,且多为嘉道以来倡经世之学人所重视的问题。
从上述资料来看,对比仍以掌故为杂史的张之洞《书目答问》(27)张之洞在《书目答问》中列掌故学书籍14种,包括从宋至清的一些记录官场和科场典故、惯例和规矩的书籍。至于漕运、兵政、工艺方面的内容,主要见于史部“政书”一类,且“各有专书……《四库》皆不著录”,“散见于《经世文编》中”。参见苑书义主编:《张之洞全集》第12册,河北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9879、9893页。,书院课艺的涵盖范围更大,基本上把史部政书和一些子部的内容容纳了进来,甚至涉及“四部”分类法之外。就学术方面归纳,其内容主要有两个特点:首先是明显受到了嘉道年间经世实学的影响,尤其是与“经世文编”有极大的关联。这些题目基本上可以归为吏、户、礼、兵、刑、工的六部门类,其中又侧重漕运、海防、边疆史地这几类具有“时代特色”的实学内容,几篇“书后”题指向的亦是经世学人所推崇的《海国图志》《明夷待访录》等。其次,部分题目属于西学,如“机器织布利弊说”“电气说”“西医用机器治病说”“轮船机器说”“泰西电学原始”等。在求志书院的课艺中,其余五科均不见西学内容,史学中无西史,舆地也仅止于边疆,惟有掌故包含西学。这意味着掌故学对新知有较强的包容性,在西学东渐之初有承接西学的作用。
晚清新学中,西学的传入是十分重要的部分。除掌故学中有西学成分之外,值得注意的是,“掌故”这个词作为一个旧学术语,也有与“西”连用的情况。这是用中学既有学术范畴容摄外来知识的一个例证。如1874年12月4日的《申报》中有《美总领事论旧金山》一文,称领事“娓娓而谈,如数家珍……旧金山之风俗形势宛在目前”,诸人皆称赞“西君之能知掌故也”;(28)《美总领事论旧金山》,《申报》1874年12月4日,第2版。宋育仁也曾赞叹“英议士戈登娴于掌故”。(29)宋育仁:《泰西各国采风记》,岳麓书社2016年版,第61页。这里掌故所指自是外国知识,擅长掌故之学者也是外国人。又王韬在《扶桑游记》中称赞冈本监辅《万国史记》“有志于泰西掌故者不可不观”(30)王韬:《扶桑游记》,《走向世界丛书》,岳麓书社1985年版,第248页。,《弢园老民自传》中亦有《普法战纪》可以为谈“泰西掌故”所借鉴之说;与之类似,薛福成在出使日记中盛赞日本学习西学者“西事西学泰西掌故无有不知”。直至1908年,外务部仍奏议编辑一部“外国掌故全书”,欲聘请“精通东西文之员,审译各国掌故书籍”(31)《议编外国掌故全书》,《申报》1908年5月5日,第1版。,收集各种条例、章程、议论。王韬、薛福成等的“泰西掌故”大致指的是交涉法条、历史事件之外对于中外交流有实用价值的西方史地、风俗概况。这里的“掌故”含义本身并无特殊之处,重要的是这种用法意味着“掌故”这一概念的使用是对知识的一种普遍归类,而不仅是指传统学问中礼仪、政制等既定的内容;同时也说明,“泰西掌故”是和“西事”“西学”一样有实用价值的知识。
可见,晚清掌故学以其实用、博通的特点,在新学的语境中逐渐确立了自身的主要内容,即以有裨经世的中西实用知识为主,大体在史学范畴内,但出现了打破旧有分类界限、独立于史学的倾向。
经世致用的学术取向、新学的广泛传播以及书院的分科实践,给掌故学在学术体系内取得一定地位打下了基础。随着分科治学日渐成为士人共识,掌故学地位渐高,一度在维新变法时期到清末学制改革之初跻身教学分科之一。
维新派是倡导以掌故学作为学科的重要力量。其中,梁启超在时务学堂设掌故学科,是掌故学在近代教育中跻身学制的一个重要案例。1897年,梁启超在时务学堂中设“掌故学”一门。与其师康有为以及康有为的老师朱次琦不同的是,梁启超的教学分科更加指向实用,因而掌故学被明确列入专门学,与公法学、格算学并列。格算学与掌故无甚交集,自不必论;公法学和掌故学却比较相近,依今人来看都以法律、政治为主体(32)有学者以梁启超的掌故学为中国现代政治学本土化的发源之一,参见孙青:《晚清之“西政”东渐及本土回应》,上海书店出版社2009年版,第194页。,在梁启超开列的书目中亦有重合(如《佐治刍言》和《法国律例》)。具体而言,公法学重于交涉和司法,掌故学偏向制度和行政。梁启超为时务学堂所计划的掌故学科目,以《秦会要》为根原,又强调必须懂宪法以“不为古法所蔽”。(33)《第一年读书分月课程表》,《湘报》1898年7月4日,第407页。可见,时务学堂设立掌故学,旨在培养会通古今中西的为政人才。
维新派将掌故学纳入学科制度的另一表现,是江标、唐才常所办《湘学报》中所设的“掌故学”栏目。《湘学报》以学科分类纂辑文章,其中以“掌故学”命名的有十篇。(34)《湘学报》出版到第25期时,“掌故学”改名“时务学”,内容与掌故学基本一致。编者对掌故学的解释是“切述朝野制度及夫中西制度之何以通行各国,人心风俗之有无同异”(35)《〈湘学新报〉例言》,《湘学报》第1册,湖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影印本,第9页。,这继承了早年杂史掌故学以及乡邦掌故之风土志的特点,以一种史学的方法和经世的旨趣,为时人提供切实可行的参考。
和时务学堂的掌故学专精于官制和律例不同,《湘学报》的掌故学更明显地继承了道咸经世实学的遗产。《湘学报》现存的掌故学(含时务学)文章,分别以选举及学术、兵制、吏政、刑律、工艺、漕运、盐政、学校为主题,这与道咸经世实学及前述书院“掌故”课题的主要领域相似。以选举和学术为首,遍及六部之职掌,则显示出《皇朝经世文编》的深远影响。除十篇《掌故学》外,《湘学报》亦刊载《掌故书目提要》,以推荐明末以来经世实学的经典著述和翻译的西学书籍为主。由此而论,在西学大量涌入、知识结构已经大幅动摇的新一代“新学”中,掌故学是道咸经世之学的重要继承者,以西学时务接续经世学风,是沟通中西知识、贯通道咸和同光两代“新学”的桥梁。
维新派倡导作为学术分科的掌故学,是甲午之后掌故学得以进入学制的一个重要基础。掌故学开始在全国层面跻身近代学制的主要标志事件,一是礼部下发的《议复秦绶章奏请整理各省书院折》设掌故科,这意味着早期个别书院分斋设学列掌故为一科的行为,经过言官上奏、官方认可,成为了全国书院的效仿对象;二是《钦定京师大学堂章程》在仕学馆课程中列入掌故一门,这说明掌故学在新式学堂中占据了一定地位。
1896年3月,刑部左侍郎李端棻上《请推广学校折》,引发各省热议,改革书院的呼声四起。7月,胡聘之上《请变通书院章程折》,建议全国书院除研究经、史外,“参考时务,兼习算学”,并将有用之学“统归格致之中分门探讨”。(36)胡聘之:《请变通书院章程折》,舒新城编:《中国近代教育史资料》,人民教育出版社1961年版,第69页。9月,翰林院侍讲学士秦绶章上《奏请整顿书院预储人才折》,建议书院分斋设学,为经学、史学、掌故之学、舆地之学、算学、译学六门。其中,掌故之学下附设洋务、条约、税则三门。礼部根据秦绶章的奏议,要求“一并通行各省督抚学政”。(37)《议复秦绶章奏请整理各省书院折》,高时良、黄仁贤编:《中国近代教育史资料汇编·洋务运动时期教育》,上海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第727页。礼部采纳秦绶章的意见后,掌故之学作为礼部认定的六学之一,被更多书院陆续采纳。
由于甲午之后,士人的危机感大增,策论盛行,加之书院改革与科举改革相交织,此时部分书院的掌故学,比前述求志书院的掌故学要更近似时务策论。以新学重镇湖南为例,1898年,金鹗书院颁新章程,以掌故为“必究之学”之一,认为“苟能融会贯通即异日从政之本”;(38)《金鹗书院新订章程》,《湘报》1898年8月19日,第527页。同年浏阳南台书院设掌故学科,县考中掌故学题目包括“伸民权所尊君权说”“拟联合各省举会分遣通儒传教海外以保教保国议”“罢谏官设议院议”“浏阳兴利策”(39)《浏阳县黎筑云大令县考牌示并二场时务题》,《湘报》1898年4月12日,第127页。,都是当时热议的时政话题。而此时求志书院的掌故学题目仍以水利、兵制为多,戊戌春季课案中还有“年羹尧功罪案”“张广泗功罪案”这样的题目,反倒已经称不上最前沿的“新学”。芜湖中江书院则将掌故、三通、通鉴、时务皆分为单独科目,掌故讲《农政全书》、朵颜三卫、朱子社仓法,时务则为《各国水师兵舰表》等。(40)中江书院早年由袁昶主讲时,曾仿求志书院、辨志文会、两湖书院分科设学,当时并无时务一门,但有“通鉴三通政典之学”和“掌故之学”,前者要求掌握史志以通晓兴亡损益,后者“宜详于国朝,以为根柢,渐推上朝,以至于近代”。由上可见,书院改革中掌故学范畴仅有“制度”这一领域是比较确定的,然而改革者将和学制中各个学科领域相交叉的制度都归入掌故学中,也并不区分古今、中外,因而使得“掌故”的边界略显模糊。这正是掌故学作为近代学科的部分局限性所在。
掌故学虽有一定局限性,但在新式学堂在各地设立之初仍短暂跻身学术分科之一。在《钦定京师大学堂章程》之前,戊戌变法时期梁启超草拟的《总理衙门筹议京师大学堂章程》中,掌故学就在“溥通学”之内。这固然是因为梁启超欲推广时务学堂之新学知识系统,但也是当时掌故学学术地位的一个体现。掌故学成为正式分科的标志,是壬寅学制中的《钦定京师大学堂章程》。在章程中,掌故学既列为文学科的七个科目之第五,又包括在仕学馆学科中(列第七),内含“国朝典章制度沿革大略”“现行会典则例”“现行政事之利弊得失”(41)璩鑫圭、唐良炎编:《中国近代教育史资料汇编·学制演变》,上海教育出版社1991年版,第241页。三部分。京师大学堂遂聘杨道霖为掌故学教习,杨道霖基于自己多年办理洋务文案的经验,利用三通、圣训、会典以及道咸经世文献和近年洋务文献,编纂了《京师大学堂掌故学讲义》。从讲义中可以看出他继承了作为“新学”的掌故学,重经世、偏博杂。杨氏认为:“所谓掌故者,非仅强记佚闻琐事自矜涉猎而已”,“凡有益于国计民生,皆当蒐讨”。(42)杨道霖:《京师大学堂掌故学讲义》,京师大学堂1902年刻本,第1页。实际上,这本掌故学讲义相当接近一本“经世文编”,其划分条目为官制、经略、户政、典礼、科举、疆域、交涉、商务、兵政、海军、刑律、工政。考虑到仕学馆的培养目标,设立掌故学的意义也就很明显了。
虽然进入了学制,但由于掌故学仅出现在大学堂章程中,各地新办学堂中开设掌故学的并不多,主要是几所大学堂和仕学馆、武备学堂设立此科。在设掌故学科的学堂中,掌故学常居于不同的位置,亦反映出掌故学学科定位的模糊。这也体现掌故学在近代学制中的局限性。山东大学堂章程规定备斋设“国朝掌故”一门,并附“浅近政治学”(43)《山东试办大学堂暂行章程折稿》,《山东大学校史资料》第5期,1983年。,江北大学堂备斋设“本朝掌故”课程,江南高等学堂在“溥通学”中设掌故学,这些基本按照“壬寅学制”设置,而且一定程度上沿袭了维新派的新学体系。山西大学堂于史学门内设“国朝掌故学”,其理念在于与中外历史学相参照,从而“会观其通,致诸实用”(44)《续录岑大中丞遵旨拟订山西大学堂试办章程》,《申报》1902年8月31日,第1版。,山西学务处则在中学八门中设史学、通学、本朝掌故学、时务学,其中通学原属“史学兼掌故”,以其著录旧时律令,又因兼于史学之中使课业量过大,而专设一门,实际上等于“历史掌故学”。(45)山西学务处编:《山西学务总纲》,《山西学务汇编》第1集,1902年。掌故学在这里呈现出与史学的交织。直隶中学堂则将掌故学列在“中学”中的“文学”序列下。
仅仅过了不到两年,从“壬寅学制”变为“癸卯学制”后,掌故学就在学术分科体系中消失了。《奏定学堂章程》中各级学堂均不设掌故学,之后掌故学在全国各地学堂中几乎不再出现。掌故学所包括的内容,分散在史学、法学、兵学、政治等多个学科里,其中最主要是在高等学堂、大学堂的史学课程和大学堂的政治门课程中。掌故学出现在新式学堂的时间较短,也并没有遍及于大部分新式学堂,这是学制和知识结构处于过渡时期的表现,也是学制进一步向日本学习的结果。从这一角度来说,作为旧名词的“掌故”,倒与属于新名词的严译“拓都”与“么匿”之类有类似的境遇。
学科体系不仅规定了课程设法,而且塑造了近代中国的学术与知识分类。因此,一度热门的掌故学很快不见踪迹,仅有几处存留。一是存古学堂仍将“本朝掌故”置于史学门内。二是国粹派时有使用这一概念作为国粹之一种,其中以邓实较为重视。他认为:“既有国,则必有政治因革损益之事,是曰一国之掌故学。”(46)邓实:《国学讲习记》,《国粹学报》第19期,1906年。三是1908年之后为经筵进讲呈送国朝掌故讲义,这一次进讲的国朝掌故讲义由唐景崇等人撰写,内容为清朝历史之介绍,主讲历史事件而非制度,作为实学的价值几乎无存。
掌故学这一概念迅速消失,除了因为学制的变化,以及前述掌故学作为学科的局限性,还有一个原因可能在于士人仅作提倡而较少著述。虽然提倡掌故者众,但是清末真正纂辑实用性掌故或创作掌故学著述的人并不很多,其作品质量也有限。自刘师培所办《中国学报》设以职官典制为内容的“掌故”栏目后,以实用为导向的掌故之学便销声匿迹。民初的掌故书籍和报刊上登载的掌故文章多属无关制度的小说或笔记文章,人们也不再会将民国的典故人事单独归为掌故门类。虽然熟悉掌故仍是博学的表现,但这并非意味着学术层面的博通;官员仍免不了借鉴前人经验(事实上,由于制度和观念之巨变,这种借鉴确实相当地减少了),但这些经验也是作为某一领域或学科的知识而有价值,而非因为它过去曾经存在而有价值。于是,经过学术转型,晚清掌故学所代表的内容,仅作为历史细节而存在,而不再被公认为实用的、学术性的知识。
晚清掌故学作为一门正式学科的时间短暂,自始至终也未摆脱内容驳杂、概念模糊的情况,但它在近代学术转型上有着相当的意义。
掌故学在学术转型中的意义,首先在于它沟通了以经世实学为主体的道咸新学和以西学为主体的新一代新学。甲午前后,新学指的主要是西学,张之洞《劝学篇》里即以“西政、西艺、西史”为新学,而中国史事、政书属于旧学。(47)张之洞:《劝学篇》,《张文襄公全集》第4册,中国书店1990年影印版,第570页。但道咸新学和后来的新学显然有很密切的联系,掌故学正是其中的联系之一。重视掌故是对道咸新学的继承和调适,有利于在经典化了的“新学”基础上,接纳对现有体系更具挑战性的新学。
第二,以实用为旨归的掌故学,一度成为了传统学术中容纳和生产知识的重要空间。这一点本质上是“掌故”博杂和零碎的特点决定的。一方面,经世实学下价值骤升的实用知识,需要占据一个能与考据学、史学、词章学等范畴相似的位置,以进一步确认自身在学术体系中的价值。另一方面,在知识门类还比较模糊的时候,将有裨实用的旧例新知一并归于“掌故”,使得经世实学的“学术性”更加切实,为知识生产和传播提供了合法性。
第三,晚清学人对掌故学的重视,促进了新史学的诞生。晚清掌故学提升了学人对制度史、经济史的重视,继而掌故与西学新知相容,则又有益于外国历史、地理等知识的传播。梁启超在1897年曾讨论道:“若通典、通志、文献通考、唐会要、两汉会要诸书,于国史为近而条理犹有所未尽”。(48)梁启超:《续译列国岁计政要叙》,《饮冰室合集·文集之二》,第60页。“通考”“会要”是晚清掌故学中常见的书籍,也见于时务学堂掌故学书目,可见梁启超提倡掌故学与其新史学之主张有一定联系。从知识分类的角度来看,晚清掌故学所涉内容多为史学承接而成为制度史、社会史、经济史的研究对象;掌故著述本身也随着扩充史料的风气,成为了内容丰富的史料。
最后,提倡掌故学是西学东渐过程中学术本土化的尝试。梁启超在给林迪臣的信中写道:“中国旧学,考据、掌故、词章为三大宗。其偏重于掌故者,则其变而维新也极易。”原因是“以掌故为学”的人“必其素有治天下之心”,能够熟习“历代治乱兴亡沿革得失所以然之故”,从而“参合之于西政”。(49)梁启超:《与林迪臣太守书》,《饮冰室合集·文集之三》,第2页。掌故学成为旧学对接西政的桥梁。《湘学报》以及各书院设掌故学,在同一实用门类下叙述中国古代典制和欧、美、日状况,就使得有益之旧制度和西方“新”制度相参于一体。这就是维新派提倡掌故学以利用旧学资源接应西学、培养本土学问和本土人才的体现。
民初之后,掌故不复存于学科体系之中。1944年,学者瞿兑之为徐一士的《一士类稿》作《论掌故学》一文以为序,重在强调治史者关注掌故的重要性,并未提及晚清掌故学。但是,以消失为结局并不意味着它没有意义。后人探讨近代的学科问题,常常关注一些存在于今日学科体系内的科目。然而,近代的学术体系变动以及学术分科形成,是一个复杂曲折的过程,其中一些有意义的尝试未能留存到今天。论者多认为晚清新学具有过渡性的特征,掌故学的兴衰,就是这种过渡性的一个例证,而且可以显示出过渡之复杂性。这一复杂性体现在代际的、不同思想或政治主张的、不同知识结构的互动中,值得后人深入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