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 雪
(复旦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上海 200433)
新中国成立初期,在强调集体主义的官方话语中,“妇女既是各种建设事业中的劳动力,又是孕育人类后代的母性。在劳动中,照顾她们担负的两重职责及由此产生的困难,是理所当然的事情。”(1)《更充分地发挥妇女群众的社会主义积极性》,《人民日报》1957年3月8日,第1版。抚育女工儿童的责任,即由国家和家庭来共同承担。但在高积累低消费的“一五”期间,国家无法全力承担起全部女工的再生产职能,因而鼓励职工家属群众用团结互助的办法建立简便形式的托儿机构。集体主义时期的工业生产体制是建立在性别化的劳动分工基础之上的,以家庭妇女居多的职工家属遂成为工矿企业集体托儿福利事业的主要承担者。宋少鹏对于集体主义时期工矿企业职工家属间托儿互助的缘起、表现及发展概况等问题进行了简要分析(2)宋少鹏:《集体主义时期工矿企业里的家属工作和家属劳动》,《学海》2013年第2期。,但未考察职工家属自办托儿福利事业的实践活动。对于以女工为主要生产者的国营纺织工厂如何利用职工家属半义务性质的劳动来处理再生产领域的职能,学界也并无专文。上海是当时全国最大的轻工业城市,全市工业比重最大的即是纺织工业,77%的纺织工人为女工(3)《为贯彻纺织业面向生产的决议要作好女工工作——杨之华同志在全国纺织业工会代表会议上关于女工工作的发言》,《新中国妇女》1950年第8期。,大多数女工又处于青壮年时期生育率高,托儿问题也就直接影响着她们的工作情绪,间接关系着生产的增加和减少,上海的托儿事业遂迅速发展起来,并走在时代前列。截至1955年5月底,上海市区已有多种多样的托儿机构528所:各厂矿企业行政举办的设立在工厂内以解决女工哺乳问题的工厂托儿所242所;收托机关干部子女的机关托儿所(站)和哺乳室89所;收托一般女职工子女的市立、私立和社团办的托儿所61所;民主妇联依靠街道积极分子因陋就简、自办自管的为散居职工子女服务的里弄托儿站111所;职工家属们在职工集体宿舍里办的工房托儿站25所(4)《上海托儿所发展到六百多个》,《文汇报》1955年6月1日,第3版。,其中56%属于纺织系统。(5)《上海的工房托儿站》,《文汇报》1955年5月29日,第2版。工房托儿站,又称职工宿舍托儿站,是依靠职工家属群众力量由职工家属委员会在企业行政和工会组织的支持下举办并发展起来的服务性托儿组织,其主要目的是帮助女工解决孩子出工厂托儿所后的抚养问题,曾在提高女工生产效率、减轻国家经济负担及解放妇女等方面作出了重要贡献,是过渡时期工矿企业正规托儿所的重要辅助形式。
鉴于上述情形,笔者试图通过呈现高积累低消费的“一五”期间以女工为主要生产者的上海纺织工厂家属互助自办自管工房托儿站的历史图景,回答下列问题:在此期间,上海纺织工厂的职工家属是如何服从国家话语的号召去为该厂女职工提供托儿福利的,又是如何利用国家议程和国家要求在自己岗位上谋求妇女解放的?这种群众自办的集体托儿福利组织是如何管理运行的,它的存在是否切实解决了女工的实际困难,并为国家工业化作出了贡献?这种特定历史条件下的政策选择,是否还有现实借鉴意义?
新中国成立伊始,首先需要做的是恢复与发展经济,再为建设现代化工业强国而努力。妇女是一种重要的人力资源。因此,面对新中国恢复与发展生产对妇女劳动力的需求,在国家的主导与推动下,各工厂企业为增进女工福利而自办工厂托儿所逐步发展为新中国解决女工儿童照料社会化的一种制度化形式。至1952年5月,上海全市拥有的工厂托儿所数量就由解放时的36所增至140所,收托儿童总数则由刚解放时的2192人增至10223人。(6)上海市总工会女工部:《三年来工厂托儿所总结(1949—1952)》,上海市档案馆藏,档号:C1-2-854-78。尽管工厂托儿所发展很快,但比之女工的托儿需求仍然是凤毛麟角。“一五”计划开始实行后,为了汲取更多的人力资源,女职工队伍逐渐壮大。据不完全统计,1952年底,全国女职工约有150余万人(7)中国妇女管理干部学院编:《中国妇女运动文献资料汇编》第2册,中国妇女出版社1988年版,第316页。,至1957年底,已增至328.6万人。(8)计荣主编:《中国妇女运动史》,湖南出版社1992年版,第150页。整个“一五”计划期间,全国女职工年平均增长率为12.7%(9)卢汉龙等:《新中国社会管理体制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48—49页。,出现了史无前例的城市妇女就业高潮。而据1953年上海20个工厂的调查,婴儿出生数占全体女工人数的20%至25%。当时全市1588家纺织工厂中,举办托儿所、哺乳室的有127处,收托儿童11772名,占全部女工一年婴儿出生数的36%。(10)中华全国总工会女工部:《全国厂矿企业托儿所工作总结报告》,上海市档案馆藏,档号:C1-2-1785-98。可见,当时工厂托儿所的数量与女工托儿的实际需要相差甚远。且因这些工厂托儿所几乎全是哺乳性质,只能解决出生至1岁孩子的寄托问题,女工母亲们的托儿困难依旧存在,严重影响着上海广大女工的出勤率及生产情绪:
(国营上海第十二棉纺织厂——引者注)共有职工五七九一人,其中女职工三九〇八人,占全厂职工总数百分之六十八。厂里共有四个宿舍,住了一七〇三户,平均四、五户人家合住一幢房子。孩子多,地方小。工厂虽有托儿所,但只收十四个月内的乳儿。许多儿童出所后,家中无人照顾。满宿舍只听到小孩经常哭闹,不是跌倒就是碰伤。夜班工人真是伤透脑筋,简直没有办法安静睡觉。有时妈妈刚在床上睡着就被孩子闹醒,要这要那。由于睡眠不足,经常引起工人停工、旷工。一九五三年五月全厂缺勤最高达到百分之十点八,其中女工占百分之七十四。(11)《国营上海第十二棉纺厂职工宿舍托儿站》,上海市档案馆藏,档号:C1-2-1787-101。
这样的情况十分普遍,甚至出现了部分女工因孩子无处寄托而被迫脱离生产岗位的现象。显然,做好儿童保育工作,一定程度上能使父母积极生产,成为保证五年计划胜利完成的一个重要条件。但资源分配必须兼顾国家利益、集体利益和个人利益。“一五”计划是以大力发展国家重工业为中心的五年计划,而发展重工业,需要长期投入大量的建设资金,“必须依靠国民经济内部首先是工业内部的积累”(12)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建国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4册,中央文献出版社1993年版,第712页。,“增产节约,勤俭建国”遂成为“发展社会主义经济、扩大社会主义积累的基本方法”。(13)薄一波:《关于1956年度国民经济计划的执行结果和1957年度国民经济计划草案的报告 1957年7月1日在第一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第四次会议上(之三)》,《人民日报》1957年7月2日,第3版。从国家利益出发,国家必须聚集一切可能积累的资金投入生产建设,遂明确表态不会将大量的财力、物力用来修建、扩建过多的正规形式的公立托儿所、幼儿园。(14)《提倡小型的日间托儿所、幼儿园》,《人民日报》1955年8月5日,第1版。国营企业的内部积累,是国家工业化的主要资金来源,同时,国营企业还是资金分配和使用的主要部门。因此,国营企业必须“消除掉一切多余的开支和不适当的非生产的开支,不能容许任何微小的浪费”。(15)李富春:《中华人民共和国发展国民经济的第一个五年计划( 1953—1957) 》,人民出版社1955年版,第152页。实际上,“几年来各厂矿企业因托儿所开支过大的情况相当普遍,有的单位竟占福利费的90%以上。这是造成福利费超支的重要原因之一。”(16)工人出版社编:《中国工会第八次全国代表大会纪念刊》,工人出版社1958年版,第132页。仅上海纺织管理局1952年至1954年工厂托儿所的基本建设费和经常费就达238万多元,折合黄金2.4万多两,折合面粉30万担,折合布匹8.5万匹。(17)《杨之华同志在全国工会厂矿企业托儿所工作会议上的总结发言》,上海市档案馆藏,档号:C1-2-1785-112。就上海某个工厂托儿所而言,仅营养费常日班婴儿平均每名每月需3.5万元,日夜班婴儿平均每名每月需2.5万元,全托婴儿每月需5万元。(18)上海市总工会女工部:《三年来工厂托儿所总结(1949—1952)》,上海市档案馆藏,档号:C1-2-854-78。这里指新中国建立初期发行的人民币。1955年3月发行的第二套人民币1元等于第一套人民币1万元。开支之大,可见一斑。除开支过大,部分工厂托儿所还存在不同程度的浪费现象。如上海某厂托儿所有342名受托儿童,一年要添制新尿布1.2万块,需用龙头细布189匹,约值5400元,平均每个孩子一年要用35块新尿布。而工作制度健全并注意节约的工厂托儿所,每年每个孩子平均只用7块尿布。(19)上海市工会联合会女工部编:《怎样办好工厂托儿所——国营上海第一棉纺织厂等厂托儿所工作经验介绍》,上海人民出版社1955年版,第2页。从企业利益出发,作为非生产性开支的工厂托儿所自然应该缩减。
那么,新生人民政权又该如何低成本地解决好这个攸关国家工业化的难题呢?显然,解决女工孩子出工厂托儿所后的抚养问题,仅靠企业行政的力量是不够的,必须发动群众,将群众的力量和企业行政的力量结合起来。中国共产党是善于从党的历史经验中寻求解决现实问题的法宝的。从历史经验来看,群众是乐于用团结互助的办法,在没有钱或钱很少的情况下解决好自己的困难。当抗美援朝保家卫国运动开展后,受制于以生产建设为中心的国家建设环境与捉襟见肘的政府财政,国家倡导依靠职工家属群众力量增进妇婴福利。考虑到“家属工作的中心工作是妇女工作”(20)《加强工会女工工作 工人日报社论摘要》,《人民日报》1950年9月4日,第2版。,1950年8月的第一次全国女工工作会议正式将职工家属工作确定为工会的重要工作和女工部的主管业务,折射出集体主义生产体制中的性别化分工。在这次会议上,中华全国总工会女工部副部长杨之华建议今后的妇婴福利工作可以考虑“采用多种多样的办法,组织女工或家属职工带孩子等解决她们的困难”。(21)中华全国总工会女职工部编:《女职工工作实用手册》,海洋出版社1989年版,第189页。因职工家属的性别意涵,次月,全国妇联副主席邓颖超在中华全国民主妇女联合会第三次执行委员会扩大会议上,首次将“工人家属”与“女职工”相提并论为城市两大妇女群体,视工人家属工作为城市妇女工作的重要组成部分。(22)《关于城市妇女工作的几个问题 全国民主妇女联合会副主席邓颖超在该会第三次执委扩大会议上的报告》,《人民日报》1950年10月12日,第1版。为更好解决女工托儿问题,1950年底,全国总工会和全国民主妇联共同提出“因地制宜、因陋就简、依靠群众力量,创办多种多样形式托儿组织”的方针(23)《普遍举办家属托儿站》,《中国纺织工人》1956年第6期。,提倡依靠职工家属群众的力量创办简便工厂托儿组织。至于职工家属该以什么方法创办,1951年10月,中华全国总工会副主席李立三给予了明确的答复,“家属要办一个托儿所,要靠工厂补助是不行的,只有大家用团结互助的办法自己解决。”(24)中华全国总工会女工部编:《全国职工家属工作会议资料汇编》,工人出版社1951年版,第9页。
遵照上述各项指示,从1951年底开始,上海少数工厂之基层工会及家属委员会在妇联的协助下开始动员职工家属在职工聚居的地区创办简便托儿站,收托产业女工出工厂托儿所后的孩子。如1951年底国棉十六厂家属委员会筹备委员会在工会的号召下发动了40多名家属借用一块小黑板和其他简单设备在工房里办起了托儿站,收容了80多名3至6岁的孩子。(25)《国棉十六厂工房办了托儿站》,《劳动报》1951年12月19日,第3版。截至1951年11月29日,上海工厂区托儿站已有4个(26)王岑:《上海组织地域性托儿站经验介绍》,《光明日报》1951年11月29日,第3版。,收托了产业女工1岁半至6岁的孩子180名;至1952年5月30日,上海民办公助的工房托儿站、里弄托儿站等群众性托儿站已发展到40余处。(27)《上海工人儿童保健事业发展迅速 市人民政府正计划在新工人区大量创办新型的托儿所和子弟学校》,《光明日报》1952年5月30日,第3版。工房托儿站里的工作人员几乎都是从职工家属中选出来后经过训练的,她们大都是津贴个人生活费,有的义务性质,最多的月支60个折实单位。此外,行政补助费用也比工厂托儿所的更低。如1957年,北京北蜂窝职工宿舍托儿站平均每月收托95名儿童,该年1至10月行政上共补助1967元,平均每月给每名儿童补助2.07元。其托儿所平均每月收托儿童181名,仅1至9月行政就补助了36161元,平均每月给每名儿童补助22.2元,是托儿站的10.7倍。(28)工人出版社编:《中国工会第八次全国代表大会纪念刊》,第133页。质言之,办1个工厂托儿所的钱至少可以办10个托儿站。正如上海市总工会女工部所总结的那样,工房托儿站“可以靠近孩子的家,接送方便;无论开办费与经常费都比全托节省得多;工作人员还可以发动家属来帮助,普遍发动组织起来推广可以解决很多产业女工的幼儿照顾问题”(29)《上海市工厂托儿所组织的一般调查和开展今后工作意见》,上海市档案馆藏,档号:C1-2-854-2。,有力地保证了生产任务的完成。因此,以上海国棉第十六厂工房托儿站为代表的“上海经验”得到国家的认可与表扬。(30)《在发展中的厂矿儿童福利工作》,《人民日报》1952年5月30日,第3版。
综上,为适应国家工业化的需要,在上海等工业城市普遍推广依靠职工家属创办工房托儿站的经验,利用职工家属半义务性质的劳动来处理工厂企业再生产领域的职能,无疑是“一五”期间适当解决女职工出工厂托儿所后的子女照料问题的最佳政策选择。
1952年11月5日,《人民日报》对读者来信反映的妇女托儿问题给予了回应,批判了“办托儿所一定要人民政府或有关方面出钱、拨房子、派干部”的依赖思想,认为正是这种依赖思想延误了托儿问题的解决,并以上海、东北、武汉等地的工厂依靠群众自办托儿站成功解决部分女工托儿问题的典型事例对广大干部和群众进行教育,要求他们贯彻实事求是和依靠群众的方针解决劳动妇女抚育儿童的问题。(31)《贯彻实事求是和依靠群众的方针解决劳动妇女抚育儿童的问题》,《人民日报》1952年11月5日,第6版。这就为“一五”计划期间工房托儿站的进一步发展指明了方向。此后,经过抗美援朝、“三反”“五反”等全民性爱国主义意识形态教育后政治觉悟已有了极大提高的职工家属积极分子们纷纷响应国家号召,利用团结互助的办法支援国家克服建设中的困难,勤俭节约办托儿站:
某厂家属委员会的积极分子学习了总路线和宪法,懂得了照顾好职工生活,帮助职工解决家庭困难问题,也就是为社会主义建设出一分力。因此,她们便主动提出举办托儿站。有的愿意腾出自己的房子,有的愿意借出木板,有的自动报名来看孩子。工会重视了群众的这种积极性,和行政商量,决定由行政供给必要的设备——小床、草褥、玩具等。站内的经常开支和儿童入站所需的日常用具由家长自理。同时从生活困难户中挑选六名家属当保育员。就这样把托儿站成立起来了,收托了二十七个孩子。(32)中华全国总工会女工部编:《妈妈们欢迎的托儿站和幼儿园》,工人出版社1956年版,第10、18、4—5、10页。
实际上,并不是所有职工家属的政治觉悟都如此高,部分职工家属在思想上仍有顾虑。如有些老年家属因为照顾了一辈子的孩子,不愿再带孩子;部分中年家属认为照顾自家孩子的负担已经过重了,没时间没精力看管其他家属的孩子;青年家属则认为托儿站保育员从事的仍然是照顾孩子的传统妇女的家务琐事,“没出息”。(33)中华全国总工会女工部编:《妈妈们欢迎的托儿站和幼儿园》,工人出版社1956年版,第10、18、4—5、10页。为打通职工家属思想,树立工作信心,在工房托儿站开办之前,各厂基层工会和家属委员会把国家利益、集体利益和个人利益融合起来,向家属群众说明当前工厂女职工托儿方面的困难和团结互助举办工房托儿站的意义,指出保育事业是社会主义建设不可缺少的一部分,鼓励家属群众向先进工作者学习(34)中华全国总工会女工部编:《妈妈们欢迎的托儿站和幼儿园》,工人出版社1956年版,第10、18、4—5、10页。,自动报名担任半义务性质的保育工作人员。经过这样的集体主义思想政治教育,职工家属们一般能建构起同舟共济的集体主义意识,“组织群众自己的力量举办家属托儿站,是目前解决这个问题的好办法,既能解决工人的困难,又不给国家增加太多的开支”。(35)中华全国总工会女工部编:《工会女工工作经验》,工人出版社1957年版,第57页。“帮助职工解决家庭困难问题,也就是为社会主义建设出一分力”(36)中华全国总工会女工部编:《妈妈们欢迎的托儿站和幼儿园》,工人出版社1956年版,第10、18、4—5、10页。通常会成为大家的共识,托儿站很快便能开办起来。
1953年6月1日,国营上海第十二棉纺织厂工房托儿站即在行政拨经费、工会订计划、家属委员会出干部三方面共同努力下办起来了:
家属委员会副主任张子余,已是五十开外的人了,可是对筹备托儿所工作却非常热心。他每天从厂房到托儿所来回要奔好几次,却一点也不感到辛苦。他一向爱护孩子,不论是他自己的孩子,或是别人家的孩子。他不止一次地抚摸着漆成绿油油的托儿站墙壁。他一次又一次亲手安放那些彩色小椅子,看摆成哪一种式样最适合儿童的需要。他经常与妇女会主任陈啸大、托儿站小组长李萍等讨论工作。在他们的热情筹备和妈妈们的支持下,托儿站于1953年6月1日正式开幕。(37)《国棉十二厂托儿站办起来了》,《文汇报》1953年6月1日,第2版。
1955年初,国营上海第十二棉纺织厂充分发动群众、依靠群众开办工房托儿站的经验作为典型在中华全国总工会主持召开的全国工会厂矿企业托儿所工作会议上交流发言,得到了与会代表们的一致认可。经验证明,群众的力量是无穷无尽的,只要各厂基层工会及家属委员会善于组织和发动群众力量,就能够使托儿事业向前发展,使更多女职工的孩子寄托问题得到解决。因此,该次会议确定此后厂矿企业托儿组织仍应在“为生产服务,为群众服务”的总方针下开展工作,并指示相关单位应有领导、有计划地发展工房托儿站。(38)中华全国总工会女工部编:《努力办好职工托儿所》,工人出版社1955年版,第18页。为了传达全总厂矿企业托儿所工作会议的精神,并明确领导关系,1955年5月16日至20日,上海市卫生局、上海市工会联合会、上海市民主妇联等联合召开了上海市工厂企业托儿所工作会议。该次会议根据全总通知的精神,结合上海市实际情况,在提高思想认识、明确托儿所工作重要性及目的性的基础上,充分肯定了工房托儿站的重要作用,提出今后上海市工厂企业托儿所工作方向之一,就是“根据需要与可能有领导有计划地努力发展多种多样形式的托儿组织,以适当满足过渡时期群众日益增长的需要。”(39)《上海市工厂企业托儿所工作总结报告》,上海市档案馆藏,档号:C1-2-1787-1。
上海市工厂企业托儿所工作会议后,上海的工房托儿站迎来了一次发展的高潮。1955年夏季农业合作化高潮到来后,许多从农村来的工人家属和保姆被动员回乡参加农业生产,因此保姆、奶妈和可以照顾家务的家属日益减少,很多女职工和个别男职工反映:“孩子、家务无人管,要求解决”。(40)《中国纺织工会上海市委员会关于上海纺织工厂女工中由于雇佣不到奶妈、保姆而产生一些疾苦的情况反映》,上海市档案馆藏,档号:C16-2-171。自1955年冬全国范围内开展扫盲运动后,党和政府要求工人能有较多的时间和精力来参加文化学习,提高技术,更多地为社会主义事业贡献自己的才能和智慧,工房托儿站更有了大力提倡、普遍举办的必要。因此,从1956年3月开始,以上海第十棉纺织厂工房托儿站为代表的旧工房托儿站在工会、行政及家属委员会的支持与帮助下,扩大了收托孩子的名额,放宽了孩子的年龄限制。同时,还根据工厂生产及家长们的需要调整了入站时间,使其跟女工母亲的上工时间保持一致,即便母亲上夜班,孩子也可以在托儿站全托一星期。(41)《想办法让纺织厂里的妈妈们安心工作和学习 三个托儿所、托儿站受到奖励》,《新民晚报》1956年4月4日,第4版。实际上,仅扩充原有工房托儿站显然无法切实解决问题。据国棉六厂、十五厂及申新九厂在1956年4月份的不完全统计,这3个单位有14个月至7岁的儿童7104人,其中寄托在工厂托儿所、工房托儿站及幼儿园的有1587名,占22.3%,寄养在乡下的有951名,占13.4%,其余4566名儿童都留在家里,占64.3%。以此来计算,上海纺织系统的149个厂就有1.78万多个孩子无法进入工厂托儿所或工房托儿站。(42)《托儿所(站)情况汇报》,上海市档案馆藏,档号:C16-2-171。有鉴于此,上海纺织工厂的职工家属们纷纷学习第十棉纺织厂工房托儿站的先进工作经验,计划在1956年第二季度内增办106个工房托儿站(43)《想办法让纺织厂里的妈妈们安心工作和学习 三个托儿所、托儿站受到奖励》,《新民晚报》1956年4月4日,第4版。,且将收托对象限定为本厂女职工及有特殊困难男职工家中确实无人照顾的子女。(44)《纺工沪(56)女字第2108号通知》,上海市档案馆藏,档号:C16-2-171。至1956年8月22日,上海纺织系统已有工房托儿站68所,收托女工之18个月至6岁的儿童4779名,有家属托儿工作人员306名。(45)《托儿所(站)情况汇报》,上海市档案馆藏,档号:C16-2-171。至该年年底,全市已有工房托儿站119个,收托了6000多名儿童(46)《女工工作积极分子会议开幕》,《新民晚报》1956年12月25日,第4版。,基本上在工人集中居住的工房内都有了托儿站的组织。(47)《工厂托儿站工作人员病产假等有关问题的暂行规定》,上海市档案馆藏,档号:C16-2-171。
从全国范围来看,至1956年底,全国由企业行政举办的工厂托儿所有8246处,收托儿童共计22.2万多人(48)范蓉:《厂矿托儿组织收托了三十多万职工子女 贯彻少花钱多办事的原则是托儿工作发展很快的重要原因》,《人民日报》1957年5月31日,第4版。,职工家属群众举办的工房托儿站、幼儿园有1774处,收托儿童总数达91830人。(49)《勤俭建国,勤俭持家 为社会主义建设贡献更大的力量 杨之华在全国职工家属代表会议上的报告摘要》,《人民日报》1957年6月5日,第3版。这些工房托儿站初步解决了部分女工孩子出托儿所后无人照看的问题,让女工能安心生产以保证完成或超额完成生产计划。(50)《纺工沪(56)女字第2108号通知》,上海市档案馆藏,档号:C16-2-171。例如国棉十九厂细纱间女工朱秀英,原来因为孩子吵闹,睡眠不好,每天总要出十两左右的白花。自从孩子进托儿站后,每天白花量竟减少到五两左右。又如国棉十二厂筒子间女工汤大妹,家里有五个孩子,因为人手少,孩子经常到马路上嬉闹,让她生产时不能安心,一放工就赶回家,什么活动也不参加。自从两个孩子送进托儿站后,她便很积极地工作,很快就成了一名党员。(51)《上海的工房托儿站》,《文汇报》1955年5月29日,第2版。因此,工房托儿站很受工人们欢迎,上海国棉十厂女工汤美英热烈地赞扬本厂工房托儿站,感慨自己终于“能一无牵挂地为完成五年计划贡献自己的一切力量了”。(52)上海市民主妇女联合会妇儿福利宣传教育部辑:《介绍几种小型简便的托儿组织》,上海文化出版社1956年版,第11页。
由上观之,“一五”期间,各厂职工家属通过团结互助形式开办的工房托儿站有效补充了工厂企业行政开办的正规托儿所的不足,是过渡时期工矿企业正规托儿所的重要辅助形式。
国营上海各纺织厂工房托儿站是群众自己热心办起来的社会公益事业,它不是工厂企业行政机构的一部分。其一次性开办经费及必要的设备多由行政和工会负担,而日常一切经费通常由托儿站自行解决,工会、行政每月补贴给站内每名儿童2到3元,其性质是民办公助。因此,工房托儿站的管理体制是一种群众自管模式,其运行则表现出低起点、低成本、低标准的特征。
区卫生科主管区卫生事业,家属群众成立工房托儿站前应向当地区卫生科办理登记手续,获其批准后方可成立。(53)《国营上海各厂工房托儿站组织暂行办法》,上海市档案馆藏,档号:C16-2-171。当地区卫生科、文教科、民主妇联对工房托儿站也有业务监督责任。区卫生科负责为托儿站的工作人员与所内儿童定期健康检查、营养调配、预防接种、传染病管理及清洁卫生等进行卫生业务领导,审查批准托儿站的成立、撤销等工作,负责托儿站工作人员短期培训之保健课程的讲授工作等。区文教科负责对托儿站的教养业务领导,组织业务学习等。区妇联负责向托儿站工作人员施行政治思想教育,进一步提高托儿站工作人员的政治觉悟。
1953年4月23日,中国妇女第二次全国代表大会通过的《关于今后全国妇女运动任务的决议》正式议决:“集中居住的职工家属工作,由工会负责。”(54)全国妇联办公厅:《中华全国妇女联合会四十年(1949—1989)》,中国妇女出版社1991年版,第530页。因此,上海纺织系统各厂基层工会是工房托儿站的法定主办单位,负责的事项主要有:(1)推动家属委员会发动工厂职工家属群众成立工房托儿站;(2)负责拟订成立托儿站的全面计划,审查新成立的托儿站,并报中央纺织工业部华东纺织管理局备查;(3)努力取得党和行政领导上的支持,找有关方面(如行政)商量解决托儿站管理委员会对托儿站日常管理工作中不能解决的比较大的问题;(4)帮助托儿站建立正常的业务和工作制度,并有计划地检查托儿站的日常工作,关注托儿站工作人员的生活和思想情况,有计划地培养她们成为专门的保育人才。(55)《国营上海各厂工房托儿站组织暂行办法》,上海市档案馆藏,档号:C16-2-171。
实际上,当时各厂基层工会通常只是承担着建设工房托儿站的领导作用。工会一般指定工作责任心较强、在群众中有威信的家属委员兼任托儿站站长,负责具体领导托儿站工作。为了加强对工房托儿站的领导,各厂基层工会往往将托儿站工作人员及家长聚集起来召开大会,选出由工会、行政、家属委员会、家长代表等任管理委员,并由工会女工委员任主任委员的托儿站管理委员会,使其负责托儿站的日常工作。托儿站管理委员会每月开一次会议,商讨托儿站的重大问题。各委员都有明确的分工:如有的委员帮助托儿站管理伙食,定期公布伙食账目;有的负责组织家长与保育员的联系会议,调解家长与保育员之间某些误会或纠纷;有的负责站内的宣传鼓动工作,宣传保育知识;有的委员专门负责发动家长在每个星期轮流协助托儿站大扫除。(56)中华全国总工会女工部编:《妈妈们欢迎的托儿站和幼儿园》,第11页。
托儿站管理委员会领导下的保育工作人员更是直接参与托儿站各项日常工作,发挥了重要作用。她们都是职工家属中愿意为群众服务、热爱保育工作的积极分子,其参加托儿站工作是半义务性质的。尽管如此,在具体工作中,家属保育工作人员仍能超越家庭,以主人翁的态度把办好托儿站作为自己的事情,团结互助,努力克服困难:
(国营上海第十二棉纺织厂工房托儿站——引者注)开办不久,了解到有些家长中午接送孩子有困难,同时孩子中午回家还扰乱女工的睡眠。经过研究决定中午供给孩子吃一顿午饭(每月收三元伙食费)。可是托儿站设备差,连盛米、盛油的东西都没有。如果要添置这些东西,又得花不少钱。为了节约经费,大家就想办法,从自己家里带来盛米箱、玻璃瓶和提水的铅桶……大家七拼八凑把东西预备好了。但是问题又来了,谁来做饭呢?经过大伙儿商量,决定用互助合作的办法来克服困难,上午清洁工做饭,保育员轮流代替清洁工倒便盆、拖地板、揩窗子。这样困难就暂时克服了。(57)《国营上海第十二棉纺织厂是怎样举办职工宿舍托儿站的》,上海市档案馆藏,档号:C1-2-1787-254。
像这样在工作中不计时间和待遇,努力克服困难,主动为托儿站想办法创造条件的家属保育员还有很多。如国棉十二厂工房托儿站的工作人员李萍等为了照顾妈妈们生产工作的便利,星期日经常不休息,还到厂门口和家里接送孩子。达丰纱厂工房托儿站的工作人员在很长时间内都是尽义务,站长许静波为了节约经费,经常从家里拿用具到站里来用。(58)《上海的工房托儿站》,《文汇报》1955年5月29日,第2版。第十三修理工厂家属托儿站之所以能运行下去,也是依靠了积极分子保育员。(59)《第十三修理工厂家属托儿站工作总结》,上海市档案馆藏,档号:C14-2-30-124。
综上,“一五”期间,国营上海各纺织厂工房托儿站形成了政府卫生部门、文教部门及妇联等实施业务监督,各厂基层工会为领导主体,托儿站管理委员会为实际执行者的群众自管模式。在这种管理模式里,国家虽为托儿站提供了制度设计、政策支持与政治承认,但不是主导力量;各厂基层工会是党联系职工群众的桥梁和纽带,也是“基层地方创造、培育与践行集体主义的组织载体”;(60)徐明强、宋少鹏:《集体互助与妇女解放——北京地区街道托幼机构的兴起(1954—1957)》,《妇女研究论丛》2018年第3期。职工家属积极分子则直接参与到工房托儿站的建设、管理之中,成为工厂企业集体托儿福利事业的主要承担者。
群众自管模式决定了工房托儿站在实际运行中,必然会出现低起点、低成本、低标准的显著特点。
1.对保育工作人员的要求低。工房托儿站工作人员的工作,被定义为群众组织的半义务性质的劳动,所有托儿站工作人员与厂行政不发生雇佣关系。她们每月可拿的报酬,一般有15至17元,较高的可拿20元左右,个别的只有11至15元,且概不供给膳宿(61)《请示报告(关于上海纺织厂工房托儿站问题)》,上海市档案馆藏,档号:C16-2-171。,相当于社会平均水平。在这样的情况下,对家属保育工作人员的要求自然不能过高,且不强调须具备专业的科学育儿知识。如1956年中央纺织工业部华东纺织管理局修订的《国营上海工厂工房托儿站组织暂行办法》中明确规定:“托儿站工作人员可由家属委员会选拔本工房内没有职业的家属积极份子担任,除负责人(即可兼教师工作的托儿站站长——引者注)须具有小学程度外,其他工作人员须对工作负责,并有为群众服务的热情,不应要求文化水平,惟须经过体格健康检查无传染性疾病者。”(62)《国营上海工厂工房托儿站组织暂行办法》,上海市档案馆藏,档号:C16-2-171。具体到实践层面,家属委员会一般按照觉悟程度高、家务负担轻、家庭生活困难、愿意为群众服务、热爱保育事业、本人无传染病等标准,挑选职工家属积极分子担任托儿站保育工作人员。
2.房子狭小,设备简单。托儿站的房子多采用能利用就利用、能借就借的办法解决。很多托儿站是家属群众自己动手将工房里的旧仓库、破屋等修理、粉刷、改进而成的。如上海三民帆布厂家属群众将职工宿舍闲置房子的墙壁粉刷一新,添置一些简单的设备,只花100多元钱便建立了一个小型托儿站。(63)范蓉:《厂矿托儿组织收托了三十多万职工子女 贯彻少花钱多办事的原则是托儿工作发展很快的重要原因》,《人民日报》1957年5月31日,第4版。此外,托儿站的“房子都很狭小,没有玩的地方”。(64)王岑:《上海组织地域性托儿站经验介绍》,《光明日报》1951年11月29日,第3版。如国营上海第十二棉纺织厂工房托儿站62名儿童拥挤在两间房子里。(65)《国营上海第十二棉纺织厂是怎样举办职工宿舍托儿站的》,上海市档案馆藏,档号:C1-2-1787-254。托儿站的设备,一般采用利用废物、孩子自带、群众赠送的办法解决。玩具则鼓励家属保育员自己制作,这样既可解决收托儿童缺乏玩具的问题,也符合节约要求。上海国棉十厂工房托儿站站长刘亚琴和保育员们即利用废物为孩子们做了小火车、小飞机、小卡车等数十种玩具。(66)《上海的工房托儿站》,《文汇报》1955年5月29日,第2版。
3.收费低。托儿站的收费通常是以尽量节约、不给工人增加太大负担为原则。1954年8月前,国营上海第十二棉纺织厂工房托儿站采取包中饭制度,每月收费6元。由于女工反映经济压力大负担不起,包饭制遂被取消,同时将包中饭孩子的费用从6元降到5元,不包中饭的只收费2.5元。(67)《国营上海第十二棉纺织厂是怎样举办职工宿舍托儿站的》,上海市档案馆藏,档号:C1-2-1787-254。而这笔支出在当地普通家庭月收入中所占的比例较低,几乎不会给女工产生经济压力。因此,托儿女工薛金红很高兴地说:“托儿站阿姨真是处处体贴我们,过去收费大,我放一个孩子一月要六元,现在改为二元五角,我放两个孩子也不过五元。”(68)上海市工会联合会女工部编:《怎样办好工厂托儿所——国营上海第一棉纺织厂等厂托儿所工作经验介绍》,第30—31页。上海国棉七厂工房托儿站收费也很低,每个孩子除了每月缴1.1元保教费外,另外缴0.5到0.7元的水果点心费。如果在站内吃饭,按政府规定的标准缴米外,每顿菜钱只需缴5分钱。虽然收费很低,但家属保育工作人员会精打细算,总想办法给孩子买有营养的食物。因此,在站内吃饭的孩子,胃口都很好。(69)上海市民主妇女联合会妇儿福利宣传教育部辑:《介绍几种小型简便的托儿组织》,第11页。
综上,上海的工房托儿站是一种群众自办自管的社会主义集体福利事业的群众性组织,是职工家属群众用集体主义精神培育工人阶级后代的场所。其实际运行则处于低起点、低成本、低标准的状态。
新中国成立初期,办工房托儿站是女工较多的工厂,职工家属群众集体主义精神的一种最集中的表现。工房托儿站是时代的产物,随时代的变化而有增有减。1956年,社会主义改造基本完成之后,国家逐步建立起以企事业单位制的管理体制为主,以街道制、人民公社制等基层管理体制为辅的社会治理模式,“将全社会都纳入各种各样的‘单位’的管理之下,并以单位作为最基本的社会调控单元和资源分配单元”。(70)丁茂战主编:《我国政府社会治理制度改革研究》,中国经济出版社2009年版,第12页。此后,工房托儿站依托单位制下的职工宿舍继续向前发展。1958年随着工业生产大跃进,上海工厂企业女职工由1957年的40.3万人增加到46.6万人,工房托儿站也相应发展到140多个。但自1959年里弄托儿站得到广泛发展以后,有50%左右的工房托儿站划归了地区领导(71)《上海市人委关于工房托儿站划归地区领导的通知》,上海市档案馆藏,档号:B134-6-1453。,部分工房托儿站被撤销。(72)《为处理工会托儿站撤销后的工作人员函》,上海市档案馆藏,档号:B134-6-286-46。随着企业精减职工、计划生育工作加强以及里弄托儿站收托儿童不足等新情况的发生,自1963年下半年以后,上海工房托儿站入托儿童显著减少,上海市政府有关部门遂对部分工房托儿站进行了撤并。(73)《上海市总工会女工部关于工房托儿站问题的调查和处理意见》,上海市档案馆藏,档号:C1-2-4774。1966年4月,上海市人民委员会又以多数工房托儿站长期处于亏欠状态为由要求各工厂企业全面整顿仅有的32个工房托儿站,使其逐步划归地区统一领导管理,并撤销、合并一部分托儿站。“文化大革命”开始后,工房托儿站的数量继续下降。1990年代中期后,国有企业遵循市场规律逐渐建立起现代企业制度,工厂企业单位剥离了修建职工宿舍、提供托儿福利等社会职能。单位制的远去,使职工家属当年用半义务劳动支援国家工业化建设的历史贡献被淹没了。重拾历史记忆、书写历史人物,除了唤起人们对她们的追思外,更重要的是能从历史经验中寻找有利于解决现实问题的思路。
正如前文所述,职工家属秉持团结互助精神举办的工房托儿站,不仅提高了女工的生产效率、减轻了国家和女工们的经济负担,为国家工业化作出了一定贡献,而且有着妇女解放的重要意涵。
妇女解放是人类解放的一部分。新中国的成立,为实现妇女的彻底解放创造了根本条件。正如列宁所言,“只要妇女忙于家务,她们的地位就不免要受到限制。要彻底解放妇女,要使她们同男子真正平等,就必须有公共经济,必须让妇女参加共同的生产劳动。这样,妇女才会和男子处于同等地位。”(74)《列宁全集》第37卷,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194、21页。然而,妇女毕竟是捆绑了家庭责任的性别身份,抚育孩子又被认为是母亲义不容辞的责任,因此,就如何将妇女从抚育孩子之类的家务劳动中解放出来,列宁强调正是公共食堂、托儿所和幼儿园“在实际上能够解放妇女,减少和消除她们在社会生产和社会生活中的作用方面同男子的不平等”。(75)《列宁全集》第37卷,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194、21页。可见,在马克思主义妇女解放理论中,妇女参加生产劳动和儿童的公共养育共同构成了妇女解放的基本要求。参加社会劳动,是妇女解放的先决条件,而儿童照料的社会化则是妇女解放的重要内容。如果没有大量优秀的家属保育工作人员来提供儿童照料服务,许多女职工便不能从照顾孩子的牵累中真正解放出来。另一方面,女职工子女照料社会化的迫切需要,也为职工家属提供了妇女解放的先决条件——参加社会劳动的机会,使其借助公共劳动重回社会生产领域。尽管工房托儿站工作人员的劳动内容仍然是照料孩子的传统妇女琐事,但其劳动的性质、方式和意义皆发生了变化。所从事的劳动是为建设社会主义的劳动者(女职工)提供儿童保育服务的服务型劳动,其劳动具有了集体主义的性质与意义。劳动实现的空间,也从家庭私域延伸到工人阶级集中居住的工房。在劳动光荣的社会氛围下,担任工房托儿站的保育工作人员就意味着,她们不再是依靠男工生活的“寄生虫”,而是光荣的社会主义服务型劳动者,其社会主义劳动主体的身份得到了确认。
妇女解放还要依靠妇女自身的奋斗。在党和工会的教育下,职工家属保育工作人员的集体主义思想逐步建立和增强,她们积极响应党的增产节约、勤俭建国的号召,把她们的力量和智慧贡献给了社会主义托儿事业。她们通过邻里之间的团结互助建立起一种相互关怀、阶级友爱的新的社会关系和社会风气,解决了许多工人家庭的托儿困难,帮助厂矿提高了出勤率,为国家工业化贡献了自己的力量,也赢得了社会各界的认同与赞扬。如上海国棉七厂许多有孩子的女工都对厂里的工房托儿站赞不绝口:“我们的托儿站真好,不论我们做日班、夜班,孩子都能放在站里,使我们能安心生产。”(76)上海市民主妇女联合会妇儿福利宣传教育部辑:《介绍几种小型简便的托儿组织》,第9页。同时,她们也用自己的劳动让工会重视并承认了她们的重要作用。1952年5月30日,中华全国总工会女工部在《人民日报》上介绍上海国营棉纺第十六厂工房托儿站,肯定该站职工家属托儿工作人员“使作夜班的妈妈能在白天安静地睡觉”(77)《在发展中的厂矿儿童福利工作》,《人民日报》1952年5月30日,第3版。,鼓励广大职工家属向她们学习。社会主义新中国的政治“是一种承认政治”,哪种“群体的代表能够参加人民代表大会,意味着承认了这个群体在政治共同体中的成员资格”。(78)宋少鹏:《集体主义时期工矿企业里的家属工作和家属劳动》,《学海》2013年第2期。部分职工家属在党和人民的教育下成长为优秀保育工作者,有的还被选为市人民代表大会代表。(79)《托儿事业在工矿企业中发展很大》,《文汇报》1955年3月3日,第1版。1954年,沈阳五二工厂工会家属委员会委员高凤琴即凭借带领互助组不花公家一个钱办起托儿站等光荣事迹被选为人大代表参加了第一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第一次会议(80)《一百四十七位女代表》,《人民日报》1954年9月21日,第6版。,这就表明了国家对“职工家属”政治主体身份的承认。1957年6月,多名家属托儿站模范保育员作为代表参加了第一次全国职工家属代表大会,并在会上介绍了举办托儿站的经验。(81)《贯彻“五好”勤俭持家 为社会主义服务 全国职工家属代表会议开幕》,《人民日报》1957年6月5日,第1版。在这次大会开幕前,中华全国总工会主席赖若愚掷地有声地说:“职工家属是工人阶级的一部分”(82)中华全国总工会女工部编:《全国职工家属代表会议主要文件》,工人出版社1957年版,第94页。,此后他在每次重要发言中都会强调这句话。(83)杨之华:《赖若愚同志永远活着》,《工人日报》1958年5月24日,第1版。
综上,“一五”期间,包括工房托儿站家属保育工作人员在内的职工家属群众在党和人民政府的领导下,凭借自己的劳动与付出,确立了职工家属的社会主义劳动主体、政治主体和工人阶级主体的身份及地位,其解放程度同传统社会的家庭劳动相比已经发生了质的变化。
从性别视角来看,劳动力再生产的方式,是衡量性别平等与否的重要标尺。在市场经济社会里,生产企业对再生产领域职责的制度性解除,使得原本在集体主义时期已经获得了社会主体地位的职工家属为了调适生产与再生产之间的角色紧张状态,不得不重返家庭承担起照顾孩子的责任。儿童照料责任由社会化回归到传统的女性化、家庭化,这直接导致了人力资源的性别差异、社会观念偏见和性别歧视等现象的存在,抑制了女性生育意愿的同时,也影响了女性的职业发展。国家三胎生育政策全面放开后,孩子3岁前的抚养照顾更是成为困囿双职工家庭的难题。国内调查显示,婴幼儿无人照料是造成很多家庭“想生而不敢生”的一个重要阻碍因素,有专家认为“其根源在于社会普惠托育服务体系的不健全”。(84)白剑峰:《以人口均衡发展推进中国式现代化——访中国人民大学人口与发展研究中心副主任宋健》,《人民日报》2023年5月25日,第14版。2023年5月5日下午,中共中央总书记、国家主席、中央军委主席、中央财经委员会主任习近平主持召开二十届中央财经委员会第一次会议,该会议也强调“要建立健全生育支持政策体系,大力发展普惠托育服务体系,显著减轻家庭生育养育教育负担,推动建设生育友好型社会,促进人口长期均衡发展。”(85)《习近平主持召开二十届中央财经委员会第一次会议强调 加快建设以实体经济为支撑的现代化产业体系 以人口高质量发展支撑中国式现代化 李强蔡奇丁薛祥出席》,《人民日报》2023年5月6日,第1版。既然如此,借鉴历史经验,将“制度信任”与基于熟人情感关系而形成的“人格信任”相结合,通过群体内部的团结互助提供集体托儿福利,仍不失为一种值得考虑的解决幼有所育的可能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