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风雪
摘 要:熊十力在《读经示要》中用相当篇幅诠释了《儒行》这篇儒家经典,并认为其思想贯穿群经,以此为起点读经,可改变当世士人的弊病,为救世治世打下基础。但现有的研究中对其《儒行》注疏中所体现的经世思想关注较少。熊氏通过自己的诠释,认为儒者非为柔弱之徒而应是勇猛精进之士,且常怀治世之心和报国之志,进德修业以造就儒者自立、刚毅的自信性格,使儒者在出仕为官之时能做到忘怀荣利、举贤援能、居安思危而有利天下,未仕居家之时亦可明职清分,助教乡里,辅助治化。突显儒者无论治世还是乱世都应以天下为己任的担当精神。
关键词:熊十力;《儒行》;经世
中图分类号:B259.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1502(2019)04-0070-09
《儒行》同见于《礼记》第四十一篇和《孔子家语》第五篇,在《孔子家语》中名为《儒行解》,与《礼记·儒行》大同小异,并无思想上的差异。但历代学者对其看法却千差万别。程颐对其十分排斥:“《儒行》之篇,全无义理。如后世游说之士,所谓夸大之说。观孔子平日语言,有如是者否?”[1]断然否定其为孔子所说。吕大临亦言:“此篇之说,有矜大胜人之气,少雍容深厚之风,似与不知者力争于一旦。窃意末世儒者,将以自尊其教,有道者不为也。”[2]吕氏也认为此篇非孔子言语,而是后世儒者为维护儒家地位而发,意在向不明儒家思想之人阐述儒家思想。但他并未对《儒行》的价值全盘否定,而是认为儒者能依此行事,仍“不愧于为儒”。朱熹认为该篇“非圣人之书,乃战国贤士为之”[3],与吕大临态度相似。明末大儒王夫之则认为:“《儒行》一篇,词旨夸诞,略与东方朔、扬雄俳谐之言相似……于《戴记》四十九篇之中,独为疵戾,而不足与《五经》之教相为并列。”[4]简言之,宋元明清的大部分学者,态度基本相似,均认为《儒行》并非孔子所言,程颐、王夫之等人甚至全盘否定。正因为如此,“《儒行篇》自昔罕有注意者”[5],直到明清之际的黄道周和民国的章太炎、熊十力等人才力排众议,宣扬《儒行》。黄道周作《儒行集传》,肯定该篇的价值。章太炎认为应着力提倡《儒行》,激发人们的“豪气”,从而“起痿痹, 振罢软”。熊十力对《儒行》亦十分重视。他说:“经旨广博,《大学》为之总括。三纲八目,范围天地,乾坤可毁,此理不易。续述《儒行》,皆人生之至正至常,不可不力践者。”[5]691将《儒行》提升到了与《大学》相同的高度,认为二者互为表里,只有“敦笃践履,以究于尽性至命。通智慧、道德、生活而为一,始可云真学问”[5]691,才可“以为来者劝”。本文通过对熊氏和前人的注疏进行比较,从下面四个方面探讨其经世思想,以求教于方家。
一、进德修业、期达治世
在熊十力看来,儒者不仅要有德、有才、有能,同时还需是刚毅、勇猛之人。因此,熊氏反对将儒者之“儒”训诂为“柔”,认为:“儒专守柔,即生许多弊病。西汉时,张禹、孔光阉然媚世,均由此故。然此非孔子意也。奇节伟行之提倡,《儒行》一篇,触处皆是,是则有知识而无志节者,亦未得袭取儒名也。”[5]675专讲“柔”,尽管有郑玄所说之“能安人”“能服人”的一面,却容易沦为“乡愿”而不自知,这样的人是不能称之为“儒”的。真正的儒者必须进德修业,通过强学、忠信、力行不断加强个人修养,然后待问、待举、待取,“以待物望之归”[5]676。熊氏还引用《荀子·非十二子》篇中的“士君子之所能不能为”来说明君子的自立,主要从“可贵、可信、可用、耻不修、耻不信、耻不能”实现“端然正己”而“不为物倾侧”,强调了修养的重要性。这是熊十力在注疏第一条“自立”时的态度,与前人的注疏并无多大区别。同时,熊十力还认识到进德修业并非一朝一夕之功,不仅要“夙夜强学”和“博学”,而且要平日间不断涵养,即笃行。所以他将“难得而易禄也”中的“难得”解释为“难得,言其进德修业,皆得力于难也”[5]678。难在何处?难就难在“孤陋寡闻,不足为学”[5]682,“一日不亲书册,则心神放逸”[5]686,须“庄敬日强”“求进不止”。另外,不仅“天下之大勇,亦必于日常所触险难处,涵养得来”[5]679,而且“一念偶尔悠忽,即中无主,而威重失”。所以进德之难就在于日日要涵养,时时须谨慎。
除此,熊十力还强调了在学习当中要“知服”。他在注疏“博学以知服”时说:
博学,则易自恃以轻人。须知,理道无穷,合古今中外学者之所得,其以测夫无穷者,终无几何。而我一人之学,虽博,又几何耶?前乎我者,有一长足以遗我,我受其恩,不敢不服。况其德慧纯备,发明至道,精思妙悟,创通物理者乎?并乎我者,例前可知。夫学愈博,而愈见理道无穷。择善而不容稍隘也。故云知服。知服者,知服善也。妙哉此一知字,人之不服善者,唯其无知故也[5]686。
首先,他明确世间知识无穷,我们应谦虚谨慎;其次,我们汲取了前人的智慧,故应服前贤,这一点与孔颖达“‘博学以知服者,谓广博学问,犹知服畏先代贤人,不以己之博学凌夸前贤也”[6]的解释相似;最后,博学更要择善而学,不可隘于自己所学而孤陋寡闻。可见,要成为真正的儒者需要不断的学习和进步,这样方可用之于世。所以,熊氏的侧重点在有待而不是无求。要言之,君子进德修业,目的在治世。这从他对“非时不见,不亦难得乎”的解释也可看出:
《易·乾》之初九“潜龙勿用”、则非时不见也。德未成,不可以教人。见未正,不可遽持之以号当世。乃至有所发明,而未经证实,不轻宣布。将改造治制,而群情未协,不可鲁莽以行破坏。皆非时不见义也。从来注家专就个人出处言,殊失经义[5]678。
按此,熊氏认为德未成、见未正则“勿用”,否则会误国误民,并直言,以前的注家都只讲个人修养,而未将个人修养与治世相结合,是他们“殊失经义”处。反言之,即熊氏认为德成,见正当用于“教人”与“号召当世”。因此,他在注释“夙夜强学以待问”时就说“言进德修业,可为人师”[5]676。并进一步指出,如果个人的见解没有经过实践的证明,也不可用于世,“改造治制”也要等时机成熟方可。与此相同,熊氏在解释第八条当中的“不敢以疑”时也说:“谓凡事必以己所信诸心者,进言于上。若己疑而不决,则得失未审,不敢以进也。”[5]680所以,进德修业当为己、为人、为世,经世之义昭然若揭,并明言“夙夜强学以待问,闻善以相告,见善以相告,即夫子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之旨。佛氏度众生之宏愿,亦同儒行”[5]689。而对“非时不见”的注释,孔颖达解释为“非明時则不见”[6]1581,孙希旦解释为“而其非时不见,若见为难得者,值其时又未尝不见也”[2]1402。两人均认为世治则仕,世乱则不仕。如此则缺少一种知其不可而为之的勇气与担当。而熊氏所强调的“非时”乃是从个人学业角度言,而非从世治世乱言,这样就将儒者之“勇”展现得淋漓尽致。
因此,熊氏认为儒者通过不间断的修养,才可实现容貌敬慎,言行中正,尤其是养其勇武之气。故他在解释第五条“特立”时完全不同于古今注家,他说:“搏猛引重诸语,或以为害于义理。吾意不然,儒兼任侠,其平居所以养其勇武者固如是。”[5]680熊十力跟章炳麟一样认为儒者应具有“侠”之意味,但他也不完全认同章氏的“儒侠”观,认为章氏之儒“坚苦慷慨,大抵高隐任侠二种,若然,则枯槁与尚气者皆能之。何足为儒?何可语于圣神参赞位育之盛?”[5]690因为,高隐者是“枯槁”之人,任侠者是“尚气”之人,此两者都无“参赞位育本领”,不可能像真正的儒者那样“夫百行一本于仁,自立身而推之辅世,细行不堕,大行不滞”[5]690。换言之,柔弱隐逸之士无治世之担当,任侠之士无治世之“仁”与“智”,“经世”之精神是“儒”之要义,“经世”之儒应具有“智、仁、勇”三达德①。
二、忘怀荣利,举贤援能
熊十力“儒者”当中的经世之义,还体现在他的义利观当中。他疏解“道途不争险易之利,冬夏不争阴阳之和”道:“不争利,不避患,须于平时日用起居之际,养得此精神。若平时无养,一旦临大变,必一无所守。而争利亡义,避患苟全,为鸟兽之归矣。”[5]677道途之险易、冬夏之阴阳均是平时小事,而不与人争,旨在养人“不争利,不避患”之精神。这样才可避免人在利益、祸患面前坚持操守,不争利亡义,不避患苟全。郑玄解为:“行不争道,止不选处,所以远斗讼”[6]1578。孔颖达疏为:“君子行道路,不与人争平易之地,而避险阻以利己也……冬温夏凉,是阴阳之和,处冬日暖处则暄,夏日阴处则凉。此并为世人所竞,唯儒者让而不争也。”[6]1581吕大临认为是:“不争险易,不争阴阳,己所不愿,弗施于人也。”[2]1401孙希旦则说是:“不争险易,不争阴阳,不妄与人争竞者,皆所以爱其死也。”[2]1401从以上四人的注疏来看,大意相同,均认为是儒者德行高尚,将利让与他人,防止斗讼以保全自己。这就与熊十力所表达的培养儒者不争利避患的精神有较大差异,没有表现出儒者大无畏的品行。因为儒者之“利”,非金玉、土地和多积,而是忠信、立义和多文。所以,熊氏将“易禄”之“易”解释为“轻略”“轻视”,而非前人的“难易”之易。这样,熊十力心中的儒者是重大义,轻己利,个人修德全为待时治世,儒者大公无私的品行得以完全彰显。接着解释“先劳而后禄,不亦易禄乎”一句时又说:“先后者,轻重义。劳者,自苦之谓。甘自苦而急于救世,禄利非所先也。”[5]678这就进一步展现了儒者以天下为己任的救世思想。在熊氏这里,儒者不再是受君主的贤愚、时事的好坏来决定自己是否出仕的清高之人,而是无论世事如何都无法动摇其治世、救世之心的仁者。因此,他把“非义不合,不亦难畜乎”一句疏释为:“奸雄之威势,不能夺其所守。群众之习尚,不能移其所志。是难畜也。”[5]678“难畜”就不再是孔颖达所解释的“无义则去”了,而是难夺其“志”了。“志”者为何?熊氏曾言:“革命不出于救世之仁心,仅以忿嫉之私,欲取而代之,则以暴易暴,而可成顺天应人之功哉!如是而自谓有志,实则此等意念,正是无志者迷妄之情。”[5]699可见,“志”乃救世之仁心,而不是私欲、私利。换言之,熊氏之“难畜”是指无论奸雄威势有多大,群众的习俗有多差都不能动摇儒者救世之决心。
理解了熊氏的“易禄”“难畜”之意,就可明其对“儒有上不臣天子,下不事诸侯,慎静而尚宽……虽分国,如锱铢。不臣不仕”等句的解释。他说:“慎静,则厌尘嚣,而难容物,故须尚宽。尚宽,非苟屈以顺人之情也,故外温而内强毅,不苟与人……寄迹世间,忘怀荣利。量超乎宇宙,德侔乎造化。” [5]686他在此强调不可只“慎静”,还应“尚宽”,即要保持自己内心所遵循的原则,坚持自己的操守,不离世间,忘记荣利。又说:
不臣天子,不事诸侯,虽分国,如锱铢,逍遥乎尘垢之外。几与浮屠比迹。此则儒之畸形也。然慎静尚宽,不舍人伦,要自异于趣寂之风,非时不见,而贵难得。其规模与识量,盖广远之极哉!见利不亏其义,劫以众,沮以兵,见死不更其守,可谓坚固炽然矣。谗谄之民,比党相危,而志不夺,犹将不忘百姓之病也。何其仁之至耶[5]689-690!
在这里,他首先批评那些因世事维艰而自我保全之人,认为他们是“儒之畸形”,真正的儒者应当慎静而尚宽,救国救民之心不息,而不可“苟屈以顺人之情”,遁世自保,这才是“仁之至”。换言之,儒者无论面临的时局有多难,百姓有多无知,对手有多强大,都应当胸怀救世之心,奋勇抗争。我们再将其与孔颖达等人的注疏进行对比就更清楚了。孔颖达说:“‘上不臣天子,伯夷、叔齐是也。‘下不事诸侯,长沮、桀溺是也。”[6]孙希旦亦言:“君臣之义,无所逃于天地之间,儒者非不臣天子也,枉其道则有所不臣矣。非不事诸侯也,枉其道则有所不事矣。不臣天子,不事诸侯,其心可谓慎静,其操可谓强毅矣。”[2]1407二者都表扬了儒者不同流合污的操守,但同样只强调个人的德行修养,而无熊氏所强调的那种临难而上的济世之志。
在熊氏看来,儒者的忘怀荣利还应有布施救贫之仁心,故在他阐述“分散者,仁之施也”一句时充分体现了这一点:
《正义》:“分散蓄积,而振贫穷,是仁之恩施。”财者,物所资以活命。财有限也,而资生者无穷。已蓄之多,则天下有丧其生者矣。故散财振物,仁道之大者也。佛重布施,以行其悲,亦此意。然儒者言治,必均天下之财。佛氏不谈治理,只就个人修行言。出世之教,异乎圣学也[5]688。
这一条的解释熊氏与前人的注疏没有太大区别,甚至还引用孔颖达的原文,但他同样没有只停留在儒者布施财物这个人的修养之上,而是将其与治世思想相联系,认为儒者治理国家应当考虑均贫富,使天下之人都能得以安居乐业,不为财物匮乏所扰。简言之,儒者之利当是群众之利和天下之利,这也是熊十力义利观的真正旨归。
正因为儒者具有忘怀荣利的大公之心,才能在为国选材上做到选贤援能,成物成己。熊十力对《儒行》“举贤援能”的阐述与前人并无大异。郑玄说:“‘君得其志者,君所欲为,贤臣成之。”孔颖达亦曰:“‘君得其志者,谓君任此儒者辅助其君,使君得其志意,所欲皆成,此儒者推贤达士无所求为,唯苟在利益国家,不於身上自求富贵也。”[6]1586孙希旦也说:“愚谓不求其报,不望所举者之报也。不求富贵,不求国家之赏也。盖荐贤以为国,而不以为私,此儒者举贤援能之心也。”[2]1406王夫之認为也是如此:“旧说所荐之贤者辅助其君得遂其志,亦略通。”[4]1462熊十力解释为:“不望报者,进贤非为私故……使国家得贤才,以行其志。”[5]682-683他们都认为儒者举贤援能非为个人私利,也不求有回报,只要有利于国家,亲人、朋友、敌人都要推举。
至于“任举”,熊十力对“爵位,相先……远,相致也”句的解释与前人相同,只对“儒有闻善以相告也,见善以相示也”的解释稍有不同。吕大临将其释义为:“为同其好恶也,故闻善相告,见善相示。”[2]1406他的“见善相示”有个前提,即对朋友当如此。而熊十力则解释为:“不私其所闻见之善道,必授诸人。成物所以成己也。佛氏誓愿度众生,亦此意。”[5]683根据语义,熊氏所相告、相示之对象就不仅仅是朋友,而是天下众生,愿天下人人皆为圣贤。这与其前面注疏“不祈土地,立义以为土地”是一脉相承的。他说:“人人能不求土地,而立义以为土地,则侵夺之思可熄。世界大同。”[5]677-678简言之,只有人人都为儒者,才可能实现真正的天下大同。这就使熊氏的视阈超出了朋友的限制,上升到了天下的格局,经世思想在此得到了更进一步的展现。
正因为此,熊十力对前人关于“举贤援能”“任举”二者关系的论述则存而不论。如孔颖达说:“此明儒者举任同类之属。前经‘举贤援能,谓疏远者;此经‘任举,谓亲近者也。”[6]1586吕大临说:“举贤援能,儒者所以待天下之士也。任举者,所以待其朋友而已……此任举朋友,加重于天下之士者,义有厚薄故也。”[2]1406两人意思相同,都认为举贤援能与任举是针对不同的对象而言,一个是疏,一个是亲。孔颖达等人均认为闻善相告,见善相示都与朋友有关,是加重于天下之人处。而熊十力则认为此是针对天下人而言,故特意与下文的“相先”“相待”“相致”分开阐述。
总之,熊十力认为儒者不仅有举贤援能,为国选材之职,还有成己成物,化育天下之责,其目的无他,唯利国利民而已。
三、修行为国,居安思危
在熊十力看来,《儒行》中饱含为国为民、居安思危的思想,主要表现在儒者的修行不是为了自己的私利,而是以天下为重,以苍生为念,个人之价值和意义全在为国为民做贡献。
首先来看“爱其死,以有待也。养其身,以有为也。其备豫有如此者”的注疏。孔颖达释为:
“爱其死以有待也”者,此解“不争”也。言爱死以待明时,养其身以有为也者,言养身为行道德也。“其豫备有如此”者,言儒者先行善道,豫防患害,有如此在诸事上也[6]1581。
孙希旦则说:
夫爱其死,非贪生也,盖以惩其血气之忿,而养其义理之勇,以待夫事之大者而争之也。养其身,非私其身也,盖以我之身乃民物之所讬命,故慎以养之,而将以大有为于世也[2]1401。
熊十力注疏道:
有待,有为,而后敢养身爱死。此非可伪托也,盖将予人以可征焉。冯道辈屈辱之爱死,隐逸自利之养身,辱生甚矣[5]677。
从以上三人的注疏来看,都认为儒者养生爱死非为己计,而为天下苍生计,即有待有为。然孔颖达的惜生爱死是为了“以待明时”,意即在乱世之时,应当努力修身,防止患害加身。孙希旦的爱死则明显表现为不可在小事上逞血气之勇,要将生命的价值发挥在大是大非之处,发挥在为国为民之处。熊十力则举了冯道这个反面教材,认为他是屈辱、自利之爱死,反证儒者为了国家百姓,虽死亦无憾。
熊十力对待生死的这种态度在《儒行》的注疏中随处可见。如他对“虽有暴政,不更其所”的解释为“暴乱之政,儒者必结合群策群力,以图改革。不以险难而更其志操也”[5]680,意即儒者不可因时局艰难而怕死不敢改革图强。他对“适弗逢世,上弗援,下弗推”意义的阐发也是如此:“儒者当昏乱之世,其志气上同于天。其前识,远烛未来,而知当世之所趋,孰为迷失道以亡,孰为开物成务而吉。其定力,则独挽颓流,而特立不惧。其大愿,则孤秉正学以烁群昏。百兽踯躅,而独为狮子吼。虽所之与世左,上弗援,下弗推,儒者身穷而道不穷也。”[5]681认为儒者在国危之时有独挽狂澜的操守和勇气,才是真正的“特立独行”。也就是说,熊氏心中的儒者当是具有大无畏精神的仁者,不管是治世还是乱世,儒者都应积极而作为,而非身处治世则积极用世,身处乱世则明哲保身之人,表现出一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担当精神。
正因为此,他认为儒者世治则居安思危,世乱则改革图强。因为“世治,则人情易耽逸乐,忘戒惧……深求当世之隐患与偏弊,而思矫之”[5]684。作为儒者,应当时刻警醒,不可沉溺享受,而因深察社会弊病,并矫正之。居安思危的思想还体现在要提防反动势力的反扑上。因此,他在注释“不临深以为高”时与郑玄等人仅就个人不可自贵、自满的解释完全不同,而是从个人修养方面上升到治世层面。如郑玄的注释为:“‘不临深而为高,临众不以己位尊自振贵也。”[6]1587孙希旦也解释为:“愚谓人臣之事君,虽功如伊、周,皆分之所当尽,无可以自高而自多也。苟临深为高,加少为多,则是自满假之心。”[2]1407两人均针对为人处事、个人德行处言。而熊十力则不然,他说:
天下有甚深之渊,谓潜伏之势力也。从来政治社会等等方面,当某种势力乘权,而弊或伏,則将有反动思想酝酿而未形。积久,则乘势者不戒,而弊日深。于是反动之势,益增盛而不可遏。故御世之大略,常思天下之利,或失之不均,而流极难挽。天下之巨祸,或伏于无形,或爆发可忧,故不可以我之足以临乎其深潜之势而制之,遂自居高,以为无患也。当思危,而求均平之道耳。郑玄以来,于此皆误解[5]683-684。
从中可以看出,认为儒者面对时局,应当时刻谨慎,且提防反动势力和反动思想的壮大,不可让其有可乘之机,以免酿成大错,同时还要思考“均平之道”,为百姓着想,这就完全是一种经世思想了。这也是熊氏直言郑玄以来的注家“皆误解”的原因。
世治如此,世乱则更需要儒者发挥革故鼎新的大无畏精神来“开物成务”了,他对“世乱不沮”申述道:
世乱,则人皆退沮。儒者早察乱源于无事之日,凡社会上经制之不平、政治上举措之大过,儒者皆详其理之所未当、势之所必趋、流极之必至于已甚。故当乱之已形,恒奋其大勇无所怖畏之精神,率群众以革故取新。《易》所谓“开物成务”是也。开者,开创。凡经济与政治种种度制,乃至群纪、信条以及器用,一切新发明、新创作,皆谓之“开物”。成务,则牒上而言新事物之创成也,故云“不沮”。若只独行,无所创辟于世,岂“不沮”之谓耶?郑玄以来皆误解[5]684-685。
熊氏认为儒者在世乱之时要洞察社会流弊,并对经济、政治等制度进行积极改革,而不是成为一个“只独行”之人。很明显,这是他对郑玄等人提出的批评。因为,郑玄的注为:“‘世乱不沮,不以道衰废坏己志也。”[6]1587孔颖达也是如此解释:“言世乱之时,道虽不行,亦不沮坏己之本志也。” [6]1587他们注重的还是个人涵养,即保持自己德行的高洁,不可同流合污,如此虽善,却少了一份经世济民之意。
熊十力不仅强调了儒者无论在任何时候都要以国为先,还突出了治世方法。在事君方面,儒者应有大局观和处事的灵活性。熊氏在理解“陈言而伏,静而正之,上弗知也,粗而翘之,又不急为也”就充分体现了这一点,他说:
儒者事君,以嘉谋嘉猷,密陈于君,而不洩于外,不自居功。古者君臣之义,犹朋友也。故相让善。夫以善与人,而不居善,此善之至高至直者也。静正者,儒者事君,将顺其美,匡救其恶,常在于未形也。……粗谓大事。若君于大事有过失,必翘举其过,相匡正也。不急为者,当俟机而言。勿激于义气,致成不可挽回之势也[5]683。
这里有三层意思。其一,事君之时有功不居功,让善不居善,这才是至善。事君本是为了国治民安,亦是儒者分内之事,所以不居功不居善是儒者应有的修养。其二,“顺美救恶”均应在“未形”之时,助成君主之美德和匡救君主之过错都要趁早。这样不仅可以使美德发扬光大而且可以做到防微杜渐。其三,不为君主掩过,但纠过不可意气用事,而要俟机而行,以免事情出现不可挽回之势。可见,熊十力认为儒者治世不可单凭“勇”,不可莽撞,而是要讲究方法和策略,事君的目的不是为了个人之清誉,而是为了百姓国家之利益。
在处理分歧方面,儒者应秉持大公原则并坚持和而不同。熊氏在解“不加少而加多”一句时说:
天下之是非,有时出于众好众恶,而确不背于大公之道者,则从多数为是,不可以少而抗多也。有时群众昏俗之盲动,反不若少数人独见之明,则不可恃多以加乎少。加者,有自处优势而抑彼之意,如“我不欲人之加诸我也”之“加”。郑玄以来,于此均误解[5]684。
在熊十力看来,当群众意见有分歧的时候,不论儒者是位于人数多的一方还是人数少的一方,都应坚持“大公之道”,而不应以人数之多少为蕲向,即不可以少抗多,自命清高,也不可以多欺少,有违大道。另外,对待政见不同者,儒者不应党同伐异。他疏释“同弗与”“异弗非也”两句时说:
此言治之不必同而后与也。夫喜与乎同者,则天下凶狡之徒,挟私以同乎我。有庸俗之辈,妄附以同乎我。则与同也,乃将我之所自持者,而尽丧焉,以成下流之归,可不戒乎?
学必观乎异,而后吾之知进。政必观乎异,而后吾之虑周。友必新乎异,而后吾之过有所闻、德有所立。夫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此吾儒发明天地间之公理,不可或违者也。验之一身,百骸五脏,彼此互异,而相资相通,以遂全体之生成。使其以异相非,则生命绝矣。推此而论思想与治化,执一,以责天下之同,而伐异唯恐不尽者,终违天地之生理,孟子所以恶夫执一也[5]685。
两者意思相同,意即对政见不同者也可相与,而不是对其排挤、打压。如果对同者与而异者非,不仅会使儒者“所自持者”尽丧,而且有违“天地之生理”,对治化有百害而无一益。所以,儒者应心胸宽广而不可狭隘,千万不可“执一”。
从上可知,儒者之生死观和居安思危,熊十力均从经世角度着眼,惜生爱死是为国,无论是身处治世还是乱世,儒者都要有担当。无论做任何事都要以国计民生为出发点和落脚点,不计个人私利。“古之所谓特立独行者,出乎其类,拔乎其萃,不与时风众势俱靡。常能包通万有,含弘光大。先天下而开其物,成其务者也。”[5]685-686儒者出仕任官当如前所述既要忘怀荣利、举贤援能,又要修行为国,居安思危。然而未仕居家,又要如何才能积极救世呢?
四、明职清分,助教乡里
在熊氏看来,儒者既要保持自己独立的人格,又要坚持自己的理想和操守,时刻不忘国事。出仕故当仁不让,一往无前;居家未仕亦应随时准备以待国君咨询,同时也要发挥自己作用,助教乡里,以敦教化。我们从其对《儒行》第八条“其仕有如此者”和第十六条“其尊让有如此者”的注疏中可见一斑。
熊十力对“其仕有如此者”注曰:“郑注:‘此言贫穷屈道,仕为小官也。案郑注说非是。此节尽言固穷高隐之儒,虽不任政,而国君时与咨询政事,必尽直道。仕本训学,不必入官之谓仕也。此言贫而乐学也。若为小官,则无由为上所答矣。”[5]681在这里,他否定了郑玄将“仕”训为“小官”,而是从《说文解字》,将“仕”训为“学”,强调儒者的“贫而乐学”,因为只有“乐学”才可在国君以国家大事咨询之时为其提供解决之道,才可为国效力。因此,他才处处表扬儒者这种身贫而经世之心不改的高尚品德,他感叹道:“若乃蓬户圭窦,并日而食,以自苦为极者,犹备邦君之询,弗忘当世之务。呜呼!仁矣哉!儒行也。” [5]690在他看来,儒者即使居无所,食无饱,上进之心不止,经国之志不改。所以孙致文也认为是此意,他说:“熊氏……將《儒行》此句中“仕”理解为‘学,应该只是藉经文而阐述大义。儒者无论在朝、在野,无时不心系百姓、关心国政,此便是熊氏此处所要揭示的大义。” [7]
我们再看熊氏对“尊让”条的申述。他把“不累长上,不闵有司”释为:“不累长上,长上谓乡党长老也,地方教化之事,与利弊诸端,皆长老主其计,儒者乡居,则赞助之。不以累长老也。不闵有司,闵,病也。有司,群吏也。儒者在乡,不私徒党以干涉吏事。澹台子羽非公事不至于邑宰之室是也。晚世缙绅,以资望豪于乡里,病有司,而苦细民,儒者不为也。”[5]687长上指的是乡党长老,承担地方教化之事之人,儒者寄居乡里,应当以身作则敬重尊长,并协助尊长教化乡民。同时不可结党营私干涉地方长官的行政事务,不可像近世的缙绅为了自己的声望和利益而给百姓带来困苦。所以他申述道:“乡居,则敬长以赞化。又善处吏民而各安其分。儒者行让以辅治理,仁之至也。尊而不让,则居亢以绝物,是不仁也。”[5]687这就更加明确了儒者未仕乡居明清自己的职分所在,仍不可忘记“赞化”百姓和辅助治理,只有这样才是“仁之至也”。这就与王夫之“‘累、‘闵皆病也,言无损于人也……此届立意鄙陋,文体俳谐,……其侮圣人之言益剧矣”[4]1465的评价相隔天渊。熊氏信膺二王,必熟知王夫之思想,然而仍作此解,还是为了强调儒者的经世之义。
结语
熊十力认为六经蕴含常道:“夫经之所明者,常道也。常道如何可废?”[5]578在熊氏看来,“道”即生生变易之道,可生天生地生人,且不可改易,故称为“常道”,治术亦不可违道,“是故通六经之旨,体道以立人极,官天地,府万物,成天下之大业”[5]580。并总结群经中的九大治义:一是仁以为体;二是格物為用;三是诚恕均平为经;四是随时更化为权;五是利用厚生本之正德;六是道政齐刑归于礼让;七是始乎以人治人;八是极于万物各得其所;九是终之以群龙无首。这就充分体现了他的德治理想。所以,读经非为博闻,而在体道,即“实现之”,成就大业。换言之,读经的目的不仅仅是为了增长知识,而在将知识运用于人生日用间,用在济世救民上。这也是他在讲完《大学》之后要续述《儒行》的原因,因为前者为“总括”,即体;后者为“不可不力践者”,即用,体用须臾不可离。体之用自然包含治世之用,熊十力通过对《儒行》篇的逐句注疏,不仅认为真儒者不是柔弱之徒,而是有担当的勇健之士,并且无时无刻关心国政,关心百姓。
熊氏对儒者当含经世之义的肯定与强调,不仅体现在《儒行》释义及《读经示要》一书中,在《原儒》等著作中亦随处可见,时刻强调儒者当精思力践,进德修业以为国为民。这在今天仍然有极其重要的意义。
注释:
①此处熊氏讲述儒者之柔与勇,台湾学者孙致文在《熊十力疏释〈礼记·儒行〉意义探析》一文中将熊氏与前人的注疏作了详细的对比,故不在此赘述。参见孙致文.熊十力疏释〈礼记·儒行〉意义探析[J].中央大学人文学报,2013,(1):50-54.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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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孙希旦.礼记集解[M].北京:中华书局,1989.1398.
[3]朱熹.朱子语类(四)(八十七卷)[M].朱子全书(第17册)[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2941.
[4]王夫之.礼记章句[M].船山全书(第4册)[M].长沙:岳麓书社出版社,1996.1457.
[5]熊十力.读经示要[M].熊十力全集(卷三)[M].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2001.690.
[6]礼记正义[M]. 郑玄,注,孔颖达,疏.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1588.
[7]孙致文.熊十力疏释《礼记·儒行》意义探析[J].中央大学人文学报,2013,(1):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