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少椿(1901—1971),广陵琴派第十代传人,以善弹琴曲《樵歌》闻名,世称“刘樵歌”。其演奏的琴曲《樵歌》(下文借用世称“刘樵歌”作为简称)为1956年全国古琴采访时录制。在其记谱中出现“十三徽”“徽外”按音并存的现象,且全曲使用“七徽七分”按音而非常见的“七徽六分”,这在活态传承的曲目中较为少见,可能存在多样化运律的实践。这种按音位置的差异可以产生具有不同乐意的音高, 但通常被理解为是记谱时的省笔或误差。聆听“刘樵歌”的录音,除了复杂的拍速变化营造出的跌宕感,还有多处转调。或许是转调的原因,形成了很独特的取音。这些有特点的取音, 是否恰恰来自这些不常用的按音节点,这是本文欲作探讨的要点之处。
一、研究现状
就广陵派琴曲的用律情况,杨天星以广陵派传谱《樵歌》为例,认为广陵派琴曲都倾向于三分损益律,该流派在律学上较为保守。不过就记谱文本而言,广陵派琴谱中出现有大量的超出以质数3(五度相生律范畴)为数理规定的取音。刘少椿先生曾明确提及《樵歌》中存在所谓“不准的音”的问题。刘先生称:“我还以为音要准或某些所谓的‘不准也是为内容服务的。其实所谓的‘不准并不是真的不准,而是在另一个标准中的音准。”这段自述很有意味,表明刘先生清楚细微差异的按音节点会产生不同的音高并刻意保留在自己的演奏中。
对于古琴定弦用律, 众多学者都发表过意见,其涉及质数3、质数5(纯律范畴)的数理规定性。谱本中十三徽按音的运用是《樵歌》较为明显的特点,古琴的十三徽位于有效弦长7/8 处(按音可产生同弦散声上方特大二度,音高231 音分),出现十三徽按音, 则进入以质数7 为数理规范的音律领域,这超出了五度律和纯律的范围。相对于“十三徽”,琴谱中较常见的音位为“徽外”。“徽外”广义范围可包含相对弦长为8/9 的“十三徽一分”(此音为大全音,204 音分);相对弦长为9/10 的“十三徽二分”(此音为小全音,182 音分)等音位。
针对“十三徽”按音,缪天瑞先生认为它以自然七度为基础产生,是自然七度的转位音,蕴含质数7的因素。缪先生所述之音其本质即谐音列上第七号谐音,标记为↓bB,相对音高为968.8 音分,转位音231 音分,被称为特大二度。
李玫认为,十三徽的设立以及其按音的使用对于音律数理新领域的拓展具有积极意义,她以许健对刘少椿演奏本《樵歌》的记谱为证,认为至晚在秦维瀚时期仍有该音使用。并以十三徽按音的数理规定性为基础,推算制作出7 倍律音系网。
谢俊仁对上述两位学者的观点持否定意见,认为琴谱中出现的“十三徽”按音有两种可能:其一,“十三徽”为“徽外”简写,如果把这种简写理解为复杂律制的证据则是过度演绎;其二,“十三徽”与“徽外”并存时,分别代表两个音位,存在多种音程可能,如何演绎靠个人主观决定。
研读广陵派传谱《樵歌》,可以发现其中还存在大量不常见的徽间音记录。对于这类不常见的徽间音,李玫通过实例计算认为,“古琴在使用自然律方面原本是非常自由的,并没有拘泥于三分损益律的规范,也不仅限于纯律范畴”。谢俊仁认为李玫是“把一些非五度律音位臆测为符合她理论的份数”, 但谢氏并未提出对李玫所使用理论的质疑, 这种对计算结果的“很难接受”令人不解。谢氏认为这些音位可能是因不精准记录、个人主观效果、使用高次泛音、使用民间音阶几种情况导致。但从谢氏的表述看,其结论存在强烈的主观性,并未从生律本质对其解释。
大部分琴人认为,演奏按音时因下压琴弦导致琴弦张力增大而使音偏高,故按音通常会按在偏左的位置,使记谱出现误差。王迪女史通过实验测音论证下准实际按音位置与谱本记录间存在一定的音差。不过,李玫通过计算认为,从王迪的测音数据来看,其音差在旋律进行中并未超出人耳覺察阈。另外,“刘樵歌”为丝弦演奏,丝弦弹性系数远小于钢丝尼龙弦,故按弦产生的张力变化应当小于钢弦。总之,下准按音节点与音高物理数据基本吻合。
二、谱本溯源
许健先生记谱的刘少椿演奏《樵歌》,明确其传承源自秦维瀚所著《蕉庵琴谱》。通过对刘少椿手抄《樵歌》谱和演奏音频核对,发现录音与手抄谱吻合,经溯源,手抄谱与释空尘《枯木禅琴谱·樵歌》更为接近,尤其在出现“十三徽”与“徽外”按音并存的第十三段,对于徽位的记录,手抄谱与《枯木禅》一致,而与《蕉庵》略有区别。所以,笔者认为“刘樵歌”谱本实际源自《枯木禅》。这样的传谱情况超出了目前对广陵派传谱师承的普遍定论,因为一般认为广陵派存在具有风格差异的释、俗两脉。以下制广陵派师承结构图展示代继传承关系:
如此看来,在清末至民国时期琴人间互相交流学习参考曲谱是一种较为普遍的现象,并不存在狭隘的门派师承之别。
对于释空尘的琴学理论,可从《枯木禅》“自序”中管窥一二。释空尘曾遍访善琴者,发现“善美各遇而妙理多殊,音节亦符而雅俗互异”的现象,进而感悟出“盖节奏拍板可以传授,取音用意各随人心”的性灵说。对于该琴谱的谱本来源,其称“兹谱考订多年,集古今各谱并诸名家秘本汇选……此以《五知斋》《自远堂》二谱为宗,暨参入管见校正,以续广陵之大概。”可见,空尘和尚对于《枯木禅》的编写审定并非随意为之。
三、测音及分析
刘樵歌”录音多次出版,许健先生记录“全曲时间9 分钟”。笔者在“中国传统音乐录音档案”数据库中找到“刘樵歌”同一录音的三个版本,可能由于转录转速问题, 时长稍有不同, 代码分别为CD000164、HD010942、HD009386, 其中HD009386 总时长9 分10 秒,纯音乐9 分钟,与记录相符。笔者推测此即为许先生记谱版本。故以HD009386 为样本,使用“GMAS2.0 通用音乐分析系统”取样测算频率,对“刘樵歌”音频和手抄谱互证校验。
(一)定弦测音分析
就定弦情况,《枯木禅·上琴弦法》记录了“上弦法”与“调弦法”两种方案。“上弦法”用到了十二徽按音,涉及质数3与质数5 的数理规定。其定弦方案如下表所示:
书中对“调弦法”没有留下具体步骤,简略地以传统调弦使用的“大间”“小间”仙翁法记录,并明确指出“唯三弦应在十徽八分”,即以五弦散音与三弦十徽八分按音“仙翁”相应,调定三弦。故推测“调弦法”定弦方案与广陵派《五知斋》中的调弦法相同。此外,空尘和尚在“调弦法”一节中还提及调弦时应以“散和为上,泛音次之,实音又次之”。传统琴学中,对于散、按、泛三种和弦调音法亦是以五度律为基础。该定弦方案如下表所示:
笔者对“刘樵歌”的定弦进行了测音。考虑丝弦较不稳定易跑弦的性质,故选取第一段旋律中的散音取样,获得二、三、四、五、七弦的散音频率。由于琴曲《樵歌》存在避一、三、六弦散音的现象,笔者选取第五、九段(泛音段)中一、六弦数据进行逆推计算得出散音频率,与上述数据整合计算,可以看出该曲是以五度律为基础定弦的。因二弦测音数据离散度较小,故以二弦散音音高为基础,推算各弦理论音高,数据整合如下表所示:
从表3 可以看出,除六弦外,各弦音高偏差极小。六弦偏低约15 音分, 怀疑是在演奏中跑弦造成。针对六弦偏低的情况,笔者从第二段中四次六弦九徽按音取样补充测算,皆较为精准地弹出了理论的音高, 据此推论开头定弦时六弦并未跑弦,或者刘先生可以自觉地对跑弦的六弦在按音时进行校正。基本可以判断刘少椿先生是以五度相生律定弦的。
(二)“十三徽”与“徽外”测音分析
“刘樵歌”并用“十三徽”与“徽外”两个按音节点是其特色。第十三段中“十三徽”按音皆位于六弦,“徽外”按音涉及二、三、四、五弦。具体旋律笔者根据录音记谱并测音,如下谱例所示:
以理论音高为基础,通过测算可以看出:该段在“十三徽”按音时约为“十三徽一分”而非“十三徽”。与“十三徽”相邻的五、二弦“徽外”约为“十三徽二分”。在谱例15—17 小节中“徽外”又都按作了约“十三徽一分”。笔者选取第十二段中的“六弦徽外”按音测算,发现其也按作“十三徽一分”。可见“徽外”这一概念在该谱中应是“十三徽一分”的位置。那么上述出现的按音错位现象应当如何解释呢?对于这几个音位可整理列出下表:
可以看出,两种结果产生的音程效果十分接近,并不能被人耳觉察。如果认为“十三徽”与“徽外”是同一音位“十三徽一分”的模糊记录,则该音程为五度律小三度(294 音分),与测音结果不符。
笔者推测可能是由于六弦跑弦音高变低, 而刘先生演奏时因肌肉记忆仍按在了“十三徽”附近,这使得产生了一个近似“十三徽一分”的音高。但就其乐感, 仍去追寻较于五度律小三度更宽的小三度音程,便通过调整按在了五弦“十三徽二分”的位置而非本应按作的“十三徽一分”。并且五弦“徽外”使用下滑音,有充足时间调整两音间的音程关系。为了避免影响“五弦徽外”按音与其后的“二弦徽外”按音间的纯五度音程关系,故又将本应按作“十三徽一分”的二弦“徽外”按音及时调整按成了“十三徽二分”。
這样的错位一直持续到谱例中第13 小节。在这里出现了五弦“徽外”按音与四弦“十一徽”按音,此处五弦“徽外”仍被按作“十三徽二分”,但接下来的四弦“十一徽”却被调整按作了“十徽八分”,有意形成“22 音分”的普通音差。这样的效果与本应按作的五弦“十三徽一分”和四弦“十一徽”间的音差相同,旁证了上段的推论。《樵歌》此段在《神奇秘谱》中小标题为“醉舞下山”,这样的音差可能正是用于对樵翁醉态的模拟。对于这种音差的运用,也存在于琴曲《碣石调·幽兰》中,吴文光认为《幽兰》泛音段的普通音差十分明显, 使听觉感到丰富并为乐曲增加了色彩。
谱例中的第14 小节,刘先生使用快速大量的滑音消弭了之前因六弦跑弦造成了一系列按音错位。至第15 小节的四弦按音已调整回谱中记录的“十一徽”,其后的“徽外”也都调整回了“十三徽一分”。
在对广陵琴派有极大影响的虞山派《大还阁琴谱》中,“刘樵歌”出现“十三徽”按音的乐句,在该谱记作六弦“十二半”并与五弦“徽外”连用。可见在此处出现更接近纯律小三度音程效果并非是偶然。
(三)“七徽七分”测音分析
无论是在“刘樵歌”还是《枯木禅》《蕉庵》的《樵歌》,全曲不用常见的“七徽六分”按音,而使用“七徽七分”按音。这一般被认作是记谱不准确导致,应当校正为“七徽六分”。许健先生记谱时,便将《蕉庵·樵歌》中的“七徽七分”按音改记作“七徽六分”。
对于“七徽七分”的按音节点,李玫使用“五分一次又三倍生律”进行解释,并列出各弦“七徽七分”按音相对弦长。“刘樵歌”中在二、四、五、七弦使用了“七徽七分”按音。除第一段中出现的二弦“七徽七分”滑音因存在“吟猱”装饰,较难获得稳定数据外,四、五、七弦的“七徽七分”在录音中均有较稳定的旋律片段可供测音。笔者选取样本测音,并以上述一弦散音的理论音高57.42Hz 为基础推算, 结果如表5所示。
这样的取音是否与《樵歌》避一、三、六弦散音(相对一弦散音音高分别为同度、纯四度、纯八度)的琴调特征相关,抑或有意追求这种艺术效果,有待进一步研究。总之,通过数据可以看出其均较为准确的按在了“七徽七分”的节点,校正音差小于6 音分,谱中的“七徽七分”按音并非记错而是有意为之。
结语
针对“刘樵歌”记谱中出现的不常见按音音位,本文选取“七徽七分” 按音以及第十三段出现的“十三徽”与“徽外”按音进行测算,发现录音旋律整体效果与谱本记录相符,这些不常见的徽位并非是记错。
在“刘樵歌”中还精彩地运用了普通音差为音乐内容服务,这并非是“音不准”,而是有意为之。既往的琴律研究中,众多学者认为相邻“同名”音不“同高”,是未按古人“调弦方法”造成的“音不准”。并以此为依据,逆推出各种定弦法。本文的测音结果反映出这种研究方法的可靠性有待进一步讨论,这种音差可能正是有意设计,善用这样的音差可能会产生出意想不到的效果。
面对徽分记谱法以来各个谱本中的不常见徽分音位,如果以五度律或纯律音体系为标准进行简单地“校正”,那么无异于“胶柱鼓瑟”,失去了古琴作为无品乐器在自然律实践上的优势,也可能会无意中泯灭了古人在琴乐实践中的巧思。
杨威锐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生院硕士研究生
(责任编辑 荣英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