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兰肯斯坦》中身份建构的神话隐喻表达

2024-06-06 06:16彭筱箐
文学艺术周刊 2024年4期
关键词:弗兰肯斯坦弗兰肯雪莱

十七世纪,自然科学及人类科技飞速发 展,极大地改变了人类认识世界的方式,欧洲 从此迈入被视作现代性开端的启蒙运动时期。 然而,启蒙运动后期逐渐剑走偏锋、日趋极 端,人们认为人类的理性可以征服一切;加之 工业革命发展至后半期,阶级对立、贫富差距 等社会问题逐渐显现,人们对启蒙运动所倡导 的由纯粹理性建立的美好理想国产生了怀疑, 曾一度被贬斥的宗教精神也悄然复兴。因此, 随着启蒙运动的弊端逐渐显现,新兴的浪漫主 义流派对此掀起了声势浩荡的反扑。

书写于浪漫主义时期的科幻小说《弗兰 肯斯坦》,在开创科幻文学这一文类的同时也 在后世阐释中生发出丰富多样的意蕴内涵。这 部小说融浪漫主义、哥特风格和科幻想象为一 体,在文学史尤其是科幻文学史上留下极其重 要的一笔。作为一个浪漫主义者,其作者玛 丽 ·雪莱无疑在自己的小说中展露出强烈的时 代倾向,并通过对神话模式的复写来批判启蒙 运动后期走向极端道路的理性主义,发出重构 人类主体性身份的呼声。《弗兰肯斯坦》虽作 为科幻小说的开山鼻祖,却借由神话来阐述自己的科技观念,其强烈的悲剧性直指“人是什 么”这一究极命题,引发后世的持续探讨。鉴 于此,本文将从书中的神话隐喻切入,逐步探 析玛丽 ·雪莱对自己乃至整个现代人类身份的 构建过程。

一、自我身份的重构:“造物主”的跌落

进入浪漫主义时期,人们“所要获得的不 是关于价值的知识,而是价值的创造”。“創 造”成为浪漫主义流派的关键词之一,上帝创 世的类比频频出现在诗人创作领域之中,以此 来明晰创造者的主体地位。而《弗兰肯斯坦》 所讲述的科学家借科技之手创造生命的故事也 是对创世神话的再演绎。玛丽 ·雪莱以科学取 代了被拉下神坛的上帝,将创世权力下放到人 类手中,借人类一手造成的悲剧结局反讽自负 的理性。在小说中,科学家弗兰肯斯坦与其造 物作为小说的两个主要人物,都有其自我主体 性的建构过程。这一过程围绕他们所分别对应 的“造物主”与“被创造者”的角色定位而展 开。

自诩“造物主”的弗兰肯斯坦,其创世造 人行为实际上是对人类身份的一种背离。尽管 在学习和构思的过程中,弗兰肯斯坦经历过长 辈担心的询问与老师严厉的劝告,但他仍然决 定要进行实验。这背后反映出弗兰肯斯坦急于 证明自己:他不仅仅是想要证实自己能力上的 卓越,更是想要证明自己凭借知识与科学超越 了人类的身份,助他成为他所创造的新物种的 “神明”。在创造新生命之前,他对这一身份 的追求和认同使他萌生出不自知的虚荣心和掌 控欲,甚至表达出“由我缔造的一种新的生物 将奉我为造物主而对我顶礼膜拜、感恩戴德。 许多尽善尽美、妙不可言的幸运儿亦将感谢我 赐予了他们生命”的想法。“过度的自信和盲 目乐观使他自比为‘造物主,并渴望以理性 的精神去主宰世界,为自然立法。正是这种高 度以自我为中心和盲目乐观的‘我思式主体 性一步步将他推向了欲望的深渊。”

一些有别于理性主体的人物的声音与弗  兰肯斯坦的立场形成了鲜明对比,传达出作者  所倡导的人文复归。其中之一便是作为“造  物”出现的怪人。但怪人与普通的科技产物不  同,他和人类一样具有理性和主体意识。甚至  在弗兰肯斯坦离开实验室后和怪人的第一次会  面中,怪人以自己突出的雄辩能力获得了弗兰  肯斯坦这样一个冷漠之人的共情,这在某种意  义上挑战了弗兰肯斯坦的理性自我。另一个与  弗兰肯斯坦相对应的人是他的朋友克莱瓦尔。  克莱瓦尔的“创造”来自弗兰肯斯坦“理性” 的反面——自然和自身的情感,一种对内的感  情喷薄而非着迷于改造外部世界。在他的感染  下,弗兰肯斯坦也逐渐找回自己丢失的感性,  尝试去感受世界而非征服、对抗世界。克莱瓦  尔对弗兰肯斯坦的拯救与疗愈正是从人文精神  的回归与反思出发:人首先要正确认识自己的  身份,认识自己与世间万物的联结、尊重自然  规律,才能够在世间立足。然而,弗兰肯斯坦仍旧没有彻底意识到自己的“理性”所犯下的 错误,最终迎来了咎由自取的结局。

从对知识的追求与渴望、对认识世间一切 奥秘的坚定信念来看,弗兰肯斯坦是绝对理性、 知识至上的人物形象代表,理应是启蒙运动时 代人们所崇拜的对象,然而玛丽 ·雪莱却犀利 地揭示出这种理性与疯狂只有一步之遥:这是 一种膨胀的人类中心主义,人将自己摆放在天 地万物之上,极其容易迷失自我。企图僭越人 类身份而掌握神权,最终只会遭到“神罚”。 弗兰肯斯坦作为人类,在神话框架的整体叙事 下显得渺小而悲惨。他从“造物主”跌落至“渎 神者”,与先前的自我野心形成了鲜明对比。 小说借此击垮了人类中心主义的立场,揭示其 必将走向末路的结局。

二、社会身份的异化:盗火者的受难

《弗兰肯斯坦》的副标题为“现代的普罗 米修斯”,本身就含有强烈的神话色彩。这表 明了玛丽 ·雪莱在写作时有意将其与盗火者形 象相联系。普罗米修斯是一个兼具创造性和反 叛性的双重形象,他带来了新世界,却又因其 而遭受惩罚。“普罗米修斯盗火的行径是对自 己神的身份的背叛,因此他被同族背弃放逐; 弗兰肯斯坦造人的行为是对自己人的身份的僭 越,他遭遇了和普罗米修斯同样的命运:怪物 杀死了他的朋友和家人,切断了他和人类社会 的联系,使他和自己 一样变成人类社会的弃 儿。”作者赋予弗兰肯斯坦神话中受难主角的 地位,透过对这样一个极端个例的塑造来影射 工业革命影响下的社会状况与个人主体的存在 危机:科技之光如同新的火种,已经开始借人 类之手异化整个社会,并对人的主体性产生威 胁。

盗火者的受难异常孤独,玛丽 ·雪莱借此 反映出工业化、现代化进程中的社会问题与未来走向——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越来越疏离,个 人主体越来越像一座孤岛。“在人类改造外部 世界的过程中,人不仅征服和占有外部对象, 而且自身也被对象所占有,也即‘人心为外物 所役,从而使人的精神生活极度贫乏,形成 了单向度、异化的人。”弗兰肯斯坦因醉心于 科学研究而主动远离家庭与朋友,沉溺于个人 主义的英雄幻想之中,本身就是一个异化符号 的体现。面对家人的慰问书信,他总是延宕再 三,“一门心思扑在那件事上,欲罢不能 …… 只能指望在完成这一目标之后,再向家人倾吐 自己的一腔深情”,直至他的社会关系再也不 能被修复甚至被尽数夺走,而这也导致他最终 孤独地带着执念死去。这是玛丽 ·雪莱表达的 对科技发展的警惕态度,也是她对可能的解决 方向的探寻:科技的运用最终与人类本身息息 相关,人类的主体地位与人文精神需要自己坚 守,弗兰肯斯坦不计后果、不负责任地利用科 技的行为必将招致来自自然的报复与“神罚”。

弗兰肯斯坦所遭遇的“神罚”在小说中以 哥特式的恐怖气氛与神秘主义“复魅”而出, 如危难前总是伴随着暴风雨交加的黑暗夜晚, 怪人对弗兰肯斯坦的追逐也被描绘为一种如影 随形、难以言喻的恐怖威胁。究其原因,弗兰 肯斯坦是由于过分追求知识而造成自食其果的 结局,而禁忌的知识总是笼罩在疯癫的特质之 下。西方自古就将生命知识列为禁忌知识的一 种,无论是“火种”还是“禁果”的隐喻都在 表现出光明之诱惑的同时折射出危险的本质。 “西方文化中一直有‘智慧的痛苦之说。普 罗米修斯和亚当夏娃的受罚与人类此后的苦难 都来源于知识和智慧。”在这部小说中,弗兰 肯斯坦执意追逐“禁果”所带来的便是自我的 异化与放逐,他最终被人类社会抛弃正是人类 被科技逐出自然之伊甸园的隐喻。

与弗兰肯斯坦相同,怪人身上也出现了这 种隐喻。起初,怪人在还没有接触人类社会的时候自由自在地在山林之中过着原始的生活, 并无半点痛苦与扭曲。而后,怪人在观察池中 镜像时开始形成初步的自我认知,并通过观察 一家隐居中的流放贵族的生活而学会了语言、 掌握了知识,逐渐具备了善恶观念。再后来怪 人捡到了三本书,这三本书更是成了他的人生 指南,从此他带着从书中学来的知识与思考痛 苦地面对这个处处与他为敌的人类社会,甚至 宁愿自己一字不识,重返山林。在西方观念中, “智慧”便是人最接近于神的特性,人类凭借 理性不断地向神靠近,而现代化以科学取代神 性也正是人类将自己从神话中放逐的表现。 “正如韦伯所说,现代性就是一个持续的‘世 界的祛魅过程,现代以来形成的机械性、物 质性的世界观认为整个世界并无任何神圣性可 言……正是这种世界观导致了今天的全球性的 环境和生态危机。”这一危机直接导向人类的 存在危机,科技的反噬已经初现端倪。

三、文化身份的探寻:弑父者的立场

“现代性不仅仅是一个审美的问题而主要 是一个政治问题(即对‘人的自由和解放的 指涉),这就决定了浪漫主义从总体上而言不 是一场纯粹的美学运动:它必定深怀着对政治 的关切。”玛丽 ·雪莱身处诗人与政治家的环 境之中,自然受到影响。在这种语境下,《弗 兰肯斯坦》也是一部对现实具有指涉意义的象 征性小说——弗兰肯斯坦及其怪人作为一对互 为表里的形象,某种程度上也隐喻了当时特定 社会阶层和文化群体,隐晦地表达出作者自身 的时代理想:这出悲剧在某种意义上传达出对 当时激进的革命者们所构建的理想国的反驳。

在法国大革命的辐射下,玛丽 ·雪莱的父 母和她的丈夫珀西 · 比希 ·雪莱的思想都偏激 进。她的父亲更是从极其理想主义的角度出发,  和许多浪漫主义及空想社会主义的政治家一起,通过纯粹理论的推导提出某种理想乌托邦的建 立:这一国度之中,新的生命完全由机器创造 和培育,而科技也会克服病痛与死亡,人类就 此可以建立一个稳定的社会。而玛丽 ·雪莱并 不赞成这样的社会建构。她在各方论调之间辗 转,最终选择采取多种声音在作品中碰撞出她 自己的思考。小说中“怪物的形象来源于革命 派和保守派的两套政治话语,在玛丽 ·雪莱的 笔下形成了它自己独特的政治隐喻”。怪人对 弗兰肯斯坦的反叛叙事乃至弑父模式也正是玛 丽 ·雪莱对自己被压抑已久的文化身份的探讨 追寻與隐晦表达。

玛丽 · 雪莱借用人文色彩浓厚的神话之 口,针对这种理想国提出了自己的批判。小说 中,在上文提及的怪人捡到的三本书里,其中 一本便是约翰 · 弥尔顿的《失乐园》, 而整篇 小说也是对《失乐园》的反叛叙事的复刻呈 现。怪人被建构为一个和造物主抗争的反叛者 形象,实际上是作者借这一身份站在自己的立 场上对虚伪“乐园”的反击。怪人在一次次因 人类社会的排斥而希望破灭后,便自比“魔王 撒旦”,燃烧起推翻造物主的复仇之火;玛 丽 ·雪莱本人也在其女性身份、政治见解甚至 是书籍出版等方面经历无数否定、驳斥与忽 视,因而郁积悲愤,诉诸笔端。她以人文角度 推导出乐园覆灭的结局,既批判革命派过激的 暴力主张和空中楼阁一样的理想国设想,也批 判保守派所鼓吹的理性古典的体制。

玛丽 ·雪莱将当时社会的政治斗争浓缩成 家庭内部的弑父悲剧模式,使其具有了挑战权 力结构的象征意味。怪人既是受压迫的形象,也是具有狂暴的报复能力的反叛形象。作者通 过赋予书中不同立场的人,尤其是象征边缘身 份的怪人以话语权,表达了多层次的、权力结 构下的对立:长期以来父权制社会下男性对女 性的压迫、工业化进程中越来越突出的资产阶 级对无产阶级的压迫,甚至是殖民者对殖民地 群众的压迫等。如果说古希腊神话中弑父、弑 神的举动代表着人类意识的觉醒,那么《弗兰 肯斯坦》对弑父神话的复刻也正是千万被压迫 者的呼声与反抗。弑父结局是这些边缘声音对 主流声音的警告,也是对现代主体的进一步挖 掘与深思。玛丽 ·雪莱试图表明,人所具有的 复杂、多重的文化身份并不能被千篇一律的乌 托邦扼杀,相反,真正的“乐园”应该建立在 相互尊重、平等交流的多样性主体之上。《弗 兰肯斯坦》中的多重叙事与多元论调不仅是超 越时代的自我之声的表达,更是直接影响了现 代乃至后现代科幻小说的审美内涵。

《弗兰肯斯坦》作为科幻小说的开山之 作,其构建过程却离不开对神话的复写。玛 丽 ·雪莱通过这一方式,表达了当工具理性泛 滥之时,人类主体应当如何思考。从作者笔下 的人物身上所反映出的自我定位、社会异化与 文化思考等方面的问题,我们可以看出这部小 说对后世科幻小说中反乌托邦、赛博格、人造 人等主题的启迪意义。

[ 作者简介 ] 彭筱箐,女,汉族,安徽霍山人, 中国传媒大学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为英 美科幻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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