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纳背后的批判与转型

2024-06-06 06:16杨书钰
文学艺术周刊 2024年4期
关键词:浪漫主义思潮主义

浪漫主义文学思潮发源于 18 世纪末至 19 世纪初的欧洲,以德国古典哲学和空想社会主 义为理论基石,强调人的主体性。中国对浪漫 主义思潮的接受发生在现代化的变革语境之 中,无论是梁启超“写实派”“浪漫派”的论 说,鲁迅对浪漫主义的四派划分,还是苏曼殊 的浪漫抒情小说,都表明中国文艺界对浪漫主 义思潮的自觉接受。众多提倡者之中,创造社 同人对浪漫主义的接纳程度较高。由于创造社 对自我表现、个体精神的重视均与浪漫主义原 则相契合,文学史惯例也为创造社打上了“浪 漫主义”的标签。早在 1935 年,郑伯奇就提 出创造社作家由于国内外的“两重失望”,走 上与理性主义相反的浪漫主义的道路上去。在 《创造社的倾向》中,他也提出创造社总体上 具有浪漫主义倾向。由于郑伯奇是创造社的一 员,言论说服力和引导性强,初期的文学史编 撰也并未对此进行纠正,导致现有的中国现代 文学史大体沿袭郑伯奇的观点,缺乏细致的梳 理和反思精神。即使是中国现代文学界颇有权 威性的论著《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其论述 也仍然围绕创造社“为艺术”的特质而展开。

虽然我们无法否认创造社的浪漫主义精神气质,但是文学史将创造社简单片面地定义为 浪漫主义社团确实是一种错位,忽视了创造社 对浪漫主义思潮的复杂态度,遗漏了创造社作 家对主流史学观念的质疑。实际上,被视作创 造社宣言的《编辑余谈》已经表明各位同人“没 有划一的主义”,只是由于共同的文学爱好而 集结成社。1923 年,郁达夫更是激切指出始创 “为艺术的艺术”和“为人生的艺术”者“罪 该万死”。这样具有一手研究价值的史实却并 未被编撰者重视,隐没在文学史的进程之中。

本文意在从对文学史惯性的质疑出发,依 据史实梳理创造社同人对浪漫主义的批判、创 造社后期浪漫主义的裂变与转型,探究创造社 对浪漫主义思潮的復杂性、易变性态度。根据 这种梳理,我们也能更有效地分析浪漫主义文 学思潮在现代中国的发展逻辑与嬗变历程。

一、创造社对浪漫主义思潮的批判与反思

结合史实,创造社成员对浪漫主义思潮的 批判与反思主要体现在以下两个方面。

首先,创造社批判浪漫主义空虚、消极、 逃避现实的内在缺陷,认为其不利于文学自身的发展和社会责任的承担,文学要从浪漫走向 写实。在《冷静的头脑:评驳梁实秋的“文学 与革命”》中,冯乃超指出,回归浪漫主义是 自掘坟墓之举。他认为,浪漫主义以精神的解 脱取代社会制度的变革,反抗仅仅停留在心灵 之中,是神秘的、渺茫的、超自然的,卢梭的 呼声“只不过敲了反动的鸣钟”,无法贯彻到 实践之中,更无法推动历史前进。成仿吾则表 明,浪漫主义“一失正鹄,现出刀斧之痕,则 弄巧反拙,卖力愈多,露丑愈甚”。面对严酷 的现实,文学需要从浪漫走向写实,以人事为 中心,真正发挥自身效用。显然,冯乃超和成 仿吾都把审视的焦点放在浪漫主义的精神视域 和远离现实的空虚之上,这说明中国现代的浪 漫主义思潮饱含中国知识分子启蒙高度上的历 史使命感和社会责任感,能够自觉脱离遁世消 极的西方浪漫思维。事实上,创造社对卢梭式 美学浪漫主义进行着反驳,五四运动暴躁凌厉 的思想也与歌德、席勒的狂飙精神更为类似。 创造社元老之一的郭沫若就大力推崇歌德的天 才思想,觉得自己和歌德思想有种种共鸣之 点。当代文学研究之中,俞兆平进一步提出创 造社成员晚年对浪漫主义的回避犹豫态度,可 能也受到歌德晚年浪漫“病态”观念的影响。 可见,创造社成员对浪漫主义思潮的态度是警 醒而谨慎的。

其次是创造社成员对中国是否存在浪漫 主义提出了质疑,以及在文学革命转向革命文 学的语境下,对浪漫主义的反思和对革命的趋 近。

第一,由于东西方文化传统相去甚远, 生产力发展阶段不同,政治体系和社会制度相 异,浪漫主义在中国的接受必将是复杂而曲折 的,我们不能武断地将中国现代的浪漫主义与 西方自由、人本主义精神画上等号,不能简 单地将中国的浪漫主义与技术理性挂钩。1927 年,郑伯奇在评论《寒灰集》时提出,现代中国有着与西方不同的背景和境遇,在我们所遭 遇的苦痛和危难之下, “不产生西洋各国十九 世纪的浪漫主义,而是二十世纪的中国所特有 的抒情主义”,以“抒情主义”概念为初期中 国的浪漫主义文学思潮下定义,证明了纯粹的 西方浪漫主义在中国是不成立的。

第二,随着文学革命到革命文学的宏观转 向,革命成为中国现代文学的关注焦点,创造 社就浪漫主义做出了相应反思。相比于蒋光慈、 洪灵菲那种将文学浪漫因子融入革命时代浪潮 的“革命的罗曼蒂克”尝试,创造社作家的态 度更为直白而激切。成仿吾驳斥了以趣味为中 心的现有文艺,认为其不是文艺的正路,需要 对“趣味家的态度”进行反省。《革命与文学》 中,郭沫若认为革命与文学具有一致性,并以 欧洲文艺思潮作为佐证。在他看来,浪漫主义 文学是“十七八世纪当时的革命文学”,具有 尊重个性、尊重自由的特征。然而“彻底同情 无产阶级的社会主义的文艺”作为最新的革命 文学样态反抗着浪漫主义,浪漫主义成为“反 革命”的存在。显然,革命文学的主流之下, 创造社成员不但没有拘泥于浪漫主义原则,还 主动发起了反思和批判,以前进的姿态迎接着 文艺新时代的到来,也为浪漫主义在中国的进 一步转型奠定了基础。

二、浪漫主义思潮的转型与合流

在对浪漫主义思潮进行批判与反思的同 时,创造社成员也促成了浪漫主义思潮自身的 转型与合流。

首先,随着国内革命的进行、马克思主义 的传播与苏联理论的发展修正,浪漫主义思潮 发生转型,逐渐走向了政治化。

第一,就国内而言,革命发展的实际要求 使得文艺创作者与批评家更多趋向对社会时局 的关注。由于马克思主义的唯物史观、对社会本质规律的揭示与现实状况紧密联系,马克思 主义在中国受到前所未有的重视,左联与马克 思主义文艺理论研究会的成立更促进了其传 播。其中,创造社成员对马克思主义研究做出 的显著贡献不容忽视:早在二十世纪二十年 代,他们就开始了对马克思主义美学、马克思 主义理论的自觉探索。1924 年,郭沫若在给成 仿吾的信件中提出的“文艺是生活的反映”, 是对马克思主义艺术来源于生活与实践观点的 自觉吸取。他还指出“要说从事于文艺的人便 不应该感染社会思想,这简直是根本上的一个 绝大的错误”“一个时代便有一个时代的文 艺”,认为个体不可能脱离于社会而单独存 在,时代环境是个人经验的决定要素,鲜明展 现了他对马克思主义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物质决定意识等基本原则的熟练运用。《新文 学之使命》里,成仿吾也表明了近似的观点: “我们要进而把住时代,有意识地将它表现出 来……这是文学家的重大的责任。”可见,创 造社作家有意识地接受马克思主义,并能积极 地将其与文学创作相结合,逐渐转向了对现实 政治的表述。

第二,就苏联影响来看,高尔基对浪漫主 义的修正深刻影响了创造社元老的文学观念, 直接促成了浪漫主义的政治化转向。《创造十 年续篇》里,郭沫若提到自己与郁达夫去看望 蒋光慈的过往。彼时蒋光慈刚从苏联回国,郭 沫若、郁达夫从他那里初步了解到了高尔基对 浪漫主义做出的重新定义:高尔基把文艺工具 化、功利化、政治化,文艺是服务于阶级的宣 传手段,不是承载情感的途径,更不是适合社 会革命的美学选择。他还将浪漫主义分为积极 浪漫主义与消极浪漫主义(社会性的浪漫主义 与个人主义的浪漫主义),肯定了积极浪漫主 义有现实的社会意义。受此影响,创造社成员 对浪漫主义的理解发生了深刻变化。在《从文学革命到革命文学》中,成仿吾指出“有人说 创造社的特色为浪漫主义与感伤主义”,但创 造社本身的革命性因素、积极反抗精神与积极 浪漫主义的提倡相契合。

其次,浪漫主义思潮在转型过程中逐渐回 归主流之中,实现了对现实主义的回归与合流。 1932 年,苏联“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口号的提 出引发了学界的广泛关注。1933 年 2 月,《艺 术新闻》刊登了从日本《普洛文学》翻译的报 道《苏俄文学的新口号》,首次介绍了“社会 主义的现实主义”在苏联的出现。周扬《关于 “社会主义的现实主义与革命的浪漫主义”—— 唯物辩证法的创作方法之否定》则率先对苏联 “社会主义现实主义”进行了系统介绍。他认 为“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以苏联的社会现实为 基础而诞生,并不是凝固的圣典,其发展是一 个动态的过程。然而 20 世纪 30、40 年代,“社 會主义现实主义”还未成为文学的基本创作方 法。直至 1949 年,“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才被 确立为基本的创作原则和主流方向。创造社成 员在整体上也顺应这一历史趋向,接受了浪漫 主义的中国化形态。“新浪漫主义是新现实主 义的侧重主观一方面的表现,和新写实主义并 不对立”,郭沫若已然主动承认了高尔基式政 治学浪漫主义,做出了对“新浪漫主义”的创 造性阐释,表明了浪漫主义的历史性转向和在 中国现代语境中的现实倾向。中国现代文学史 上,创造社对浪漫主义的认识完成了从接纳到 转型的过渡,浪漫主义自身也完成了其阶段性 的发展历程——从浪漫到革命,从西方文化到 中国特质,从卢梭式美学浪漫主义到高尔基式 政治学浪漫主义。

[ 作者简介 ] 杨书钰,女,汉族,山东聊城人, 南昌大学人文学院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 为现当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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