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明娥
摘 要:女性主义乌托邦文学是女性主义与乌托邦思想结合的产物。中国女性主义乌托邦文学有自己的起源和流变,并呈现出与西方女性主义乌托邦不同的特质。探析其流变及特质对中国女性主义的发展有重要意义。
关键词:女性主义;乌托邦文学;流变
一、引言
乌托邦这个概念最初来自托马斯莫尔著名的空想社会主义国家的设想作品Utopia。该词也已成为正义平等美好的理想社会象征。人类对美好社会的向往促使人们做出了很多美好的设想,以文学作品为载体构想了很多形式的乌托邦社会。总体而言,在传统的乌托邦文学作品中,两性关系体现的是男性话语之下的男权中心思想。女性处于第二性的位置,主要活动领域和作用空间仅限于家庭等私人领域,而政治、经济、法律等公共领域依然是男性主宰的。“即使在家庭这样的私人领域中,女性也处于与男性不平等的地位”[1]。在托马斯莫尔构想的乌托邦社会中,“凡严重的罪过则公开处分以利于促进社会道德,否则丈夫纠正妻子,父母纠正儿女”[2],这里,妻子之于丈夫如同儿女之于父母,处于一种从属的受支配受教导地位。显然,在这样的乌托邦社会里,女性地位并没有得到根本改善,依然处于不平等的位置。如果女性得不到解放,那就根本谈不上人类的解放。随着女性主义思想不断发展,女性主义运动不断推进,为了争取女性真正的平等和解放,女性主义者致力于创建女性主义乌托邦文本,揭露和批判男权社会对女性的剥削和压迫,设想和构建一个两性平等和谐美好的社会。虽然女性主义乌托邦只是一种虚构和想象,却可以体现对两性关系模式的积极探索和追求,对最终在现实社会实现两性和谐平等相处的终极目标有极大的促进作用。
女性主义乌托邦并没有一个严格而清晰的定义。有学者曾经尝试给出定义,认为“女性主义乌托邦小说,顾名思义,即以小说为载体,反映女性主义思想,展现乌托邦精神,关注女性和人类未来的小说”[3]。笔者以为,女性主义乌托邦小说应包含三个要点:第一,是超越现实的,即现实社会中不可能存在和发生的;第二,是体现女性主义思想,探讨两性关系的;第三,是对人类社会形态的一种假设和探索。
学界对以英美为代表的西方女性主义乌托邦小说有较多的研究,对中国的具有女性乌托邦色彩的作品也有关注,并且也有中西女性乌托邦作品个例比较研究,但是对中国女性乌托邦文学创作进行系统梳理研究非常少见。在全球化语境之下,在性别研究日趋深入的当下对中国女性乌托邦作品作一个系统的梳理和比较,有利于看到中国女性主义发展态势,对推动女性主义的发展乃至全人类的发展有深远的意义。
二、中国女性主义乌托邦文学的流变
如前所述,“乌托邦”这个概念源自西方,在中国并没有与之相对的词语,也因此这个词传到中国只是采用音译方法。但是乌托邦的词义——想象中的美好的地方,汉语中有一个比较接近的词——桃花源。这是东晋诗人陶渊明在《桃花源诗》及其序言中所想象的一个和谐美好富足安宁的社会。但是桃花源作为文人对美好世界的乌托邦虚幻想象却并没有得到传承发扬,几乎只是成为一个孤例。中国文学史上虽有“志怪小说”可以算作一个流派,但是却也并不是对一个相对封闭世界的美好构想,而只是具有特异功能的神鬼之类在现实人间的活动而已,即便有对所谓“仙界”的描写,“仙界”之中,权力结构,男女差异,世故人情,也与人间无异,并非乌托邦意义上的想象。
“女性主义”同样来自西方,女性主义思想于19世纪末期随着中国国门被迫打开传入中国,当时的进步男性知识分子首先接受并开始倡导。在此背景下出现了两大社会运动即放足运动与女子教育运动。也出现了一批反对男尊女卑倡导男女平等解放女性的文章,如金天翮的《女界钟》、何殷震《女子解放问题》等,但是当时最重要的任务是反对殖民主义和封建主义,争取民族独立和发展,性别歧视和性别矛盾在民族存亡大义之下并非主要矛盾,并没有形成大规模的妇女解放运动。在特殊历史背景和发展历程之下,中国并没有形成带有西方民主色彩的具有政治实践意义的女性主义运动。女性主义思想也仅仅在文化界学术圈受到一定的关注,并未成为有大范围影响力的重要思想。
乌托邦和女性主义在中国都并未得到传承发扬,与之相应,乌托邦和女性主义相结合的女性主义乌托邦小说在中国也没有形成特别的流派。在中国并未产生严格意义上的以女性主义乌托邦为主题的全本小说作品。但是具有女性主义乌托邦色彩的文学作品还是存在的,将其与西方女性乌托邦作品并置比较,审视二者异同,能更好地把握女性主义在全球发展的全景态势。
中国最早出现的具有女性乌托邦意义的文字见于《山海经》,其中有这样的记载:
女子国在巫咸北,两女子居,水周之。一曰居一门中。(郭璞注;有黄池,妇人入浴,出即怀妊矣。若生男子,三岁辄死。)
——《山海经·海外西经》
其后一些朝代中也陆续出现一些关于女儿国的记载,说法颇为類似,个别细节稍有不同。比如《后汉书·东夷传》《梁书·东夷列传》均有类似记载,元周致中《异域志》卷下,也有关于东海女儿国的记载。宋《太平御览》及《岭外代答》中也有类似记载。
这些记载只是作为奇闻逸事神话传说载于各类资料之中,并非文学创作,也很难称得上有女性意识的萌芽。但它们是后世文学作品中有关女儿国情节的来源。在正式的文学创作中出现女儿国描写的作品在中国有两部。其一是吴承恩创作于明万历年间即16世纪中后期左右的《西游记》,其二是李汝珍成书于1815年即19世纪初的《镜花缘》。
《西游记》第五十四回“法性西来逢女国,心猿定计脱烟花”中,唐僧师徒四人途径西梁女国,唐僧八戒误饮子母河水而坐胎,孙悟空以落胎泉泉水帮他们打掉胎气。后唐僧又被西梁女王看上,要将他招为国王,自己为王后。孙悟空想出巧记才得脱身。在这个故事中,西梁女国全是女性,并无男子,是个不折不扣由单性别组成的“女儿国”。从国王到各级官员再到商贾百姓所谓士农工商,皆为女性。而即便以从所谓“东土大唐”当时文明程度很高相对发达的男性眼光看来,“市井上房屋齐整,铺面轩昂,一般有卖盐卖米,酒肆茶房,鼓角楼台通货殖,旗亭候馆挂帘栊。”[4]说明这个女儿国在女性的治理下井井有条繁荣富庶,其发达程度并不亚于当时东方最先进的男权国家大唐。
比《西游记》晚了两个多世纪出现的小说《镜花缘》中在32—37回也描写一个女儿国。不过这里的女儿国并不是没有男子存在的单一性别国度,而是男女共存的。但是此女儿国中男女共存的模式却正好是现实社会的反面。现实社会男尊女卑,而这里却是女尊男卑,“男子反穿衣裙,作为妇人,以治内事;女子反穿靴帽,作为男人,以治外事。”在这个由女性治国男子屈居“第二性”的国家,“此地向来风俗,自国王以至庶民,诸事俭朴”“待邻邦最为和睦”[4], 说明该国热爱和平,崇尚俭朴。书中虽然没有正面描写国家管理制度与社会经济状况,但是从林之洋与他们的交易情况来看,这个国家也比较富庶。而男性在该国风俗之下,不仅分工上负责家务孩子等私领域事务,外貌上也须描眉傅粉,裹足穿裙,以取悦女性,性格上也变得羞羞答答,扭捏脆弱,呈现出十足的传统性别身份里女性化特征。这样的描写说明作者李汝珍已经意识到了所谓的性别特征是社会造就的产物,而不是先天的自然生成的。将男性置于男性就应该具有脆弱娇羞感性注重外貌等女性特征的社会文化里,男性也就自然会养成这样的特征。这比波伏娃《第二性》(1949)里提出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生成的这个著名论断早了一百多年。
同时作者在书中写道“众工人虽系男装,究竟是些妇女,心灵性巧,比不得那些蠢汉,任你说破舌尖,也是茫然,这些工人,只消略为指点,全都会意”[5]。作者对女性的称赞溢于言表,认为女性比男性更为聪慧灵巧。同时书中修治河道,清理淤泥,这些繁重的体力劳动也都是由女性承担的。作者认为女性在体力智力上相比男性毫不逊色。女儿国之所以长期遭遇水患而束手无策不得不张榜纳贤求助于人,也是因为地理条件的限制,这个国家铜铁矿产十分稀有,没有办法制造合适的工具来清淤疏道治理水患。当唐敖提出疏导的办法来治理水患的时候,国舅立即表示赞同,这说明她是懂得其中的道理的,只不过迫于条件所限,无法实施。
与《西游记》中的女儿国相比,《镜花缘》对女儿国的描写无论从篇幅上还是从思想上都大大超过了前者。究其原因,《西游记》作者吴承恩囿于时代局限,并没有表现出明显的女性意识,其对女儿国的描写更多的是一种猎奇,增加小说的趣味性而已。而《镜花缘》作者李汝珍则具有明显的女性主义意识,主张男女平等。究其原因,李汝珍生活的年代已经有随资本主义萌芽带来的男女平等思想的萌芽,明代李贽在《焚书·答以女人学道为见短书》中明确提出男女平等思想,反对歧视妇女。比李汝珍稍早的明末清初进步思想家唐甄以及清代学者俞正燮都明确提出过对“男尊女卑”思想的批判。这些思想无疑对李汝珍有重大影响,使他在《镜花缘》中充分表达了男女平等的进步思想,在女子缠足、教育、参政等等方面都提出了进步主张。胡适高度评价李汝珍和他的《镜花缘》,认为“他的女儿国一大段,将来必定要成为世界女权史上的一篇永垂不朽的大文;他对于女子贞操、女子教育、女子选举等等的见解,将来一定要在中国女权史上占一个很光荣的位置”[6]。
《镜花缘》之后,中国主流文学并没有产生女性乌托邦色彩的文学作品。但值得一提的是,新世纪网络类型文学兴起之后,出现了一个文学亚类:女尊文。丰忆清在《“女儿国”的兴衰演变:网络女尊小说探析》中认为,“女尊文是网络类型小说的一种,一般指由女性创作的,在以女性为尊的社会架构下,从女性视角出发进行故事设定、人物塑造的类型小说”[7]。
女尊文以架空穿越玄幻等网络小说常见的模式塑造出一个跟现实男权社会完全相反的女尊男卑的世界,在一定程度上映射出现代女性在快节奏生活中遭遇的更大压力和困境,引发人们对于现代社会中女性境遇和男女性别关系的思考,增强作者和读者的女性意识,有一定的现实意义。但是鉴于网络小说媚俗肤浅的通病,女尊文几乎没有出现成熟深刻有影响力的作品。这类小说主题的深刻性,内容的丰富性,文笔的成熟性,想象的合理性新颖性逻辑性都有比较大的欠缺。女尊男卑世界的幻想很大意义上也是一种对现实世界压力的宣泄和意淫,读者往往仅限于网上的年轻女性,影响力十分有限。此类小说虽然文学性不强,但是作为具有女性乌托邦色彩的全本小说,可以视为女性乌托邦小说的雏形。
三、中国女性主义乌托邦文学的特质
诚如一些学者指出的那样,中国女性主义思想的发端与西方有着很大不同。“不同于西方的是,在中国,这一浪潮的出现同中国晚清及之后社会转型期的政治探索和思想启蒙密切相关,同习俗、观念与制度间互动从而推进的现代进程密切相关”[8],相应地,中国女性乌托邦文学作品也呈现出自身特质。
第一,数量较少,只是成点状零星散布,没有形成规模,也没有延续成为一个文学传统和类别。从16世纪的《西游记》到19世纪初的《镜花缘》,再到21世纪的网络类型小说,中间缺乏连续性。而且《西游记》和《镜花缘》都不是以“女儿国”这个女性乌托邦为整部小说的主题的,而只是其中一个小小的章节。网络女尊文是以女尊男卑为全文主题,但是网络小说因为前文提到的原因很难进入主流文學,影响力十分微弱。鉴于此,说中国没有完全意义上的女性乌托邦小说大概是可以成立的。
第二,只有揭露和批判,缺乏积极的建构。《西游记》和《镜花缘》中女儿国的描写颠覆了现实社会的男权主义结构,是对男性霸权的解构。但是《镜花缘》中女尊男卑的描写又走到了另一个极端,变成了女性对男性的压迫,仍然是一种性别歧视,是两性二元对立的。对于两性如何平等和谐相处,缺乏积极的建构。
第三,既没有成熟的女性主义思想作为理论指导,也没有大规模的女性主义社会运动作为实践检验。中国的女性主义乌托邦色彩的小说缺乏来自思想界和社会的呼应。整体上女性主义无论是理论上还是现实中在中国并没有形成强势的发展。这与中国近现代发展的特殊语境以及中国女性的生存空间有很大关系。几千年来强大的父权夫权统治下的中国女性几乎没有受教育的权力,从而也就没有觉醒的主动性和契机。西方现代性冲击下的中国男性感受到巨大危机之后充当了唤醒中国女性自主意识的启蒙角色,但是其目的是让中国女性加入保卫中国男权社会主权和发展的队伍之中,换言之,依然是为男性霸权服务的。随后女性解放与人民的解放交织在一起,加上中国独特的社会制度,未能形成独立的女性运动。中国未能产生真正的女性主义乌托邦作品,或者说,中国女性主义乌托邦作品没有得到发展与上述原因息息相关。
第四,除了网络女尊文,中国具有乌托邦色彩的文学作品《西游记》和《镜花缘》作者皆为男性,虽然相对同时代其他男性,他们具有一定的性别进步思想,尤其是李汝珍具有明确的男女平等思想,但是归根到底,他们还是无法超越他们的性别以及他们所处的时代,文章中反映出的最终还是男权主义思想。《西游记》的女儿国中,女性一见到男性到来,奔走相告,欢呼雀跃。女王还没见到唐僧师徒,只是从国师那里听说他们来到之后,就马上愿意以一国之富,招赘唐僧为国王,自己为王后。只因为对方是个男性,其他一切未知的情況下,就愿意以将一个国家拱手相让,让对方来治理,不能不说这里体现了作者极强的男性优越感。即便是孙悟空解决与对方矛盾的方式,也是以智斗巧取为主,充满了一种“怜香惜玉”的感觉,说明作者依然是将女性视为需要怜惜需要保护的弱者形象。同样,在《镜花缘》的女儿国中,将女儿国从水患之中解救出来的大英雄依然是男性唐敖。女儿国中的女性统治压迫男性,如同现实社会中的男性压迫女性。但是饶有意趣的是,女儿国中的女性统治者却是以“男性”称谓出现的。这反映出,作者李汝珍潜意识里还是认为男性统治女性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的,只不过他希望男性的统治能够更加温和更加人性化一点而已。这也反映在另一个情节的设计上。太子阴若花被他们搭救逃出女儿国之后,马上需要按照男权社会对女性的要求来行事,也就是接受现实男权社会的压迫。这些都说明这里的女儿国归根到底折射出的是男权意识。
第五,中国女性乌托邦小说除了单性别设计,以及相应的无性怀孕方式,或性别颠倒的虚构,整个乌托邦社会与现实社会毫无区别。相对来说,想象的成分很少,科技元素更少。即便是在21世纪的网络女尊文中,涉及科技想象或者说科幻元素的内容也十分有限。小说主人公往往只是睡了一觉,或者洗了个澡,就穿越到了某个女尊男卑的世界,或者因为某项科技成果,女性拥有了体力优势,可以统治男性。总体而言,中国女性乌托邦小说更多地流于情感宣泄,缺乏自觉理性思考两性平等相处模式的意识。
综上可以看出,中国女性乌托邦文学作品虚构了一个现实社会不可能存在的女性乌托邦空间,寄托了女性渴望摆脱男性霸权实现性别平等的美好愿望。不管这个空间是女性单一性别的,还是男女两性共存的,它是女性不再遭受性别歧视和压迫的美好家园。由此男性霸权遭到颠覆和解构。
四、结语
中国女性乌托邦文学作品与西方女性主义乌托邦文学作品相比相对薄弱,这与中西方不同的文化特点和社会历史现状密切相关。全球化背景下,梳理中国女性主义乌托邦文学作品并分析其独有特质,对全面把握中国女性主义发展状况,从而促进全球女性意识的提高并最终争取女性的完全解放两性和谐平等相处有重要意义。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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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李汝珍.镜花缘[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02:112.
[6] 胡适,《胡适文存二集》第四卷[M].上海:亚东图书馆,1924:11.
[7] 丰忆清.“女儿国”的兴衰演变:网络女尊小说探析[J].学术专题,2018(8):34-43.
[8] 刘岩.建构女性权利的中国话语——评《中国女权主义的诞生》[J].妇女研究论丛,2017(3):123-1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