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诗歌中“河清”意象的内涵累积及文化意义

2024-06-03 05:12王立胡全章
关键词:祥瑞

王立 胡全章

DOI:10.16366/j.cnki.10002359.2024.02.17

摘要:黄河澄清是一种自然现象,在古代多被赋予人文意蕴,形成中国古典诗歌中的“河清”意象。先秦至唐,“河清”被赋予情感表达与政治祥瑞两种意涵。唐以后,意象叠加的形式使“河清”彰显古人的生存智慧,推动河流文学书写的发展。宋以来,“河清”进入河患书写,开始具有黄河安澜之意,其文学功用被进一步放大,以人文关怀实现心灵疗救,以批判精神指刺时弊。在清末民初思想转型中,“河清”的祥瑞意涵得以重构,展现自强不息的民族精神,清遗民诗人笔下的“河清”也体现出该意象的复杂性与多义性。“河清”意象的内涵累积,不仅丰富着古典诗歌表达,反映古典文学中民族意象的演进机制,更成为启迪现代社会的重要民族文化基因。

关键词:河清;内涵累积;祥瑞;河患;民族意象

作者简介:王立(1993—),女,河南遂平人,文学博士,河南大学黄河文明与可持续发展研究中心博士后,主要从事元明清文学研究;胡全章(1969—),男,河南鹿邑人,河南大学黄河文明与可持续发展研究中心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近代文学研究。

基金项目: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重大项目(22JJD750022);河南省哲学社会科学规划青年项目(2022CWX038)

中圖分类号:I207.22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02359(2024)02012109收稿日期:20230621

黄河向有“浊河”之称,《后汉书·沟洫志》载“河水重浊,号为一石水而六斗泥”。但在诗歌中,时见“河清”书写,且多被赋予人文意蕴,不仅拓展了诗歌的表达空间与审美意蕴,而且形成了其对于民族精神的建构。目前,“河清”意象尚未得到学界充分关注,研究大多只提及“河清”具有祥瑞内涵,其实作为民族特色的文学意象,“河清”并非只有单一意涵,而是在逐渐生成与发展的过程中,被赋予了丰富的内涵。故而,本文将“河清”意象置于动态的古典诗歌演进中,在探讨自然黄河、人文黄河与中国文学渊源关系基础上,揭示“河清”具有的多重意涵及文化意义,也为探讨中国文学中民族意象的生成与演变提供一个研究视角。

一、双线生成:作为情感表达与政治祥瑞的“河清”

先秦以后,“河清”从自然现象转化为文学意象,与中国的水文化密切相关。水是万物之源,中国文化中就具有“水原”思维与“水镜”玄鉴等意识,促进了民族“尚清”思想的产生,正是在这样的契机中,黄河偶尔变清的现象得到了文化层面上的关注。唐及唐以前的社会从“河清”承载的情感表达与政治祥瑞两方面论起,也由此奠定了“河清”意象的两种文学阐释方向。

“河清”是诗人情感表达的重要载体,承载着他们的人生况味与处世心态。中国历史上关于黄河澄清的记载有六十余次,这在历史长河中寥寥可数,但对于寿命有限的个体而言,终其一生也未必得见,是故《拾遗记》云:“丹丘千年一烧,黄河千年一清。”这种难以实现的事件为诗人提供了新的创作思路,《左传》中“襄公八年”记载了最早出现“河清”的诗歌:“俟河之清,人寿几何?”以河清之难见对比生命的有限。后世诗人将这种自然的不可抗拒与自身的渺小形成鲜明对比,由此营造出情感落差的阐释空间,用来表达他们的生命哲学理念。

“河清”意象应用于社会人生的表达,通过比兴手法得到了极大的扩展。诗人对“河清”的解读与中国文化对水的理解一脉相承,“流水每每被中国古人用来联想与表现时间、机缘、功业乃至年华、生命的不可复返性,使人在怀古悼今、怀旧自伤中,生发出对生命、爱情、事业等价值追求及其不如意的无限感叹”。故而诗人也以“河清”表达他们在纷繁世事中的复杂情绪。诗人常采用比兴手法,先列出黄河澄清的现象,以其难见作为标准,后引出他们所经历与思考的社会百态,囊括万千。东汉赵壹《刺世疾邪诗》说明生命有限:“河清不可俟,人命不可延。”唐代白居易《潜别离》则是感慨比河清更难实现的是永不分离的爱情:“河水虽浊有清日,乌头虽黑有白时。惟有潜离与暗别,彼此甘心无后期。”孟郊的落第诗《寄张籍》以天上银河清朗对比地下黄河浑浊:“清汉徒自朗,浊河终无澄。”孟郊以黄河经年不可更改污浊的特征,对比自己在当下的落第遭遇。当“河清”依托于比兴手法出现在诗歌中时,这种婉转表达不仅丰富了诗歌的情感层次,而且基于黄河难清已经作为常识被普遍接受,诗人将其引入与其他事物的对比中,消解了读者对作品的陌生感,“使读者能够对诗歌中感发之生命有所体会和认知”,比兴也成为“河清”意象可资借鉴的书写范式。

“河清”意象具有政治祥瑞内涵,这是其独特之处。在古代,异象常因无法解释而被赋予超自然的神秘色彩,故而“河清”在尚清意识影响下有了升平之意,《易纬·乾凿度下》中提到:“天之将降嘉瑞应,河水清三日。”虽然同时出现了灾异说法,如《后汉书》就记载襄楷认为“河清”是不祥的:“河当浊而反清者,阴欲为阳,诸侯欲为帝。”但官方在维护统治的基础上大力推崇“河清”,“河清”代表政治清明、国泰民安的观念始终占据主流,诗人也以之为基本立场,传达他们对时代政统与文化精神的体认。

魏晋南北朝是“河清”作为政治祥瑞意象的定型时期。先秦两汉时期,张衡《归田赋》的“徒临川以羡鱼,俟河清乎未期”,以“河清”代指清明之世,但此期并未形成“河清”祥瑞文学的书写气候。在魏晋南北朝,因战祸连绵、政权更迭,统治者颇为重视祥瑞现象,将之作为神功圣化与受命于天的标志,以维护统治政权,“河清”具有的祥瑞意义被普遍接受。沈约撰《宋书》就首设《符瑞志》,所列历代祥瑞之一就有河清现象,书中记载元嘉二十四年(447)“河济俱清,当时以为美瑞”,并称赞鲍照因此创作的《河清颂》“其序甚工”。到了北齐太宁元年(561),武成帝就因青州地界黄河部分河段澄清,次年改元“河清”以求吉祥。

此期重视“河清”祥瑞的文化风气极大地推动了相关诗歌的创作。但诗人并非基于河清现象的出现才进行创作,而是在应制诗中自觉使用“河清”的祥瑞意义,强调王朝统治的正统性。齐梁时期“竟陵八友”的应制诗即是如此,他们以“河清”为萧梁政权颂德,王融受竟陵王之命作《齐明王歌辞》,其六《长歌引》云:“紫烟四时合,黄河万里清。”描绘永明时期“百姓无鸡鸣犬吠之警,都邑之盛”的景象。沈约应梁武帝之诏作《华山馆为国家营功德》:“丹方缄洞府,河清时一传。”有着装点王朝太平盛世的用意。任昉《九日侍宴乐游苑》叠加“河清”与“温洛”两种祥瑞意象,认为正是梁武帝有圣德伟业,才使“时来浊河变,瑞起温洛清”。魏晋南北朝的乱世局面促使诗人格外珍视和平岁月,虽是出于应制目的而使用“河清”意象,却也是他们对时代深沉美好的祝愿。

在唐代,“河清”进一步彰显盛世气度与功业理想。唐代官方将“河清”认定为祥瑞,《旧唐书》记载贞观十四年(640)“景云见,河水清”,大臣也纷纷上表祥瑞,有长孙无忌的《贺河清表》、张文收的《景云河清歌》等,唐太宗作《答长孙无忌等上河清表诏》回复群臣,并借此契机表露对王朝盛世的自豪,宣扬功绩:“乃天地表祥,宗社垂祐,欲使四海隆平,八荒褆福。”

唐代诗歌中采用“河清”表达祥瑞,但因统一王朝推涌着诗人的事功之心,他们以“河清”赞誉时代,强调当下正是施展才华抱负、积极入世的绝佳机会。初盛唐时期,张说《东都酺宴》以东都洛阳的繁华引入:“喜气连云阁,欢呼动洛城。人间知几代,今日见河清。”诗中洋溢着对玄宗即位后国家升平的赞许,也是对自己能够大展宏图的期待。李白《西岳云台歌送丹丘子》则以华山高峻与黄河奔流进一步衬托盛世华彩:“荣光休气纷五彩,千年一清圣人在。”还有薛逢《九日曲池游眺》云:“正当海晏河清日,便是修文偃武时。”张九龄《奉和圣制经函谷关作》云:“函谷虽云险,黄河已复清。圣心无所隔,空此置关城。”这些诗歌中的“河清”饱含着诗人的治世建议与襟怀抱负。及至晚唐,崔铉《进宣宗收复河湟诗》仍然展现出大唐战功与王朝的震慑力:“烟尘永息三秋戍,瑞气遥清九折河。”诗人对于唐王朝统治高度体认,将盛世激发出的积极进取精神与功业理想倾注于“河清”中,使其兼融国家命运与个人际遇的双重意义,代表著他们强烈的时代使命感。

从魏晋南北朝到唐代,“河清”已成为建构统治权力的话语,而后世诗人在此基础上的使用更具有多样性,如将“河清”叠加其他祥瑞意象“海晏”等,作为诗歌中的固定搭配。清初查慎行作“地久天长运,河清海晏期”;康熙朝君臣效柏梁联句亦有“河清海晏禹绩彰”之句,祥瑞意象的双重叠加表示政通人和,而且诗歌作为重要的传播媒介之一,推动“河清海晏”深入到社会日常生活的通俗表述中。又如清初遗民诗歌中的“河清”颇耐人寻味。屈大均《新年》中“河清终已矣,难俟奈君何”;顾炎武《五十初度时在昌平》中“远路不须愁日暮,老年终自望河清”;毛奇龄《和秋日闲居诗》中“徒吟王粲赋,安得俟河清”等诗中的“河清”在舆图换稿的思想冲击下,究竟是怀念胜朝还是赞誉新朝,只有诗人心中明了,不过“河清”表达的始终是他们对于家国太平的祝愿。经过历代诗人在不同时代语境下的应用,“河清”已成为寄托美好祝愿的民族文化符号,直至当下,依然是国人话语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

二、再度叠加:“河清”融合其他河流意象

唐以来,“河清”意象不断被叠加。“在诗学世界中,意象并非孤立存在的,而是在相互联系中显示其象,深化其意”。“河清”本就由黄河与清叠加而成,随着航运发达,唐以后河流文学书写呈现蓬勃发展趋势,诗人将天下河流纳入个体生命表述中,也将“河清”与其他河流意象进行叠加。但诗人带着艺术创造力及对水之清浊的视觉感官,对“河清”进行意象叠加的形式是分解与重构,即在加入济水、淮水、渭水等基础上,形成清济与浊河、清淮与浊河、清渭与浊泾的对比搭配。虽然“河清”具有的政治祥瑞之意深刻于民族文化基因中,但是相关叠加意象较少表示这种意义,诗人主要基于“尚清”意识,借助清浊的对比来传达处世观念。

其一,清济与浊河。作为四渎之一的济水有“清济”之称,如《战国策》中曾记载“齐有清济”。济水发源于河南济源王屋山,流经山东后汇入渤海,水质清澈,与黄河中下游河段的浑浊有着明显对比。故而当济水与“河清”进行叠加时,形成清济对浊河的客观视觉基础。而且又因济水虽细微但能独行入海,“渎之言独也,不因馀水,独能赴海者也”,人们也将之理解为高洁坚守精神的象征,白居易就称赞济水坚毅品格:“至清远外浊,有本其何修。朝宗未到海,千里不能休。”这种文化意义也被带入叠加意象的内涵建构中。唐代大历二年(767),杜甫在夔州为狄仁杰曾孙狄博济所作《寄狄明府》,便采用“浊河终不污清济”之句,赞狄仁杰出淤泥而不染能够坚持本心、刚正自守,也是以此优良品格劝诫与鼓励狄博济。北宋梅尧臣的长诗《次韵答黄介夫七十韵》直接以“清济”剖白心志:“肯为浊河浊,愿作清济清。”朱东润评此诗“提出一生的遭遇并揭露自己的人生观”,此句揭示了他在庆历、嘉佑时期政变中的立身处世观,表达自己不肯随波逐流,愿学“清济”的独立品格。此后还有明末清初黄淳耀《会稽隐》说“曹马自争侬自隐,浊河清济不同流”,清末郑孝胥《赠郭秋屏》中的“浊河方滔天,伏济清自贯”等,均是以清济与浊河的对比表达处世观念,已经断流的济水就在意象的演变中永久流传。

其二,清淮与浊河。淮河亦是四渎之一,发源于河南桐柏山,是中国南北方的地理分界线。先唐诗歌中较少书写淮河,但当其出现时有着颇为明显的特征,一是水流清澈,二是作为地域分界而被赋予漂泊、离别、思乡等意味。南朝何逊《望新月示同羁》写到“月映清淮流”,清澈的淮水承载着他细腻的离愁情思,唐代淮河也“主要被描写成偏僻之地,是一个催生旅愁和思乡情绪的消极空间”,如孙逊《淮阴夜宿》云:“水国南无畔,扁舟北未期。”随着河运发达以及南北方沟通的便利,淮河的价值得到重视,相关诗作增多,书写形式更为多样,与“河清”意象的叠加即是其中一种形式。清淮与浊河的对比既有针对性的社会批判,元代宋褧《河淮曲》中的“河水浊,淮水清”,便是以浊河代指治河弊政,如官员对百姓的肆意盘剥等,清淮则代表与之相反的积极行为,结尾寄语“愿君莫学河水学淮水”,则是规劝官吏在治河中要行为规范,以民为主。又有针对个体行为处事的感悟,如明清鼎革之际钱谦益的《舟发泇沟》赋予淮水超脱世俗的用意:“濯缨自与清淮约,不用临流叹浊河。”清代梁佩兰《送周梨庄归江南次留别原韵》中以“清淮”称赞友人品行:“清淮不入黄河浊,高人好似云中鹤。”同时也是他晚年皈依佛教,崇尚平淡自然生活的自我写照。随着与“河清”进行叠加,淮水意象的内涵也得以丰富。

其三,泾渭清浊。渭水与泾水作为黄河的两大支流,以清浊分明闻名,但在不同历史时期,渭水与泾水的清浊现象并不固定。故而历代对《诗经》中“泾以渭浊”的解释可谓众说纷纭,《毛诗郑笺》持泾清的说法:“泾渭相入而清浊异。”《毛诗正义》则认为泾浊:“泾水以有渭,故见其浊。”但具体到诗歌创作领域,诗人并没有执着于泾渭孰清孰浊的问题,将之与“河清”的叠加也颇为自由,或是渭清泾浊,如唐代杜甫《秋雨叹三首》中的“浊泾清渭何当分”;或是泾清渭浊,如明代边贡《分韵得岳字送邢侍御出按秦中》云:“渭水清清泾水浊,须君激扬无惮数。”叠加意象的形式虽多样,但均赋予了人格化的理解。北宋黄庭坚有《闰月访同年李夷伯子真于河上,子真以诗谢次韵》云:“白璧明珠多按剑,浊泾清渭要同流。”亦有《次韵杨明叔见饯》云:“杨君清渭水,自流浊泾中。”黄庭坚借泾渭分明的道理劝告友人,世事虽有污浊,但要像泾水与渭水那样同流却不合污,在纷繁世事中保持初心,这是黄庭坚处世智慧所在,也是他久经宦海沉浮后的心志剖白。作为黄河的支流,渭水与泾水在清浊分明前提下与“河清”叠加形成的意象,也在丰富着“河清”意象系统。

“河清”与河流意象的叠加立足于清浊之辨,目的是激浊扬清。因为“在中国古代的文化阐释中,‘清与‘浊,是关系到社会政治和道德伦理的重要范畴”,所以“河清”的叠加意象均折射出了伦理道德的色彩。诗人带着尚清意识对清济、清淮的赞扬,对浊河的贬斥,体现出他们激浊扬清的处世态度与道德品格。不仅如此,诗人将在生活浮沉中坚持的激浊扬清态度,以诗歌的形式和水之清浊的比喻发散出来,是人生反思与情绪抒发的机会,而在诗歌的传播与接受过程中,这些带有正向导引的话语无疑具有道德教育的功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读者的价值观。意象叠加为“河清”的演进开辟了新方向,不仅丰富其内涵建构,增添其应用的范畴,也推动了中国文学中河流书写及其意象的发展。

三、诗题拓展:河患书写进入“河清”

宋以来,河患书写进入“河清”意象的内涵累积,“河清”开始代表黄河安澜的意义。面对巨大灾害,文学何为?这是日本作家大江健三郎关于文学价值的深刻发问。从古至今,人们都在与灾害进行艰苦卓绝的斗争,文学是其中重要的参与者,以在场视角记录与反思灾情,从人文关怀层面给予灾民创伤后的心灵慰藉。黄河水患是困扰古代的大问题,河患文学作品自不在少数,东汉王景治河后,黄河维持了数百年的稳定局面,故而河患诗比较少见。宋以后河患始多,黄河又南下夺淮,河道淤积导致浊流横溢,造成了巨大的社会破坏,河患诗遂在北宋“由前代极少的零星现象蔚然而成一代诗风”,“河清”也在此期进入河患诗创作中,在其营造出的特有诗歌空间中,写尽洪灾之下的苦难与抗争,揭露灾难背后的真实与黑暗,在治河过程中发挥着多重功用,与河患主题的绾合也助推了“河清”意涵的拓展。

河患诗中的“河清”代表河患平息的社会共同愿景,也承载着慰藉心灵的情感目的。从视觉表象来看,诗人对河患与“河清”的联想是妥帖的。宋以来,黄河夺淮入海造成黄河流域水灾频发,灾患的显著表征是浑浊的黄河水汹涌而来,诗人对黄河之浊既有着敏锐的色彩感知,又有着情感上的恐惧,因传统文化中有包含国泰民安意涵的“河清”存在,他们遂将对河患的焦虑与无助投诸其上。如元代迺贤《新堤谣》的“但愿皇天念赤子,河清海晏三千秋”,清代潘耒《汴河行为方中丞欧余作》的“且为公歌汴河诗,洗眼坐待河清时”。而张永铨《悲淮民》却写到“不愿俟河清,但愿堤无倾”,面对洪灾,他不愿河清的情感抒发则是一种沉痛的无奈。总体来看,诗人借助“河清”并非空泛表达黄河安澜的期望,缓解他们的情绪,诗人也在思考如何遣词排句,使读者进入由“河清”营造出的与现实参照的平行空间,使读者缓解在洪灾中的悲痛与创伤,实现河患诗主旨的升华,促使情感最大限度地释放,最终实现心灵疗救的文学价值。

元代至正年间水患频发,贡师泰的《河决》对黄河决溢下的社会景象做了全方位描述。贡师泰先以宏大夸张的手法营造洪水倾袭的压迫感,“初疑沧海变,久若银汉连”,接下来用纪实的语言描述面对汹涌的洪水,百姓根本无法应对。然而在后续防洪与家园重建中,官吏的盘剥与对民生的漠视,更使百姓陷入无尽的黑暗,在一番悲愤控诉之后,诗人采用议论的形式将批判矛头直指治河策略与官员弊政。在诗歌中,读者跟随诗人的指引回到了不忍再见的洪灾生活,接着又被带入到深层次的河患思考中,此时悲怆与痛恨的情绪达到了一定程度,但诗歌却进入到了尾声,“平成谅有在,更献河清篇”,假如应对河患的诸种策略都安排妥帖,便可迎来太平光景。读者累积的情感还未来得及爆发,即被诗人美好的设想打破,痛苦的极致是无声胜有声,读者在此时获得了自由的情感空间与沉思空间。诗尾出现的“河清”与其说是盛世期许,不如说是诗人在残酷洪灾与混沌世态中带来的人文温情,这正是诗歌中“河清”书写的关懷精神所在。

除了突显“河清”的情感功用外,诗人也以其表现他们比较焦虑的治河问题。如何治理黄河是社会普遍关注的问题,诗人通过如何实现“河清”的讨论,既警醒当政官吏,又给出了言之有物的建议。北宋黄庭坚《流民叹》中“投胶盈掬俟河清,一箪岂能续民命”,借用《抱朴子》中“寸胶不能治黄河之浊”的说法,批判朝廷未能及时有效治河,造成“疏远之谋未易陈,市上三言或成虎”的混乱状态,破坏正常的社会秩序;清代李渔《黄河篇》写作“千年一清斯其时。寄语官人浚勿迟,主德无亏孰承疵”,也是在强调治河事务的紧急性,以避免损害政权统治;吴以諴《观黄淮交汇粮艘竞渡感而有作》所说实现“河清作颂声摩空”的前提是采取适当的治河策略,但目前单纯采用借黄济运的方法显然是缺乏全局考虑。诗人对于治河的劝诫与批判来源于对现实弊端的深入思考,具有一定的现实反思价值。自宋以后,这些不断出现在河患诗中的“河清”声音,已汇聚成强大而有声的力量,成为治河过程中不可或缺的理念指引之一,时刻提醒着治河者。

明代黄哲《河浑浑》的创作即是典型事例。洪武四年(1371),黄哲任东平府通判负责治河时作《河浑浑》,诗序云:“无所施其功,故议者欲上闻,有复堰黄陵冈之举。噫,此季元之覆辙,何足与议哉。”由此可知,该诗是黄哲为反对当时所议治河措施而作,但他并没有停留在单纯的批评层面,而是以实践经验针对如何实现“河水浑复清”进行建议。诗歌开篇渲染了百姓在洪水中的悲惨生活,而后诗人笔锋一转,开始批判有司治水不顾现实情况,仍要沿袭元代贾鲁治河旧策筑塞黄陵冈,并直接提出自己的看法,认为这样不符合当下的治河实际,恐怕是毫无功效的,接下来给出了自己的解决方案,需要在梁山疏通洪水:“龙门一疏凿,亘古功巍巍。”这是黄哲作为主政者的治河态度,也是在诗歌流传的公共空间中传达的治河策略。黄哲诗歌中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言说方式,与其治河行动相得益彰,也有助于推行自己的治河措施。此外,正如余嘉锡所说:“洪武四年浚河通漕之事,《明史·食货》《河渠》两志皆不载。然哲时方官东平府通判,躬董其役,则其言固足补史之阙矣。”黄哲以第一人称视角叙写现场实况,填补了史实空缺,无疑也为后人治河提供了宝贵的经验借鉴。

从诗歌史来说,在由“河清”意象生成的河患书写空间中,诗歌创作视角得以扩展,黄浊色调的突显使得洪灾纪实描写具有画面感与真实性,基于如何实现“河清”生发出的议论则增添了诗歌的书写层次。更值得注意的是,诗歌的文学功用也被积极调动起来。诗人作为灾难的经历者与记录者,展现出百姓面对洪水的无助与命运挣扎,是对生命悲悯与关爱的文字见证;带有批判精神的治河言说,拓展了诗歌介入社会生活的深度与广度,也积极发挥了文学的现实作用;而“河清”所具有的国泰民安意义作为河患诗的文化底色,则更代表了民族面对灾难时坚强乐观与不屈不挠的精神品质。

四、近代新声:世变中的“河清”

清末民初的世变既是古典诗歌中“河清”书写的背景,又推动其祥瑞内涵的重新建构。当西方的坚船利炮打破天朝上国的迷梦,在失败耻辱中崛起的国人开始寻求救亡图存与民族复兴之路,诗歌是他们采用的方式之一。诗人频频使用“河清”意象,目的是借助其代表的已取得民族共识的国家祥瑞意涵,为国难中的民众带去心灵的慰藉,同时也为自己倡导的救国新思想、新理念提供传统文化支撑,“河清”即在这种创作氛围中融入革新救弊、革命救国等具有时代特征的话题,发挥时代转型中的文学使命,也反映着世纪之交的人文情怀与思想演变历程。

鸦片战争后,在经世致用思潮激荡下,诗人笔下的“河清”从盛世颂扬转向忧患表达。此期类似高心夔《中兴篇》赞颂同治中兴“凤鸣河清莫虚致,普天率土还耕织”,以“河清”为清朝歌功颂德的诗歌已不多见,取而代之的是以其痛批时弊、抒发忠愤。尤其在时事诗中,如杨子恂缘事而发,在《津门感事》中记录第二次鸦片战争的情况,开篇“三辅名区帝股肱,建瓴胜势据沧瀛”,以豪迈的语言突出天津占据有利防御条件,下文却说此地官兵无力阻挡外敌入侵,国家最终被迫签下屈辱的《天津条约》,出乎意外的失望与无计可施的国难痛苦交织在一起,诗人却只能呼唤“愿留人寿待河清”,通过“河清”表达救国期望的同时以之宽慰心灵。湘军将领的彭玉麟在太平天国战争中所作《肃清长江》,并非只是通过“河清”感慨国家命运,也寄寓振衰救弊责任与建功立业志向:“河清海晏消烽火,浪静潮平息鼓鼙。”即便在传统的士不遇主题诗歌中,“河清”依然承载着忧患意识。皮锡瑞虽然因科举未第无法施展抱负,但他的忧国忧民之心并未因困顿科场而消磨,由《行路难》中“黄河一千年一清,安得躬逢圣人生”,以及《旅馆夜》中“枥伏非无志,河清岂可要”等可以感知,为生计奔波的疲敝没有磨灭皮锡瑞的经世抱负,当面对晚清家国零乱与民生多艰,他将不遇的苦痛与国家忧患融合在一起,依然要为实现“河清”努力,并将之化为最为纯粹的人生驱动力,积极加入时代变革的进程。因处于封建传统语境下,诗人通过“河清”依然表达巩固王朝统治政权的愿望,其中的忧患意识与救弊抱负,正是晚清经世文学思潮的写照。而彼时出现在诗歌中的“河清”,不仅是诗人表达处世焦虑与理想信念的恰当载体,更丰富了晚清诗歌忧患书写的情感层次。

甲午战争后,“河清”意象又出现转向,反映着匡救时弊中的驳杂心境,以及为国家上下求索的艰难过程。“唤起吾国四千年之大梦,实自甲午一役始也”,经历了甲午战争的有识之士愈加认识到清王朝的腐败与无能,将救国救民的希望转向西学新知,提倡反清排满与民族革命。光绪二十五年(1899),章太炎作《台北旅馆书怀寄呈南海先生》,他在回顾了自己的思想变化过程后感慨:“斗转空凭眺,河清动夙悲。”“河清”代表着章太炎对国家安定的期盼,但在当时的局势下,他之前所作的种种努力皆化为泡影,如何找寻挽救国家颓势的“河清”之路,成为他当时最为焦虑的问题。但由于此时他正经历思想斗争,批判维新保皇与主张社会改革思想交织在一起,“河清”也进一步承载着他立志挣脱维新改良范畴,重新探索解救国家于危局的决心。

光绪三十年(1904),黄节、严复、黄遵宪三位诗人不约而同地书写“河清”,着意从传统文化中寻找精神支撑,诉说着他们在世变中的命运沉沦与坚韧斗志。是年,距黄节在清王朝最后一场科举中落第已有两年,此时的黄节接受了新文化洗礼,积极投身到革命潮流中,他于年初生日作《甲辰生朝拍照自题一律》云:“世界无穷愿无极,寸心留得俟河清。”该句化用梁启超《自厉》中的“世界无穷愿无尽,海天寥廓立多时”,也在延续梁诗中救助国难的精神意志,以突显自己“不肯虚度年华的积极进取精神”,此后,黄节与同道以救世扶危为重,为激发民众的爱国思想,筹办国粹学社,创办《国粹学报》,以昂扬的斗志与革命追求为实现“河清”努力。同年三月,严复辞去京师大学堂附设译书局总办一职,在去往上海前与福建同乡聚于陶然亭,作《甲辰出都呈同里诸公》云:“但恐河清不相待,法轮欲转嗟吾衰。”为民族救亡奔波的严复使用“河清”,是因救国事业未竟而生发出时不我待的感慨,怕不能践行“乾坤整顿会有时,报国孤忠天鉴之”的愿望。到了冬季,黄遵宪作《病中纪梦述寄梁任父》:“日去不可追,河清究难俟。”此诗黄遵宪作于去世前数月,此时他已预感到人生大限将至,却苦于尚未找到治愈时局的良方,发出终究难以见到“河清”的哀音,“河清”意象尽显悲怆的气息。甲午战争以来诗歌中的“河清”寄寓着紧迫的救世理想,其中遗民诗人的书写值得注意,展现出了“河清”的复杂性与多义性。

辛亥鼎革之际,清遗民在治统与道统上的分裂造成其思想具有特殊性,笔下的“河清”似与时代龃龉。清亡后,追随溥仪的帝师陈宝琛的诗中常见对故朝的眷恋,尤其是见到民国初年动乱之状后,他理想地认为重回清王朝统治,可使百姓免予流离疾苦,1912年的《九月二十九夜大风不寐作》中的“河清”就直指复辟王朝:“馀生皈佛恋桑下,敢望身及黄河清。”直至1918年,《梁节庵六十寿诗》中仍包含不改臣节的清遗老心态:“河清倘可俟,火井宁竟熸。”1918年,缠绵病榻多日的沈曾植作《病起自寿诗》,记录他参与复辟却旋即失败后的个中滋味:“反复岂能逃易意,婆娑还得俟河清。”沈曾植一方面用易理宽慰自己,另一方面又遗憾自己时日无多而难见帝制复辟。然而,不同于留守小朝廷、为复辟奔走呼号的诗人,不以遗民自居的陈三立于1915年作《哭于晦若侍郎》云:“迫撄崩坼痛,担簦俟河清。”此句看似“表于晦若的幽怀孤忠”,其實也是陈三立自比个人追求,意在不以遗老身份沽名钓誉,不执念一姓之兴衰,而要以诗人的孤忠气节支撑起乱世中的生存希望,坚守文人士大夫的精神气度。在近代变革潮流中,一些遗民对于“河清”的理解不免要打上落后的标签,但促使他们汲汲奔走,以“河清”传达乱世责任与使命的,并非封建政权的震慑力,而是出于新旧之交对国家与文运的传承责任,他们的不断思考与尝试,促使着近代文人逐渐走向开明的世界。

清末民初的世变不仅是诗歌中“河清”的创作背景,更推动祥瑞内涵的去粗取精。随着时代风云激变而起伏的诗人,始终怀揣着忧国忧民的责任情怀,他们中的大多数已突破封建统治思想的束缚,笔下的“河清”不再针对一家一姓统治政权而言,也超越了华夷之辨的观念,而是借助“河清”意象强调个人与国家、民族的相互依存,以抒写焦虑、宣扬新知、探索救国道路,既顺应着此时社会与思想的变革进程,也使“河清”期盼取得各民族共识,从而真正进入到大众话语,代表着对于国家民族未来的深沉思考与衷心祝愿。比如在民国中后期诗歌中,郁达夫《客感寄某两首》站在中华民族立场上表达对祖国命运的忧虑:“半席已知无我分,百年何日果河清。”抗日战争中,柳亚子《刘雪耘见顾属题〈黄鹤楼图〉,报以一截》云:“河山倘见澄清日,愿挹椒浆酹祢生。”诗歌中的“河清”更是在追求独立自主道路上顽强自信的民族精神体现。

余论

古典诗歌中“河清”意象的内涵就像东去的黄河,在流向大海的行程中不断有新的河流汇入;这种内涵的累积,不仅深入到中国文学的演进中,也影响着民族生活与民族品格的行塑,具有重要的文学文化意义。

其一,丰富古典诗歌表达。从先秦至近代,“河清”意象的应用范畴完成了从人生、政治到社会全方位的转变,成为内涵丰富的文化符号,诗歌中采用比兴、意象叠加方式促进了艺术形式的变化。兼融多重意蕴的“河清”无论出现在哪类题材中,均丰富了诗歌的表达层次,加深了诗歌的蕴藉性。

其二,“河清”从生成到最终营造出诗歌空间的过程,是考察中国文学意象演进机制的重要窗口。一是依托于民族心理的积淀,这也是文学意象能够延续的心理根基。“河清”由尚清意识衍生出情感表达意涵,充满着古代的人生哲思与生命诉求,诗人在逆境中的书写更代表坚韧顽强的民族意志,这种凝聚民族的普遍共识,且经历数千年积淀的意涵愈加突显,是民族文化对于文学书写影响的体现。二是政治驱动,这也是对文学意象影响最大的外部因素之一。“河清”之所以能够超越一般水意象的意义范畴,开始附会政治,得益于汉以来官方推崇其祥瑞指向以维护统治的考虑,这种强有力的权力加持推动了文学对“河清”祥瑞意涵的接受,诗人以其表达政治诉求的同时实现其文学功用,“河清”意象即在参与政治话语建构中定型。三是源于文人的艺术创造力。在已生成的阐释框架下,随着时代际遇与文学风尚的变迁,诗人积极开拓意象生新的可能空间,以叠加的形式扩展其文学承载力,为河流文学书写提供了借鉴模式。可见,中国文学意象的生成是一个传承与创新交织的演变过程,在融合民族文化与现实表达基础上,实现了源源不断的传播可能,成为宝贵的民族文化财富。

其三,作为传统文化的组成要素,“河清”已成为代表民族文化心理的特定话语。在中国诗歌史上,除了上述所提“河清”比较突出的内涵外,还可以发现一些独特的用法。如宋以来流传的包拯笑比河清,《梦溪笔谈》云:“天性峭严,未尝有笑容,人谓包希仁笑比黄河清。”后世或以难展笑颜说明心境之愁郁,陆游退居山阴后依旧为山河零落揪心:“危坐但愁悲,一笑黄河清。”或直以此赞誉包拯,李鸿章《笑比河清》:“欲求一笑阎罗易,须俟千年德水清。”这种表达连同“河清”对人生情感表达的作用、对黄河安澜的衷心企盼、对国家民族命运的美好祝愿等,共同融入社会大众的话语表述中,彰显着民族的凝聚力与向心力。值得一提的是,“河清”意象也影响了域外文人的创作,日本、韩国、越南等诗歌中亦有“河清”书写,延续着其在中国古典诗歌中的内蕴构成。域外诗人或亲临黄河胜景感发“生圣果然征泰运,振君应及此时清”,或依靠想象的方式抒发“秦分会献河清瑞,海晏今应啟圣年”,这些黄河文化对外传播的见证,是东亚文化圈层对中华文化认同的体现。时至今日,“河清”意象仍被广泛应用于政治、社会、文化生活中,承载数千年积淀的民族文化,带着历史的厚重与沧桑,成为启迪现代社会的重要民族文化基因。

[责任编校海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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