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瑞林
[摘 要] 《丑闻笔记》是英国作家卓伊·海勒的小说。国外学者从异常和疯癫、后现代主义症候、媒体伦理角度对小说的丑闻事件展开分析。本文则通过分析自我的困境,并运用拉康的三界理论来展示自我如何在想象界和象征界受到束缚,探索小说女主人公陷入的自我危机和建构自我合法性的尝试,以此来揭示异化和规训的自我在当代英国社会的困境。
[关键词] 《丑闻笔记》 拉康 身份危机 布克文学奖
[中图分类号] I1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01-0077-04
一、引言
卓伊·海勒是英国记者和小说家,著有《你知道的一切》(Everything You Know,1999)、《丑闻笔记》(Notes on a Scandal,2003)和《信徒》(The Believers,2008)三部小说,第二部作品《丑闻笔记》入围2003年布克奖短名单。
《丑闻笔记》的叙述者是60岁的高中女教师芭芭拉·科维特(Barbara Covett)。芭芭拉以日记的形式,讲述了一位42岁新入职的艺术教师希巴·哈特(Sheba Hart)和她15岁的未成年学生史蒂文·康纳利(Steven Connolly)的“丑闻性”恋情。芭芭拉出于嫉妒,在另一位学校老师巴斯(Bath)面前暗示了这段肆无忌惮的秘密恋情。之后巴斯向校长报告了这件事,并以工作威胁芭芭拉,迫使芭芭拉指认希巴的罪行。最终希巴发现了芭芭拉的日记,了解了芭芭拉对她的背叛,同时遭受史蒂文对她的离弃。芭芭拉和希巴两人住在租借的房子中深陷窘境,她们没有收入,看不到生活的出路。布克奖评委评价《丑闻笔记》是一部“扣人心弦的心理剧”。
小说的自我危机和建构超越了日记叙述形式的私人领域,探索社会文化对自我的规训。不难看出,戏剧化的情节(师生恋丑闻和窥视欲)、非常规/边缘的人物设定(年迈单身女同性恋与出轨学生的已婚妇女)、触碰道德和法律的情节发展与开放式结局都足够吸引眼球。作家海勒的记者身份为她提供了组织小说情节的素材,同时也让她以小说的形式对其身处的媒体行业提出质疑。在小说当中,媒体对丑闻的大肆报道侵占了两位主人公的隐私权和生活,将她们逼上绝路。因此,该小说对媒体行业的反思和对社会边缘群体的关注,以及对“爱与欲”“道德与法律”界限的再次探索,都使得小说成为管窥后现代社会的窗口。自我的危机和建构与英国社会的文化规训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小说从日记的私人空间出发,反映了这一主题,本文探索小说两位女主人公陷入的自我危机和建构自我合法性的尝试,以此来揭示异化和规训的自我与当代英国社会之间的联系。
二、拉康的自我与自我危机
在拉康看来,每个主体都缺乏自主性。换言之,主体对自己的认知不是与生俱来的,而是通过他者的形象来塑造对自己的认知。因此,主体生来就是残缺的,对自身的认知从一开始就是被异化的。学者丁礼明认为,自我“为了获得周围环境的认同不得不选择自我的异化,把自我异化在他者的世界里,找寻迷失的主体,在自我和他者之间选择与挣扎,最后的结果是彻底的异化,把自己也变成陌生的他者”[1]。拉康提出的“镜像阶段”清楚地阐明了这一点:在最初的几个月里,婴儿将自身和环境作为一个随机的、破碎的、无形式的群体来体验;之后6到18个月之间的某段时间经历镜子阶段,婴儿会在一面真实的镜子中看到自己的镜像,这个镜像和婴儿形成对比,即身体的形式和婴儿形成对称图像,但镜中形象是颠倒的,它和婴儿大小一样,和婴儿自身形成连接。但是在拉康看来,这已经预示了自我异化的结局,因为镜像和自我本就不同[2]。婴儿也会根据母亲的表情、肢体动作等反应获取对自身的认知,重要的是,婴儿在这个阶段形成了一种整体的自我意识。然而,这个自我是异化的,因为这个自我来自镜像,来自他人或者他者。自我的感知因此不直接来自自我,而是来自自我看向他者时,由他者反映的自我。这也构成了自我的扭曲感知,以及对自我的错误认识。
《丑闻笔记》则充斥着对自我的错认和自我的异化,这种异化的自我来源于把他者的形象和需求当作认知自我的基准。小说在形式上采取第一人称的不可靠叙述者,加强了自我認知的偏差与叙述的疑点。而第一人称的叙述视角所讲述的内容更突出了叙述者对自我、对他者认知的症候。芭芭拉认为自己是希巴在丑闻被披露后唯一值得信任的人,这是她对自我的错认。她错把希巴在丑闻被揭露后的无力和无助的反应,把希巴对康纳利恋情的反复演说,当作希巴对自己的依赖和袒露,也就是再一次把他者的反应当作自我的落脚点。在丑闻被揭露前,希巴从未主动向芭芭拉倾诉过她与康纳利的恋情。在小说结尾,希巴发现芭芭拉也参与到丑闻泄露而勃然大怒,这些都证明芭芭拉对自我的错认。芭芭拉在小说开篇反复说道,“我们之间没有秘密,希巴和我”“我胆大妄为,自认为是最有资格写这则小故事的人。我敢说,我是唯一的人选”“希巴没有别人可以倾诉这些事情”[3]。然而,在丑闻被揭发后,希巴和芭芭拉的对话始终围绕着康纳利,而与芭芭拉无关:“跟康纳利的那段恋情,没哪件事希巴不会说上好几回的。”“这个话题她似乎百谈不厌。”[3]也就是说,即使希巴对她的诉说与她无关,芭芭拉仍然把对自我的认知投射在希巴身上,没有希巴在她面前对康纳利恋情的反复回顾和讲述,她便没法确认自己是希巴唯一可以倾诉的人,即使这种对自我的认知不建立于自我,而建立在自我的他者身上,也就是看到希巴对自己讲述而存在的自我,因此芭芭拉对自我的错认也就能够解释了。
芭芭拉无法抵达的欲望也是异化的自我的一种体现,自我危机与欲望紧密联系。在拉康的定义中,婴儿与母体同一,没有任何区别,只存在最基本的需要(need),这种生存需要能够随时被满足的状态被称之为“实在界”(the Real)[4]。芭芭拉错认的自我在保守的英国社会中进一步被异化,如果想要达到实在界母子一体的关系,就必须舍弃想象界错认的自我,而错认的自我不是真正的自我,而是自我的他者,一旦形成错认的自我便不可能消除,不然就意味着自我的彻底抹除。因此,自我与一个异化的自我/自我的他者之间的隔阂促使了重返一体的欲望,但是重返的欲望永远不可满足。在小说最后一章中,芭芭拉和希巴爆发的冲突以希巴的绝望和无力结束。芭芭拉日记的最后一句,“到现在,她已经了解,不要离我太远”[3],看似是芭芭拉对希巴的占有,但这句话的中心仍然是关于芭芭拉自己,而非希巴。这其实生动地展示了芭芭拉想要不断接近一个错认的自我,一个看到希巴对自身回应而产生的自我,也是如前文提到的希巴和芭芭拉之间是没有秘密的一体存在。但这种重返一体的欲望是不可满足的,自我的危机也就不能够被解决。
自我的危机更是主体在象征界经受规训和压抑的过程。语言的习得标志着人向象征界的迈进,在象征界中,“主体受到以‘父为名的规训,意识形态和社会规则都可以是规训的一部分。‘父亲的名或‘父亲的法就代表着一种法规、一种家庭和社会制度”[4]。小说中,媒体对芭芭拉这样的年迈单身女性的报道是“那位俏丽的老小姐参谋”。芭芭拉对自己的认知同样是贬低性的,她认为自己“是那种会被美容院理发小姐窃笑的女人”“是一个老小姐,必须在星期六晚上一个人在房间里哀哀自怜”[3]。由此可见,英国社会对于单身女性的异样眼光仍然是社会规训的一部分,在象征界中自我很难实现自我的满足。芭芭拉异化的自我和她想要填补匮乏、重返欲望能够满足的实在界之间存在着鸿沟。这种鸿沟折磨着她的内心,“我一生都在扮演别人向我吐露秘密的那种人,而且一生都对这角色感到受宠若惊。但这种满足感逐渐被一股疲倦的愤怒所取代。他们告诉我是因为觉得我很安全。认定我是圈外人”[3]。她扮演的角色便是一种异化的自我。象征界的规训和戒律成为她自我危机加剧的推手,芭芭拉永远也无法摆脱扮演的自我。
三、主体自我的拉康式建构尝试
自我危机分析和自我主体建构是剖析人物内心的另一个重要手段,这同样值得我们关注。实际上,自我危机和自我建构总是同时存在,与拉康的自我建构理论相辅相成。在拉康看来,自我从想象界中形成异化的自我。在获得语言表达的同时,自我被象征界的符号规训,进一步迷失自我。个体成长的过程是自我异化的过程,想要寻找一个不是投射到他人身上的异化自我,但这种尝试始终失败。主体尝试与他者回归实在界的一体,但无法区分自我和他者,把他者对自我的印证当作自我,则会沦陷在关于自恋的漩涡中。自我的构建始终无法超越拉康所塑造的三界框架,但通过对小说中人物自我建构尝试的分析,依然可以管窥自我异化与自我建构、自我异化与他者、自我异化与社会的独特联系。
通过文本细读的策略,我们可以发现,自我的建构始终与他者的存在紧密联系。首先,小说的日记体叙述形式,提供了一个不可信的叙述者,也是一个不可信的自我。在主人公芭芭拉的日记中,其他人物同样是以残缺自我的形式出现的,也就是自我的他者。这些自我的他者都表现了芭芭拉对自我认知来源的一部分。当芭芭拉谈到在他人眼中的自我时,“连像我这样六十出头,公认漂亮的女人”[3]的话语是对自我的定义。很显然,这一自我侧写,可能来源于学生给老师的绰号,也可能来源于同事间的窃窃私语。芭芭拉对自己的年龄感到羞耻,这是异化的自我受到规训的表征,也是把自身形象的投射当作自我的症候。
其次,我们可以看到芭芭拉和希巴(他者)之间体现了一种想要重回实在界,也就是母子一体的无残缺状态的努力。在希巴的丑闻被揭发后,芭芭拉对希巴就有父式的监护人身份,自觉地成为她的监护者。她合理化她的越界行为,“我并不喜欢侵犯希巴的隐私,但身为她的非正式监护人,有些责任是我不能逃避的”[3]。在象征界中,个体接受象征界的戒律,使自我区别于他者。区别的行为成为建立自我的重要手段。因此,监护行为本身就具有拉康意义上的双重性:第一,建立等级关系,创建上级下级,有无权力的二元对立。第二,试图规训他者,将他者接近自身,达到一体的无残缺状态。小说中,芭芭拉种种窥视和控制行为,彰显了自我的匮乏,也是拉康意义上欲望的无法满足状态。而在自我与他者的纠缠中,我们能够发现自我的建构总是离不开他者的存在。
自我的建构总是痛苦的书写,而痛苦的根源是他者的不可接近和不可获得,这种痛苦是自我建构不可或缺的部分。自我辩护、创造虚幻自我形象、自我怀疑,这是芭芭拉持續痛苦和无意义感的根源。作为一个即将退休的未婚女性,芭芭拉经历了身份危机,她对自我价值的认知被无用和孤独所削弱:“我曾坐在公园的长椅上、管道上和教室的椅子上,感觉大量未被使用的、没有目标的爱像一块石头一样坐在我的肚子里,直到我确信自己会大叫一声,摔倒在地。”[3]这种异化的自我和无意义感成为建构自我的终点,也是失败的终点。
自我的建构是与社会规训抗争的过程。拉康宣称,进入象征秩序是一种对两性的“阉割”形式。在拉康的观点中,阉割是象征性的,而不是字面上的,它代表了每个人整体性的丧失,以及他或她对社会规则的接受。社会规则的强加决定了个人的心态,并继续影响或疏远一个人存在于想象中的整体性。芭芭拉成为“老小姐”话语结构的牺牲品。在一个强调单身和怪异毫无价值的世界里,她觉得自己的生活毫无意义。然而,“多余女性”的耻辱仍然存在。芭芭拉遭受着未婚剩女和老龄妇女歧视的双重压迫。在这个意义上,她不知不觉地认同这种渗透社会的意识形态,却无法鼓起勇气与之抗争。
小说中,希巴的自我建构更受到双重束缚,她尝试僭越社会的规训,打破道德的捆绑,寻求实在界的自由。希巴的自我被她身为母亲的身份局限,被社会对于母性的期待所束缚。她追求自我的独立性,却不得不屈服于她作为母亲和妻子的家庭义务。希巴鄙视自己:“我对为家庭牺牲的一切感到愤怒。我有这样一个想法,如果我没有遇到理查德,那么年轻就把自己埋葬在婚姻中,我应该可以有一番作为,做出伟大的雕塑,环游世界,或者其他什么。一天晚上,我甚至对理查德说,他‘扼杀了我的想象力。”[1]和芭芭拉一样,她对自我的贬低并不是凭空产生的,也不是感情用事,这种自我困境的“好妻子”形象是现代版“家里的天使”的翻版。此外,一旦希巴试图脱离社会的结构性权力,她就会被社会和道德法规进一步驱逐,意识形态机器不能容忍任何越轨行为。希巴的自我经历了进一步的限制,她企图寻求一个完满的自我,试图通过越轨行为打破束缚,但仍然难以超越社会的规训。
四、结语
自我的危机和自我的建构是本文的关注点。通过拉康的三界理论,本文对芭芭拉自我的危机进行了阐述。丑闻的暴露揭发了叙述者自我的缺点,也凸显了芭芭拉的恶意和嫉妒的本质,她是被规训的,她的自我是异化的,社会的话语建构纠缠着她的生活和追求自我的权利。小说还探讨了个人生活与整个社会之间的关系,特别是在后现代社会,客观现实的问题被夺人眼球的新闻报道所取代,希巴和芭芭拉都是不关心真相的世界的受害者,希巴的越轨选择是媒体和社会无法容忍的,芭芭拉对自我、对爱和欲望的追求在拉康的框架下是注定不可满足的。最后,本文试图探讨自我危机与影响自我实现的因素之间的关系。人的欲望追求受到社会、家庭、媒介等各种力量的干涉,因而变得复杂。超越拉康的悲观结局,建立起主体性,找到自我实现的位置,是每个人都需要回答的问题。
参考文献
[1] 丁礼明.《儿子与情人》中保罗的身份危机与“拉康式自我”建构[J].外国文学研究,2012(3).
[2] Lacan J.The Mirror Stage as Formative of the Function of the I as Revealed in Psychoanalytic Experience[M]//Richter D.The Critical Tradition:Classic Texts and Contemporary Trends. Bedford:Bedford Books, 2007.
[3] 海勒.丑闻笔记[M].丘淑芳,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4。
[4] 汪震.实在界、想象界和象征界——解读拉康关于个人主体发生的“三维世界”学说[J].广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9(3).
(特约编辑 张 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