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欢
关键词:长篇小说;乡村空间;政治化;嬗变
摘 要:当代现实题材长篇小说的乡村空间书写,不仅是小说叙事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反映当代中国乡村社会变迁的一面镜子。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在革命政治文化的影响下,乡村社会发生了重大变革,“十七年”时期现实题材长篇小说的乡村空间书写,反映了这场变革对当代中国乡村的影响。文章以《三里湾》《山乡巨变》《创业史》《艳阳天》为考察中心,通过小说中民居空间、民俗空间、政治生活空间书写呈现的“政治化”嬗变,观照新中国成立后中国乡村政治与文化的变迁。
中图分类号:I206.7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1-2435(2024)02-0064-09
On the Evolution of Rural Space Writing in Realistic Novels During the "Seventeen Years" Period
ZHANG Huan(College of Art and Design,Guizhou Education University,Guiyang Guizhou 550018,China)
Key words:novel;rural space;politicization;evolution
Abstract:The writing of rural space in contemporary novels with realistic themes is not only an important part of the narrative of the novel, but also a mirror reflecting the changes in contemporary Chinese rural society. In the 1950s and 1960s, under the influence of revolutionary political culture, rural society underwent major changes. The writing of rural space in realistic-themed novels during the "Seventeen Years" period reflects the impact of this change on contemporary Chinese rural areas. Based on the investigation of "Three Mile Bay" "Great Changes in Mountain Villages" "History of Entrepreneurship" and "Sunny Sky", this paper observes the "politicization" evolution presented in the writing of residential space, folk custom space and political life space in the novels, and reveals changes in rural politics and culture after the founding of New China.
文學作品的书写,随着国家政治或经济建设重心的变化而改变。新中国成立初期,国家建设的重心在乡村,因此,现实题材的长篇小说也会较多地关注乡村。在“十七年”时期的当代现实题材长篇小说中,作家从不同的视角书写了新中国的乡村景象,呈现了新中国成立后的当代中国乡村的面貌。以《三里湾》《山乡巨变》《创业史》《艳阳天》为代表的现实题材长篇小说极大地反映了新中国成立初期中国乡村社会的变迁。小说中民居空间、民俗空间、政治生活空间的书写,映射了中国乡村政治与文化的发展与演变,是当代作家在传统文化和政治意识形态影响下的集体“乡村空间想象”。
一、民居空间的书写:乡村阶级文化的呈现
对于乡土中国而言,民居是乡村最基本的“集聚空间”,民居空间除了反映特定的自然环境影响外,还反映了许多社会政治、宗教、文化的力量,因为“房屋建筑分割着村庄的空间,也呈现着村庄政治、经济、宗教、文化的密码”。1“十七年”时期现实题材长篇小说的乡村民居空间书写,反映了特定历史时期革命政治文化对乡村的影响,具有一定的“政治化”特征。在小说里,民居空间的书写不仅展现小说人物的阶级身份,还体现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之间的斗争,民居空间的书写是新中国成立初期乡村阶级文化变迁的缩影。
(一)民居空间书写体现阶级身份
“十七年”时期现实题材长篇小说中的民居空间书写,体现了特定历史时期乡村各阶级的身份。“房屋是一个文化空间,它呈现出中国式的关于人的观念。”2小说通过民居空间的差异性书写,界定了“人”的阶级身份。例如,长篇小说《三里湾》里写道:“旗杆院的房子是三里湾的头等房子……名字虽说叫‘旗杆,实际上并不挂旗,不过在封建制度下壮一壮地主阶级的威风罢了。”3这里通过对“旗杆院”的民居书写,界定曾经住在里面的人是“地主阶级”。与之对比,玉梅一家的民居却呈现这样的景观:“西边这四孔窑,从南往北数,第一孔叫‘南窑,住的是玉生和他媳妇袁小俊;第二孔叫‘中窑,金生两口子和他们的三个孩子住在里边;第三孔叫‘北窑,他们的父亲母亲住在里边;第四孔叫‘套窑……进了北窑再进一个小门才能到里边,玉梅就住在这个套窑里。”4这里交代了玉梅一家是“贫农阶级”。这段“旗杆院”与“四孔窑”之间的差异性民居空间书写,呈现了旧时地主与贫农的阶级身份。长篇小说《创业史》中的民居空间书写也呈现这种“人”的阶级身份,郭振山告诉杨国华:“杨书记,你看见西头那座砖墙瓦房的四合院了吧?看见了?那就是富农姚士杰。”“东头那座土墙瓦房的四合院那是大中农郭世富。”5“梁三的草棚屋,坐落在下堡村对岸靠河沿那几家草棚户的东头。”6在这里,通过对姚士杰、郭世富、梁三的房屋描写,表明了居住砖墙瓦房的是“富农”姚士杰,住土墙瓦房的是“中农”郭世富,住草棚屋的是“贫农”梁三,民居空间的书写呈现了三个不同的阶级“人”的身份。在长篇小说《艳阳天》里,曾经的富农“马之悦落生在这间青砖到顶的瓦房里,可惜他没有赶上好时候……这个富农户变成了穷人”7,而“他(韩百仲)这三间小土屋成了民兵队部、交通站”8。可见,富农曾住的是“青砖到顶的瓦屋”,中农韩百仲家是“小土屋”,小说中将贫农的“草棚屋”“低矮土屋”与地主的“四合院”“瓦屋”书写形成对比,体现了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地主与贫农之间的阶级身份,映射了新中国成立初期乡村社会人与人之间的阶级关系。
(二)民居空间书写体现阶级斗争
在“十七年”时期现实题材长篇小说的空间书写中,贫农与地主之间的民居空间书写,还体现了乡村阶级之间的斗争与结果。在这场波及中国乡村的社会变革中,民居空间便成为新旧力量对峙、新旧思想交锋的主要阵地,小说的故事情节在这两个主要代表空间中展开。在长篇小说《三里湾》的民居空间书写中,“旗杆院”曾是旧社会的民居,但“名字虽说叫‘旗杆,实际上并不挂旗,不过在封建制度下壮一壮地主阶级的威风罢了。可是在那时候,这东西也不是哪家地主想竖就可以竖的,只有功名等级在‘举人以上的才可以竖”1。可见,在旧社会,旗杆院是家族荣耀的代表,并不是普通人的民居,是有功名等级的人才能居住,它是封建礼制文化的象征。封建禮制的核心是要求人们遵守封建等级制度以及伦理规范,“旗杆院”就代表了封建等级,只有上层阶级才能居住。而在新中国成立后,这种礼制逐渐瓦解,代表封建礼制文化的“旗杆院”被没收,“没收之后,大部分做了村里公用的房子——村公所、武委会、小学、农民夜校、书报阅览室、俱乐部、供销社都设在这两个院子里”。2往日代表封建社会功名地位的“旗杆院”成为新政府的办公场所。“旗杆院”空间书写的嬗变,标志着乡村两个阶级之间的斗争及结果,代表无产阶级的群体将“旗杆院”用作开会办公的场所,意味着在乡村阶级斗争中,无产阶级获得了最终胜利。在长篇小说《山乡巨变》的民居空间书写中,也体现了乡村阶级的斗争及结果。共产党员邓秀梅第一次到农民盛家去的时候,李月辉对她说:“这原先是地主的坐屋。”3“邓秀梅远远望去,看见一座竹木稀疏的翡青的小山下,有个坐北朝南,六缝五间的瓦舍,左右两翼,有整齐的横屋,还有几间作为杂屋子的偏梢子”,4这里原是地主的坐屋瓦舍,现在是贫农在居住。在解放前,亭面糊“住在茅屋子里想发财,想了几十年,都落了空”。5土改后,亭面糊一下子搬进了地主的大瓦屋,贫农菊咬筋在土改后搬进了曾是地主的“四缝三间的屋宇”。6可见,亭面糊和菊咬筋在土改前后住在不同阶层的民居空间,他们的居住空间从破屋变成了较好的瓦屋。同样,在长篇小说《艳阳天》里写道:“沟北尽西北角上的一个大宅院。这个大宅院原来是地主马小辫的住宅,土改的时候,分给四户贫农……”7我们可以看到,从地主住高宅大院,转变到贫农住地主的屋,民居空间书写的嬗变映射了新中国成立初期中国乡村社会的阶级斗争及结果。
(三)民居空间书写反映乡村传统文化的变迁
新中国成立初期,乡村的阶级斗争动摇了曾主宰中国封建社会上千年的礼制文化。此时,“土地改革彻底消灭了家族制度的经济基础,贫困农民分得土地,使宗族失去意义”。8传统的以家族为中心,以宗族血缘关系为基础的伦理纽带在乡村开始松动,转变为以阶级成分为规则,乡村从家族认同走向阶级认同,新的阶级文化在乡村盛行。同时,传统文化开始消解,新文化逐渐影响了农民的思想。在旧时的中国乡村,农民对于人与人之间的阶级地位没有反抗意识,在长篇小说《创业史》中写道,老长工王二因根深蒂固的封建阶级思想。认为“老天和官家是无上权威,人都应当听任天官的安排,不可以违拗。家产和子女,都是老天和官家的赏赐,庄稼人只须老老实实做活儿就对了,不可强求”。9可见,这一时期的农民认为地主住高宅大院,农民“长工”住低矮房屋是理所当然的。长工们通常住“稻草棚,分散在官渠岸和上河沿的每一个角落”。10农民的这种意识是基于一种传统文化中的礼制空间的服从,但随着土改深入乡村,工作组的到来,也带来了新文化和新观念,乡村的传统文化观念逐渐发生了变化。例如,当工作组的同志要求高增福在下堡乡大会上讲出自己和父亲熬长工时受到的压迫和剥削时,起初高增福是有点担心,工作组的同志说:“拿出点主人翁的气魄来!难道你不情愿提高一般农民的觉悟吗?……高增福的阶级自尊心立刻克服了他对自己讲话能力的自卑心,开始一有空闲就练习。”11在工作组的鼓励与教育下,许多农民开始有了对传统礼制中服从文化的反抗意识。此时,高增福不再担心害怕,他鼓起勇气在大会上批判姚士杰等人的剥削。“经过整顿贫雇农队伍的阶级教育,高增福毫不困难地把他的前东家说得嘴底无言”。1同时,随着贫农分到地主的房屋,他们思想中传统的服从观念与门第观念开始边缘化。可见,“十七年”时期的长篇小说民居空间书写的变化,正是新中国成立后乡村文化变迁的一个缩影。
二、民俗空间的书写:乡村民俗文化的嬗变
“民俗就是民间的风俗习惯,是一个国家或民族在长期的历史生活过程中形成,并不断重复传承下来的生活文化。”2民俗空间是体现当地农民俗事生活的场所,小说中民俗空间书写的对象包括民俗装饰空间、婚丧嫁娶仪式空间、节庆民俗空间。在“十七年”时期现实题材长篇小说中,民俗空间的功能和文化内涵都发生了嬗变,呈现由“传统”向“政治化”转变的特点。
(一)民俗装饰空间的政治置换
新中国成立初期,传统民俗文化与革命政治文化开始在乡村共存与碰撞,传统民俗元素逐渐减弱或消失,民俗空间具有政治特征。民俗文化在乡村经历了继承—并存与碰撞—置换的嬗变过程。
在传统中国乡村,堂屋是家庭空间的中心,堂屋的墙面往往装饰着代表民俗或信仰文化的符号,如堂屋中心位置悬挂“佛像”“三代宗亲”“年画”等。在长篇小说《创业史》中,富裕中农郭世富房屋中梁的装饰空间,体现了对传统文化的继承。“中梁上挂着太极图,东西梁上挂满了郭世富的亲戚们送来的红绸子。中梁两边的梁柱上,贴着红腾腾的对联,写道:‘上梁恰逢紫微星,立柱正值黄道日,横批是:‘太公在此。这太极图、红绸子和红对联,贴挂在新木料房架上,是多么惹眼,多么堂皇啊”。3“太极图”“红绸子”“对联”都是代表传统文化的符号。同样,在长篇小说《山乡巨变》中,乡政府所在的垛子大屋原是座祠堂,祠堂外面的装饰还保留着传统的庙宇文化符号。只见“大门顶端的墙上,无名的装饰艺术家用五彩的瓷片镶了四个楷书的大字:‘盛氏家庙,字的两旁,上下排列一些泥塑的历史上的名人,文戴纱帽,武披甲胄”。4而在会议室(原祠堂东厢房)里,墙头面装饰上,“右首白粉墙壁上有两个斗大的楷书大字,一个是‘廉,一个是‘节”。5当邓秀梅来到亭面糊家里,这个坐北朝南、六缝五间的瓦舍,大门两边题“竹苞”“松茂”二字,里屋月洞门门楣上写着“履中”“蹈和”,都是用毛笔书写的楷书。在这里,泥塑名人、楷书题的大字等都体现了传统文化遗留的痕迹。可见,在新中国成立初期,传统民俗文化在乡村仍然被继承。
小说中民俗装饰空间的书写,还体现了新旧文化在乡村的并存与碰撞。在长篇小说《山乡巨变》中,祠堂装饰空间不仅有代表传统文化的泥塑名人和楷书大字等符号,还有体现时代特征的符号。当邓秀梅走进大门,“从前安置神龛的正面的木壁上,如今挂着毛主席的大肖像”。6可以看到,祠堂泥塑的“古装的武将和文人”和神龛上的“毛主席的大肖像”,代表了新旧文化在祠堂空间共存。而在亭面糊家里,只见“三面墙壁上贴了三幅画,第一幅是毛主席在天安门,第二幅是麒麟送子,第三幅是八仙漂海”7。可以看到,“毛主席像”“天安门”“麒麟”“八仙”分别代表新旧文化的符号同时并存在这一空间。在长篇小说《创业史》中,郭世富家中梁两边的梁柱上的对联写道:“上梁恰逢紫薇星,立柱正值黄道日”8;同时,农业社新修的饲养室门上对联写道:“互助合作力量大,集体生产好处多”。9在这里,两幅对联代表了新旧民俗文化意蕴。同样,长篇小说《艳阳天》中民俗装饰空间书写也呈现同样的特征,在土改运动结束后,韩志泉娶媳妇,在洞房里,“他们一边望着墙上的毛主席像,一边抹眼泪发誓”。1这里的墙面“毛主席像”和传统的“洞房”装饰形成新旧文化交织的空间,可见,此时传统文化与新文化在乡村并存与碰撞。
新中国成立后,国家需要与新社会相符的新文化,随着国家权力逐渐深入乡村,新旧文化在乡村共存与碰撞,其结果就是新文化置换旧文化。在长篇小说《艳阳天》里,羊栏的小土屋是哑巴的房子,他家“最引人注目的是北墙上悬着毛主席像”2,平时挂“年画”的墙面,现在都换上了“毛主席像”,新文化符号置换了旧文化符号。在长篇小说《创业史》里,秀兰回到家“把书兜挂在条桌上边毛主席像旁边的泥墙上”,3秀兰家里墙面装饰也是主席像。在乡政府会议室墙上,贴有彩色的领袖像、红旗上的镰刀和斧头金光闪闪。在小学教室里,墙面装饰都是具有政治文化的符号:“教室的每一个角落,照得白泥墙上的黑板、五彩标语、彩色挂图、领袖像,以及排列在砖脚地上的课桌和板凳,如同白日一般显亮。”4县委会议室里,“东西墙的上端是两排国际和国内共产主义领袖的巨幅像”。5这里的民居装饰空间,传统文化代表的神、祖先等符号,被毛主席像、标语口号、红旗镰刀等时代符号置换。同样,在长篇小说《山乡巨变》里,贫农亭面糊的正房里的装饰是这样的,“南边粉墙上,贴着一张毛主席的像,两边是一副红纸对联:现在参加互助组,将来使用拖拉机”。6而在菊咬筋的猪栏屋里,“只见猪栏一根竹柱上,原来贴着‘血财兴旺的地方,盖了一张翡绿的有光纸,上面写着:‘三人一条心,黄土变成金,参加农业社,大家同上升的字样”。7传统的红纸对联上通常写的是寄托个人情怀的诗词,或张贴与发财、升官、保平安等美好愿望相关的语句,此时被置换成宣传劳动互助,参加农业社的口号。而当土改时,陈先晋分到了五亩水田,在他领回土地证的第二天一早,他便“买回一张毛主席肖像,恭恭敬敬,贴在神龛子右边的墙上”。8同时,当邓秀梅第一次来到原是祠堂的乡政府,她走进大门,看到一座戏台,“从前安置神龛的正面的木壁上,如今挂着毛主席的大肖像”。9在这些装饰空间中,以前供奉神灵或祖先的神龛,现在都置换成了毛主席像。可以看到,“旧民俗的信仰对象祖宗和神灵被新民俗的信仰对象革命领袖所取代,这一改造使传统信仰民俗在叙事改造中政治化”。10隨着革命政治文化对乡村的影响,乡村民俗装饰空间逐渐发生变化,革命政治符号逐渐取代传统文化符号,成为乡村民俗装饰空间的主要代表,佛像与年画被领袖像所取代,成为家庭民俗装饰空间的主要组成部分。可见,小说中民俗装饰空间的书写,映射了“十七年”时期乡村民俗文化经历了继承—并存与碰撞—置换的嬗变过程,呈现“政治化”的特征。
(二)婚丧嫁娶仪式空间书写的政治转向
在“十七年”时期的文学作品中,“民俗在小说中处于附丽的、装饰性的位置,或者是一种工具性的位置。通过民俗描写达到政治性的目的,民俗本身所具有的神韵内涵和作用并没有得到充分地展开——这种展开是不被允许的,有时,民俗还被主流意识形态整合得完全失去原味”。11这一时期,现实题材的长篇小说呈现的婚丧嫁娶民俗仪式空间成为政治宣扬的场所,传统民俗被主流的革命政治文化整合得失去了原有的属性。新中国成立初期,“农村婚俗仍要履行有一定典礼式的仪式,农村仍有‘拜天地等礼仪,直至‘大跃进人民公社化尤其‘文化大革命时期,大力破除‘四旧,提倡新事、新办、新婚尚,男女结婚省略了许多礼仪俗事,互赠一套‘红宝书(《毛泽东选集》)就是聘礼,也是陪嫁,这种革命化的婚礼风行了十年之久”。1例如,在长篇小说《山乡巨变》的婚庆仪式空间书写中,结婚时请新郎新娘向国旗和毛主席肖像行礼,站在贴着毛主席肖像的神龛前鞠躬,小说写道,“在举行婚庆仪式时,李月辉站在堂屋上首说:‘现在是不能有那些穷讲究了,什么三茶六礼,拜天地,叩祖宗,我们都废了。李月辉说,‘请他们讲讲恋爱的经过,这是新办法‘我们只办三件事:一是请新郎新娘向国旗和毛主席肖像双双行个鞠躬礼,你们说好吗?……姑娘们和青年们蜂拥上前,扶着他们并排站在贴着毛主席肖像的神龛跟前,深深鞠了一个躬”。2在这个传统的婚庆仪式空间中,传统的拜天地和叩祖宗等体现儒家伦理道德的仪式被废除,演变成向国旗和毛主席肖像鞠躬,传统的婚俗场所被置换成具有政治意味的宣传场所,乡村传统婚俗仪式空间开始“政治化”转向,从传统的“拜天地,叩祖宗”等礼仪,变成向毛主席像或主席语录行礼。
不仅如此,传统的丧葬民俗仪式空间书写也呈现“政治化”转向。例如,将传统送葬仪式改成追悼会。“丧葬风俗来自中国古代的宗法家族观念、孝文化意识和灵魂不灭的观念,反映着中国人的种种文化心态”。3这种习俗在新中国成立初期十分普遍,但随着革命政治文化对乡村的影响,这种传统风俗开始具有政治意味。长篇小说《创业史》写道:“清明前,汤河流域的庄稼人,就开始上坟,提着竹篮,带着供品,香和纸,孝性强的人们,还带着铁锨,准备往先人坟堆上培土,或者堵塞田鼠打下的洞穴,以免山洪灌进墓里。”4这里可以看到,人们依然继承传统墓葬的习俗。但在新的文化冲击下,传统丧葬仪式开始渐渐消退,政治意味出现在丧葬仪式空间中。例如,在王瞎子的葬礼上,传统的葬礼仪式氛围像“革命劳动”,“拴拴扛着‘引魂幡,拄着哭丧棍,走在灵柩前头……谁都没有普通办丧事的那种沉痛表情……倒像是一种普通劳动”。5“革命”与“劳动”是“十七年”时期具有政治意味的活动,彼时乡村开展了轰轰烈烈的土地改革和合作化运动,“劳动”不仅仅是一种俗事,也是一种具有政治意味的行为代表。可见,在这场丧葬民俗仪式中,传统葬礼中具有悲伤的仪式感消解,葬礼办得“像普通劳动”一样,丧葬空间开始“政治化”转向。由此可见,“在解放区和‘十七年小说创作中,有的民俗叙事政治化建构是借助这种改造来完成的,它是将民俗链上的某一旧民俗素置换改造成体现时代政治内容的新民俗素”。6
(三)节庆民俗空间的政治化
随着土地革命和合作化运动在乡村开展,使得乡村传统风俗开始离散和崩溃。在中国乡村开始轰轰烈烈地开展各类运动时,家族势力也迅速衰落,政治意识形态开始影响乡村节庆风俗习惯,传统的民间节庆空间已不再单纯地展现风俗习惯,而是带有政治意味,传达新的思想,新的政策等。长篇小说《创业史》开篇写道:“为了庆祝五年计划的第一个新年……有的装扮成非常愉快的工、农、兵、学、商群众……手舞足蹈,歌颂共产党和毛主席。有的装扮成艾森豪威尔……”7这里庆祝新年活动,人们不再舞龙舞狮,扭秧歌,吹拉弹唱等,而是装扮成工、农、兵、学、商群众和艾森豪威尔,曾经传统的新年欢庆民俗场所,成为了宣扬政治文化的场所。传统的中国春节,正月初二是走亲戚的日子,但下堡村的农民都来到农业社参观,“从正月初二庄稼人开始走亲戚的那天起,下堡村八百多户人家来了上千家亲戚,听说这里河南稻地里办起了农业社,都跑来参观新鲜事物”。8灯塔社的成立,改变了人们传统春节的习俗,人们纷纷来到这个新事物前参观。同时,改变习惯的还有农民灯节后上地,“往年,汤河流域的庄稼人都是过了灯节才上地;今年灯塔社过了‘破五就出动,提早了十天,开了宣传总路线以后的新风气”。1可以看到,此时的节庆习俗发生了嬗变。对于中国传统农民来说,土地是他们物质生活的来源,因此,土地神是农民心中至高无上的神灵,在乡村的节庆风俗里,祭拜土地神是重要的活动,在长篇小说《山乡巨变》中写道:“在小小的神龛子里,一对泥塑的菩萨,还端端正正,站在那里……农民和地主都要来求他们保佑。每到二月,他们的华诞,以及逢年过节,人们总要用茶盘端着雄鸡、肘子、水酒和斋饭,来给他们上供,替他们烧纸。”2然而,土地革命后,乡村受到新文化的冲击,曾经节日香火旺盛的土地庙,“如今,香火冷落了,神龛子里长满了枯黄的野草”。3人们不再像以往一样在土地神诞辰时来到土地庙祭拜,而土地证成为他们新的信仰对象之一。事实上,“虽然社会意识形态和社会结构也干预民俗,但与其他社会意识形态相比,民俗更具有‘民间性”。4正如人们感觉到的那样,在“十七年”时期长篇小说中,“民俗描写充分的作品——像《三里湾》《山乡巨变》等——总有些民间的异质性”。5这些异质性使得民俗文化并不纯粹地具有民间性,而是具有一定的政治性特征。小说中将新年的游行欢庆活动与政治人物结合,新年的走亲戚活动与参观农业合作社结合,灯节后上地的习惯也因灯塔社的成立提前,过年祭拜土地庙的习俗也被人们冷落等,原本纯粹的民间性节庆习俗受到了政治文化的影响,变得不再纯粹。可见,新中国成立初期的中国乡村,尽管有些民俗空间中传统的文化元素依然存在,但是随着革命政治文化逐渐在乡村成为主流文化,传统文化与新质文化经历了并存与碰撞后,其结果是新质文化逐渐取代了传统文化在乡村的地位。通过对小说中民俗空间书写的分析,使我们看到传统民俗在乡村的延续与继承、并存与碰撞、裂变与置换的嬗变过程。
三、乡村政治生活空间书写的嬗变
在“十七年”时期,政治生活成为乡村的主要生活之一。而政治活动需要頻繁开会和作政治宣传,因此,在“十七年”时期现实题材长篇小说中,呈现了许多与时代发展特征相符的政治生活空间书写,如会议室、政治宣传空间的书写。小说中政治生活空间的书写,映射了乡村权力的转移,以及乡村宣传空间的“政治化”嬗变。
(一)会议室空间的书写——乡村权力的转移
“会议书写成为十七年文学的一种鲜明特征,会议成为十七年文学中的突出内容,在十七年文学中成为结构小说的最关键一环”,6这也意味着革命政治文化开始成为乡村主流文化,“开会”成为这一时期乡村重要的政治生活之一。曾经作为乡村权力代表的中心——祠堂与庙宇都成为开会的场所,教育空间与家庭空间也参与到会议政治生活中。在这一背景下,“会议室”空间就成为了“十七年”时期长篇小说空间书写的重要对象。
会议室空间的书写,意味着乡村权力的转移。在新中国成立后的乡村,传统的宗族势力已逐渐退出,而由农民组成的组织——农会掌握了乡村的权力。“农会和农民政权的组织原则是超家族体制的,它把家族成员组织在以社会而非以血缘为依据的组织中,冲击了村落家族文化,阶级意识的形成意味着家族意识的削弱。”7通过革命政治文化的洗礼,乡村家庭(宗族)观念逐渐淡化,宗族的祠堂、田地等被视为公有的财产,祠堂被用为生产队的大队部或者仓库。例如,《山乡巨变》中的祠堂被用作会议空间;《创业史》中的大庙成为开会场所;《艳阳天》中东山坞大庙的北大殿是开会场地。随着国家权力进一步深入到乡村基层,从而取代了传统乡村社会建立起的宗法结构,祠堂和寺庙在乡村扮演的主体地位逐渐消逝。祠堂和寺庙在旧社会是属于村落某家族的私用空间,在新社会变成不分族群的所有村民共有的集体财产,并成为乡村新行政机构的组成部分,是办公、批斗、储存等具有政治性的公共空间。在传统的中国乡村,祠堂与庙宇是精神信仰的支柱,它们通常位于聚落的中心,无论地理位置还是在农民心中的地位都十分重要,到了新社会,这一传统精神支柱空间成为会议空间或行政办公室,这种转变具有一定的心理暗示与权力隐喻。曾经神圣的祠堂变成了革命政治斗争的公共空间——会议室,是将农民心中的精神信仰对象,从祖先神佛转移到新中国政治权力中心上,意味着乡村权力空间经由祠堂向会议空间转移,宗法文化与革命政治文化在乡村此消彼长。例如,在长篇小说《三里湾》里,旗杆院原本是家族民居,代表了家族的兴衰,是家族的精神信仰,但在土改后,这个家族空间——旗杆院变成了会议室和办公场所,这是一场心灵上的洗礼,将人们心中的传统信仰转移到新的政治文化符号上。可见,“空间既被视为具体的物质形式,可以被标示、被分析、被解释,同时又是精神的建构,是关于空间及其生活意义表征的观念形态”。1祠堂和寺庙变成会议室,具有某种精神权力控制转移的实际意义,对于初入乡村的革命力量来说,要想把自己的势力深入到乡村,把自己的影响渗透到农民中间,必须依赖并改造传统“权力的文化网络”2。必须取得对祠堂、寺庙、学校、家庭等乡村权力中心的控制权。在这些权力中心里开会可以产生一种规训的效果,可以改造农民的思想,规训农民与地主的行为,还可以布置政治任务。事实上,正是在这种具有威严特征的空间里开会,才能使“党与政府的政策得到了贯彻与落实,干部的权威得到了加强,先进分子得到了鼓励,一般社员受到了深刻的教育,落后分子受到了批评甚至惩罚”,3乡村革命政治运动才能继续开展。
(二)政治宣传空间的建构
在革命政治文化的影响下,“十七年”时期现实题材长篇小说呈现了许多政治宣传空间,它是由村中大大小小的政治宣传招贴、大字报、各类标语共同组成。例如,在长篇小说《创业史》里写道:“下堡村乡政府会议室新打扫过,并且特别布置了一番:彩色的领袖像、红旗上的镰刀和斧头金光闪闪,‘全世界无产者团结起来的大标语满壁生辉。”4在黄堡小学校门外南北两处院墙上写着灯塔社章程。就连传统文化的符号“对联”都具有政治性特征。例如,在蛤蟆滩区乡政府、商店、邮政代办所,都贴起了拥护社会主义革命的红纸对联了。此时宣传空间的建构具有多样性的特征,宣传标语通常张贴在人民群众日常劳作和生活的地方,容易被人看到,以达到宣传的效果。例如,长篇小说《山乡巨变》里写道,“盛淑君和她的女伴当天写了两百张标语。第二天,她们把一部分标语,贴在路口的石崖上,山边的竹树上。另一部分贴在落后的王家村的各个屋场的墙壁上,门窗上,和别的可以张贴的地方”。5当宣传队看到菊咬筋怕入社后劳动工具成为集体所有,因此不愿入社,为了达到宣传的效果,她们在菊咬筋家里猪栏的竹柱上贴上:“‘三人一条心,黄土变成金,参加农业社,大家同上升的字样。”6宣传队还在菊咬筋与亭面糊所属山里的竹林交界处贴上标语,“标语上的字句正对着菊咬筋这边山里:农业社,真正好,村村插起双季稻,割得快,收得早,单干户子气死了”7。菊咬筋自家大门双幅门的两张花花绿绿的财神上被蒙上了两张红纸,上边写道:“听毛主席的话,走合作化的路。”8此外,宣传手段也不仅仅限于纸质形式,还以动态立体形式呈现。盛淑君等人组织“宣传队和清溪乡的小学合作排了几出小小的新戏,準备在各村演出”,9宣传队还演出秧歌戏以宣传入社的好处,让农民能够听懂。事实上,在中国传统乡村社会,村中标语、戏台是作为求神拜佛,寄托美好愿望,宣传礼仪道德,达到教化的目的而存在的。但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乡村开展了轰轰烈烈的土地改革和合作化运动,乡村标语宣传空间是为政治服务的。“普及政治宣传就是党在早期领导农民运动中常用的一种说服教育的方法。”1因此,新中国成立后,中国的乡村宣传空间主要由具有政治意味的标语组成,它构成了乡村精神文化生活新的组成部分。在新的社会文化影响下,村中民居墙面、树干、村中空地等场所,传统的具有教化与信仰意味的标语,变成张贴悬挂政治性标语的空间。这种标语的政治化转向,是乡村传统文化与革命政治文化交织影响下形成的结果。
四、结 语
“十七年”时期现实题材长篇小说中民居空间、民俗空间、政治生活空间书写的嬗变,正是中国当代乡村文化变迁的历史印记。新中国成立初期,在革命政治文化的影响下,乡村传统文化经历了继承—更新—政治化的流变过程。新中国成立初期,传统文化在乡村仍然占据主要位置,小说中民居空间、民俗空间、政治生活空间的书写,仍然体现了传统文化影响下的乡村人与人、人与社会之间的关系。新中国成立后,逐渐将神打下了神坛,转向“人”的崇拜,“祖先神灵”被“领袖像”取代。例如,在民居空间的中心位置,原有的神龛被“毛主席像”和“红宝书”取代,农民心中传统的对祖先与神灵的敬仰文化开始向领袖崇拜转移,这种转移意味着文化的裂变与更新,因为文化是需要根据社会历史的发展,不断地自我调节,随着新的国家政权的建立,文化也随之做出更新和转向。
在经历了土地改革,破四旧等运动后,传统中国乡村数千年的庙宇信仰在国家力量的渗透下,开始全面瓦解、断裂,并逐步政治化。传统意义上,乡村祠堂、寺庙、墓地等空间的民俗与信仰活动,通常与宗族文化分不开。然而,在社会变迁过程中,乡村宗族文化受到新质文化的冲击,宗族文化的内核发生了裂变。例如,在“十七年”时期现实题材长篇小说中,祠堂空间常被政治化,祠堂或充作乡村公用,或作为农民协会和乡村新政府的办公地点,或作为乡村小学的校舍,或改作村民集会的礼堂,等等。革命政治文化的冲击,使祠堂不再仅仅是供奉先祖的空间。据新华社报道,江苏、浙江、安徽等地完成土地改革的乡村中,“过去冷冷落落的庙宇庵堂,如今也已成了农民集会、学习的热闹场所”。2“土改运动使以族长为代表的宗族势力失去了统治族众的精神依据和重要场所”。3此外,寺庙是传统中国乡村社会的信仰基础,维系人与神之间的信仰关系,而祠堂是宗族信仰的重要场所。然而,寺庙和祠堂这个曾经神圣不可侵犯的空间变成了集体办公的乡政府。这种空间的转换,是新时期人民民主专政的新社会建立后乡村变化的真实写照,代表宗族文化的祠堂与代表信仰文化的庙宇成为开会地点,这不仅仅是单纯的空间置换,更意味着乡村土地革命的胜利。而且,在乡村内部,村公所、庙、戏院的位置与组合都象征了一种权力和控制,祠堂作为家族祭祀的空间,代表的是家族性的私人空间。在小说中,祠堂变成了革命政治斗争的场地,祠堂被无产阶级革命力量所取代,这是当时乡村政治环境的外现。以上表明,乡村祠堂不仅具有权力的隐喻象征意义,还具有权力控制的实际意义,小说书写的祠堂变成会议室,就展现了这一内涵的转变。
综上所述,“十七年”时期现实题材长篇小说中乡村空间书写的嬗变,也是中国乡村政治与文化变迁的一个缩影,这与当代中国乡村社会历史发展的进程是一致的。这些空间书写伴随着中国乡村政治与文化变迁的进程而演变,是中国特定历史时期意识形态和文化意义叠加的结果。
责任编辑:荣 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