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则胜 许晓峰
关键词:启蒙;理性;启蒙范畴;进化;启蒙要素
摘 要:阐释启蒙的思想逻辑是重新编织现代哲学启蒙希望的理论基石。康德对启蒙的肯定叙事以及霍克海默、阿道尔诺和福柯对启蒙的批判与反思,成就启蒙叙事相续递嬗的思想逻辑。其既揭示了资本主义政治意识形态试图混淆启蒙与相似性范畴,进而阻碍启蒙与现代性交汇的图谋,也呈现出启蒙的进化实质上是理性的觉醒与进步,而非现代社会人持有的工具理性复归的偏见。同时,这一思想谱系的逻辑演进回应了“启蒙的现代性危机”,即价值论重置、方法论转换和启蒙的专制化消弭启蒙的超越性与神圣性。为此,坚持传播思想、人为目的、自我启蒙的启蒙内在要素协同,才能使启蒙完成使命,获得其完全的意义。
中图分类号:B516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1-2435(2024)02-0010-09
On the Ideological Logic of Enlightenment—In Response to the Modernity Crisis of Enlightenment as the Main Line
WEI Zesheng1,XU Xiaofeng2(1.School of Marxism,South China Normal University,Guangzhou 510630,China;2.School of Marxism,Hefei University,Hefei 230601,Chian)
Key words:enlightenment;reason;enlightenment category;evolution;enlightenment elements
Abstract:The interpretation of the ideological logic of enlightenment is the theoretical cornerstone for revealing the hope of modern philosophical enlightenment. Kant's positive narrative of enlightenment,Hawkheimer's,Adorno's and Foucault's criticism and reflection on enlightenment,and the ideological logic of the successive evolution of the achievement of enlightenment narrative,not only reveal the attempt of capitalist political ideology to confuse enlightenment and similarity categories,but also hinder the convergence of enlightenment and modernity. It also presents the evolution of the Enlightenment as essentially an awakening and advancement of reason,rather than a bias towards the return of instrumental rationality held by people in modern society. At the same time,the logical evolution of this thought pedigree responds to the “modernity crisis of enlightenment”,that is,the reset of Axiology,the transformation of methodology and the autocracy of enlightenment eliminate the transcendence and sanctity of enlightenment. To achieve this,it is necessary to adhere to the synergy of internal elements of enlightenment,such as the dissemination of ideas,human purposes,and self-enlightenment,in order to enable enlightenment to achieve its full significance in fulfilling its mission.
什么是啟蒙?这个问题,伴随着追求进步的近现代思想解放运动,一直徘徊于中西方思想界。就近现代西方哲学史而言,研究启蒙以及启蒙运动有着三个经典文本,提供了研究启蒙的两种基本方式。第一阶段的代表人物是康德,在研究启蒙的思想谱系中,他是个里程碑式的人物,开创启蒙研究的“思辨式批判”模式;第二阶段的代表人物是马克斯·霍克海默和西奥多·阿道尔诺,两位思想家研究启蒙的经典之作是《启蒙辩证法》,开创启蒙研究的“历史反思式批判”模式;第三阶段的代表人物是福柯,虽然他遵循“历史反思式批判”的启蒙研究思路,但是他的重大贡献在于,将启蒙研究从第二阶段之后的悲观氛围和否定性结论中拯救出来,赋予现代哲学继续启蒙的重任和希望。当下关于启蒙的研究,实然都无法绕开上述三个经典文本,遵循“思辨式批判”和“历史反思式批判”两个模式预设的思考框架与话语方式,对启蒙以及启蒙运动、启蒙之后的社会历史予以研究。因此透视自康德经霍克海默和阿道尔诺至福柯的启蒙思想演化,能更好地回答启蒙范畴、启蒙的进化以及启蒙的辩证发展等启蒙研究领域的基本问题,为回应启蒙的现代性危机,帮助其完成使命,获得完全的意义给予指引。
一、启蒙范畴——对现代启蒙误读的澄明
当下,我们对于启蒙的理解,正面临着走入歧途的危险。康德的启蒙观念,在于追寻现代性;霍克海默和阿道尔诺的启蒙观念,在于反思现代性;福柯的启蒙概念,在于重新编织现代哲学的启蒙希望。无论是康德,还是霍克海默和阿道尔诺,抑或福柯,他们的启蒙思想都具有深刻的历史使命感和显著的时代特征,都是对于自身所处时代的思想方式提出的疑问,对重大而迫切的社会问题提出的探索方案,对人的存在方式的重新设计。但是,这种时代化的、具有特定历史性格的启蒙观念,正在有意或无意地被祛除个性,不断地被普遍化,成为一种具有高度抽象性的启蒙真理。为避免“启蒙”被误读,我们需要澄清下列三个问题:第一,什么是启蒙?第二,什么是启蒙运动?第三,什么是十八世纪的欧洲启蒙运动?在大部分研究启蒙的文本中,启蒙、启蒙运动、十八世纪的欧洲启蒙运动三个词语,往往被不加区别地加以使用,三个词语各自具有的独特含义被模糊,各自所指对象的差异亦被忽略。这种模糊和忽略,一方面是因为学术研究的习惯,另一方面是由于政治意识形态的图谋,也就是说,将“启蒙”“启蒙运动”以及“十八世纪的欧洲启蒙运动”在同等意义上使用,正是现代资本主义政治意识形态谋划的结果。
现代社会关于“启蒙”的最大误解,就在于混淆“启蒙”“启蒙运动”以及“十八世纪的欧洲启蒙运动”三个基本概念,淡化一般意义上的启蒙与特别意义上的启蒙之界限。这种误解的直接后果,就是导致启蒙的神圣性、超越性,与资本主义社会的世俗性、当下性之间发生了位置互换,导致人们对待“启蒙”的态度存在着内在紧张和彼此的冲突。一方面,资本主义获得了启蒙荣誉。资本主义社会那些在一定历史条件下阶段性存在的政治制度、物质和精神生产方式、基本价值观念,不是被看作启蒙与资本主义在十八世纪的偶然相遇,而是被赋予永久合理性,获得神圣性和时空的超越性。虽然资本主义意识形态不断遭到质疑和批评,但是由于它被当作启蒙的目标和结果,甚至被当作启蒙本身,因此它不断收获来自思想界的肯定和赞美,坦然接受后发现代化国家的精神膜拜,成为非西方国家思想解放运动的偶像和路标。同时,启蒙受到资本主义的拖累。由于启蒙与启蒙运动、甚至十八世纪的欧洲启蒙运动之间被画上等号,启蒙因为资本主义社会的种种弊端而代其受过,启蒙的必然性、神圣性与超越性不断遭到否定,几乎在批判之中销声匿迹,直到福柯以《什么是启蒙》一文提醒人们启蒙是无法告别的,才使得启蒙在现代社会重新获得声望。这样一种混乱,一方面是由于政治意识形态的图谋,企图赋予特定思想体系以神圣性、普适性,另一方面是学术研究的疏忽导致的结果。“启蒙”的英文形式为“Enlightenment”,如果加上定冠词“the”,则成为一个具有特定含义的专有名词“the Enlightenment”,即“启蒙运动”。人们习惯于用“启蒙运动”一词,叙述发生在十八世纪欧洲的一系列思想解放事件。但是,“启蒙运动”与“十八世纪欧洲启蒙运动”二词的使用方式互换,只具有约定俗成的正当性,却不具有逻辑的合法性,除非人类的启蒙运动只发生一次。如果真的如此,那就等于宣布启蒙运动已经成为一系列特别事件构成的历史,并且终结了。自此以后,人类社会也不再会有启蒙运动。显然,这种独断论找不到成立的依据。
事实上,三个概念的关系是这样的:就外延而言,十八世纪的欧洲启蒙运动隶属于启蒙运动,启蒙运动隶属于启蒙。研究“启蒙”,首先必须揭示“启蒙”“启蒙运动”分别具有什么样的特别含义,回答“启蒙是什么”,才能够进一步回答“什么是启蒙”这个问题,从而为各种思想运动,为各种探索真理的方式,找寻到启蒙意义。
二、启蒙的进化——超越工具理性的理性的觉醒
启蒙思想随着社会的变迁不断地进化,康德更是将启蒙视为人性不断趋于成熟的过程,让人们对启蒙的认知达到新的高度。但现代社会人对启蒙的认识,却逐渐倒退至工具理性的阶段,甚至对启蒙知识谱系产生质疑。为了走出现代社会启蒙认知的误区,我们必须回归康德及福柯的启蒙思想,一方面进一步了解与肯定启蒙的现代价值,另一方面也从中发现启蒙进化的本质,认识到启蒙绝不是一劳永逸地实现自身的目标。
(一)康德:启蒙是人类摆脱自我招致的不成熟的过程
在《对这个问题的一个回答:什么是启蒙》一文中,康德以罕见的直接,回答“什么是启蒙”这个问题。他认为,启蒙就是人类摆脱自我招致的不成熟,“要有勇气运用你自己的理智!这就是启蒙的座右铭”。1要准确理解康德的这个论断,需要弄清楚两个关键词:“不成熟”与“自我招致”。康德的解释是,所谓不成熟,就是不经别人的引导就不能独立运用自己的理性。人类的不成熟状态有多种,那么,什么样的不成熟才是“自我招致”的?对此,康德列举三种情况加以说明。第一,因为自身的懒惰和怯懦而处于不成熟状态,以至于必须依赖保护人。第二,因为保护人威胁、利诱而自愿放弃独立运用理性的勇气和自由而招致的不成熟。第三,被陈规陋习、规则和公式所控制,安心于既有知识框架内运用理性,而不愿意让理性作“自由的运动”所招致的不成熟。因为懒惰和怯弱,因为屈从于保护人的威逼利诱,因为醉心于既有规则和公式,而放弃独立运用理性的自由和权利,都是自我招致的不成熟状态。在康德看来,人类努力摆脱这些自我招致的不成熟,敢于独立运用自己的理性,就是启蒙。
而启蒙需要两个条件,一个是间接条件,一个是直接条件。间接条件是发动启蒙的人,必须是那些已经觉醒、已经走出不成熟状态的人。“因为就在为大众设立起来的那些保护者当中,也总是可以发现一些人,他们为自己而思想,在他们已经抛弃了不成熟的羁绊之后,他们就会在群众当中传播合理地评价一个人自己的价值的精神,传播每个人为自己而思想的职责。”2如果不具备这个间接条件,也就是说,意圖发动启蒙的人并没有走出不成熟状态,他就不具有启蒙者的资格,他所发动起来的,将不是启蒙,而是煽动,是以培育新的成见的方式替代旧的成见,结果依然是公众无法挣脱束缚,也就无法得到启蒙。
在启蒙的间接条件具备以后,启蒙唯一需要的直接条件就是“自由”。“除了自由之外,这个启蒙并不需要其他任何的东西。”3可是,在当时的德国,充斥其耳的却是各种限制自由的叫喊:“不许争辩,只许纳税”或“不许争辩,只许信仰”。4面对如此现实,康德需要设计一个方案,为启蒙争取必须的条件——自由。此处,康德再次显示出他卓越的思辨才能和极其审慎的理性方法。他不是鼓动人们以反抗现实生活中的各种限制的方式获得所谓的权利与自由,而是深入地审视这样一个问题:既然自由无处不受限制,那么究竟何种限制妨碍了启蒙,何种限制不仅不妨碍启蒙反而促进了启蒙?于是,康德提出了让人费解却极具价值的两个命题:“理性的公共使用”以及“理性的私人使用”。“理性的公共使用就是任何人作为一个学者在整个阅读世界的公众面前对理性的运用。所谓私人的运用,我指的是一个人在委托给他的公民岗位和职务上对其理性的运用。”“理性的公共使用必须一直是自由的,只有这种使用能够给人类带来启蒙;然而,理性的私人使用经常可以被狭隘地加以限制,而不致特别妨碍启蒙的进步。”1康德将自由毫无保留地献给了理性的公共使用,却认为应该限制理性的私人使用自由,这让很多人困惑不已。康德之所以将理性使用的两种自由加以区分,其真实意图包含着一个伟大的启蒙计划,那就是他为德国量身定做的启蒙方案,这个方案遵循三个基本原则。第一,启蒙的方式必须是渐进的。一场革命也许会导致一个专制制度的衰落,但是绝不会带来思想方式的真正变革。因此,以反抗现存制度和社会规则的方式获得的自由,并不是启蒙所需要的自由。相反,这种对于现存规则的破坏、对于岗位职责的拒绝,只会增加启蒙的障碍,因为这种抗争必然带来更严厉的制度和规则的约束,以至于理性的公共使用的自由都将因此失去可能。第二,遵守社会规则,完成社会委托给他的公民岗位或职务所负有的义务,是正当的,因为这是任何一个社会都必须存在的公共管理机制的要求。第三,启蒙的根本目的在于追求理性的进步和人类的成熟,这是社会管理机制合理化的最后希望。只有成熟的人类理性设计的社会规则,才有可能是合理的、正当的。即使一种社会规则在人们的反抗下崩溃了,代替它们的是一套同样不合理的新规则,那么人类将永远无法走出不成熟状态。因此,康德告诫人们,只有理性的公共使用的自由,才是以理性自身进步为目的的自由,才是真正值得珍惜的、能够带来无限希望的自由。
不过,康德认可共同体用各种制度限制理性的私人使用,是有前提条件的。这个条件就是:“凡是可以为人民缔结为一个法律的东西,其试金石都在于这个问题:人民能够把这样一个法律施加于自己吗?”2也就是说,用于限制理性的私人使用之自由的各种法律制度,必须是对人民有益且得到人民认可的。如果共同体管理社会的机制不具有这样的特征,人民就可以拒绝遵守。康德举例说明这种拒绝可以在何种情况下发生:如果一种牧师团体出于对某个教义的忠诚而缔结契约,从而获得对团体成员并由此对整个人民的永久监护权,这种契约,即使它得到国会,或者和平条约的确认,也依然是空洞无效的,因为它在阻止人类向启蒙迈进。
最后,康德揭示了启蒙所应遵循的道德律令。如果人类走出不成熟状态,敢于运用自己的理性探索真理、主宰人生的时候,应该如何运用理性?理性的自由运用是否还需要遵循某种原则?回答是肯定的。这个原则就是:人类在经历了启蒙并走出不成熟状态之后,无论如何运用自己的理性,都應该遵循这个原则——人是目的。“实践律令就是这样的:你的行动,应把人性,始终当作目的而绝不仅仅当作手段来对待。”3人是目的,这就是康德为启蒙设置的道德原则,是横亘在每个启蒙主义者心目中的道德律令,它对于每一个启蒙主义者都具有永久性的警示作用。诚如康德在《对这个问题的一个回答:什么是启蒙?》一文的最后所指出的那样:“当大自然在这个坚硬的外壳下打开了她精心照料的幼芽亦即自由思考的倾向和职责时,它也就反作用于人民的精神面貌,因此使得他们变得愈来愈能够自由地行动,最终甚至反作用于政府的原则,使之发现:按照人的尊严去对待现在不仅仅是一部机器的人,对于政府本身也是一件好事。”4
(二)福柯:启蒙是人类对自身生存状态作永久批判的态度
即便霍克海默和阿道尔诺等人对启蒙产生了质疑,福柯却始终没有抛弃启蒙,在他看来,启蒙并非一种理论抑或学说,而是对人类自身生存状态作永久批判的态度。这种批判的目的不在于追寻普遍价值形式,而是为了激活哲学的某种气质,对人们的所言、所思予以批判,重新推进自由之不确定性效用。因此,福柯拯救了启蒙精神积极的一面,赋予启蒙在现代哲学中继续前行的动力。
第一,现代哲学的历史使命。康德指出人类摆脱自我招致的不成熟的出路,在于获得理性公共使用的自由之后,进行自我启蒙。200年过去了,人类是否完成了启蒙任务?人类因为一系列的启蒙事件(启蒙运动)进入了成年吗?对此,福柯与霍克海默和阿道尔诺一样,给出了否定性的回答。但是在《什么是启蒙》一文中,福柯给出了继续启蒙的希望。他通过对启蒙事件的历史反思,详细分析了现代哲学的启蒙使命,最后给出的结论是:虽然我们并没有因为启蒙运动而步入成熟,但是只要现代哲学对自身的存在方式作永久性的批判,就可以继续承担启蒙的历史使命,将启蒙从盲目的乐观和绝望的悲观中拯救出来。福柯指出,现代哲学具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使命,它一直在沿着康德所指出的启蒙方向蹒跚前进。“现代哲学就是这样一种哲学,它一直在尽力试图回答两百年前非常贸然地提出来的那个问题:什么是启蒙?”1
第二,哲学思维方式的“现代性态度”。并不是所有的现代哲学都必然是启蒙哲学,现代哲学只有在具备了某种特定气质后,才有可能皈依到启蒙思想的家族。福柯认为,“现代性”经常被看作是一个时代,或者是标志一个时代的一系列特性的组合,但是“为什么我们不能把现代性更多的看作是一种态度,而不是一段历史时期。所谓‘态度,我指的是一种与现时性发生关联的模式,一种由某些人作出的自愿选择。总之,是一种思考、感觉乃至行为举止的方式,它处处体现出某种归属关系,并将自身表现为一项任务”。2现代哲学因为具备了这种“现代性态度”,从而拥有了启蒙气质,成为启蒙哲学。“一方面,一种特定类型的哲学追问在什么样的程度上根植于启蒙,而且在这种追问之下,人与现在的关系,人的生存的历史模式,以及作为一个自主主体的自我的构成,都一一被纳入问题领域;另一方面,可以将我们与启蒙联结起来的脉络并不在于信守教条原则,而在于不断激活某种态度,它是某种哲学的精神气质,我们可以将其描述为对我们所处历史时代的持恒批判。”3
福柯对康德的启蒙观的理解是较为客观的,在他看来,康德阐释了启蒙的本质在于理性的觉醒。他本人则将启蒙视为一种永久性批判的态度、一种哲学气质,强调批判的作用在于确定理性运用的条件与界限。从这种眼光来看,启蒙思想并非僵化的、倒退的,伴随理性的进步它终将进入更高的阶段。
三、启蒙的辩证法——现代社会的启蒙为何走向自己的反面
十八世纪开始的欧洲啟蒙运动,曾经意味着人类光明的未来。因此康德在给出“启蒙”概念时,他对于人类通过启蒙走向成熟是满怀激情与希望的。但是这些激情与希望,理性成熟的梦想,个体能够拥有主宰自己命运的自由的可能,在霍克海默和阿道尔诺看来,都化为乌有。他们认为,启蒙已经成为欺骗,被彻底启蒙的世界却笼罩在一片因胜利而招致的灾难中。启蒙为何会走向自己的反面?为什么以人的独立、解放和自由为目标的启蒙运动,不仅没有兑现自己的诺言,反而使人类陷入另一种灾难?原因在于,理性主义主宰的启蒙运动,为现代社会确立的价值论和方法论出现问题,以至于现代社会人的生存状态陷入“启蒙之后”的极权控制。
(一)价值论重置
启蒙运动拒绝了康德式的“道德律令”,人不再是目的。启蒙哲学的纲领在于唤醒世界,用知识代替幻想。幻想意味着前启蒙时代人类将自身命运寄托在宗教承诺中,用彼岸的希望拯救现实的苦难。启蒙运动颠倒神与人的位置秩序,开启理性的闸门,将自身命运的救赎希望,寄托在理性力量之上。人类理性能够认识自然,改造自然,为自己服务。人类与自然之间的中介不再是宗教幻想,而是知识。霍克海默和阿道尔诺引用培根的知识观来说明这样一个问题:理性在掌握知识、获得力量的同时,是如何将手段当成目的,遗忘了自己的主人。“人们从自然中想学到的就是如何利用自然,以便全面地统治自然和他者。这就是其唯一目的。启蒙根本就不顾及自身,它抹除了其自我意识的一切痕迹。”1结果就是,“在通往现代科学的道路上,人们放弃了任何对意义的探求,他们用公式代替概念,用规则和概率代替原因和动机”。2人的存在不再是知识的目的,而只是知识的载体,不是人掌握知识为自己服务,而是知识将人当作扩展控制性力量的工具。康德曾经将“人是目的”设置为启蒙的终极目标,但是,启蒙运动迷恋于理性的强大力量,忘记了康德的道德律令,这种遗忘,是启蒙运动沦为悲剧的开始。
在康德这里,启蒙就是人们敢于大胆地运用自己的理性以摆脱自我招致的不成熟状态,进而实现人的“理性之自由”。康德把“启蒙的要点,亦即人类对自我施加的不成熟状态的挣脱,主要放在宗教问题上”,3挣脱宗教束缚随即成为启蒙理性之首要任务。经由“纯粹理性批判”与“实践理性批判”,康德为启蒙扫清前行的障碍,人的存在价值被凸显,并获得运用理性来填补上帝“消失”后遗留空位的资格。理性与信仰、世俗与神圣的纷争由既存有世俗根基又兼具神圣维度的人所终结,这便是康德强调的“人是目的”的价值旨趣与意义所在。4以理性“祛除神话”同样被霍克海默与阿道尔诺视为启蒙的纲领,但实质上他们并没有像乐观理性主义者那样期待理性取得的胜利,反倒是对理性招致的灾难予以批判。
启蒙凭借理性的力量根除了泛灵论对人的蛊惑,揭示神人同形论的神话基础,实现主体意识的觉醒并推动主体与客体的分离,确立了“人的根本就是人本身”的价值理念。无疑,主体意识的觉醒对于社会历史的发展起到巨大的推动作用,但对于理性强大力量的迷恋,让启蒙世界的一切事物都必须放置于“理性的法庭”接受审判,唯有得到理性确证的事物方才能得到认可。以此推动了理性与权力结盟,启蒙精神逐渐沦为技术理性为统治者服务,成为奴役自然与他者的手段。服务于资本主义生产制度,也让启蒙失去了福柯所反复强调的反思与批判精神,概念性语言的肯定性使用甚至使一切与统治相悖的语言都被剥夺,于是进步的启蒙由于无法扬弃理性实用主义观念而再度沾染了神话的特征。伴随着权力的膨胀,人类在行使权力时也不断异化,并且启蒙对待一切事物,本质上就是独裁者对待人,试图将人类从用彼岸的希望拯救现实的苦难的幻想中解放出来的启蒙,在抛弃了人类存在的目的与价值后走向了自我价值的虚无化。
因此霍克海默和阿道尔诺对技术理性进行批判,认为人们对技术理性产生了依赖,关注的是如何征服自然并对之进行索取,失去了对意义的追寻,人的存在价值因此被误解。这一背景下,理性为协调个人行为与社会规范,逐渐沦落为经济机器的“附庸”,以逻辑的形式主义赋予物化的人的行为以合理性地位,将社会个体降格为纯粹类的存在物。在这一过程中,“技术的发展给人们带来了生活上的安逸,统治也以更为沉稳的压榨手段巩固了自己的地位,同时也确定了人类的本能。想象力萎缩了”。5以此来揭示个体行为的价值判断依附于社会规范的根源在于,思想上的萎缩。思想的萎缩让人失去自我价值的意识,对一切操控和束缚人的权力视而不见。理性演变为技术工业社会中抽象的工具,以同一化的方式强制实现大众的社会化,人为社会整体的经济决定方向所控制,同时成为社会发展的手段,个体价值与社会价值由此相对立,寻求自由与解放的启蒙本身成为新的统治与奴役手段。不难发现,如果违背了“人是目的”的道德律令,在理性的光照耀进神话世界的同时,进步的启蒙运动也会面临走向自己初衷的反面的危险。
(二)方法论转移
启蒙运动的结果之一,注重实证科学,冷淡形而上学,就是成功地转换了认识世界和改造世界的方法论,实证方法代替形而上学获得了至高无上的地位。《启蒙辩证法》指出,对于启蒙运动而言,一切不符合计算和实用规则的东西都是值得怀疑的,不能被还原为数字的,都是幻想。科学不再关注实体和质量、存在与生存、能动和受动这些概念,这些范畴被当作旧形而上学的“理论偶像”而被抛弃,数学步骤演化成思维仪式。
用科学知识替代幻想是启蒙的行动准则,在启蒙哲学家们的倡导与努力下,知识理性主导并改变了人的社会生活,帮助人们摆脱了神话观念的束缚。但是在启蒙世界中,启蒙的目的也仅仅被限定于获取知识,以知识来消除一切不确定性与神秘主义。即是说知识理性的本质仅是一种方法,一种技术控制的方法,一种为了控制世界的方法,启蒙成为实证主义的教条。在这种视野的支配之下,知识成为人们控制世界的工具,为统治现实世界奠定基础。理性因此指向对象的统一性实现,以形式逻辑的方式化约一切对象,为启蒙“计算世界”给予支持,“数学成了启蒙精神的准则”。1
伴随“数字化”的启蒙精神作用于人们的思维方式,引致人们以数学原则来分析和认识一切事物,一切事物都必须受到数学定理的改造,甚至思想本身都被视为数学过程。传统哲学对于思想砥砺的倚重,变成数学思维的树立与操练。思想也将自身客体化为由公式和定理组合而成的“机器”,欣然接受数学形式主义的驯化,任何试图重返理性思想的努力都被归结为反对社会进步的幼稚病。对思想的“数字化”还原,成为认识世界的标准,主体理性的胜利实质上是逻辑实证主义的胜利,但无疑它们都是以理性对事物的顺从为代价。因而认识放弃了对事物的理解与分类,取而代之的是对一切存在事物的否定。真实性因此得以呈现,思想与认识却陷入同义的重复之中,科学通过这一方式,在启蒙世界里确立了自己的地位,也确定了自身真实的永恒性。
方法论的转换让启蒙对世界的认识延续了神话的逻辑,计算理性虽然揭示了神话对人的蒙骗,却未能纾解对新事物的认识无法脱离旧有逻辑图示的困境,而是让启蒙转变为对大众的欺骗。《启蒙辩证法》表明,服务于资本主义社会的启蒙,已然成为玩弄概念的把戏,透露着对事实性原则的非批判性推崇,真理亦被进步与文化的秘密结盟而戕害。当启蒙抛弃了思想,以物化的形式对一切事物予以算计,革命的实践无疑会走向乌托邦式的幻想,代表着进步与科学的启蒙精神也会重蹈神话的覆辙,放弃辩证的启蒙概念,走向自我神圣化的立场。再者,“数字化”的启蒙精神将启蒙更多地限定在知识的范围内,理性的启蒙被视同为一种单一的知识教育,无法继续践行人类对自身生存状态作永久批判的态度的启蒙目标,让启蒙不再是时代的声音,反倒是在实证主义教条中展现自身的统治欲望。
(三)启蒙的专制化
自由,曾经是启蒙运动高扬的旗帜,但是追求自由的启蒙运动,却导致了新的霸权,极权吞噬了自由。霍克海默和阿道尔诺认为,由于启蒙运动的结果导致现代社会逐渐远离“人是目的”这一道德律令,由于实证科学方法取得了对于形而上学方法的绝对胜利,启蒙终于走到自己的反面,在启蒙运动之后的世界,形成了控制自然和社会的两张大网。“抽象的同一支配使得每一种自然事物变成可以再现的,并把这一切都用到工业的支配过程中,在这两种支配下,正是获得自由的人最终变成了‘群氓。”2一方面,以知识控制物,启蒙运动获得了新的极权;另一方面,以知识控制人,启蒙运动塑造了自身的神话。启蒙运动要求人们对它所宣扬的“普遍真理”顶礼膜拜,不仅如此,它还通过工业技术和市场机制,对大众实施控制。
以现代性的视野予以审视,启蒙运动实现的思想解放仅仅是人类历史发展中的一个历史阶段,并不意味着人类最终的解放。霍克海默和阿道尔诺认为,启蒙运动对自身的确证是非历史性的,彼時的启蒙将思想解放抽象为一种价值原则或理念,剥离了其存在的社会历史根基。启蒙因而将自身倡导的理性、自由等原则视为绝对的、永恒的原则,主张在自身的努力下所建构的社会形态是完美的、终极的社会形态。事实上,启蒙运动所代表的解放是未完成的、部分的解放。一方面,启蒙运动的解放更多是思想层面的解放,未能深入到物质生产领域,反倒是以技术理性来奴役自然和他者。另一方面,启蒙运动倡导的现代解放实际上是部分人的解放,对于没有生产资料的劳动者而言却是新的奴役。这一切无不意味着启蒙并没有真正实现自由、平等的承诺,相反,启蒙打破了原有的不平等却又以自身为中介建立起新的不平等。
如果启蒙将自身归属于统治力量,它就会成为服务现实的工具而忘记自身肩负的神圣使命,绝对化的思想便会主导启蒙自身的进化。伴随着对启蒙的颂扬,启蒙精神与其倡导的原则也成为神圣化的准则而不允触碰,启蒙也因此偏离依托反思与批判进行自我扬弃的发展道路,并与自身倡导的目标相背离。
通过对于启蒙运动及其社会后果的考察,霍克海默和阿道尔诺得出的结论是否定性的,认为启蒙在为现实社会服务的过程中,逐步转变为对大众的彻头彻尾的欺骗。如果真的是这样,启蒙运动将声誉扫地,它会由于自己产生的各种极权控制和社会迫害而陷入绝境。那么,启蒙真的因为启蒙运动的不良后果而失去存在的意义吗?如果没有了启蒙,康德提出的“让人类走出自我招致的不成熟状态”是否还有可能?对此,福柯给出肯定性回答,他从康德的启蒙思想出发,致力于从中找到一种现代性态度,它体现为某种哲学气质,当现代哲学具备了这种哲学气质,即对于人的存在状况作永久批判,现代哲学便能够继续高举启蒙的大旗,推动人类逐渐摆脱不成熟状态。遗憾的是,福柯虽迂回地克服了启蒙的局限性,但却未能直接回应如何防范启蒙走向自己的反面,而这也正是我们需要继续为之探讨的问题。
四、无法终结的启蒙——反思现代社会对启蒙的质疑
只要人类还没有彻底地从“必然王国”走进“自由王国”,只要人类还被各种因素羁绊在不成熟状态,启蒙就有存在的必要。到底什么是启蒙?启蒙思想家们已经给我们提供了完整的答案吗?答案是否定的。既然现代哲学无法摆脱启蒙冲动,无法忘却自身的启蒙使命,它就必须首先再次面对“什么是启蒙”这个问题,划清真实启蒙与虚假启蒙的界限,为人类规划启蒙之路。何谓启蒙?到目前为止,我们得到三个经典回答:启蒙就是人类摆脱不成熟状态的过程(康德);就进步思想的最一般意义而言,启蒙的根本目标就是要使人们摆脱恐惧,树立自主(霍克海默和阿道尔诺);启蒙就是对人类存在状态作永久批判(福柯)。三种回答从各自角度描绘了启蒙的大致轮廓,但是我们难以据此判断“什么不是启蒙”。启蒙之所以有可能像《启蒙辩证法》指出的那样走向自己目标的反面,就是因为我们对于真实启蒙和虚假启蒙的区分,没有给予足够的警惕。
结合前文的论述,可以发现启蒙有三个基本要素。第一,传播思想。这是启蒙行动的唯一内容。知识、观念构成的思想内容的分布状态,始终存在两个不均衡:一是空间不均衡,即思想在每个个体精神世界的累积程度并不相同;二是时间不均衡,即每个个体接触思想的时间,存在先后次序的差异。两种不均衡的必然结果,就是思想按照两种方式流动,一是思想在不同个体之间的传播或交换,其特点是从有向无的流动;二是思想沿着时间序列在个体之间流动,其特点是从先向后的流动。如果思想失去流动性,它就会被封闭在个人精神世界,成为个人的自我对话,而不可能成为他者的精神结构。福柯赋予现代哲学的启蒙气质,是对人的生存状况进行批判,思考我们如何被建构为自身知识的主体,如何被建构为自身行动的道德主体,但是这种批判如果没有通过思想传播从而转化为大众的主体意识,那么批判将始终成为哲学家的自我言说,而不可能成为启蒙哲学。康德指出,思想流动是完全可能的,“就在为大众设立起来的那些保护者当中,也总是可以发现一些人,他们为自己而思想,在他们已经抛弃了不成熟的羁绊之后,他们就会在群众当中传播合理地评价一个人自己的价值的精神,传播每个人为自己而思想的职责”。1传播或流动思想,是启蒙行动的唯一内容。第二,人是目的。这是启蒙的唯一目标。是否将人的发展作为目标,是判别真假启蒙的“试金石”。康德曾经以“三大批判”考察人的理性在何种界限内能够达到自己的完善状态,什么样的领域是理性无法企及的。启蒙的作用,在于以促进理性进步的方式推动人的发展和精神结构的完善。人类精神的逐渐成熟,一种体现是以知识为对象的科学理性的发展,另一种体现是以价值观为对象的道德理性的发展。作为思想传播活动,启蒙在两个方面进行耐心的劳作:一是传播科学知识,二是传播道德形而上学。科学理性和道德理性的均衡发展,并以道德理性引导科学理性,是启蒙为人类理性进步所设置的轨道。“人是目的”是康德为启蒙设置的道德律令,它为启蒙在推动人类理性进步的道路上,树立了一个永远清晰的目标。第三,自我启蒙。这是启蒙行动的基本方式。在《什么是启蒙》一文中,康德始终坚持将启蒙方式设置为自我启蒙,这是与他设计启蒙方案的原则相关联的。在康德看来,启蒙就是人类走出自我招致的不成熟,摆脱这种不成熟状态的标志,就在于人们不再需要监护人。这样一来,康德就将启蒙圈定在“摆脱自我招致的不成熟”这样一个很狭小的范围内。但是,这并不全面,虽然我们可以将“需要监护人的引导”看做人类的不成熟状态,但这只是人类不成熟状态之一。人类有两种不成熟,这两种不成熟都需要启蒙。就像康德提及的那样,人类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不成熟状态,即自然不成熟,它是指人类个体从出生到成人阶段,有一个需要引导和监护的成长时期,康德称之为人的“自然不成熟”,以区别于“自我招致的不成熟”。但是让人费解的是,康德为何没有将人类摆脱自然不成熟状态排除在启蒙之外?既然人类的不成熟状态有两种情况,那么相对而言,启蒙就有两种方式。人类摆脱自然不成熟的过程,是启蒙的第一阶段,我们称之为“自然启蒙”,个体需要在监护人的保护下,在各种外在力量的引导下,接受知识和道德观念,促进理性成长。在自然启蒙阶段之后,个体进入了康德所说的“在大自然已经把他们从其他人的引导中解放出来”状态,即个体已经具备了独立运用理性的能力。此时,如果个体缺乏独立运用理性的勇气,那就是“自我招致的不成熟”,摆脱这种不成熟状态,唯一的方式就是个体运用理性自我启蒙——自主选择知识和价值观念,从而成为福柯所言的“自身知识的主体”“权力关系的主体”以及“自身行动的道德主体”,这种启蒙,我们称之为“社会启蒙”。
传播思想、人为目的、自我启蒙,是启蒙的三个基本要素,监护人的引导,只能存在于理性尚未具备独立运用能力的“自然启蒙”阶段。无论什么样的行动被宣布为启蒙,我们都可以据此判断其真假。但是,启蒙的三个要素经常遭遇的命运,就是被相互隔离,从而导致启蒙被冒名顶替,或者被“挟持”,其结果不仅损害启蒙的声誉,而且有可能导致与启蒙目标相反的后果。尽管霍克海默和阿道尔诺在《启蒙辩证法》一文中指出,在当代资本主义社会,启蒙正在变为彻头彻尾的欺骗。可通过对于“什么是启蒙”以及“什么不是启蒙”这个问题的考察,我们发现,让霍克海默和阿道尔诺忧心忡忡的社会乱象,并不是启蒙的责任。因为启蒙的内在要素被肢解,因而启蒙被资本主义意识形态挟持,以至于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的各种病症,被归咎于启蒙。启蒙随时面临被再次肢解和再次挟持的危险,人类始终面临自然启蒙和社会启蒙两大任务,这就是我们无法告别启蒙的根本原因。
责任编辑:钱果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