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海全
关键词:柏拉图;《理想国》;洞穴之喻;现象学
摘 要:“洞穴之喻”是西方思想传统中最基本的文本之一,它可以有多种解释。这篇文章借助于海德格尔、伽达默尔等现象学家的术语并结合人们的日常生活经验尝试给出一种新的解释。柏拉图的洞喻启发了我们对自身生存的存在论的思考。人们日常的存在方式就是在洞穴中,人们对世界的认识就像洞穴中囚犯的认识,将想象或者影像误认为现实。社会习俗、传统价值、伦理道德等都是将我们囚禁于其中的洞穴。一般人的行为都受到这些日常生活习惯性观念的支配,缺乏反思与批判。哲学的怀疑论者断定人们是洞穴中的囚犯,而科学和实际生活则证实人们经常摆脱洞穴。我们如何走出柏拉图的洞穴?三种借以走出日常生活洞穴的方式分别是失去平衡的疾病体验、不在家的焦虑感觉、先行到死的生存方式。
中图分类号:B502.23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2435(2024)02-0001-09
How Are We Free from Plato's Cave—Phenomenological Reflections on the Myth of the Cave in Plato's Republic
JIANG Haiquan (School of Marxism,Nantong University,Nantong Jiangsu 226019,China)
Key words:Plato;The Republic;the myth of the cave;phenomenology
Abstract:"The Myth of the Cave" is one of the most fundamental texts in the western thought traditions,and it can be interpreted in many ways. This paper attempts to give a new explanation by means of Heidegger's and Gadamer's phenomenological terminology and people's daily life experiences. Plato's allegory inspires us to think about our own existential being. Ordinary people often live in caves in that they understand the world like prisoners in the cave,mistaking fantasies or images for reality. Social customs,traditional values,ethics,and so on,are the caves in which we are imprisoned. The ordinary people's behavior is dominated by these habitual ideas of daily life,lacking reflection and criticism. The skeptics assert that we're prisoners in the cave,while science and practical life confirm that we are often free from it. How are we free from Plato's cave? The three ways to step out of the cave of everyday life are the experiences of unbalancing illnesses,the anxious feeling of being away from home,and the prelude to a survival mode leading to death.
《理想國》是柏拉图最重要的一部哲学对话,也是西方哲学乃至西方思想史上经典中的经典。《理想国》最核心内容是柏拉图借苏格拉底之口所讲的寓言故事——“洞穴之喻”。“洞穴之喻”可以有多种解释,包括柏拉图本人对“洞穴之喻”所作的解释以及对文本的喻意引申。本文借助于海德格尔、伽达默尔等现象学家的术语,并结合人们的日常生活经验尝试给出一种新的解释。
一、“洞穴之喻”的本喻
在《理想国》第七卷开篇,柏拉图引出了著名的寓言故事“洞穴之喻”。我们可以通过将事件划分四个阶段来理解这个假说。1
第一阶段,苏格拉底讲述了一群囚犯从小就生活在洞穴中的状况(514A—515C)。他们的头颈和腿脚都被铁链锁住,不能走动也不能转头,只能向前看着洞穴的墙壁。在他们的身后远处高些的地方有一堆火在熊熊燃烧,火与囚犯之间有一条蜿蜒的路延伸到洞外。在火与路之间沿途筑有一堵矮墙。有一些人沿着墙壁走过,他们手里举着各种各样的器皿,以及由木料、石料或各种材料制成的假人和假兽。这些器物高过矮墙部分的影子被火光投射到囚徒们面前的洞壁上。这些囚徒头颈被限制不能转动,只能看到洞穴墙壁上的影像。他们始终把自己看到的影像当作世界上最真实的东西,以为影像世界就是真实的存在。他们彼此交谈时,断定他们讲自己所看到的影像就是在讲事物本身。
第二阶段,苏格拉底叙述了其中一个人在洞穴中的某种解放(515C—515E)。这个人由于某种奇迹偶然挣脱了锁链,被迫突然站了起来,转头环视,走动,抬头看见火光。他的第一反应是感到剧烈的疼痛,由于眼花缭乱,他无法看见那些他以前的状态中只看见其阴影的实物。如果这个时候,有人要求他评价火堆、矮墙和那些矮墙上方被举着的各种器皿以及人造物,他一定会认为他过去所看到的阴影比现在所看到的实物更真实。等到他的眼睛适应后,他才恍然大悟:他从小到大自以为唯一真实存在的世界都是投影。他完成了人生中第一次转向,经历短暂的晕眩之后,比较接近了实在。
第三阶段,这个人的真正解放,离开洞穴,看到了太阳(515E—516C)。苏格拉底说,他不情愿地被拖上陡峭而崎岖的坡道,直到他被拉出洞穴见到了外面的阳光。当他来到阳光下时,他的眼睛再次变得昏花缭乱,他无法看见任何一个现在被称为真实的事物。他需要一个过程逐渐习惯洞穴外面的景象。首先他会最清楚地看到事物的阴影,其次是人和其他物体在水中的倒影,再次是物体本身;然后他将凝视月亮和星星的光芒,他大概会觉得晚上看天空和星星比白天看太阳和太阳光容易;最后他将能直接观看太阳本身,而不是通过水中的倒影或影像,或者任何中介中显示出的影像去观看它了。他终于得出结論:真实世界中的一切事物的源泉正是这个太阳,它也就是他们过去通过某种曲折看见的所有那些事物的原因。他庆幸自己的这一变迁,而替洞穴中被禁锢的伙伴遗憾。
最后一阶段,这个人返回洞中,尝试解救他的同伴,结果给自己带来巨大风险(516C—517B)。这个被解放的人刚回到洞穴时,他的视力必定会因突然由阳光下转向黑暗中而不能看见事物。如果这个时候,他不得不与那些始终禁锢在地穴中的囚犯较量一下“评价影像”,他肯定会落败而被讥笑。人们会说,他从上升之旅回来把眼睛弄坏了,所以上升是不值得的。如果这个人试图启蒙他们而给他们讲上面真实的世界,宣称要解放他们而努力将他们往上拉出洞穴,那么洞中人的反应一定是认为他在胡言乱语而不相信他,只有他一个人在讲自己的经验,所有人并没有经验到他所说的东西,因此人们从逻辑上推论,此人肯定是发疯了。如果他坚持诉说他所看到的东西,坚持要他们一起走,那么同伴的反应一定是很烦躁,甚至把他逮起来杀掉。走出洞穴的人回去劝说无效,甚至招致被杀掉的危险,洞喻结束。
二、文本背后的喻意
在《理想国》中,柏拉图本人借苏格拉底之口对“洞穴之喻”给出了自己的解释。他将囚徒走出洞穴的过程类比为一个人接受教育,灵魂前后转向的过程。没有接受过教育的状态,就像盯着墙壁的影像看的被缚囚徒的状态;接受教育的过程就是转过身,摸索着前进出洞的过程;走出洞穴,来到太阳下就是教育完成的状态。“洞穴之喻”文本中最关键的词汇是“转向”。在囚犯走出洞穴的过程中,两次谈到转向。第一次转向火光,“有一个人被解除了桎梏,被迫突然站了起来,转头环视,抬头看见火光”;1第二次转向太阳,“他被拉出洞穴抬头看见了外面阳光”。2这两次“转向”是突然的,他都不适应。他失去平衡,“感觉痛苦”“眼花缭乱”,在阳光下“感觉眼前金星乱蹦金蛇乱窜”。从洞穴内到洞穴外是一个上升的过程,每一步的上升,每一次的转向光,都令他眩晕。每一次他都会感觉到眼睛痛,恨不得回到以前的状态。他需要时间适应他所看到的新的真相。一旦他习惯于新的明亮的世界,他就会庆幸自己脱离以前蒙昧黑暗的状态,并可怜仍然生活在洞穴中的同伴。他企图返回洞穴中,把他们解救出来。“下降”可以说也是一种转向,向下的转向,他同样要经历短暂的眩晕,失去视觉。他想从洞穴中解救他的同伴,想让他们转过头去,转了方向,就看到火了。柏拉图在这里隐喻的是“灵魂的转向”,教育的目的就是要使灵魂发生转向。他说:“眼睛有两种不同性质的迷茫,两种相应的原因引起的:一是由亮处到了暗处,另一是由暗处到了亮处。凡有头脑的人也都会相信,灵魂也能出现同样的情况。”3灵魂发生迷茫不能看清事物,也有两种原因引起,一种是离开无知的黑暗进入比较光明的世界,较大的亮光使它失去视觉;另一种是灵魂的视觉因为离开光明的生活被不习惯的黑暗迷惑。
其次,柏拉图将“洞穴之喻”用在对“线段之喻”4的解释之上。柏拉图借苏格拉底之口用一条分割线段形象解释了“洞穴之喻”。他说,请你将一条线分成不相等的两个部分,一个较长的部分和一个较短的部分。然后,以相同的比例再把每一部分细分成两个部分,总共得到四个长度不等线段。苏格拉底说,这条线段形象地说明“洞穴之喻”中认识的种类或清晰程度。囚犯看到投射在墙上的物体的阴影,这是影像的领域。接下来,囚犯转过头才能看到的领域,这是对象的领域。换句话说,柏拉图区分了我们对物体的感知和物体本身。在对象和感知领域,我们仍然停留在洞穴中。我们必须超越事物和对象的认识,获得一种更抽象的理解,柏拉图将其与数学联系起来,称之为反省的认识,这是理智的领域。更进一步,我们获得一种深刻的直觉认识,这是柏拉图理念的领域,一个纯粹知识形式的领域。与这些不同类型的认识对象相对应的是两种根本不同的认识:火之于洞穴领域(“客观”知识),太阳之于外部领域(“理念”知识)。如果火是让我们看到世界的光,那么太阳则代表了柏拉图所说的善的理念,5它使我们能够看到理念的领域。柏拉图说,“如果你把从地穴到上面世界并在上面看见东西的上升过程和灵魂上升到可知世界的上升过程联想起来,你就领会了我的这一解释”。6从洞内到洞外,认识的整个上升的过程依次经历四个不同的阶段,分别看到影像、实物、自然界和太阳,与之对应的灵魂的认知状态分别是想象、信念、理智和理性。
三、哲学上的喻意引申
“洞穴之喻”是西方思想传统中最基本的文本之一,它可以有多种解释。我们可以结合柏拉图的文本再作一些引申。
从存在论的角度看,洞穴就是人们日常的存在方式。柏拉图在《理想国》中写道:“他们是和我们一样的人。”7这些囚徒没有受过教育而处于蒙昧状态,被囚禁而不自知,这些囚徒就是我们这些普通人,他们的生活状态其实就是沉湎于感性世界的芸芸众生的生活状态。我们对世界的体验就是洞穴囚犯的体验,我们每一个人每天都生活在各色各样的洞穴中,而且很少人有这种自我意识。海德格尔在读到“洞穴之喻”时也说:“正如苏格拉底向我们保证的那样,这个比喻准确地描绘了人的日常境况,恰恰因为人们除了日常的规范之外再没有任何其他标准,所以人们根本就看不到这个境况中令人奇怪的东西。”1洞穴其实就是我们的日常生活观念,也即社会习俗、传统价值、伦理道德,它们都是将我们囚禁于其中的洞穴,一般人的行为都受到这些习惯性观念的支配,缺乏反思与批判。日常生活中,人们通常陷入错误的信念,而看不清被错误信念所掩盖的现实。柏拉图“洞穴之喻”的目的就是要启蒙人类,帮助人们认清自己是传统的或者流行的价值观念的囚徒,反思自己的生活,摆脱精神的锁链,从而将人们从日常观念的洞穴中拉出来。
从认识论的角度看,“洞穴之喻”表明,我们对世界的认识就像洞穴囚犯的认识,将想象或者影像误认为现实。我们自以为我们所知道的可能不是所有要知道的,我们自认为真理的东西可能至少不是全部的真理。我们将对现实的验证还原为思想或想象,而忽略了行动以及参与其中的人或事。洞穴是一个需要逃离的地方,走出洞穴意味着从黑暗到光明。通过洞穴上升是获得真理和解放的途径。
洞喻中的火,它造成了洞穴墙壁上的影像,它象征现实生活中约定俗成的律法、规则(nomos,law)等,如果将洞穴中的火解释成律法、规则,那么洞穴中围绕火建立起来的社会是城邦(city),而洞外的世界则是自然(nature)。洞内社会与洞外世界的对比与紧张就是律法与自然的对比与紧张、生活世界与自然的对比与紧张。走出洞穴的人,他见过太阳,觉得这堆火很可笑,完全可以灭掉这堆火,到太阳下生活。他批判这堆火带来的东西,墙上的影像,因为影像遮蔽了真实的现实。他冒犯的就是这堆火,比如,历史上的苏格拉底就是因为探究自然而被律法的代表者法庭认为有罪而被杀。在《理想国》第10卷,苏格拉底讨论“诗与哲学之争”,体现的也是“太阳”与“火”之间的张力。诗人描述万事万物,好像诗人无所不知,其实诗人并不知道事物的真相,诗仅仅是事物的一种再现和影像。洞穴中的火,它造成诗和其他艺术作品中的影像,这个火不是可见世界中的太阳(善),而是现实生活中的律法和传统。
从政治的维度分析,“洞穴之喻”充满了政治词汇,它谈论“囚犯”“锁链”、转身(即革命)、离开洞穴(即解放)和回到囚犯身边解放他们。洞穴中的人类被当作囚犯关押,这些囚犯“从小就住在洞穴里,头颈和腿脚都绑着”。2他们被锁链锁住,坐在那里,他们一点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是囚犯,他们可能认为自己是自由的,但事实并非如此。这些人是必须被解放的囚犯,他们必须进行一场革命,打破那些束缚他们的锁链,将他们的头从洞穴的墙壁转向火。大卫·雷·威廉姆斯(David Lay Williams)將那些束缚他们的链条解释为“由那些操纵政府系统的人所创造的意识形态”,3他们必须从这些意识形态的锁链中解放出来。当他们了解自己的困境时,他们就能够逃离洞穴,进入自由领域。如果有人成功做到了这一点,他或她不得留在外面,而必须回到山洞中以解放他的同伴。此外,我们还注意到囚犯并没有意识到他们是囚犯,而是接受任何事情,不发表任何意见并以这种方式生活。因此,在某个层面上,维持现状符合囚犯的利益,任何从洞外返回的人都会成为“讥笑的源头”,如果囚犯“把那个打算释放他们并把他们带到上面去的人逮住杀掉是可以的话”,4那么他们确实会杀掉他。
对于柏拉图来说,最好的城邦也仍然是一个洞穴。最好的城邦仅仅是让那些最优秀的人,也即走出洞穴,看到过真理的哲学家和那些本意上只愿意生活在影像世界里的人在一起构成的一个城邦。所以哲学家回去之后,不是启蒙他们,讲外面看到的东西,而是习惯影像的生活,重新观看从小到大看惯了的影像,尽管还会发生第二次眩晕。走出洞穴的人成为影像世界里的哲学-王(philosopher-king),成为影像世界里玩影像游戏最聪明的人。换言之,走出洞穴的囚徒再次回到洞里进行统治,如何才能不被其他囚徒杀掉,答案就是要用影像的语言与他们交流,掌握着影像世界的权力。柏拉图的比喻意在告诉我们,哲学家从他的哲学世界下降到政治世界,如何才能做好政治世界的王。柏拉图说,“如果有人从神圣的观察再回到人事;他在还看不见东西还没有变得足够地习惯于黑暗环境时,就被迫在法庭上或其他什么地方同人家争论关于正义的影子或产生影子的偶像,辩论从未见过正义本身的人头脑里关于正义的观念”,1他的样子很难看,举止极可笑。很显然,柏拉图在这里影射现实世界中的苏格拉底——他的语言是莽撞的,他不会用影像的语言,还想对囚徒进行哲学教育,所有苏格拉底被杀掉。现实社会中的人,如果每一个人都不可避免地置身于自己的洞中,如果有一天我们从洞中走出来,再次回到洞内,我们反问自己,是启蒙无知者还是保持沉默呢?当今现实社会中的人,估计都比苏格拉底聪明,因为他们都是会用影像语言的人。
四、走出洞穴的三种方式
哲学的怀疑论者断定我们是洞穴中的囚犯,而科学和实际生活则证实我们经常摆脱洞穴。那么,我们如何才能走出柏拉图的洞穴呢?在“洞穴之喻”中,那个最先走出洞穴的奴隶之所以主动返回洞中尝试解救他的同伴,是因为他远离了洞穴之中日常的影像世界,看到了洞穴之外真实的世界;而那些被囚禁在洞穴之中的囚徒拒绝甚至讥笑那个掌握真理之人的劝说,因为他们自出生开始就在被动中养成了对生活于其中的日常生活世界的看法,因其根深蒂固的生活观念,而自愿甚至陶醉于自己的洞穴里面,身处牢狱状态而浑然不知。他们没有将自己从日常生活的存在状态中抽离出来,摆脱对世界的日常生活的关注,与自己隔开距离反观自身。总之,他们缺乏对自身生存状态的反思。德里克·米切尔(Derek Mitchell)博士借助于哲学和现象学的术语描述了三种借以反思自身而走出日常生活洞穴的方式:生病、焦虑和先行到死。2
(一)失去平衡的疾病3
“洞穴之喻”对于理解突然生病是有效的。就像柏拉图笔下的囚犯突然被解开锁链并看到火光,他所经历的困惑和恐惧,与我们被诊断出患有严重疾病并脱离正常生活时所经历的那种困惑和恐惧是一样的;就像洞穴中的囚徒一样,我们的世界颠倒过来时,我们会以一种破坏性的方式体验疾病。面对大病诊断的灾难,所有旧的做事方式都失去了意义。生病摧毁了生活中那些支撑我们的理所当然的价值观念和未来预期的前提假设,它产生一种距离效应,提供了反思日常生活的动力和机会,并提醒我们不能将我们持续的健康视为理所当然。正是在随后的反思过程中,我们以新的理解更深入地思考我们生活的本质。
当我们被迫接受了毁灭性的诊断,被迫面对我们存在的偶然性并接受它。我们经历了克服最初否认疾病的困难,我们需要时间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并习惯于我们存在的新真相。就像走出洞穴的囚犯需要时间来适应他所看到的新的真相,而我们也需要有时间来适应生病后的不适。我们必须接受自己作为一个患有疾病的人,并对我们的生活作出必要的适应。借用海德格尔现象学的术语来讲,这意味着,“为了真实地面对疾病,此在不需要切断与世界的联系。对疾病的真实态度可能包括坚决面对疾病,拒绝抑制其影响,并接受它的存在”。4这种决心的结果类似于洞穴中囚徒在习惯了洞穴外的阳光后最终实现的那种认识。通过这个决定,我们意识到自己。
一旦我们有过重病的经历,我们就像走出洞穴中的囚徒一样对世界有了新的看法,被迫接受关于我们存在的新的真相。我们与那些留在洞穴中囚徒不一样,对生命的脆弱性和有限性有了新的认识。生病就像一场生命冒险,正如黑格尔所言,生命冒险是我们了解自己过程的一部分,“没有冒着生命危险的个体很可能被承认为一个人,但他还没有达到这种作为独立自我意识承认的真理”。1当我们反思危及生命的疾病的诊断时,也会实现同样的目标——我们突然面临一种非存在(not-being)的预期,在那一刻,我们也将获得一种对此在的理解:“当此在预见死亡时,它会让自身获得自由,因为死亡照亮了作为此在有限性结构一部分的所有其他可能性。此在把自己看成一个有限性的结构,这样此在就能把自己看成一个整体。这种理解不是理论上的,而是付诸实践的。因此,此在不仅将自身理解为一个有限性的整体,而且作为一个整体去存在。”2这样,生病可以被解读为一种解放,因为它提供了对此在的反思机会。一旦我们有了这种对此在的理解,我们的感觉再也不会与以往完全一样了。
“洞穴之喻”结束的方式进一步说明了这一观点。从洞穴的幻觉中解放出来的囚徒返回洞穴并试图向那些仍然被囚在里面的人解释他所看到的及其所代表的新真相。他们无法接受他的启蒙,他被嘲笑。他们无法面对新的真相,放弃他们所知道的一切太过艰难,让他们难以接受。同样,当那些通过生病的经历逐渐认识到自身的脆弱性和有限性的人试图将这种新获得的智慧传递给他人时,他们经常被拒绝,被告知不要那么恐怖。当生病和死亡的想法闯入我们的日常生活时,我们不喜欢它,我们宁愿不去想它并继续假装一切都会好起来,但这样做,我们错过了一种关键现象——死亡,喜欢也好,不喜欢也罢,它塑造了我们生活的结构。
伽达默尔认为,疾病具有失去自然平衡的性质。当我们身体不适时,我们会失去平衡,而在寻求医学治疗时,我们正在寻找能够恢复这种平衡的人。正如伽达默尔说的那样,“我们遇到平衡的恢复与遇到损失的方式完全相同,就像一种突然的逆转。正确地说,没有从一个到另一个的连续和可感知的过渡,而是状态的突然变化……相比之下,我们在这里遇到的是平衡的体验”。3任何被诊断出患有严重疾病的人,在他得知确诊消息而失去知觉那一刻,他被强行从生活的确定性中驱除。他的日常生活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不得不重新设计日常生活以适应变化的境况。他的转变是突然的,令他不安,他失去了平衡。就像被拉出洞穴的囚犯一样,生病也会让人眩晕而迷失方向,并且会引发对生病的真相的否认,以试图保持平衡。失去平衡是对我们生活顺利进行的中断,它可以比喻我们生病时的感受,特别是当疾病严重时。
伽达默尔认为,生病的经验作为存在的一个部分,对于理解存在的本质以及疾病本身是关键性的。他从存在主义和解释学的角度描述了生病而失去平衡的真实个人:“疾病和失去平衡不仅代表一种医学—生物学状态,而且代表一种生命历史和社会过程。生病的人不再与他或她之前的人完全相同。因为生病的个人‘脱离了事物,已经脱离了他们正常的生活位置。但是那些当下缺乏和怀念以前享受过的东西的人仍然倾向于回到以前的生活。”4当我们从疾病中康复时,我们会重新获得平衡,并且在治愈的情况下,我们能够继续我们以前的生活,但有了新的理解。伽达默尔使用平衡的概念有助于我们理解健康和疾病的体验。它阐明了洞穴囚徒发现真理的经历与严重疾病迫使我们面对自己的死亡的方式之间的相似之处。两者都让我们了解我们自己的存在,这既容纳又扩展了我们以前的理解。
(二)不在家的焦慮(Angst,anxiety)5
海德格尔在解释此在的日常存在时使用了“不在家(unheimlich,unhomelike)”这个词。当我们通过焦虑(Angst,anxiety)的情绪突然摆脱对世界的日常关注,去面对我们自己真实存在的可能性时,我们会体验到这种“不在家”的感觉。换言之,我们日常的存在方式就是“在家”,海德格尔称之为“此在的日常存在”,即“此在的沉沦”,此在以常人日常所谓的常识,公众意见或舆论为“家”。因此海德格尔“在家”的生存论—存在论要点在于,此在不是立足于自己本身而是以众人的身份存在。“不在家”作为一种生存论模式,它指的是此在进入一种全然陌生,不知所措的存在状态。类比柏拉图的“洞穴之喻”,“在家”就是在洞穴中,拥有所有安全性和某些可预测的知识,而从洞穴中走出让我们有一种“不在家”的感觉。日常此在并不喜欢这种无所适从、不知所措,“沉沦”所要逃避的就是“不在家”和无所适从、不知所措的状态:“沉沦逃进公众之家就是逃避不在家,也即逃避寓于此在之中的莫名恐惧(uncanniness)。”1
大多数时候我们逃避焦虑,我们仍然专注于“在家里”舒适的日常生活。用海德格尔的话讲,此在沉沦于众人,错把众人本身当自己本身,心安理得地与他所熟悉的事物待在一起。陡然之间,焦虑袭来。焦虑的体验使我们从日常生活的舒适中动摇,将我们与卷入其中的日常世界分开,得以反思此在的存在的真理。正如海德格尔所说的那样:“常人把安定的自我确信、把不言而喻的‘在家带到此在的平均日常生活中去,反之,焦虑将此在从它沉沦投入‘世界中拉了回来。日常的熟悉塌陷了。此在个体化了,但却是作为在世的存在个体化的。‘在之中进入了‘不在家的生存论‘模式。所谈到的‘莫名恐惧指的不过如此。”2
因此,其一,焦虑使此在个体化并将它展现为唯有它自己。日常生活中,周围世界的一切对我们来说都是理所当然、天经地义的,而焦虑将我们从纷纭世事的纠缠中拽回它自己,此时作为个别的此在被迫面对自己,在个别化中存在着。在焦虑中,此在无物相对,唯有此在自己(solous ipse)以及它自己的可能性,“焦虑使此在个体化为其最本己的在世的存在。这种最本己的在世的存在领会着自身,从本质上向各种可能性筹划自身,因此,有所焦虑以其所为而焦虑者把此在作为可能的存在展现出来,其实就是把此在展现为只能根据自己,作为个别的此在,在个别化中存在的东西”。3此在“个体化”不是说它脱离了与他人的共在,而是说它与他人共在时,本质上摆脱常人的统治,作为常人的自我隐退。其二,焦虑使此在面对它的存在的真实性。“焦虑在此中揭示了朝向最本己的能在的存在,即选择自己本身和把握自己本身的自由的自由存在。焦虑使此在面对它的为……而自由的存在,面对它的存在的本真状态,而这种本真状态乃是此在总已经是的可能性。但这种存在同时也是作为在世存在的此在已经被交付给它的东西。”4此在作为可能性的存在的本真状态就是自由。只要此在为生计奔忙,此在就不能是自由的。焦虑之所以将此在揭示为可能的存在,是因为在焦虑中,此在突然从世界中抽身,从生计问题转向存在问题。也就是说,此在摆脱了日常为生计操劳,而只面对自己的可能性,面对存在的意义问题。此在在焦虑中“蓦然回首”,发现了只是“莫名恐惧”,这种“莫名恐惧”表明它已在去往自己存在的路上。用海德格尔的话说:“这种‘不在家必须从生存论—存在论上被理解为更为源始的现象。”5因为‘不在家意味着此在开放的展示性,而‘在家却是展示性的封闭,即存在意义的遗忘。
生活世界通常是我们的家园,我们日常的存在方式(在家)本身需要依赖于焦虑感(莫名的恐惧),并由此找回“迷失”在日常生活中的自己。例如,当我们生病时,一种莫名的恐惧追赶上来,让我们从安逸舒适的生活中惊醒。我们“在家”般的存在被一种焦虑感(莫名的恐惧)所取代。这种焦虑感(莫名的恐惧)就是我们被疾病赶出家门的感觉。就像洞穴中的囚犯一样,一旦离开我们熟悉的领域,我们就会将这种变化视为一种威胁。在疾病中,我们生命的进程被打断,我们面临的不仅是我们自己真实的可能性,还有我们自己的有限性。在疾病确诊时,我们制定的所有计划以及我们认为理所当然的预期,这些日常关注的事情都消失了,我们发现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一系列全新的焦点和相关的事情(医院预约和要记住服用的药物)上。甚至一些我们日常几乎不去思考的问题,例如生命的脆弱和我们的死亡,这些问题突然间一起涌进我们的头脑中,促使我们彻底重新评估我们的生活。即使我们能够从疾病中康复,我们也会永远受到疾病创伤的影响,我们的人生观也发生了改变。我们以完全不同的方式体验恢复平静的日常生活,我们欣赏其他人可能认为理所当然的简单自由,而我们在生病之前当然也认为这些自由是理所当然的。而且这种改变是不可逆转的,即使我们能找到办法去适应我们的疾病,忍受它,恢复一些在家的感觉,我们也永远不会忘记我们生病时所经历的焦虑,每当我们自己和周围的人遇到严重的疾病时,我们都会被提醒曾经的体验。同样,对于洞穴中的囚犯来说,一旦他暴露在光线下,无论是太阳还是洞穴中的火,他都会永远改变。即便再次回到洞穴中,无法说服同伴关于洞穴之外的世界,他也同样无法重新接受自己曾经持有的所谓的真理(墙壁上的影像)。
(三)先行到死的生存
生存必须被理解为由死亡构成,这是海德格尔关于人类生活结构的本体论断言。此在把自己看作一个有限的结构,死亡作为有限结构的一个部分。这样的理解不是理论上的,而是付诸实践的,因为此在不仅将自身理解为一个有限的整体,而且作为一个整体生存。海德格尔关于死亡的生存论分析可以概括为以下几点:其一,死亡是此在本身向来不得不承担下来的存在可能性。用海德格尔的话说,“死亡是此在一经存在就承担起的一种存在方式”,1“不是此在事后偶然地在它的存在过程中产生出来的。只要此在生存着,它就已经被抛入了这种可能性”。2海德格尔在这里表达了我们都是作为时间和有限的存在而存在的事实,我们所有人都必然遭受生命的终结。其二,死亡是此在“最本己的、无所关联的和不可逾越的可能性”。3死亡是自己最本己的可能性,是自我之为自我的根本保证。对每一个此在来说,死亡是生命中最个人化的事件,即使有人愿意替你承担死亡,你还是避免不了终有一死。因为死亡是他必须独自做的事情,不能转移到另一个人身上,也是无法避免的。其三,此在尽管总是已经被规定向死而在,但死亡本身却是此在无法拥有的体验。死亡不是我们经历的一部分,而是根本没有更多经历的可能性,而我们必须忍受这种可能性。
根据海德格尔的观点,“日常的向死存在就是在沉沦中不断逃避它(死亡)”,4这意味着此在总是沉沦于日常生活的种种活动而逃避死亡。逃避死亡并不是否认人终有一死,而是非本己地理解它以及通过对死亡保持镇定和疏离来回避思考死亡的意义问题。它表现为:(1)我们大多数时候将死亡视为在其他时间发生在其他人身上的事件。这种日常的向死而在的不真实的存在方式是我们应对自身有限性的方式,但也是我们可能误解自己存在本质的方式。如果我们忘记我们终有一死,我们就会生活在一种无知之中,而这种无知意味着我们对生活结构的错误理解。(2)常人对死亡的态度是漠然置之,不害怕不焦虑,“‘想到死就已经算胆小多惧……常人不允许面对死亡时有焦虑的勇气”。5常人也会因为怕死而回避它、疏离它以消除对死亡的焦虑,而不是因为焦虑而直面自己最本己的可能性。
向死存在是人的生存论—存在论规定:“常人本身总是已经被规定为向死而在了。”6因此,日常的沉沦并不能否定和消除这种规定,相反,死亡恰恰是获得对存在的理解必不可少的,而且对死亡的焦虑能够唤来此在的自由,在死亡的空无面前敞开生存的一切可能性。焦虑令此在先行到死之中,此在因此也就从繁忙于事务、混迹于众人的羁绊中解放出来,这与柏拉图“洞穴之喻”中囚犯走出洞穴的解放具有相同的意义。先行到死,或者说对死亡的预期并不是对死亡的病态期望,我们生活在对生命有限性的理解中,但并不是每一刻都是我们生命的最后一刻。我们不能总是以“今天将是我们的最后一天”的态度过我们的生活,但我们也不能忽视我们自己的有限性。海德格尔说:“先行表明自己就是对最本己的、最极端的能在进行领会的可能性,也就是作为本真的生存的可能性。”1
日常生活中,人们无法不在乎和接受现实生活中的那些偶然的紧迫的可能性,而接受了这些可能性,我们就失去了自己,因为接受了这些可能性也就意味着我们接受了常人对事物的普通解释,我们只能非本己地理解世界和我们自己。而先行到死使我们对死亡有了最本己的理解,知道死亡是一种永久的可能性即不可超越和逃避不了,无所关联即与他人无关和不可替代。正是这种本己的理解迫使我们本真地面对自己,从日常的理解和可能性中解放出来,这意味着我们可以本己地,而不是以常人平均地理解和选择日常生活中的那些事实的可能性。用海德格尔的话讲:“当一个人先行到死之中而成为自由时,他就会从那些偶然强加于人的可能性的迷失中解放出来,并且他是以如此方式获得解放的:他第一次能够本真地领会和选择那些位于不可超越的可能性之前的诸多实际可能性。”2当此在先行向死,向着生存不可逾越的可能性来筹划自己的未来时,它就摆脱了常人日常的一切轻浮之事,所有那些近便的可能性都在死亡的庄严面前黯然失色。这样此在在选择和决断中不再委身于常人的统治,这意味着此在回到了本真的自己,以能在的视野领会自己,承担而非臣服于被抛的境况。
五、结 语
柏拉图的洞喻启发了我们对自身生存的存在论的思考。疾病、死亡和焦虑都是我们值得重视的存在,它们都是积极的而非消极事件,教会了我们活着的价值。当我们经历重病的诊断、面对死亡而焦虑时,我们就像从洞穴中被赶出,面对强加给我们的新的现实而感到困惑,然后在新的现实的光芒下迷失方向。我們渴望回到以前生活的确定性,但最终经过反思,我们意识到我们必须适应当下如此明显的现实。当我们能够回到日常生活中时,我们就会理解我们健康的脆弱性和生命的有限性。日常生活中,我们遇到的其他人总是不希望听到被提醒自己的必死性,就像洞穴中的囚犯一样,他们拒绝回归者带来的新真相,而赞成墙上阴影的安静确定性。疾病、死亡和焦虑三者之间存在本体论上的联系。一旦有过重病的经历的人,疾病不允许他对死亡抱有不真实的态度,认为死亡是一个抽象的、遥远的事件,疾病迫使病人以最具体的方式面对自己的死亡。死亡和有限性是存在的结构组成部分,打破了生与死相互排斥的观点,疾病是两者之间的桥梁,因此在人类生活中扮演着重要但很大程度上未被承认的形而上学和认识论的角色。疾病、死亡能引发对存在的焦虑,使我们远离日常的关注,三者都是日常生活所缺乏的,而一旦经历过,就会对存在有更多和更深入的理解以回归日常生活,因此疾病、死亡和焦虑不是生命的敌人,它们不断提醒我们对生活价值的思考。
责任编辑:钱果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