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颖琦
“科学与玄学”论战亦称“科学与人生观”论战,是20世纪20年代中国思想界的一次著名论战,始于1923年2月张君劢在清华大学所作的题为《人生观》的讲演。论战最初围绕“科学能否支配人生观”这一问题展开,后形成以张君劢等为代表的“玄学派”,以丁文江、胡适、吴稚晖等为代表的“科学派”与以陈独秀、瞿秋白等为代表的“唯物史观派”。尽管胡适由于身体欠佳,在这场论战中几乎未发表言论,但以其科学派阵地《努力周报》主编的身份与他所作的带有总结性质的《科学与人生观》序言来看,胡适无疑为科学派中坚。在《科学与人生观》序言中,胡适以“科学派”的主要观点为基础,提出了“科学的人生观”的十点纲领,后被称为“胡适十诫”,对中国思想界影响深远。由科玄论战的背景出发对胡适“科学的人生观”进行考察,有利于我们更清晰地认识胡适的总结性宣言在科玄论战中所发挥的作用。本文将结合思想史与社会史,试图对胡适“科学的人生观”进行较为客观的分析与评价,以期更为深入地了解他的思想。
一、科玄论战与胡适的思想基础
科玄论战的爆发有其特殊时代背景。二十世纪初,一战后的西方世界面临资源匮乏、货币贬值、通货膨胀等严重的社会问题,革命运动风起云涌,国民经济残破不堪,可谓满目疮痍。如此惨状使悲观主义情绪在西方精神世界蔓延开来,“西方的没落”成为普遍性观念,各种社会主义学说广为传播,非理性主义思潮兴起,原本占据支配地位的理性主义哲学、实证主义方法论受到叔本华、尼采唯意志论,柏格森直觉主义,弗洛伊德、荣格精神分析学等新锐思想的挑战,科学主义遭到前所未有的质疑。而此时的中国正处于从传统社会迈向现代社会的转型期,先进的中国人已经历从器物层面到政治制度层面的变革,人们开始意识到变革的关键在于思想文化层面。于是,以陈独秀、李大钊为首的先进知识分子扛起“德先生”与“赛先生”两面大旗,新文化运动如火如荼。1918年底梁启超率丁文江、张君劢等人赴欧考察,亲眼见到欧陆战后惨淡局势的梁启超感慨道:“欧洲人做了一场科学万能的大梦,到如今却叫起科学破产来。”(转引自胡适:《<科学与人生观>序》,张君劢,丁文江等著:《科学与人生观》,山东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11页)1920年初梁啟超发表《欧游心影录》表达对“科学万能”论的怀疑,认为在科学庇护下所建立的纯物质、纯机械的人生观把一切生活归到物质运动的必然法则之下,否定人的自由意志.使全社会陷入恐慌。梁启超的言论在中国思想界激起了强烈反响,科玄论战在此背景下爆发。
由此看来,科玄论战不仅是中国知识分子对西方“科学破产”论的回应,更是一场中国文化发展路向之争。张君劢在《人生观》演讲中说:“……人生观问题之解决,决非科学所能为力,惟赖诸人类之自身而已。”(张君劢:《人生观》,张君劢,丁文江等著:《科学与人生观》,山东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38页)他以人生观为突破口,强调中国传统内修精神的重要作用,并以此为科学与玄学划分疆域,断言科学无法解决人生观问题。丁文江则认为张君劢误解了科学的本意,遂撰文《玄学与科学》为科学的有效性进行辩护,主张科学不仅是教育修养最好的工具,亦能促使人知晓生活的乐趣。丁文江的“科学万能”论又引出张君劢的反驳,随即双方阵营不断扩大,论战问题也日益枝蔓纷繁,但总体上是围绕“科学能否支配人生观”与“科学与玄学的关系”两大核心问题展开的。论战后期,唯物史观派也介入其中,他们以唯物史观基本原理为主要论点,批判科、玄两派皆属唯心派,从而促进了马克思主义哲学在中国的传播。
胡适持“科学派”立场有其思想基础。他的儒学功底深厚,尤其热衷于考据学,在其日记中曾言:“考据之学,其能卓然有成者,皆其能用归纳之法,以‘小学为依据者也”(参见唐德刚:《胡适口述自传》,华文出版社1992年,第140页),体现出他早年对儒家传统治学方法中具有实证主义倾向部分的吸收。正因为胡适早年的思想中已具有实证主义倾向,所以他在美留学时接触到实验主义后才会主动选择接受。另外,受老师杜威的影响,胡适终生信奉实验主义,重视事实、经验与效益,而实验主义的两大理论支柱即进化论与实证主义,均是近代自然科学的产物。在胡适看来,“科学实验”是人类进化的根本方法,他坚信实验主义既具有知识论意义,也具有人生观意义,是一种最基本、最广泛、最具实用性的理论。因此,胡适的思想基础注定他将在这场受西方影响而产生的中国文化发展路向之争中坚定地站在“科学派”阵营。
二、胡适“科学的人生观”及其对论战核心问题的回应
1923年,胡适为《科学与人生观》作序时宣布了“科学的人生观”的十点纲领。七年后,他在苏州青年会作“科学的人生观”演讲,重申并补充了这种人生观。显然,胡适提出“科学的人生观”这一概念本身就是对“科学能否支配人生观”这一问题的回答。在他看来,“科学的人生观”的提出不仅是为了阐发自身观点,更是针对科学派在论战中的不足予以补正。胡适指出,科学派成员的共同错误是“不曾具体得说明科学的人生观是什么,却去抽象地力争科学可以解决人生观的问题。”(胡适:《<科学与人生观>序》,第14页)他认为,论战中关于“科学能否支配人生观”的讨论过于笼统,缺少对“将科学适用到人生观上”本身的具体描述,因此他要为科学派立论,从说明“‘科学的人生观是什么”开始,讨论此种人生观能否成立。
前文已叙,在论战中“科学与玄学的关系”问题上,玄学派认为玄学与科学各有其疆域,科学无法解决人生观问题;而科学派则主张“科学万能”论,认为科学方法能够且应该运用于包括人生观在内的所有领域。胡适亦持“科学万能”的观点,尽管他的作品中并没有对“科学”概念作出准确的定义,但他在“十诫”第十点写道:“根据于生物学及社会学的知识……叫人知道‘为全种万世而生活就是宗教,就是最高的宗教。”(胡适:《<科学与人生观>序》,第24页)在此处,胡适将科学主义及其对人生观的指导上升到了宗教的高度,足见他对科学的信仰。而对于“人生观”,胡适理解为“对人生的看法”,认为人生观因知识经验而变换,应“拿今日科学家平心静气地,破除成见也,公同承认的‘科学的人生观来做人类人生观的最低限度的一致。”(胡适:《<科学与人生观>序》,第22页)这与其对实验主义的推崇相一致,按照实验主义的主张,对“知识经验”的求取必致对科学的看重,胡适的“科学的人生观”便以求知为前提而展开。
据胡适在苏州青年会的演讲所言,“科学的人生观”有两层意思。首先,胡适以“十诫”说明科学是人生观的基础,并将其命名为“自然主义的人生观”。从“十诫”来看,不难发现胡适的“新人生观”在表述上的特点即为“根据科学……叫人知道……”,这表明他把人生观归结为“知道”,再归结为“科学”,于是“科学”在此处作为一种知识背景充当了人生观的来源。胡适之所以称其为“自然主义的人生观”,便是因为他将这种知识背景视作对自然界发生变化的自然原因之解释,反对求助于任何超自然的力量,并据此反对迷信、灵魂不灭等传统观念,试图树立起以科学为信仰的新观念。由此,胡适建立起科学与人生观间的强联系,主张科学才是决定中国思想发展路向.解决哲学问题的重要手段。他认为,科学派的其他成员没有像吴稚晖那样明显坚决的信仰,所以不愿公然承认“具体的、纯物质、纯机械的人生观”是科学的人生观。因而,他强调要将科学作为坚决的信仰,且通过宣传具体的科学知识来改变传统的人生观、传播新思想,于是他提出了上述注重科学、促进科学教育的“科学的人生观”。另外,胡适也试图在这种人生观中追求科学性与人文性的统一。在他看来,人了解科学知识的过程就是增长智慧的过程,智慧的长进又可以扩大胸襟、提高想象力、增加同情心,但这一切仍要建立在科学的基础之上。总之,胡适希望人们以科学为基础,建立一种追求知识、运用知识的人生观,它与传统人生观所倡导的安身立命、升官发财迥异,前者才能在国难当头之际挽救中国。并且,胡适认为只有对科学建立起宗教般的坚定信仰,才足以在目睹西方意识危机后继续毫不动摇地宣传科学。受其所信奉的实验主义影响,胡适坚信科学救国,他想用科学的方法改变中国传统文化与国民个性,塑造理性的文化与国民,从而打倒物质与精神上的贫瘠。因此,其“科学的人生观”的第二层含义便是要给出以科学指导人生观的态度、精神与方法。
其次,胡适以科学的态度、精神与方法为人生观的态度与方法,他从怀疑、事实、证据、真理四个方面进行阐释。“怀疑”即是在人生中保持“弗相信”的态度,将此种态度作为求知的起点,不轻信、不盲从,以理性审视一切,从而发现真理、获得灼识,在科学研究中不断求真创新。“事实”是要求人们遵循实事求是的科学态度,不能毫无事实依据地怀疑;并且从事活动时也不能只务虚名、乱喊口号,说大话、空话、套话,而要身体力行。“證据”即是在怀疑后选择相信的条件,也是由实验观察所得来的确凿可靠的事实。在胡适看来,科学的唯一武器即是证据,只有将一切传统观念都置于理性的审判台上接受证据的审判,才能破除一切得不到验证的偏见与臆想。“真理”则是由怀疑态度出发,以实事求是精神取得证据的科学方法最终获得的结果。胡适认为,真理应当为全人类永恒的共同追求,“因为真理无穷,趣味无穷,进步快活也无穷尽”(胡适:《科学的人生观》,胡适著:《哲学与人生:胡适演讲集(四)》,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38页)。由以上可知,胡适所表现的是他以科学为基础的进化论、因果律、自然主义、实验主义的思想方法,以这种科学的思想方法所确立的人生观的态度即是实验主义的“科学实验室的态度”。胡适的这套科学方法论是基于西方的长期应用与验证而生成的,因而具有普遍性与有效性,即使西方正经历意识危机也无法否认科学精神、科学方法对其物质文明所做出的贡献。综上可以看出,胡适竭诚尽力地宣传科学方法论,以现代科学理性精神铸造适应时代潮流的人生观,并试图将其注人中华民族的意识形态中。事实上,科学精神与方法也几乎贯穿于其所有著作与文章。
三、对胡适“科学的人生观”的评价
通过对胡适“科学的人生观”的梳理与阐释,我们可以发现,尽管胡适尚未意识到科学分为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两大领域,但他既揭示出人生观所应包容的科学知识、科学精神与科学方法相互联贯的内涵,又以对科学的坚定信仰伸张其尊严,在论战中对科学派立场起积极的维护作用。不仅如此,胡适对以科学为象征的现代性的维护也切中了近代中国的现实需求,在封建迷信横行、缺乏科学精神的近代中国,欲“自强”、“求富”确实需要科学的助力。正如胡适自己所言:“中国此时还不曾享着科学的赐福,更谈不到科学带来的‘灾难。我们试睁眼看看:这遍地的乩坛道院,这遍地的仙方鬼照相,这样不发达的交通,这样不发达的实业,——我们那里配排斥科学?”(胡适:《<科学与人生观>序》,第13页)科学能够创造更好的物质条件,为人类带来丰厚的物质利益,科学精神对于解放思想、确立新的价值观念亦有所助益。胡适对科学方法与科学精神的宣传促进了中国近代科学和科学教育事业的发展,在此意义上其“科学的人生观”无疑是先进的。另外,胡适也将其“科学的人生观”运用到了个人实践之中。他曾大张旗鼓地提出“整理国故”的口号,号召以实证主义方法重新估定一切传统文化的价值,对儒学的现代转型与传统文化的重建做出了重要贡献,其求真求实的怀疑精神与脚踏实地的治学态度仍值得当代学者借鉴与学习。
胡适“科学的人生观”也存在着明显的不足。从逻辑上讲,如何由“人不过是动物的一种”这一科学常识推出人必然有对真理的诉求并以求真理为快乐,胡适并没有解释。他将科学视作最高信仰,强调须将其应用于人类活动的所有情境,并把与之相异或无关的精神活动视作“非科学”而加以排斥,这种忽视精神与价值的唯科学主义的倾向并不可取。实际上,当一种理念不容评判、不容质疑,就已经与科学的开放性、发展性及实事求是精神相背离。胡适的理论表现出科学决定论的迹象,他的人生观存在着以机械决定论的草率论证简化人生价值的嫌疑,同时也存在着假托所谓“科学”原理取消人生观中的情感与自由意志的问题。将科学与玄学二元对立,与其说是胡适“科学的人生观”的缺陷,不如说是这场论战本身提问方式的缺陷。在二元对立思维方式的影响下,科学与玄学似乎天然地就处于紧张关系之中,然而象征物质文明的科学与象征精神文明的玄学本就互通互融、辩证统一,不应被彼此对立。所以,要化解科学与玄学间被制造出来的紧张关系,应先超越二元对立的思维方式,以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方法论即唯物辩证法思考问题。由此,科学与玄学的关系问题也终在唯物史观派后续的发展中得到了更好的解决。
在科学技术飞速发展的今天,科学与人文价值的关系依然紧张,“科玄论战”中的诸多议题对当代中国仍具有重要的借鉴意义。当我们立足于日新月异的社会环境,既应吸收玄学派的思想资源,保存优秀的传统文化,警惕技术万能、科学万能论,使人的主体性与人文理性得以彰显;亦应采纳科学派的实证精神,继续大力发展科学教育,在以人为本的基础上将科学视作推动社会进步、优化生活方式的工具。更重要的是,我们应从科玄论战中吸取教训,极力避免二兀对抗的狭隘思维,以多元开放的心态去容纳无所不在的差异,进而寻求科学与人文价值的和解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