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然天地万物一体”:清儒潘平格的思想旨趣

2024-05-20 10:00王志俊
华夏文化 2024年1期
关键词:孔孟力行格物

王志俊

潘平格(1610-1677),是明末清初江南地区较有影响的思想家,以猛烈抨击宋明理学而见称于世。容肇祖先生曾指出,潘平格之学自成一说,而与当时以吕留良为代表的拥护程朱派、以黄宗羲为代表的提倡陆王派呈三足鼎立之势。据弟子毛文强所撰《潘先生传》可知,潘平格早年从事程朱之学与陆王心学,也研习老庄与禅学,而后觉悟上述学说皆不合于孔孟之道,最终亲证“浑然天地万物一体”乃孔孟一贯之真传。为回归孔孟儒学正统,重返道德人伦世界,潘平格著述颇丰,但仅有《求仁录》十卷存世,系统建构了以求仁为宗旨的倡导浑然一体、格物致知、笃志力行的经世实学思想体系。

一、著述意图:言念苍生,避虚就实

文如其人,言为心声。亲历明清鼎革之变与山河破碎之痛,潘平格著书立说有着鲜明的现实指向,主张以天下生民为念,推崇豪杰人格与担当精神,体现出积极的救世主义之面向。

潘平格曾自言:“某少读《五代史》,叹彼世界,未知余几,百姓作何过活!读《孟子》‘父子不相见,兄弟妻子离散,老弱转乎沟壑,壮者散而之四方,即恻然伤心。今日世界恰是如此:离乱之惨,杀戮之痛,不知多少;无辜死于兵刃,死于蹂躏,死于水火,死于饥寒,死于恐怖;父子、兄弟、夫妻、老幼,或死或掳,不得一见。”(《潘子求仁录辑要·笃志力行上》)经典所描述的天下失序、生灵涂炭的离乱之世,正是潘平格所生活的真实世界。言念至此,潘平格“锥心刺骨,泪出痛肠”,将个体的生命体验与百姓遭遇、家国前景紧密联系在一起,展现了传统儒者忧国忧民、志存天下的忧患意识和人世精神。

然而,不唯世道如此,世风亦江河日下,世与道交相丧。据潘平格所见,“举世之人,或争一时之名者,研举业;争久远之名者,醉诗文;自好者,以高尚为奇形;混迹者,以清浊为得策;学仙者,辟谷清净求长生;好佛者,看教参宗了生死。即自谓有志正学者,亦不过遏念制欲为克己,提醒把捉为操存,闭户于穷巷、独善于闾里为修身,又或以活泼自在为受用,识取光景为妙悟,卜度于书理、采择于见闻为学识”(《潘子求仁录辑要·笃志力行上》)。换言之,时人或醉心于诗文科举以博取功名利禄,或沉溺于仙佛之道以全身远害。即便有志于儒家正学,或流于内在心性意念之操存涵养,而远离生活世界爱亲敬长之伦常践履;或仅关心自家之独善其身活泼自在,而对天下苍生置若罔闻。正如陈立胜教授所指出,潘平格觉察到宋明理学致力于形上理論之建构与心性意识之经营,而日渐误人歧途流为玄虚,故而力主越过宋明诸儒、重返孔孟圣学,重返平实、日用、伦常的道德行动世界。

因而,生逢乱世的潘平格极为关心百姓疾苦,有着强烈的救世情怀,反对宋明理学玄虚恣意的功夫修持,崇尚孔孟儒学孝悌仁义的平实之道。为学与政教一贯直达,讲学在于挽救世道人心、经世致用。真正的豪杰君子,担当圣学即是担当世界,担当世界即是担当圣学。

二、学术宗旨:回归孔孟,求仁复性

儒学一向重视正本清源、辨清学脉。梁启超曾以“以复古为解放”总结清代学术思想,并逐步经由“复宋之古”、“复汉唐之古”、“复西汉之古”而上溯至“复先秦之古”。而先秦孔孟之学,正是后世儒学的精神源头、儒家正统之所在。

故而,潘平格追本溯源,绍承孔孟。弟子郑性称他“越宋明元以来之儒,而径宗孔孟,旁斥佛老”(《潘子求仁录辑要·序》)。潘平格直接越过宋明理学,破斥佛老异端之学,而归宗孔孟正学。在他看来,“孔孟之道,昭如日星,坦如大路。自诸贤以佛老之说乱之,以杜撰之学障之,遂使世之学者以圣贤之书就诸贤之说,以后贤之宗旨摄前圣之真诠,而孔孟之学脉遂不可复问。”(《潘子求仁录辑要·读书》)即是说,孔孟儒学经过后世儒者的层层诠释,乃至掺杂杜撰、篡改,已经丧失其本来面目,儒家学脉也逐渐混淆不清。故而,回归儒学的源头,重返孔孟经典世界,才能真正领悟儒家圣学之真谛。潘平格曾自言:“吾儒之道至孟子而绝,二千年来我幸窥见一斑,忧叹彷徨,惟恐不得其人共明之。”(《潘子求仁录辑要·问学》)儒家道统自孟子之后中道而绝,而后潘平格以极大的学术自信认定自己承接孔孟圣学,且有着存亡续绝、昌明圣学的强烈文化使命。

严辨学脉,径宗孔孟之后,潘平格将儒学宗旨归纳为求仁。所谓“孔门之学,以求仁为宗。仁,人性也;求仁,所以复性也。自后孟子日:‘仁,人心也。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不仁即放心,求其放心者,求仁也。孔孟之学,求仁而已矣!”(《潘子求仁录辑要·辨清学脉上》)孔孟之学,即是求仁之学。不同于孔孟以人性为善的观念,潘平格认为仁即是本然之人心、人性,不仁则是放失了本来的人心、人性,故而求仁即是寻找丢失的本心,复归本然之人性。鉴于王学流行以来世人反复从有善有恶、无善无恶的角度讨论良知心体,进而理论建构逐渐抽象化、形上化,为学功夫也日渐内在化、玄虚化,潘平格不再以善恶为焦点分析心性问题,而是以饱含伦理色彩与实践倾向的“仁”来规定人之本性。

人性由此变成具体可感的德性,而仁德之落实也基本发生于具象的、伦常的生活世界之中。正如潘平格所说:“仁也者,浑然天地万物一体,而充周于未发,条理于发见,吾人日用平常之事也。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不虑而知,不学而能,浑然亲长一体,则浑然天地万物一体者也。”(《潘子求仁录辑要·辨清学脉上》)潘平格虽然批评程朱,但在此重拾了二程“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仁者,浑然与物同体”的话头,以“浑然天地万物一体”来描述仁。而一体之仁,意在破除人我、彼此之限隔,以及自私自利之私心成见,而对他人之痛痒感同身受,浑然同此一体、休戚相关。这一仁性充满周遍于本然状态,萌发显露于日常生活。孩提之童即知爱亲敬长,这便是仁,也是人之为人之真性、本性。“有志于复性者,即我日用之发见扩而充之,以通人我之隔碍而已。”(《潘子求仁录辑要·辨清学脉上》)故而,复性求仁,沟通人我,推而广之,则天下之人皆知爱亲敬长、孝悌忠信。

三、功夫路径:格物致知,笃志力行

自他无别、浑然一体,是人性、真性的如实呈现。吾性浑然天地万物一体,则物我、彼此之区别、限隔自然消弭。故而,潘平格特意将《大学》格物之“格”训释为“通”,“物”训释为“身、家、国、天下”。格物即是格通人我,格通身、家、国、天下。

正如《潘子求仁录辑要》所言:“格者,通也。物即‘物有本末之物,‘物有本末之本末,即‘本乱末治之本末。本者,身也。末者,家、国、天下也。格物,即格通身、家、国、天下也。”格即格通、贯通、感通,物指《大学》“物有本末之物”,根本之物即身,末节之物即家、国、天下。事物没有彼此、内外之分,只有轻重本末之別,相互之间浑然一体、水乳交融。修身虽为立本功夫,但与齐家治国平天下一贯直达。儒者不可为修身而修身,而于家国天下之事置之不理。虽强调以身为本,亦不可流为师心自用、自私自利。“人之大患在于有我,有我则与人相对。”自我与他者相待而生,有人我、彼此之分,则滋长私心而不能浑然一体。故而,格物之“格”重在“以我通之人”、“以此通之彼”。格通身家国天下,格通人我彼此,则天下万物浑然一体。

而致知之知即良知,“所谓爱亲敬长,不忍觳觫,乍见恻隐,时常发见于日用之间者是也。”良知即是孟子所说不学而能、不虑而知的先天之知,发见于生活日用则自然知敬爱父母兄长、乍见孺子人井油然升起怵惕恻隐之心。“致知即是扩充四端。四端非悬空无事而扩充之也。”致知是推致、扩充己身之良知,也即扩充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之心,使爱亲敬长推恩及于百姓,仁义忠信达之天下。这是致知之呈现,也是格物的过程,所谓致知在格物。

潘平格一再强调,格物、致知“不可悬空无事”而“格之”、“扩充之”,并将“格”之对象指向人我彼此、身家国天下,“致”之对象指向四端之心、仁义礼智,于日用伦常中安立功夫下手处,这已经蕴含躬亲践履、笃志力行之意。具体而言,格物致知,仍需笃志力行。笃志是立必为圣贤之志,而力行则是真切践履圣贤之道。于孝悌忠信处实地践行,才能救民于水火。这也是对宋明儒者专注于操持涵养、静坐空谈而于事无补的为学功夫的批评。

黄宗羲将潘平格的学术要旨精准归纳为:“格通身家国天下之物,使浑然而为一体”。格通人我、彼此,推致良知、善性,使孝悌忠信达之于广土众民,则天下百姓亲如一家,天地万物浑然一体。万物一体,是人性之本然,仁者之本然。世人不明浑然一体之理,反因有我之私而生嫌隙,乃至于计较利害、争强好胜、好勇斗狠,导致家不齐、国不治、天下不平。潘平格将身家国天下打作一片,将万物一体纳入对人性的规定中,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成为儒者的分内之事,凸显了个体对于他人、族群乃至天下的责任与义务,呼应了清初儒者“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思想潮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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