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东
你看过《大公报》么?它的文艺副刊编得挺好,是小说家沈从文负责审稿子。我平常也写写小说,但不认识沈先生。自己投稿肯定没戏,托胡先生转了两篇小说给他(胡先生刊物用不了)。沈先生客气,说其中一篇本可以发,但副刊版面大致已定,只能转给《国闻周报》。《国闻周报》也好,总比发不了强,你知道我是很穷的。晚上写小说总是容易饿,用来当零食的光酥饼都快买不起了。那光酥饼在泰康市场对面锦记栈旁边巷子里有卖。价格并不昂贵,五毛钱就能买十枚。锦记栈是水果档口,卖砀山黄灿灿的鸭梨。店主人削掉鸭梨外皮,露出里面的白肉招揽过路人尝试。我却没停下脚步,买了光酥饼,再买鸭梨,那就太奢侈了。
况且我要去泰康商场看钢笔。夜里写小说,得有个好钢笔。笔尖在稿纸上转动,沙沙沙。是猎人脚踩雪地摩擦发出的声响。他瞄准冰面上觅食的大雁,随时准备射击。文字就是我的猎物,一支好钢笔才能将它杀死。当然我也想看看卖派克金笔的漂亮女人,都说她高开叉旗袍下的大腿雪白。那天她却不在,橱窗里派克金笔笔尖灯光下闪耀。伙计说拿出来给我试试。不用不用,手指轻轻敲打橱窗玻璃后我默默走去普通钢笔处。普通钢笔价格也不便宜,我下不了决心,那就稿费到了再买吧。《国闻周报》那篇小说,怎么也得有个十块钱。钢笔买不成,本应该离开。不知怎么,顺着人流上去三楼小梨园。
小梨园是天津有名的游乐场,我之前却从没有来过。穷嘛,要是家里还有点钱,说不定可以去美国和你做做同学。你认识一个姓罗的么,去年从清华留美的,好像也在俄亥俄。是我河南小老乡,见到多关照关照他。当年我和小罗一起到北平。他考到了清华;我投考北大,却没考中。没考中也没什么,心疼那三块钱报名费。后来也没走,和人合租在沙滩。那里便宜房子多,还可以赊账。每天一大早起来,西斋对面的面包房买个现烤白面包,就跑进去北大旁听。旁听中国哲学史课程时,面包搁在膝盖上还温热。胡先生在台上讲课,趁他转身板书时偷偷咬上一口。他转回来时,连忙停止咀嚼。嘴里却鼓囊囊的,好像生了猪头疯。猪头疯就是腮腺炎,你们那里怎么治?我家那边是把仙人掌捣碎了,均匀抹涂到脸上,冰凉凉的,又有点发痒。
来天津后,除了白天在中学教书,晚上写写小说,并没其他娱乐。小梨园听说过,是个杂耍场,有大鼓、单弦、坠子和相声表演。表演的都是行当内的尖子,有绝活,不然聚拢不起观众。我进到小梨园,看节目单,大鼓刘宝全。鼓王刘宝全你在美国听说过么?很有名,唱坠子的却是个新人,河南人廖玉秋。坠子是我老家的玩意儿,小时候没少听。都是碰到老人家过世,办丧事人家请来的。河南乡下讲究个喜丧,越热闹越排场也就越有面子。你说可笑不?往往是村口搭起戏台唱三天的戏,戏与戏之间演员要换妆,又不能冷场。就会有人在台上说起坠子,都是小段子,七八分钟就唱完。观众意犹未尽时,弦子拉起来,正戏又开场了。
廖玉秋能上场后来我才知道,是乔清秀的琴师康元林生了病。乔的唱口婉转轻巧,但康的坠胡更妙。弦子似乎有未圆满处,但却衬得乔的唱腔愈发曲折有情。乔清秀的坠子被美国西克尔唱片公司录过唱片,跟我一个中学教书的老许喜欢听。我也蹭着听了不少,康元林坠胡的评价就是老许所发。唱片确实不错,你可买来一听,应该不难寻觅。康元林生了病,乔清秀就唱不了,怕观众不买账坏了名声。小梨园请廖玉秋,多少有点冒险。天津观众只认旧面孔,新人要是唱不好,当场被轰下台都有可能。
你肯定会问我廖玉秋唱得怎么样,我却没法说,你知道我这个年龄的人总是会糊里糊涂爱上什么女人。你在美国恋爱没?听你说过俄亥俄的冬天极冷,有个女友一起拥着炭火读书,岂不美妙?炭火上要是能搁上几块俄亥俄上好的牛肉,刺啦刺啦烤焦牛肉表面,让油脂滴落到火里,那多有味儿。天津冬天也吃烤肉,和北平烤肉式样仿佛。炭火在铁网下明灭,肉片切得极薄,顷刻间就熟。用长筷子夹取到碗里蘸酱料吃,有些等不及的,直接送进嘴里。我却不敢,主要是太烫,一下嘴里就会起白泡。烤肉会加大量的芫荽,芫荽你喜欢吃不?不喜欢的说有臭虫味。
说得人都流口水,还是回来说说廖玉秋这个人。我爱她说的坠子,我也爱上了她。她当然是不知道,我也不需要她知晓。我将为她写个故事,说不定有机会发表。你读过沈先生的小说吧?沈先生寫他少年时见过的士兵、妓女,写得多有感情,因为熟悉如家人的缘故。沈先生走到他们身边,坐在一起谈谈天,小说就写成了,生动而又感人。我也打算学学沈先生,真实而又坚定地爱一个人,把她写进小说去。一百年后,我和廖玉秋都死了,读者还可以从我的小说里看到她的影子。不过那么久的事,谁说得清?写的小说能否流传也不知道。
你在美国看小说么?有没有好玩的作家推荐我读。你也可以搞些翻译,《红楼梦》《水浒传》,拣精彩热闹的章节译几篇,外国人觉得新奇,应该会有销路。最近写小说总觉得吃力,可能还是经验太少,要是能东南西北跑上几年,多增长点见识,可能更有希望。美国也是我向往的地方,听说你那个州鹿多,怎么个猎法,下封信可以详细谈谈,我喜欢听。还有没有人去淘金,流程工艺怎样你懂么?这些都可以写进我小说里,增加些趣味,我看国内还没人写过。
就此打住,夜深了,外面有人在唱歌,好像是唱《毛毛雨》,你听过没?哎吆吆,我的爱。哎吆吆,我的爱。真不高明。
看到鹿在山坡,乔让我不要移动。我们穿着迷彩服,用长长的猎枪瞄准。而鹿则低下头,寻觅着什么。别那么着急抠扳机,它没发现我们,有大把的时间。要注意提前量,枪打出去,鹿听到声音会做俯身的动作。要估计好,最好打在心脏附近。要是打到了屁股,可打不死。再确认下,狩猎合同里写的是白尾鹿。要是打到了驼鹿,那可不得了。驼鹿要四千,我可没这个预算。
一枪打不死怎么办?你不是通过猎人安全教育拿到证书了么?打不死,狩猎费也得交。顺着血迹和足印跟踪,它撑不了多久。到时你腰上的短刀会派上用场,照准心脏来那么一下子就结果了它,它不会再受罪。也可以用手枪,如果不放心用刀的话。但手枪容易走火,说不定会打掉手指头,如果你握枪姿势不对的话。
乔带我在俄亥俄州荒野上打猎。他是我选修的“1945年后美国小说”课程老师,六十七岁。有中国血统,来自他祖父张立真。张立真三十年代与国内友人频繁通信。乔给我看的是其中一封,发黄的信笺,手指摩挲随时会破碎。张立真后来长期在俄亥俄大学东方部做系主任。而与他通信的写小说的杨可能并未成名,战争爆发后他们很快失去联系。晚年的张立真罹患阿茨海默症,躲在小屋胡乱涂抹无人可懂的文字。乔经过祖父身旁时听见他喃喃念起年轻时朋友杨的名字。张立真去世后,乔翻找出祖父和杨的通信加以保存。不过他对中国的了解可能也仅限于此,直到我去年秋天成为他学生。不过他邀请我去打猎不是因为我来自中国,而是我们都喜欢海明威。
鹿在向我们走来,这个愚蠢的大家伙,它笨拙地耸动鹿角,差点撞到低矮的灌木。透过猎枪瞄准镜,我看到它肉乎乎鼻子下面喷出的白色雾气。那雾气平常会熏软草根,方便贪婪的大嘴攫取吞食。我用手指虚扣扳机,默念射击动作的要领。场景我已在头脑里过了几遍。扣动扳机,白尾鹿应声倒下,射中躯体却没有打到要害。它颤颤巍巍站起来,我再次发枪,贯穿它剧烈跳动的心脏。它躺到地上,无法再起身,用温柔而哀怨的目光望着我。此时风吹过来,草俯下身盖住它头颅。
现实却很不一样,我开了枪,鹿躲开。慌忙中我又打了一枪,打高了,树枝簌簌往下掉。乔又接着开了一枪,也没打中。那头惊慌失措的鹿很快跑出了我们视线,消失在一片褐黄色森林中。这是常有的事,乔安慰我。离天黑还有四五个钟头,我们先吃饭。是汉堡王买的巨大双层安格斯牛肉汉堡,煎到发黑的牛肉饼混杂一片片鲜红牛肉片以及洋葱和酸黄瓜,丰富了口感层次的同时冷却油腻,使一切失去滋味。
乔说我们可以生火,煮点咖啡,像尼克亚当斯钓鳟鱼前那样做。不用担心会引发山火,我会小心。随身携带的有咖啡粉、滤纸、不锈钢杯子和简易小锅,只需要些引火物。掉落到地上的松树皮刚好合适,你可以捡一些回来,它们富含油脂。留意下有没有松果,敲开它会得到松子,不过我牙齿已经咬不动。我得小心,有几颗牙是种植的,如果摇晃了要花大价钱修复。
我们顺利地生起火,把小锅坐在石块上,烧开了水。乔把咖啡粉倒进锥形原木色滤纸,不小心有些掉到他腿上,他抖一抖又落到地上。接着把开水倒下去,水穿过黑色咖啡粉迅速产生白色的泡沫。是油脂被萃取出,有好闻的巧克力香味。一滴滴咖啡液落到不锈钢杯子里,握住杯柄,手指开始感觉到温度。我们不等咖啡冷却就举到嘴边,轻轻吹气后小口啜饮。还很烫,会烫掉舌尖的一层皮,白色舌苔肿胀红润起来。我们把滚烫的咖啡含在喉咙里,再慢慢咽下去,苦涩过后淡淡甜味涌上来。
我们两个坐在那,谁都不再说话。一些树叶从树上掉下来,慢慢落到我们头上。极端的宁静让我耳朵里的低鸣愈发明显,我凝住气息倾听那声音。那是一种奇怪的不间断的声波,它从不知名的地方袭来,我无法回避,更难以逃脱。乔看我情态呆滞,以为我疲累了,就让我走进附近的狩猎小屋休息。那里有简单的床垫可以躺一下,他则再去寻觅鹿的踪迹。
我走进狩猎小屋,透过小屋上方的窗户望着蔚蓝的天空。一只鹰隼在急速地下落,而那声波并未消失,伴随呼啸的风声向我涌来。第一次听到这种声波是在某个深夜,当时我還在国内。完全无法休息,只能到医院急诊治疗,值班医生诊断说是压力过大引起的突发性耳鸣。很多人都有,发生后可能终身都会持续。无法治疗,只能适应。不过可以测试下耳鸣的频率和哪种音乐类似。用这种音乐加以强化,可以适应耳鸣。
最终匹配的音乐是坠胡,而坠胡是坠子演奏使用的主要乐器。父亲用闪烁五颜六色灯光的录音机播放磁带时,九岁的我曾听过,但之后十几年没再接触,谁知突发性耳鸣让我重新和它发生关联。当然关联不止于此,还有那封信。廖玉秋唱的就是坠子,我网上搜索她的信息。除了1936年《大公报》第五版一则简短新闻外,再无其他有用的东西。耳鸣声愈发严重,我躺到床垫上,用手捂住一边耳朵,试图转移注意力。这时长时间步行带来的疲倦袭来,咖啡都不能挽救,我变得迷糊。
你是谁啊,在我耳边不停说话。
我是廖玉秋。
《大公报》那个新闻你读过没?
我并不读报啊,本来识字就不多。
我来念给你听:法租界泰康商场小梨园杂耍场,昨日下午,廖玉秋正唱河南坠子,突有人跳至台上,大声喧闹,并将台上戏报撕毁,观众一哄而散。廖玉秋亦花容失色,逃下台去。经茶役将该人拦住,始行罢手。闻系出于误会,已经调解无事,但歌者听者,已饱受虚惊云。
是这个事儿啊,这事儿因唱坠子而起。我本不该唱坠子,我老家在河南沈丘,那一年遭了蚂蚱。我正和我爸地里掰玉米呢,玉米可不好掰,玉米叶子剌人。进去玉米地里没一会儿,全身都发痒,手上也被割出来几道口子。我正想跑出去坐河边歇歇,突然看到天上飞过来一堆黑云。那黑云跑得飞快,跑到眼前我看见是一群灰色蚂蚱。
我爸喊我趴下趴下,我趴在地上偷偷看。蚂蚱落到玉米叶子上,抱着玉米叶子就啃,咔咔咔,咔咔咔。比家里黄狗啃骨头还带劲儿。啃完叶子啃棒子,玉米粒的碎屑簌簌往下掉,落到我背上和脸上。把棒子啃得光溜溜,它们开始啃玉米秆子。玉米秆子夏天嫩的时候可好吃,甜甜的汁水多,拿到手上用牙齿慢慢嚼成棉絮样没味道再吐出来。到了秋天长老了,那还有啥味儿?蚂蚱们可不嫌弃,照样吃个干净。
看蚂蚱们吃得香,我爸拉我起来往家跑。跑到家,家里也被蚂蚱霸占了。它们落到桌上,两只手抱住饭菜,用嘴去舔。饭菜上沾满它们吐出的黑水,没法再吃。它们趴在水井边一圈儿,不小心掉下去。掉下去水面上就绿油油,都是它们肚子里拉出来的屎。水井里的水可就不能喝了。它们还钻进麦茓子里,把辛辛苦苦积攒的麦子吃个干净。人们恼坏了,拿出扫帚去赶,镰刀去砍。砍死一两个,大部队继续跟上来。密密麻麻地趴到人头上,爬到人脸上,往鼻孔和嘴里钻。你服不服?不服可不中,人真斗不过虫子。
你讲这干啥,这又和唱坠子啥关联,说得有点远了吧?
说远也不远,要是没过蚂蚱就不会有饥荒,要是没有饥荒我爸不会把我驮到周家口。我问我爸去哪,他说去走亲戚。出门前,我爸给我穿上过年买的花布衣服。我转一圈给他看看,他让我又转了一圈。是不孬,钱花得值。去哪家走亲戚,这路我咋没走过?是你妈那边的亲戚,咱们不常走动。这次是有老辈人老了,要我们过去。那我们是去坐桌么,我好久都没坐过桌了。要是坐桌,我得多叨几筷子红烧肉,爸你知道那肉是咋做的么,咋那么好吃。那肉是先在水里煮成七八分熟拿到油锅里炸透再放进大蒸笼里蒸。蒸屉里一层是红烧肉一层是大蒸馍。大蒸馍又白又暄,给你来摸摸。用手按下去就是一个坑,你看那坑慢慢会起来,消失又不见。那爸有没有人唱坠子,我喜欢听,我给你学几句。
你别学了,我看你嗓子都哑了,是不是口渴了。路边瓜地里有人家摘完不要的小西瓜,我给你弄一个。砸开里面瓤子白白的带着点粉色,没熟,怪不得人家不要。你尝一口,解解渴。吃完西瓜你就睡,睡在架子车上,晃晃悠悠咱们就到了。我就闭着眼睛睡,偷偷睁开眼睛,白云在跟着我走,跟着跟着它就跟丢了,不知道飞去哪里了。有个黄蝴蝶落到我头发上,我手一拨,它还不肯走,落到车帮子上看着我。我也看它,它飞到我眼皮子上,翅膀上的粉粘上我眼皮,我的眼里黑下来。等我醒来时,看不到我爸。我坐上了马车,有人赶着马车走。我哭着问他是谁,我爸去哪里了。他也不回答,抽了马儿屁股一鞭子,马跑得更快了。
我才知道我爸把我给卖了。他能换几袋子粮食,用架子车拉回去累不累?要是累了,他就停下来,喝喝水,吃几口家里带的死面饼子。死面饼子是我妈做的,她懒,不愿意和面,就做死面饼子。家里也没面了。多切点韭菜,撒到饼子里,放篦子上蒸熟了。我和弟弟在锅旁边守着,妈,好了没有?锅盖子都被顶开了,应该差不多了吧?妈用湿布捂住锅盖头拎起看,还不行,差点劲儿。你们别在这里守了,去院子里玩玩。等我们从院子里回来,我妈用筷子叉起篦子,把死面饼子往馍筐里丢。有些饼子还粘在馏布子上。我们用手去抓,小心别烫坏你们的爪子,我妈叫骂着,没人理她。
我爸吃完死面饼子该继续上路了。来的时候车上只有我,轻。回去却拉那么几袋粮食,重。那几袋粮食够吃几天的,说不定熬过这几天也就好了。他边拉着车,边想着心事儿。要是饥荒能挨过去,到时再去找妮子。妮子卖给了说大鼓书的了,他们是河北人,来河南玩把戏卖艺才路过周家口。妮子喜欢说坠子,说不定这是一条活路。要是这几袋子粮食顶事儿,妮子你回来还能见着我们。要是不顶事儿,没挨过去饥荒,死在了家里,可没人收拾。野狗钻进门,咬掉大腿胳膊带着到处窜。带去村东头,那里有池塘,妮子爱去掏藕吃。带去村西头,河里小鱼吹泡泡妮子都能看好久。不过妮子妮子,被野狗这一瞎胡弄,你可找不着我们三个了。
我就是这样学的艺。你说的小纠纷,冲上台的先生你不识得他么?
你不认识不奇怪,他爱听我的坠子,他还爱上我这个人。但他不知道我从哪里来的,我的坠子又是咋回事。你刚才打跑了鹿,你老师没有怪你么?
我老师没怪我,鹿可不好打,机灵着呢。我耳鸣是不是治不好了,周围一安静下来就特别明显,你有没有法子?
廖玉秋正想给我说她的好法子,外面的雨声把我吵醒了。下起了雨,有人钻进狩猎小屋。是乔,他整个人都很疲倦,在我旁边坐下。停了好久才开口说话。我打到了一头鹿,但我没办法把它拉回来。等雨停了我们一起过去,它是个美丽的生物,中枪之后没有立即死亡。我看到它的心脏急促跳动,胸口起伏如同山峦。不过当我们再过去时,它应该已经死透,你可以抚摸它冰凉的头颅。
我不关心鹿,给乔讲自己刚才迷迷糊糊梦到的故事。乔听完拿出一张照片给我看。照片是黑白的,拍摄于天津大正照相馆,落款的时间是民国二十五年。照片中间的女人立马把我吸引住了,不是特别的漂亮,但身材苗条,清秀的脸上散发着淡淡的哀伤。她两旁站立的男人,其中一个穿着西装,戴着圆圆的金边眼镜。呃,那是我祖父,他二十二岁。乔指着解释给我听。另一个男人则穿着长衫,略带拘谨的样子,站立的姿势有点僵硬。
这个男人可能是写信给我祖父的杨。我祖父曾回国探亲,这张照片可能就是当时拍摄的。照片是在我祖父的日记本里找到的。他1936年8月16日的日记里记的东西,你肯定有兴趣看一下。
秋躺在桌子上,她穿白色衣服真好看。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她,也是这件衣服,她在小梨园唱《三堂会审》。是个小段,故事出自《三言二拍》,不知谁改编成坠子了。开头说奴本是北京一个妓女,结交下王三公子他是南京城的人哪。讲完案情前因后果,末尾唱把小奴我就屈打成招问死罪啊,到秋后处决咱们等回文,哎呀呀。从开头的冷静淡然,到末尾的悲凉凄切,落难的苏三向堂上的王金龙一字一句诉说。小段用了秋自创的唱腔,注重鼻音的运用,唱段尾声似断非断,渲染感情的同时艺术表现力大大增强。
秋学的第一段坠子就是这个,学会了师傅觉得可以登台了,就让她去唱。搭在村口的戏台子,人比戏台子上摆的桌子高不了多少。这小妮儿看着不孬,大家爱看。等她唱起来,大家又惊叹她的好嗓子,不是特明亮,但却软软糯糯往人心里去。她唱完学会的小段,众人喝彩让她再唱一段儿。她尴尬在那里,师傅出来解围,妮子还嫩,只学了这一段儿,对不住各位了。众人不肯离去,就这一段也挺好,再来再来。她又返场,一遍遍直到夕阳下去,晚霞和鸡都上到树梢。
大家只聽秋唱得好,却没发现她唱坠子时老是轻抬起的左手。左手食指上有道长长疤痕。小时候和弟弟玩高粱秆子,两人一人攥一头。弟弟用力,秆子破开,划破秋手指。伤口十几天才慢慢长好,结了黑痂,痒,一直想去抠。不敢抠太多,掀开一点点露出下面粉红的血肉。她调皮,不光这一处伤。手腕下方两指处有个小疤,摸上去能感受到她的心脏嘣嘣嘣在跳。那是玩碎瓷片割伤的,打破了碗,她妈没来得及拿扫帚扫走。她拿到手里玩,不小心压到腕子上,血顺着个弧线慢慢渗出来。秋不会在意这些,她是个刚强的人。就像她学坠子,肯吃苦,会用脑子。别人只看见她唱得好,没人知道她受了多少罪。
秋唱《三堂会审》唱得从容极了,她就是那个受难蒙冤颠沛奔波无处申告的玉堂春,北京城一个普普通通的妓女历经磨难后淡淡将所有往事婉转诉说。我则是俄亥俄大学读哲学归来某个大学谋个差事娶名门望族女中央公园举行婚礼成家立业生育两男两女北京教书上海生活京沪线上奔波的人。我们本不该产生交集。应该怪杨那封信,让我对廖玉秋,对她的坠子产生不可抑制的好奇心。她的艺术和她的人融为一体,将我淹没,避无可避。
秋苍白的手垂到桌面下,仿佛我一牵住,她随时能够坐起。她坐起来时必会以惊讶的表情望我。她是容易惊讶的,随时转动着大大的眼珠思考着什么。我们本来打算明天一起走,买好到旧金山的船票,是我答应过她的。她问俄亥俄是怎么样的。同河南差不多,中部平原也大量种植小麦和玉米。收割时节,金黄色麦田充满干燥好闻的麦香,采用机械化收割,高高的玉米瞬间被机器压倒。气候也相似,不过冬天更冷些。结了冰的湖面上到处都有人滑冰,他们的冰鞋溜过冰面,留下白色的划痕,没冻结实的地方咔咔咔微微破裂。冬天我们都不怎么出门,围着壁炉烤火读小说。火焰燃起来,书脊渐渐被烤热。翻动书页,灯光照射脸庞,影子在字与字之间游走。
秋,杨知道你要和我走,先去小梨园闹了一场,《大公报》当成新闻报道。后来发生的可怕的事,我只能想象。他往三楼走,脚下台阶的灰尘粘到布鞋上。他跺了下脚,震动让脚掌疼痛。走进了小梨园,他用手摸了摸胸口揣着的东西,硬邦邦如同一块木头,撑得长衫出现明显褶皱。找座位时过道狭窄,人与人的髋骨相互碰撞,他小心地侧起身子找到角落昏暗的位子。他坐好,拉下帽子,不想让别人看清他的脸。
开场是大鼓书,刘宝全生病,请了董云生,不过还是唱刘宝全的拿手唱段《宁武关》周遇吉别母乱箭。都听了多少遍,这忠君爱国事,观众仍然是爱听。等唱到可怜他连人带马被乱箭伤,那战马被热血攻心倒卧在地,扑通通倾跌落马哪顾得鞭枪。旁边观众纷纷鼓掌,然后低声讨论着董和刘唱腔的不同。他则完全没有听,只是用手掌乱拍着座椅扶手。那扶手不知道用什么木材做成,上面雕刻的花纹包浆上一层薄薄的铁锈色。
大鼓书唱完,坠子还没上场,他站起来。坐他后面的人呵斥,他又坐下来。不过已经把东西掏出来,拿在手里。他哥哥曾在林子里教他用手枪打枝头上休息的飞鸟。开枪后,鸟受惊冲上天空,一片蔚蓝里黑色羽毛坠落。这时坠胡声响起,他的手指颤抖。熟悉的吟唱钻进耳朵,他站起来动作。事情干完了,歌声停止,一切安静下来。那安静仿佛他通宵写完一个小说,伸伸懒腰看天上还挂着的月亮,饥饿伴着寒冷袭来。而现实里枪声响起让他大脑里构想的小说突然结束,空白的稿纸一个字都还没写下。
他现在躺在对面房间里。探长说是点四五口径的仿制毛瑟手枪,短时间开过两次火。一颗射向正唱坠子的你,另一颗抵住他自己脑袋击发。他没搞好,弄得脸上都稀烂,我已经分辨不出他的面目。不过确实是他,食指和拇指间墨迹斑斑,是平常写小说时不小心留下的。我不明白他干吗做这样的傻事。他哪里搞到的枪?他有个在晋军里做营长的哥哥,时常来天津看他。兴许是这个门路。
秋,他爱你,竟然是这种爱法,真的怯懦。他曾和我说要以你为主角写个小说。这个是永远无法完成了,我觉得他并不真的爱你,他只是一个窥探者,一个杀手。作为一个小说作者,他是敏锐的,善于捕捉日常生活的细节,然后浮现在他小说的各处,力求逼真生动。而生活里他无法真正去爱上一个人。
你恨不恨他?你应该会宽恕他,我知道你信教。信教的女子总是宽恕一切,无论值得不值得。不过没有杨,我也不会认识你。也许我才是祸根,不该去爱上你。明天我就要回美国了,我很后悔这次回来,认识了你但又害了你。我不能给你什么名分,家里不会接受一个唱坠子的女孩子。当时答应一起去美国,是不是也是种欺骗?我无法为自己辩解。这次离开后,我将不再回来,坠子,小梨园,我看到听到都会伤感。但我仍会想你,秋。窗外有人放烟花,咚咚咚作响。是什么节日么?不清楚。
在去找鹿的路上,我读完了乔祖父那篇日记。但我们到了地方,却没看到鹿。乔解释说鹿可能是受了伤仓皇逃窜跌进了悬崖。那道悬崖极深,我往下看,郁郁葱葱的林木遮挡了视线,完全看不到底。只能等猎场的人来了。乔说打了电话,他们会开车过来。把鹿从悬崖下搞上来得费不少工夫,不知道要不要额外收费。在等待时,我的耳鸣又发作,这次不是廖玉秋,而是乔在我耳边细语。
红,你知道么,这是个伤感的故事。关于廖玉秋、我祖父和杨的。我想一个人是会突然爱上另一个人,无论是在二十二还是六十七的年龄。我们每个人都可能被激情驱使,却又难以摆脱现实的困境。文学课程结束前我甚至没和你单独聊过天,因为院里每个办公室门上都张贴过的防止性骚扰规定。你是我的学生,我们不能有超出师生之外的任何接触。这是人类世界的正常秩序和规则,一个六十七岁癌症晚期的老人也无法打破。而我的祖父,留美博士,俄亥俄大学东方系主任,大家族的长房长孙,晚年的阿茨海默症患者,麦当劳巧克力圣代冰激凌爱好者,是个遵守秩序的好人。而杨呢,北京大学落榜者,写小说的人,他试图打破这秩序。
没有那头受伤的鹿,看到那道悬崖了么?我做好了计划,领你来到悬崖上就会毫不犹豫地袭击你。如果你反抗——当然你可以反抗,你手里也有枪——我就会果断开枪,你的枪将毫无效力。测试枪支时打过一枪,猎鹿时开了两枪。你的子弹早已消耗殆尽。你将飘落到悬崖下面,灌木和多刺的植物会划伤你的光洁脸庞和柔软身体,悬崖底部巨大的石块将撞击脆弱的脏器和好看的头颅。这一切将被验尸官所见证。他可能心不在焉,因为要赶在晚高峰之前驾车回家,有一儿一女等待他带回早餐留下的甜甜圈和水牛奶。而躺在桌子上的你被冰冷的手术刀划开躯干,头上巨大的白色吊灯闪耀。如果能睁开眼睛,或许你会看到吊灯上的一双眼睛。来自我,我仍然愿意凝视你。
关于我,关于我,我肯定早已死亡。排除手脚笨拙,开枪不灵便,只是打伤脖子而没能死亡的窘迫境况。不用担心,我在阅讀海明威传记时记住了用猎枪打头的要领并反复练习,不会让这种事发生。我会躺在你旁边的另外一张桌子上,接受验尸官的审视。六十七岁布满醉酒父亲殴打野外狩猎擦伤无良妓女啃咬的衰老得癌肉体,没人会想多看一眼。他也厌倦了这肉体。曾无数次来到这悬崖,却没有勇气跳下。来个人吧,来个人吧,给他一枪,让他解脱。中枪后他会趴在地上。鼻子和嘴都在出血,血渗到草叶上,顺着脉络往下流,然后滴落到他手臂,痒痒的如同蚁群在上面爬行。他看到祖父拿着日记走到他身旁,用手掌轻轻拍打他背心。放轻松些,放轻松,你咳出的血弄脏了我的皮鞋。祖父用纸巾轻轻在鞋面上擦拭。你还记得小时候我给你看过的那张照片,廖玉秋,美丽的廖玉秋。
我当然记得,照片给我以最初美的印象。她冰冷的表情,微微翘起的嘴角,以及苗条柔弱的身材,都保留在我最初的记忆里。这些记忆在孩童的心里是如此深刻,如同硫酸腐蚀铜片留下的黑色瘢痕。但这又是一种馈赠。红,你知道你和廖玉秋多像么?我爱上你,来自我祖父这个老人不经意的举动。而你遇上了我的枪口,也不是巧合。一切发生之前,让我们回顾下上过的文学课。
科马克·麦卡锡怎么写巴拉德,那个怪胎,其实和我们差不多。他梦到自己骑着骡子穿过树林,走在一道低矮的山脊上。在他的下方,阳光普照的草原上鹿群出没。草叶还是湿的,高及鹿肘。他决心继续向前,因为已经无路可回。那天的世界和往常的任何一天一样可爱,可他却在骑着骡子迈向死亡。
你还记得我课堂上朗诵的这一段么?你提交的课后小论文里提到了巴拉德的好奇心。这个离群索居者,他窥视猎取杀害只是想回复正常。你不仅评论了巴拉德,你还评论了我们每一个人。我们和巴拉德一样骑着骡子迈向死亡。不过不是在梦里,是冰冷多雨的午后。雨最好下得再大一点。會把我们留下的痕迹全都冲刷掉,他们想弄清发生了什么会变得更加困难。
乔的枪口指向我,我等待着。我闭上眼睛,他的话语他的诉说全都消失。坠胡声响起,我回到了自己长大的那块平原。我回到了野地里,蓝色的牵牛花被露水打湿,阳光在上面闪烁。对岸有人烧起了秸秆,白色烟气飘过河面笼罩在我周围。田地里干农活的人休息吃早餐,装早餐的麻篮里馒头表皮上被油条渍上灰色印子。油条是街上买的,他们循环使用那锅黑油让白色面胚舒展炸到蓬松长筷子夹到铁网上黄色油滴落浸湿下面垫着的报纸。我贪婪地望着对岸,渴望着油条而不可得。只能用脚扫出一小块地方,躺到地面上。草根刺得我背部发疼,而天空灰暗没有鸟经过。
突然坠胡声停止,另一种声音从远处传来。那声音开始极其微小,后来越来越响亮,直到成为巨响。我看到了庞大的黄色鹿群,它们如泥石流一样向我们逼近。悬崖上所有的绿色都被它们的蹄子消灭,而长长的鹿角像锋利的刀刃一样闪着光芒。它们是如此之快,超过了乔的子弹飞行速度。在子弹打中我之前,鹿角将我的身体迅速刺穿鹿蹄将我践踏鹿群无情地带着我冲下悬崖。从悬崖坠下的时间变得非常缓慢。我看到白尾鹿肉乎乎的鼻子上粉红色的褶皱,圆滚滚臀部的绒毛上粘着的蒲公英花瓣。它用亲切温柔略带惊讶的眼神看着我一起坠落。我们的身体不断碰撞着崖壁,绿色的苔藓染绿我们的皮肤。藤蔓偶尔会缠上手脚,但无法阻挡住我们。我们看到山崖腰部的洞穴,威拉德曾经拥有类似的用来藏匿尸体。然而此时却无穴居的野人出来观看这奇怪而又缓慢的下坠。
终于我们陷入了一片黑暗,无穷无尽的黑暗。这就是死亡,再也听不到妈妈说快出来看雪,外面的雪下到一冒白。你打开门,雪把一切覆盖,田野里的绿色麦苗、垃圾、还有早已掉光树叶的黑色树枝。穿着厚棉袄笨拙如熊的你走在雪地里,雪把你鞋子淹没雪花渗进去你脚踝冰凉。你回头看,深深浅浅的脚印留在雪地上,转眼被新下下来的雪覆盖。你一直往前走,路灯亮起来,你近视的双眼看过去如同椭圆UFO在半空中悬浮。你盯着UFO看,它的光线越来越亮地照耀在你头上。那份亮光让你渐渐苏醒。你麻木的小指头开始一下下颤动。
你醒了,是乔在对我说话。那么爱犯困,草坪上坐一会都能睡着,猎场的人来了。
已经有人下到悬崖下面,拿绳索套好了鹿,呼喊着让上面的人开始拉。悬崖太陡峭,不是很好拉上来。乔和我跑过去帮忙,绳子摩擦掌心,我们的手指开始变红发热。鹿一点点上升,我们慢慢看到它头颅。闭着的眼睛缓缓张开,长长的眼睫毛上还带着血迹。鹿拉上来后,猎场的人忙碌着在现场处理。我们无事可做,在他们四周踱步嗅闻血腥味道。
他们的手法熟练,花了四十五分钟就剥好了皮并分割出来可以吃的肉。你们可以带走两条腿和背上的里脊肉。乔摇摇头,我们没有东西来煮。
不过你可以试一小块,乔割下来一块鹿肉递给我。
乔,廖玉秋死后,你祖父再没回过国内么?
廖玉秋并没死。日记是我祖父抄写杨的小说。
那杨呢?杨去哪了?
鹿肉怎么样?要不要来点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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