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粱堆

2024-05-20 03:12西棠
湖南文学 2024年5期
关键词:黄粱窑洞公羊

西棠

十月,我跟我表哥回老家乡下给富贵舅爷送寒衣,我们还没等太阳升起来,车辆已驶过了冬日的黄河,接下来,扑面而来的就是苍莽群山,风把很多枯叶刮得遍地跑,刮上了清冽的天空。我打开车窗,发现这辆车的底下是很深的悬崖,它颠簸地行驶在仅容下一辆车过往的转弯路上,路的两侧,时不时有伸出的荆条刮蹭着车身,在那些悬崖边上,一些挺拔粗壮的白杨树,落光了叶子,几根黑色的枝杈延伸至深邃的天空,从窗外闪现过几孔废弃的老窑洞,几口水窖,一些坟墓。

我们终于到达了山顶,那是一面辽阔的旱塬,车的响动,惊吓了山上的羊群,两个裹着羊皮袄的老汉站在路边,他们袄子外露着破败的棉絮,骂骂咧咧的,我们不知道他们是在骂身边的羊呢,还是骂我们呢。手中举起的鞭子,噼里啪啦地朝着清冽的空气甩了几下,显得格外刺耳。我们下车打量他们,问了问富贵老汉埋葬在哪里。一个清瘦的老头,像个老麻雀似的,在地面蹦跶着身体,嘲讽似的说道:“嗨,我当你们问啥呢,你们是问那骟羊的老骚情呢,我们把他埋在黄粱堆旁边了。”

他身旁另外一个老汉有点听不下去了,他指着远方的一个地方说道:“那个地方就是黄粱堆,听老一辈人说,在宋朝跟西夏打仗时,那是储藏兵马粮草的地方。”他害怕我们一时还辨不来方向,就前倾着身躯,跟我们指起不远处烽火台下的那几座土营,我们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一缕阳光寂静地照在两座土堡子里面,围在它周遭的好几处墙面已经坍塌,剩下一小部分斑驳的土墙,它们经历了几百年的风吹雨打,整体看上去已呈黑褐色。他跟我们用手在空中比画着说道,原来那一片全是兵营,沿着四周散落着一些乱坟岗,在他幼时的记忆里,那里还有凸起的坟堆呢,后来被风沙削去顶部了,村子的人与动物踩踏着,慢慢磨得跟地面一样平整。这里十年九旱,富贵老汉为了多打粮食,在“轰”的一声巨响之后,一些土墙被他推倒了,他把那些坟墓也给刨平了,撒播了一些庄稼,我们都骂富贵老汉也是亏了先人了,他啥活都干得出来,他跟人们说到活人马上都饿死得了,哪能管得那么多呢?那个地方不知什么原因,种上的庄稼,见风见雨就猛地往上蹿,深秋,他打的粮食比谁家的都多,他除了喂饱自己跟一只白狗,家中的余粮,不管娃娃大人谁张口要,他就给谁送一些。有人私下说他耳根子软得很,当那话吹到他耳朵里,他不但不生气,反而乐呵呵跟人说道:“我两个人又吃不了多少。”(在他眼里把那只白狗当作人,当作自己多年的伙计。)在这饥荒年月里,现在给谁送粮食,他将来死了,还记得是他救了他们的命呢。

我们说起了富贵舅爷别的事情,那个清瘦老头就激动地骂道:“一个老光棍么,活着浪费粮食,死了浪费土地,他活着比谁都勤奋,到头来,穷得叮当响,最后,他躺在炕上铺着的那床破被上了,服了毒,死了,他害怕过那些穷日子,人们害怕他身上有其他病,传染给人,我们就用他那床破被裹着,埋掉了。”他边骂着边指着,他就埋在堡子偏右点的位置,几拨芨芨草,一堆隆起的黄土堆,那是他的坟墓,我心头掠过一丝震颤时,看见从烽火台飞下一只老鹰,它在空中打转着、巡视着,乘着山涧浩荡的长风翱翔,飞过了纵横的沟壑,落在那个堡子的墙头上。

我们给富贵爷爷烧完纸,被眼前荒凉的山景吸引住了,也不着急下山去,那深山里的天气很快就冷了下来,那个清瘦老头走到一个背风的太阳坡下,搂着双袖,晒起太阳了,另外一个老头,拾来了一些干树枝,我们几个人在一块空地上,生起火来,北风吹着那团火呼呼地响,我们边烤着身子,那个老头边跟我们讲村子的事情,就讲起了富贵。

他跟我们说富贵去世也不多几年,那一辈子,也是个可怜老汉,能让人记起他的事,倒也不多。他跟村子大多数人一样,日复一日重复着那些枯燥的生活,他养了一圈羊,还有一只纯白公狗,他不管走到那里,那只白狗都走在前面引路,他像个盲人一样紧跟在它的身后,他们就这样安静而漫无目的走着,他一只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里握着一把铁锹,那把铁锹,除了他睡觉立在火炕边,其余时间,好像从未离开过他,已成身体的一部分了。他在路上遇见牲畜的粪便,在那夏日暴晒下,它们发出一股股熏人的恶臭,他就迅速地将它们铲掉,扔到身边的庄稼地里,骂这些扁毛牲畜太肮脏了,身下的尻门子都管不严。遇上哪里有让水冲塌的凹坑了,他就搬来几大块土疙瘩,扬起铁锹将它们击碎,他害怕路基没有被捶实,就往上蹿跳,将浑身的力量落在那上面,活像谁手中挥动的一把石槌子,他看着路面踩结实了,摸了摸额头的汗水,扬长而去了。他眼前那只纯白公狗一直不老实,在路上,它要跟别的杂毛母狗交配,或者跟别的公狗撕咬起来,他脾气顿时变得很暴躁,追上前,那把铁锹背就劈头盖脸朝着别家狗头甩去,那些狗疼得嗷嗷直叫,瘸着腿跑走了,那只白公狗垂头丧气紧跟在他的身后。

他就这样整日无所事事地在村子瞎转悠着,从春转到冬。人们说他懒,每天第一缕太阳照进他那孔窑洞,他就睡不着了,那面火炕好像着了火一样,能烫伤他的屁股,他就从被窝爬了出来,捞起枕边的那把铁锹,胡乱地披好衣服,迫切地走到外面,好像有什么农活再等着他去干,开始了新的一天了,又开始在村子瞎转悠了;人们说他勤快,他那孔窑洞崖面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烂窟窿,密密麻麻地打满了鼠洞,人们总是担心那孔窑洞会随时坍塌了,将他活埋在里面,可他从不担心在天上滚滚雷声中,它就轰塌了。他跟人们说道,窑洞跟人一样都有着顽强的生命力,要是有个人住在里面,一天做饭、烧炕冒着些热气,它再烂永远都能挺住,一孔新的窑洞,人们从它里面搬离了,要是你走进去,跟个死人的坟墓没什么两样,阴森森的,皮肤上都起鸡皮疙瘩呢,不出几年就塌陷了。人们很不解地望着他,他说真的要有那么一天,窑塌了,埋在下面,跟埋在坟里一样,反正都是埋在大地上,总比拉去火化了好,再說,死了啥也就不知道了,就是有点像那只狗、那群羊,人一死,眼前也就干净了。你更别提走进那孔窑洞里面去看看了,偌大一个火炕,只有一床薄被子,又脏又破,好像从来没有拆洗过,那上面被烟头烧穿了好几个焦洞,床上也没有一只枕头,他晚上过夜时,将身上衣服脱了下来,胡乱揉成一大团,枕在头下。靠近炕头,摆放着一口铁火盆,上年燃烧过的灰烬,他都懒得将其倒掉,织了厚厚一层蜘蛛网,人们用嘴猛吹一下,看到那些蛛丝儿在阳光下发着银灰色,飘荡着。到了冬季,外面冰天雪地的,他打落树上的积雪,折来一些枯枝,扔进火盆里,过不了一小会儿,一点火星,引燃了旺旺的一片火焰,整个窑洞顿时暖烘烘的,他在那个火堆上面烤一些土豆,那些受冻挨饥的小孩就从那孔窑洞钻了进来,大人都不愿意自家小孩去那孔窑洞,大人们跟小孩说那是个孤独的老人,顽皮的小孩说那里有火焰,也有欢声笑语,怎么就孤独了呢?人们说他一个人很孤独,早些年,他那个俊俏的媳妇跟着一个狗贩子跑了,他的心慢慢就灰了,跟这经烈火燃烧过后化为死灰的树枝一样,一样地枯槁,他就这样无依无靠地,一天天地在老去,说不上哪天在村子转着转着,跌倒在路上,就死了,跟天上飞的那些麻雀、地上长的那些野草一样,风来了,就吹着风,雨来了,就淋雨,死亡来了,很自然地离开这个世界。那些闲言碎语像一阵风,吹进了他的耳朵,他却跟个聋子一样,从不理会那些话语。每天太阳从山坳里升了起来,树枝上的喜鹊聒噪地叫着,村子有了一丝生机,他又紧紧地握着那把铁锹,远远地从路上走了过来。

那个老汉跟我还絮絮叨叨讲着富贵的往事,我感觉浑身有些发凉,原来是我们只管着聊天了,忘记给地面上的火堆添薪柴了,那堆火眼看着燃尽了,我们身边的干树枝也快烧完了,他又返回树林里拾干柴去了。冬天白天的时间总是那么短暂,阳光已从山坡上缓慢地移了过去,那个清瘦老汉,怀抱着一些干柴,从那面陡坡走了下来。

冬天山中的粮食已经收完了,放羊是很惬意的一件事,上百只羊随意在山中跑着,他俩只要盯着羊群不早早跑回家就行了,那清瘦老头把抱来的干柴扔在地上,就一屁股坐在黄土地上,他火急火燎地往火堆里扔枝条,那堆树枝间蹿出一股股死烟,熏得人直往下流眼泪,就是燃不起火焰,他脱掉身上那件棉袄,顺着风向朝着火堆猛扇了几下,噗的一声,火就蹿了出来,他那两道浓密的眉毛瞬间被烧掉了,他摸了摸那张满络腮胡子的瘦脸,就骂了起来,我们害怕衣服被烤着了,把身子往旁边挪了挪。

這两个老头虽然在同一座山头放羊,相互好像不那么投脾气,他们对同一件事情,往往非得见个高低,一个说话时,另外一个就蹲下来,双手托腮,静静地倾听着,好像随时准备揭穿那话语间的漏洞,两个老头,坐在越烧越旺的火堆旁,他们又开始跟我们讲起富贵的往事。

“这个山头,原来加上富贵,我们三个一块放羊呢,那个死鬼,早早就走了,现在他坟头蒿草都长那么高了,我们还围绕着山头跟着羊群转圈圈呢。”他一辈子比谁都勤快,就是没闹出个啥名堂,那时候,整个村子,他家养的羊最多,每年春天一到,离那几道栅栏围起来的羊圈还远得很呢,耳畔就是“砰砰”一声紧接一声的闷响,那是愤怒的公羊们在抵头呢,那是一场生死搏战,首先,令人影响深刻的是那坚硬韧性的犄角,这些角粗壮有力,更吓人的是它们使角的方式,它们慢慢往后退蓄力,整个身体扭成一团,蓄势待发,以闪电般的速度向着对方冲了过去,两个身体便纠缠、碰撞在一起,浑身发达的肌肉都在跟着颤抖,连周围的地面都跟着一起震动。它们越撞越亢奋,斜刺里,另一只公羊跑来助战,它们要争取整个母羊的交配权,即便四角朝天也不愿放弃,因为跟打一辈子光棍来比,这又算得了什么?要么倒下,要么失去交配权,最后有的满身伤痕,有的一只犄角折断,就在那最后致命一击,它们纷纷倒地,无法称霸整个羊群,等待它们的只有被阉割,慢慢死亡,那只击败所有敌人,找不到对手的公羊,它会攻击墙头或者树桩,以撞物的形式来宣泄身体里的荷尔蒙,它们好似永不知疲倦,从太阳落山一直战斗到月明星稀。他在火炕根本无法入睡,耳蜗里只有咚咚急似击鼓的声音,整个炕皮也跟着震颤,那些声音唤醒了他,他仿佛重回到年轻的岁月里,那是一个精力旺盛的小伙子,就在一片月光下,他朝着自己的裆部摸去,发现它早已干瘪瘪的了。

那晚得胜的公羊,第二天一犄角将全村最凶猛的一只公羊从悬崖上撞了下去,摔死了,他就从羊群拉出那些公羊,拿一根麻绳将它们四蹄捆住,膝盖死死压住它们的身体,拿一片薄薄的利刃,很利索地将它们腰间那东西都挖走了,只留下那得胜公羊的睾丸,作为了整个羊群的种羊,过不了两天,整个羊圈也就安静了下来,从此,他被人拉去给整个村子骟羊去了。

别人家过个端午、过个年都宰杀一两只羊,他从来不吃羊肉,它们每天陪伴着他,不忍心下手杀掉,那是一条条有着灵性的生命,它们在临死前的眼神里,记住是谁将它们杀害的,那个人身上就多了一份罪业,一个杀气腾腾的屠户拍着他的肩膀说:“你一个骟羊的,把全村子多少羊的睾丸都阉割了,割的喂了你家那只白狗了,它的身体越来越雪白了,它的身体也变得肉嘟嘟的,照这样说,那好似你就不造孽了吗?你的结局就比我的好了?”他跟那人辩解道,那是他在给羊群里选品种最好的公羊呢,他把从公羊腰子挖下来的东西,那些沾满淋漓鲜血的、迎着寒光冒着一丝丝热气的东西,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他为了不让野狗或者乌鸦糟蹋那些东西,他把它们带进了一片果园,在一些果树底下刨出大大的一个深坑,将其埋葬在那里。有人抱怨,那样做伤着果树的根系了,影响产果,可是来年的那些果树,花开得格外早,格外稠密,等到了秋天硕果累累的,压得那些树枝弯着腰,紧贴在地面上。

富贵家那只公狗不知是不是吃过羊的睾丸,身体却越来越壮实了,它总是在夜里蹲在黄粱堆上号叫,它的叫声听上去,跟白天也不一样,两只后腿支撑身体,蹲在地,作恶狼之状,冲着村子号叫,冲着村子上空那轮红色的月亮号叫,一犬吠,全村的犬一时齐吠,犬吠声在那些黑暗中荡开来。一个男人光着膀子从窑洞里走了出来,抄起顶着门的一根挑水扁担,走向那寂静的月色里,朝着自家正在号叫的狗身上打去,它迅速地逃跑了,它跟着那只纯白狗跑到黄粱堆上,它们齐刷刷地蹲在那墩土墙上,叫得更加凶猛了,好像有人在夜间行窃。他也不撵上它们,黄粱堆那个地方阴气很重,果不其然,他眼见一闪,隐约有一丝火光,不知地面是磷火燃烧,还是一颗流星滑进草丛,那丝火光照应着几双蓝幽幽的狗眼睛,他扔掉手中的扁担,还没跑过窑洞呢,就已在门槛上狠狠地摔了一跤,他连爬带滚上了火炕,他媳妇摸着他的额头,心疼地问他,怎么了?他没有说实话,说是寒风吹得光膀子有点冰凉,要变天了,天亮了又要刮沙尘暴了。

第二天,富贵跟那只白狗一左一右靠在那扇破门旁,他把一个焦黑的馍馍掰成很多碎块,然后把碎馍块扔进院落,它跑上前吃掉那个碎馍,很快又跑返回来,他将碎馍一次次抛出,它一次次去追那些碎馍,那些明媚的阳光,照在那纯白似雪的躯体上,愈显得它是一只没有一根杂毛的纯种白狗。末了,他就像摸着孩子那样,心疼地摸着它的头颅,它眼里发着柔和的光芒,它频繁回首啃咬着自己的脊梁,他仔细翻了翻它的皮毛,发现它的身上,寄生了好多虱子,他拿起一把梳子帮它梳理着皮毛。他忙完了一切,就坐在土墙根头点一下又点一下,打起盹来,恍惚间,他面前走来一个瘦脸婆姨开口就朝他骂道,你把你家狗管好,它只要太阳一落山,在夜里就像哭丧似的号叫,把整个村子搅得不安宁,他仿佛在梦里,跟她说,村子晚上要是没有一丝响动,那还叫个村子吗?再说村里的狗都叫了,她凭啥只骂他呢?那个瘦脸媳妇说是他家白狗带头先咬叫起来的,他望了一眼那个瘦脸女人,“我家白狗能带头叫,那也是一条好狗啊,在晚上能帮咱们更好地看家护院呢。”那个女人头也不回地就走了,“呸”的一声,朝着地面吐了一口浓痰,狠狠地扔下了一句话:“那咱们就走着瞧吧。”那只平时凶猛如狼的白狗,这时就像一个吓破胆的孩子,没有一丝响动,它那硕大的身躯不停地往富贵老汉怀里钻。他猛地从梦中醒来,那只吃饱了的白狗静静地趴在他面前,整个院子并不见一个人影,也没有一丝声音,死寂一片,他知道自己老了。

那个男人的病情沉沦着,整个人瘦得不成个样子了,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后来,他们找来一个巫婆,她说那是他家住得离黄粱堆太近了,那只白狗眼睛不干净,跟个怪物一样,夜里总能看见一些鬼祟之类的东西,现在想让她家男人的病好,就得找一个活物替他死去。

富贵每天还是在黄粱堆那块地里忙活着,那只白狗每晚还是围绕着村子吠叫着。他有天早晨推开门,外面的大雾弥漫了村庄,弥漫着黄粱堆,弥漫着通往庄稼地里的路,雾气飘来荡去的,路边高大的树木只能看出几个黑影子,目光所及,不过数步之遥。在这样安静的大雾天气里,村庄就像一个梦景,他在梦景里听到从村头隐约传来一丝响声。等晌午雾气彻底消散了,村子很多人家午饭也做熟了,空气里飘来一股煮肉的香味,在香味之中,他就饥肠辘辘,想吃上几口肉,那只白狗不见在院子。富贵想它是形影不离他的,不会走得太远,他坐在家里等了整整一個下午,还是没见它回家。他就问路人见他的白狗了吗,他们摇了摇头,一句话也没说,默默地在雾中赶路。他寻遍了村子每个角落,还是没能找见它,他就去黄粱堆庄稼地里了。他远远就看见那坍塌的土墙上面搭着一张狗皮,那张狗皮迎风翻飞着,它被风刮得鼓囊囊的,好像搭着的不是一张死了的狗皮,而是一只迅猛奔跑的活狗,迎面朝他扑了过来。他身子不由得往后退了好几步,他的心头像被谁猛地捣了一黑拳头,他站在刺骨的寒风里,就像掉进冰窖了,浑身不由得直打哆嗦,眼泪顺着脸颊肆意地流淌着。他艰难地挪到墙的后面看了看,地面插着一把沾满鲜血的匕首,满地都是血渍,半截麻绳挂在一根粗木桩上面,被风吹得摇晃着。他都想要用那根绳子勒住脖子,吊死算了。他还是边哭边从墙上颤巍巍地拿下那张狗皮,就像背着自己死去的亲人那样,把它背回了家,从那以后,他整日守着那张狗皮偷偷抹泪,他再也没有踏上一次黄粱堆。

他没有心思打理地里的庄稼了,整天就跟得了病似的斜躺在炕上,那年庄稼长势却挺旺盛,节气来得也早,很快,秋天就来了,人们都收完了自己的庄稼,他那几十亩的庄稼,肆意让成群成群的麻雀钻在里面吃着。他也不拿镰刀去收割,从大地上刮过了一场又一场的西北风,将庄稼的颗粒全部吹落在地面,落下的那层厚厚的粮食颗粒,伴随着麻雀们灰色的粪便,在一场大雨中被冲走了,冲下了悬崖。他在那个磅礴大雨的黄昏,喝了农药,然后,躺在那张裸露的炕上死掉了。那孔窑洞也被暴风骤雨冲刷塌陷了,把他埋在那土层下面,人们从那层土里把他抬了出来。他浑身上下没有一处被土块打伤,他整个脸面呈铁青色,两只眼球往外凸出,指甲发黑,双手十指扣进皮肉,狠狠地想要从无形间抓住什么东西似的。

我们望着火堆,望着沟壑纵横的旱塬,还等着那个清瘦的老人给我们继续往下讲呢。他发现自家的山羊早已翻过了好几个山头,就跟我们说道:“我不跟你们娃娃说这些伤心事了。”他拍了拍屁股就跑去拦羊了。

另外一个老头,他家的那些绵羊性格比较温顺,一直围绕在我们身边吃草。他就跟我们一边烤着火,又跟我们聊起了关于村子的往事。

“我们黄粱堆,虽是山后一个落后闭塞的地方,人心眼都很好呢。同一个村子,住了好几姓呢,大家一直都很和睦。”他看着刚才那个清瘦的老汉走远了,背影从夕阳中消失了。“就拿刚才的他来说吧,他跟富贵生前有些仇恨,是他第一时间发现那孔窑洞坍了,从窑洞里将他背了出来的。觉得没能救下富贵,他心里就一直有着遗憾,一直有着愧疚,逢人就说起他的好。”

富贵从小是吃着榆树皮、野草等长大的,对饥饿有着一股莫名的恐惧。他后来随着生活慢慢好转了,对粮食要比常人珍惜很多倍,在他眼里每一颗粮食都是用汗水换来的,他家房前屋后都种满了庄稼,村子只要有一块巴掌大点的空地,他都会拿铁锹翻上几遍,撒上一些豆子、糜子、胡麻等种子。庄稼么,春天撒种很容易,到了秋天,漫山遍野都是他种下的庄稼,他一个人根本就忙不过来,村子就有人帮他收割,他把那庄稼捆好,背到一些人家的院场。年轻人都说他很傻,原来是在帮别人种了一年的庄稼,他说粮食还在村庄里就行,他看见粮食囤在窑里堆得满满的,说粮食就是发霉长蛆了也是粮食,不要随便卖掉它,他每当看见粮食贩子从村子运走了一袋袋的粮食,脸色就有些难看,害怕饥饿再次袭击村庄。

就在他去世的那年春天,天旱得出奇,村民把窖里的水都喝干了,数月间没落下一滴雨,头顶的几朵云,在村人迫切的期盼中有了一丝雨意,颜色由白变铅灰,变泼墨。眼看着就要降雨了,忽然刮上一阵疾风,这些饱含雨意的云跌跌撞撞,飞离了村庄的上空,在荒芜的戈壁滩上,哗啦啦下了一整夜。人们就感觉到那年种庄稼没希望了,他每天还在拔掉地里那些疯长的野草,不停地往黄粱堆送羊粪呢。到了撒播庄稼的时候,人们望着那没有一丝云彩的天空叹息着、咒骂着。他把一袋袋的种子撒进了贫瘠的土壤里。有人说他那是老糊涂了,就这样白白地糟蹋粮食呢;也有人说庄稼么,人把它种在地里,能不能收获那要看老天了,春天种都不种,秋天哪来的收获呢?整年,村子稀疏地下过几场雨,他整天钻在地里细心经营着,到了秋收,他家地里的粮食连种子都收不回来。人们都劝他不要收割了,把羊赶进地里,让羊把那些稀稀拉拉的庄稼吃掉算了。在他眼里哪有庄稼人这样糟蹋庄稼的呢?他一个人又慢慢地收了起来,一个人收了好多天。外面的风一天天地紧吹着,眼看就要降霜了,庄稼要是让霜冻了,就软得像一坨坨狗屎,那样会更难收割。他的粮食最后是收完了,他却淋了秋雨,得了暴病,没过几天就走了。紧随其后,他住着的那孔窑洞也坍塌了,那些庄稼也没来得及拉回院场。天干旱了,地上能吃的东西也就少了,连那麻雀们都像被饿着了,整日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它们吃完了那些粮食的颗粒,随便把灰色的粪便也拉在了粮食垛子上,它们吃饱了,就变得欢快多了,欢快地飞进蔚蓝色的天空,连那些庄稼的茎秆,经过几场沙尘暴也被彻底吹没了。

山上的羊群这时也吃饱了,我们给地面的那堆碎火掩盖了一层黄土,将它熄灭,就跟着太阳一块下了山。晚饭是在这个老人家里吃的,他老婆得知我们是回来给富贵送寒衣的,很开心,她就跟我们边吃饭边聊天。

富贵活着的时候,一个人沉默地在村子活了几十年,不爱跟人打交道,却爱跟动物们混在一起。人们都觉得动物们的叫声很聒耳,他听起来那是天籁之音,每天吧嗒吧嗒抽着旱烟。行走在西北风里,风将他的眼睛吹得浑浊,他在那火干火燎的天气里,无时无刻不盼望地里庄稼快快长大,它们却跟他一样都很煎熬,在静等着一场雨水。这地方的土壤是很肥沃的,每逢下雨天,他就冒着雨站在地里,他回来跟人们说他的肉眼能隐约看见庄稼拔节往上蹿呢。他每天起来得都很早,早早来到堆满草垛的院场,看看太阳从地平线升起来的样子,手里握着一把铁锹行走着,嘴边时常念叨着:“朝看东南黑,势急午前雨;暮看西北黑,半夜有风雨;久晴雀吵有雨,久雨雀吵转晴。”

一年年地过去,他身体也开始衰老了。不,首先衰老的是那条陪伴他十几年的老白狗。有天它离家出走了,也许是那只瘦骨嶙峋的老狗,不愿意在他面前一点点地死去,就跑到无定河边一堆乱石中,死在那里了。当他发现时,它的肉体完全腐烂掉了,那架骨骸散架,落在地面上。他把它的骨骸埋在靠河的一面阳坡,他回来就跟很多人说,一条老狗都知道自己死的日子呢。他眼前却像蒙着一层黑布,前方的路漆黑一片,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从此,他就变得更加虔诚与悲悯,虽然,他脸上从不外露一丝悲伤,眼睛却整日望着河道里废弃的田野里疯长着的荒草。有时从草丛蹿出一只野兔,他想起了那只白狗追兔子的情形,他羡慕它那矫捷的身躯。野兔如风窜过了山梁,从视线中消失不见了。到他去世前的那一两个月,他常跟人们说吃不进去饭。有一天,他拿起一根筷子,就好像有千斤重的东西压在手腕上,汗水就落在饭碗中。他浑身困乏,好像谁将他全身的力量抽走了,难以支撑起沉重的身体,不能下炕,就斜躺在一团被窝里,他一辈子在风里雨里钻来钻去地,早早患有关节炎,那是岁月在他身上烙下的印记。每次关节疼痛难耐时,也是身体向他发出了一丝信号,告诉他,马上要下一场淋漓的大雨了,庄稼有救了。这样躺了好几天,后来,他的记忆逐渐模糊,有时,晚上记不清早晨吃了什么饭,其实,压根就没吃饭。时间的长河仿佛倒流了,他脑海全部浮现着二三十年前的事情,还有祖辈流传下来的那些农谣:“云往东,一场空;云往西,淋死鸡;早烧不出门,晚烧晒死人。”那些农谣,好像一朵朵娇人的花盛开在他的脑海中,他不知道那些话语是哪位祖先第一次说的,它们像庄稼一样在这片大地上永远生长着。村人依靠这些农谣度过了天旱,度过了一个个年馑,好像那是祖先们遗传下来的一把把神秘的金钥匙,帮后代们开启了一扇又一扇通向祥和的大门。

有一天,他醒来得很早,勉强爬了起来,爬到那个明净的窗户前,外面的世界一派活力。他望着外面的天空,那些自由而轻快的云彩,变换着形状,从树梢上掠过,影子在地面轻盈地飘走了。他爬下来抽了一锅旱烟,看见天上的日头缓缓地移动着,移到黄粱堆了。又到了吃晌午饭的时候,他已经好多天没吃饭了,好像又回到了童年那种饥饿的日子里,饥肠辘辘。他将被子的一角塞进嘴里,用力反复咀嚼着,好像咀嚼着可口的饭菜。他试着扶着墙根往起爬时,一阵阵的耳鸣,从耳鸣中传来院中的声音,羊圈里的那只公羊绵绵地叫着。在那干燥的空气里,没有了他的喂养,它的声音听上去是那么乏力。他一家跟别人家离得很远,平时也很少有人来串门。这一天,庄子有人来找他骟羊,那个人才知道他瘫痪了。那个人问他哪里疼痛,他用微弱的声音说:“关节就像着了火,可能要下雨了。”他想让那个人帮个忙,清理一下那孔窑顶上面的水沟。那个人很好奇,就问道:“清理那个水沟干吗?”他用尽了浑身最后一丝力量说了一句:“我怕从山上下来的积水冲毁了窑洞。”他心里想说,如果天上打雷,就把他从睡梦里叫醒来,然后把他从这孔窑洞背出去。他这时如鲠在喉,早已说不出话来,那个苍白的嘴唇,嗫嚅了一下。那个人上山清理水沟了,他的意识逐渐变得模糊了,他记着把庄稼一捆捆地从河川背了回来,一个挨着一个扎成垛,满场院扎了一长溜的垛子,麻雀在那里跳跃着。

那个人正蹲在山上清理水沟淤积的泥土、羊粪蛋,看到北方有黑压压的云层往南边移来。那只公羊叫着冲出了栅栏,往四处奔跑了起来。迎面的风里,腾起一股股土腥味,窑前椿树的一根粗枝,咔嚓一声折断了,它沉沉地砸向地面。接着,就是一声炸雷,那个人在风中被吹得趔趔趄趄的,他浑身早已被雨水淋透了。他没有看院中的一切,就跑进富贵老汉的窑里避避雨,那孔黑压压的潮湿的窑洞。在炕面上他跟前的位置,点着一支红色的蜡烛,那些火苗在风里摇摇晃晃,旁边放着一支冒着死烟的铜烟锅。那个人这时想起老人刚才给他说过的话,就失声地喊叫起他。他的喊叫声消失在茫茫雨色中,老人一声不吭,他用力摇了一下老人的胳臂,全身跟着摇摆起来了。他被吓得六神失主,窑外,又是一道闪电劈来,富贵老人一张蜡黄色的瘦脸,额头渗出一颗颗豆粒般大小的汗珠。他张着空洞的大嘴巴,好像好多天没吃饭,喂上好多饭菜,才能让他闭嘴,鼻子还有一丝游动的气儿。他回了一下神,想起老汉说的话,便担心起窑洞随时就要坍塌了。院中挂起了一面水帘,在那泥黄的小水洼,大雨拍打着小雨点,一个个雨泡亮了、扑灭了。他把富贵老人从窑中吃力地背了出来,老人那双手朝着膝盖的方向抓着,好像那里能赐予他在大地上行走的力量,他把手中一团破棉絮捏得紧紧的,好像随时扔进嘴里用来充饥。那个人听见身后轰隆一声,那孔窑洞坍塌了,满世界只剩下那些土块激起的水花,只剩下一片哗哗的雨声了。

我们听着他媳妇将这些往事说完,放下了手中的饭碗,发现外面已经完全漆黑了。那轮橘红色的太阳从村前的那片树林落了下去,从黄粱堆那个古老的堡子落了下去。我们都赞叹着深山里壮阔的落日,开车来到干枯的无定河边,那里河床裸露着,堆满了好多棱角分明的鹅卵石。我们路上再也没有见到一个人,那个没有狗吠的夜晚静得瘆人。我们身后的村庄渐行渐远,随同群山一齊抛在脑后,消失不见了,我们行驶在这深沉的夜色里。

责任编辑: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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