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人马戏团

孙可心

木木走出剧院，这是村里最宏伟最高大的建筑，像一颗畸形的黑色心脏蛰伏在夕阳光里。傍晚的空气微凉，但街边的垃圾堆仍飘出缕缕臭气，身上那股开水烫鸡毛的气味也清晰可闻。在刺穿街道的一缕缕光线中，飘飞着数不尽的白色飞虫。一只蝴蝶落到肩上，木木赶走它，弄伤了它的翅膀，看着它在红色的背景中翻滚着，像一个溺水者挣扎在血色的湖泊里。曾几何时，自己或许也有过飞翔的梦想，木木不敢确定，同时也忘记了五年前那天傍晚，她看见黄粱第一次飞起来，心里到底是什么情绪。

那年木木十一岁，也是这样一个彤云满天的傍晚，她倚着石桥，淼淼和王涛在收割后的农田里放风筝。这对比她大五岁的男女，总是勾起她对爱情的幻想。每每想起两人在柴堆后亲吻的画面，木木的身体就会一阵躁热。只是一恍惚，两人又不见了，就在这时黄粱飞了起来。他拼命地跑着，那是肉眼看不清的速度，两条腿消失在空气中，然后他像驰骋海洋的冲浪者一样，顺着土丘的高坡跃向空中，在他开始下坠的那一刻，两条修长的手臂突然扑扇起来，又把他带到更高的地方。

木木跑到黄粱身边，又惊又喜地说，黄粱你飞起来了！

刚刚落地的黄粱脸色发白，五官还在惊惧中隐隐抽搐，像刚从一场噩梦里惊醒。

经过一个星期的练习，他不需要助跑就能飞起来，但双腿必须起跳。起初飞到房顶他就有些害怕，但在木木的鼓励下，不几天他就飞到杨树那么高。克服了飞行的恐惧后，黄粱听从木木的建议，开始练习控制方向。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黄粱偷偷走出卧室，听着隔壁房间叔叔的鼾声，蹑手蹑脚溜出家门，木木也避开爷爷来到街上，两人在村北边的晒谷场上练习飞翔。木木看到黄粱飞到半空，脖子精细，像啄食的公鸡朝前抻着。

你伸脖子没用。木木说，你试试调整胳膊。翅膀——胳膊，往不同的方向扇。黄粱又一次腾空，他张开胳膊朝前扇，身体迅速向后退去，背部撞到一棵杨树的梢头，后边还有更高的杨树，他会撞到树干上。木木追着跑，大声喊着停下来。黄粱回头看了一眼大杨树，又看了一眼奔跑的木木，身体已经钻进树冠里，他听见枝杈折断的声音，背部和胳膊传来难忍的疼痛，就在即将撞到树干的那一刻，两脚朝后一蹬，大树哗哗震动，他像一支离弦的弓箭朝前方飞去。那一刻，在木木眼里，黄粱真的变成了一只鸟。

等我练好了，就带你飞着去上学，不坐村长的破三轮了。黄粱光着膀子，木木刚才回家偷偷拿了药，正给他后背的伤口抹药。这几天别练了，木木说，伤挺重的。她忽然觉得有些失落，黄粱会飞跟她又有什么关系？她想把自己和这件事联系起来，可无论如何努力，她都看不到自己的生活会因此发生任何变化。除非……淼淼和王涛亲密无间的画面浮现眼前，木木摇摇头，看着黄粱穿好衣服。她对这个相貌平平的男孩子没有任何想法，甚至不觉得他是自己的朋友。

你为什么不让别人知道自己会飞？木木将药瓶收起来。黄粱看着月亮说，上次我去监狱，妈妈告诉我，如果你得到了不该属于自己的东西，一定会招来祸害。

木木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回家的路上她一直在想会飞能招来什么祸害。院子里到处堆着木板，厢房里有一副尚未完工的棺材，那是邻村一户人家订做的。爷爷睡得很沉，木木能听到他的呼吸，很重，像是气不够用。每次深夜醒来，她都会仔细聆听这种声音，要是声音突然中断，她就溜到爷爷屋门口，直到听見能证明爷爷依旧活着的声音才回去睡觉。

她从没见过自己的父母。很小的时候，淼淼说她是臭哑巴捡来的孩子。这当然不是真的。但她每次看着父母的照片，都觉得自己和他们没有半点相似之处。她不敢反抗淼淼，就捂着耳朵跑开，淼淼在后面追。

木木听着爷爷浊重的呼吸声，在混乱的节奏中迎来睡意，她又想到黄粱，并且下定决心，不管这件事会不会带来麻烦，都要替他保守秘密。其实黄粱本人也不确定，让别人知道自己会飞究竟是好是坏。但他认为，所有的秘密都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此刻他听着叔叔的鼾声，即使关着门，依然闻到浓重的酒气。现在已经凌晨两点多了，明早五点半就要起床，六点在村口集合，搭村长的三轮车去五十里外的镇上读书。

村里的小学只到二年级，所有学生都在一个班上课，全校只有一个老师，也是校长。黄粱读二年级那年，父母在城里入狱，从那时起，叔叔对他的态度就变了。早上不再有鸡蛋，过生日也没有肉，新鞋新衣服都没有了，酒后时常打他骂他。这样过了两年，黄粱才知道叔叔态度转变的原因，也就明白金钱对于人类意味着什么。

现在他已经五年级了，安心读书的日子屈指可数——叔叔多次郑重宣告，如果继续读初中，就把他从家里赶出去——但他依旧对学校生活感到绝望。他的衣服永远是破破烂烂的，文具也是别人扔下的，没有人愿意跟他玩，没有人愿意跟他多说一句话。开家长会的时候，他独自蹲在后操场的角落，碾死一只只不认识的虫子。某天下午，他被别人诬陷摔坏水桶，老师罚他在办公室门口站到体育课结束，他心里是有些高兴的，好像自己是被迫远离喧闹的人群，就没有了被孤立的凄凉。然而他听见一位老师说，这孩子眼睛里有股邪气，他的眼睛不像人，像鹞子。

黄粱不确定或不相信那个老师说的是他。他在积满灰尘的柜子里找到一面圆镜，每天盯着镜子看好久，越来越觉得自己的眼睛像鹰。多年以后，他时常回忆第一次起飞，觉得自己是在某种错觉的引导下开发了飞翔的潜能。那时他伤痕累累，才真正理解了母亲的忠告：所有本不属于你的东西都会害了你。然而现在，这种特殊的能力确实带给他快乐，他异于常人，不需要借助任何工具就能翱翔蓝天。这是多少人的梦想！

次日清晨，一辆满载学生的三轮车行驶在黄土马路上，黄粱仍像每天那样蜷缩在角落，离他最近的依旧是木木。最漂亮的淼淼和王涛坐在车厢前边，他们两个高中生是村里年纪最大的学生了。他偷偷观察着每个人，却没有注意到自己内心的变化。

我终究是不一样的。黄粱这样想着，也终于丢掉多年来的自卑。镇上小学的老师，依旧每天看见黄粱形单影只，像是离群的小兽蛰伏在不同的角落，却看不见他欣喜的表情。

飞翔练习依然是在夜里进行，不到一个月，黄粱可以自由控制飞翔的方向了。在这期间他又受过几次伤，不过并无大碍。然而木木突然对这件事不冷不热，这让他有些失落，毕竟木木是唯一知道他秘密的人。那天夜里木木第一次缺席，他有些心不在焉，朝东边飞的时候又险些撞到树上，再转过来时控制不住平衡，在空中不停地转圈，一头扎进了河里。

等黄粱熟练掌握了飞行技巧，想约木木出來，却遭到了拒绝。他不知道木木拒绝的原因，只能悻悻离去。那也是傍晚，太阳半掩在云层后面，大半个天空都是夹生的西瓜瓤的颜色。木木站在门口，看着黄粱纤瘦的背影消失在街道拐角处，心里却想着另一件事。

几天前，木木放学回来走到家门口，看见邻村的女疯子在柴房里收拣废品，而爷爷站在身后抱着她，女疯子的大腿白得耀眼，爷爷枯瘦的双腿像是两根弯曲的木柴。她愣怔片刻才想起身边站着淼淼。淼淼是来家里借课本的，她同学的妹妹正在读三年级，跟家里吵架时把书给扔了。木木拉着淼淼走开，一直走到村北边的晒谷场。

明天。木木说，我明天把书给你带到学校。淼淼点点头，嘴角轻轻抖着，像是在憋笑。

木木追上淼淼，握住她的手腕。你不要把刚才的事说出去。淼淼拨开她的手，两人愣了片刻，这几秒钟的沉默让木木感到无地自容。

她低下头说，拜托了！

啥意思？我啥都没看见。

木木看着淼淼的白色帆布鞋从身边走过去，走出很远，她依旧听见那双白鞋轻轻摩擦黄土路面的声音。

她真的会保密吗？

木木无法揣摩出淼淼的意思。这个大自己五岁的同村姐姐，木木一直敬而远之。她无法忘记儿时遭受的欺辱，但自从淼淼褪去野丫头的形象后，就像一个大姐姐那样关照她。加之淼淼长得很漂亮，木木实在对她讨厌不起来。她心里其实想成为淼淼那样的女孩子。

这几天木木寝食难安。爷爷是村里最和善的老人，几乎每个孩子都找他做过风筝、灯笼，可他们还是叫他“臭哑巴”。如果爷爷那天对女疯子做的事传出去，村里人又会怎么骂他？就连她自己也没脸见人了。每每想到这里，她就害怕得浑身发抖。于是她又一次找到淼淼。她觉得单凭一句“拜托了！”就想让别人守住一个秘密，似乎有些不太现实。她斟酌了很长时间，决定一物换一物。

我知道你那天都看见了。只要你不说出去，我就告诉你一个天大的秘密。

什么秘密？淼淼好像很感兴趣的样子，但木木看出来，她的表情里更多的是取笑。她肯定不相信一个十一岁的小屁孩会有什么值得珍藏的秘密。

保证是你从来没听说过、没见过的事。如果我骗你，我就是小狗。

哦？你倒是说说看。

你要发誓为我保密。

我发誓为木木保密，不把那件事说出去。

否则天打五雷轰。木木一脸严肃。

好。否则天打五雷轰。淼淼笑着说，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

木木带着淼淼来到门口时，黄粱刚吃过晚饭。他看着木木，从她躲闪的目光中，黄粱已经隐约猜到发生了什么。他们来到一处避人的空地。淼淼说，木木告诉我你会飞。黄粱看了木木一眼，扭头对淼淼说，你要干什么？

淼淼说，你飞一个我看看。

黄粱立住不动。

你倒是飞啊！

黄粱低下头。

木木你是不是在骗我？

木木走到黄粱跟前，拽了拽他的手。黄粱，你飞一次。就飞一次。求你了。

黄粱看着木木含泪的双眼，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心里还是一阵刺痛，于是低空飞了一圈。他没想到这次飞翔会给自己带来一场为期数年的噩梦般的折磨。第二天一帮人聚到家里来，为首的是村长，他旁边站着村小学的赵校长，人群后面是淼淼和王涛。

我不会飞。他们瞎说的。

村长说，要是一个人说你会飞，多半是胡话。可现在有两个人都说你会飞，这就不正常了。

赵校长说，三人成虎嘛，我们也不全信。

刚喝了酒的叔叔也走过来，揪着他的领子，给他摔倒在地。兔崽子，你就是个泥腿子，飞个球啊？！你赶紧把这些人弄走，别在这烦我。

黄老二是个酒疯子，没人惹他，也就没把他的话当回事。但黄粱急了，倒在地上的那一刻，他想杀了叔叔。他自己站起来，脸上蹭掉一块皮，血流到脖子上。

黄老二！你才是泥腿子！你是天下最没用的废物！他环视一圈，我会飞！我飞给你们看！

黄粱绕着人群飞了三圈，在嘈杂的人声和惊诧的目光中，黄粱心里生出从未有过的自豪。特别是叔叔近乎惊恐的表情，让他体会到一种近似复仇的快感。

消息传播得很快，接下来的两天，有许多外村人前来观看飞人，然而迎接他们的只有一扇挂着铜锁的木门。赵校长亲眼目睹了飞人，觉得这一亘古未有的奇迹不能只当作茶余饭后的消遣，他在众多富庶城镇的发展历史中寻找灵感，谋划出一条商业之路。他对村长详细阐述了这个计划，两人当即组成同盟，决定借此机会改变整个村子的命运。可单凭他们的力量根本无法实施，于是这天早晨送完学生后，村长的三轮车停在了镇政府门口。然而他根本没有机会将商业计划和盘托出，因为镇长不相信村里有个会飞的少年。

下午三点多，有人来报镇长的小汽车到了村口。村长忙带人迎接，一群人浩浩荡荡来到黄家门口，看见的仍是一扇挂着铜锁的木门。

黄老二快开门！村长摇晃着木门，快开门！大白天锁什么门！

镇长看见里屋走出一个瘦骨嶙峋的醉汉，手里还拿着酒瓶子。烦不烦人！你们又来干什么！那孩子让我打残了，你们快滚吧！

你说话客气点！这是镇长！年轻的司机吼道。村长还在摇门，快开门，让黄粱给镇长飞一个！

黄老二听说是镇长，忙开了门，给趴在炕上的黄粱拽了出来。镇长看着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黄粱，还是不敢相信这个孩子会飞，黄粱也看着衣冠楚楚的镇长，不敢相信镇长会亲自来看他。

镇长亲眼目睹了飞人的神迹，以马戏团为核心的商业发展计划马上开始谈判了。镇长答应扶持这个项目，提供一切力所能及的帮助，但有一个条件，就是马戏团必须开在镇上，而不是这个鸟不拉屎的村子。镇长保证，马戏团所有的工作人员都由村里出，甚至所有收入也都归到村里。镇长态度坚决，声称这是镇里能给出的最好条件。

当天晚上，赵校长和村长彻夜长谈。村长考虑去趟县城，另找门路。赵校长说，你以为县里那帮人就能答应马戏团开在咱们村？村长喝了一盅白酒，那你说怎么办？赵校长说，马戏团必须开在村里。你想想，到时候成千上万的外地人来咱们村，就光看个飞人？他们得在这吃饭、钓鱼、睡觉、理发、购物……这会留下多少钱！村长说，这我都知道，我问你怎么办？赵校长说，你再去一趟镇里，和镇长单独谈谈，但别空手去。村长似乎明白了什么。校长继续说，这个马戏团要是办成了，每年都拿出两成的收入给镇长送过去。还有……我听说镇长的私生活很复杂。男人的弱点是什么，你应该比我清楚。村长说，你有合适的人选？赵校长说，村里姑娘数淼淼最水灵，跟城里女孩比一点不差。我听说她学习不太好……咱们的事要是成了，随便给她安排个工作，双倍工资……

淼淼思考了整整一个星期，还是决定接受村长的提议，完成任务归来的那天晚上，心里却感到不安，但无法说清这种不安究竟来自何处。她一遍遍告诉自己，以后不用再为前途发愁了，即使考不上大学——她觉得自己肯定考不上——也不用出去打工了。村长说会给她当地公务员两倍的工资。她想让他们发誓，但觉得过于幼稚，于是让赵校长立了字据。她能得到的一切都白纸黑字写下来了。她把这张字据放在卧室的抽屉里，每天都看上几遍，每个字的样子都记得清清楚楚，但是不安的感觉并没有消失。她看着街边一间间店铺拔地而起，看着水泥路修到家门口，看着路边竖起一盏盏路灯，看着村南边的大剧院逐渐完工，觉得这种变化是那么不真切。

多年后，她成为整个马戏团的财务总管，也时常回忆第一天开业的盛况。因为镇里的大力宣傳和倾力扶持，加之“飞人”的噱头前所未有，马戏团还未开业就引起轰动。市里的晚报用很大篇幅进行了详细报道，开业之前就有很多外地人慕名而来。开业这天早上，天刚亮，村里已经到处是人，每一家餐饮店都挤满了饥肠辘辘的外地游客。剧场周围站满了保安，还有几个警察也来帮忙维持秩序。上午一共有五场表演，八点开始到十二点结束。观看第一场表演的，村长说，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谁不是坐着小汽车来的？

村里人在彩排时就看了黄粱的表演。表演项目是村长和赵校长设计的。赵校长说，先不用整太复杂的东西，飞人本身就是最大的卖点。等到有朝一日他们觉得乏了，我们再给整点新鲜的。村长点头同意，于是定下表演项目。

黄粱走上舞台中央，转一圈，让现场观众看清他是一个人，再脱掉上衣，证明自己没使用任何道具；然后绕着舞台飞几圈，重点是躺着飞，之后再绕着观众席飞几圈。

第二个表演就是过火圈。火圈直径接近两米，黄粱飞过去一点感觉没有。但是村长要求躺着飞过火圈，还是很危险的，不过他都做到了。

第三个表演是头顶着一碗水飞，要保证降落时水一滴不洒。

第四个表演是接飞盘。演出助手王涛在舞台旁边朝空中扔飞盘，飞在半空的黄粱把它们一一接住。

最初的表演项目只有这些，黄粱觉得很简单。唯一让他不高兴的是，自己的工资要分给叔叔一半。村长说他还没有成年，必须有监护人的同意才能表演，按理说工资也应该都交到监护人手里。现在只有叔叔是他的监护人。黄粱觉得他们都在说谎。他们只是担心叔叔会来闹事，花钱买个清净而已。

现在他直接住到马戏团里，再也不回家了。这段时间，村里的变化让他瞠目结舌。马戏团从去年秋天开始筹备，今年七月份第一次演出，穷山恶水的小村子，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变得比镇上还繁华了。黄粱感觉村里每个人都很喜欢他，无论他到哪家饭店去吃饭，没有收钱的，小孩子见他叫哥哥，老人见他也都一脸慈祥的表情。

黄粱从来没有如此快乐过。

他觉得飞翔的能力是老天送给他的唯一礼物。为此还要感谢木木，是她把这个秘密说出去了，才让他得到这么多的关注，从而改变了他的人生。黄粱想到自己好长时间没见到木木了，打算找时间请她吃个饭。可他没想到自己会那么忙，一直到次年十月受伤，才得到两个星期的休假。连续四百多天的演出，让他疲惫不堪，根本无暇顾及任何事情，几乎把所有人都淡忘了。唯一让他感到高兴的就是钱包越来越鼓。他把这些钱都放在卧室的柜子里，柜门上了一把大锁。他的卧室就在剧院后台的角落，是一个不到十平米的小屋子，在剧院还未动工时，他就让村长在图纸上划出了这间屋子。他把这个月的工资放进柜子里，沉浸在这个金库带来的美好人生的想象中，那是只有在电视里才能看到的高楼大厦、山珍海味、灯红酒绿。这时他意识到应该重新规划人生了，不能让自己的青春都浪费在马戏团里。事实上，他早就对这份工作感到厌倦了。特别是半年前为了提升观感，使表演更具刺激性，村长和赵校长对表演项目进行了改革，这才过去半年，新一轮的改革又来了。白天表演，晚上还要排练新节目，致使他精力不佳，在昨天晚上失误，摔伤了胳膊，烧伤了皮肤，才得到将近半个月的休假。

在最新的节目中，第一项表演仍是飞翔，但难度很高。躺着飞是最基础的，还有单臂飞，载人飞，等等。

第二项表演是呼啦圈。一边飞一边转动呼啦圈，刚开始转一个，然后王涛会扔给他第二个、第三个，一直到二十个。

第三项表演是过火圈。火圈最开始直径接近两米，现在只有一米，黄粱飞过去时必须双臂并拢，靠着飞行的惯性穿过火圈。火圈的个数在表演过程中累积，每次添加两到三个，一直加到二十五个。最后头顶着一碗水穿过二十五个火圈，保证碗里的水最少剩下三分之二。

这样又过了半年多，来到次年六月，黄粱打算辞职了。一是工作太累；二是某种可怕的变化悄然发生，已经到了不得不重视的程度。两个月前的一天早上，大腿内侧奇痒无比，他疯狂抓挠，直至血流不止才有所缓和。到了晚上，他脱下裤子看到伤口处长出黑色的毛茬，还以为是青春期正常的发育现象。两个星期后，这些毛茬已经有十厘米那么长了，而且正扩散到小腿以及背部，他才意识到事情的可怕。

他把这些黑毛剪掉，仔细观察，分明就是鸟类动物的羽毛！

他羞于把这件事情告诉任何人。如果自己真的变成一只鸟，或是一只半人半鸟的怪物，那将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

经过几天几夜的斟酌思考，他决定离开这个地方，到一个没人认识自己的偏远之地，静观事态发展。最理想的情况是，这些鸟类特征不会发展到难以掩盖的地步，自己就一个人生活。如果真的变成一只鸟，那就隐居山林。无论如何不能留在这里，不能成为科研的实验对象，也不能再成为博人眼球的赚钱工具。然而村长听他说要辞职后脸色大变。

辞职？为什么要辞职？村子刚刚发展起来，你就要甩膀子走人啦！这些投资怎么办？我怎么跟镇长交代？

吃过晚饭后，村长和赵校长一起找到黄粱，叔叔黄老二也跟来了。赵校长说黄粱在这个村子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这个土地贫瘠的小村子，现如今家家户户开上小汽车、住上小洋楼，店铺林立、财源滚滚，学校、卫生所、超市……镇上有的村里都有，这一切都是黄粱的功劳。赵校长歌颂一番，村长接着说，现在正是需要你的时候，如果你拍屁股走人，我们的努力都打水漂啦！叔叔跟着说了几句粗话，也是让他留下，语意中带着威胁，被赵校长制止了。

两位长者的话确实让黄粱动心了，但考虑到身体发生的可怕变化，他坚持辞职的决定。第二天中午，村长告知黄粱，可以在月底离职。剧院也做着歇业的准备，在门口以及街上显眼的位置都贴出“月底歇业通知”的公告，本地报纸也刊登了这一消息。在离职前一天晚上，黄粱从淼淼那里接过这个月的工资和村长特意准备的晚饭。吃过饭后，他开始收拾东西，自己没有什么好拿的，除了几件贴身衣物，就是柜子里的血汗钱。明天下午一点的火车，他需要早起打车去县里的火车站，加之演出劳累，天黑不久便睡着了。等他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他舒展身体时听见金属哗哗的声音，才发现自己正躺在铁笼里，脚腕处有一副明晃晃的脚铐，脚铐连着长长的铁链，铁链拴在笼子的大锁下面。

你醒啦！王涛嘴角挂着邪魅的笑容，饿不饿？他指着不远处的桌子说，那是我吃剩下的，你求我，我可以给你吃点。不然我就扔掉了。

放我出去，混蛋！黄粱使劲摇着铁笼。开门！开门！他狠踹了几脚，但笼门只是晃了晃，铁链和大锁相撞，发出一阵阵冰凉的声音。

村长和赵校长来了。黄粱看着他俩走到眼前，心里有种“一切都完蛋了”的感觉。

我们已经征得你叔叔的同意，暂时把你安置在剧院里，直到你肯继续表演为止。把你关进笼子，也是无奈之举，谁让你会飞呢？你要是想跑，我们都抓不住，只能出此下策。赵校长说完，扭头让王涛出去买一份饭回来。村长蹲下，隔着铁笼说，你叔叔已经签了合同，只要马戏团不倒，你就一直是马戏团的人。

黄粱双手握住钢筋条，铁笼由许多大拇指粗细的钢筋焊造而成，钢筋之间的空隙只能伸出一只胳膊，黄粱看着盛气凌人的村长，很想抓瞎他的眼睛。黄粱可以做到，他甚至可以把村长揪过来，咬开他的脖子，也清楚咬在哪里可以让他瞬间毙命。但黄粱忍住了，他觉得现在不能这么做，否则一切都没有回旋的余地了。王涛把饭塞进铁笼，饭菜的香味勾起饥饿的感觉，在狼吞虎咽的过程中，黄粱开始为刚才的血腥幻想感到后怕。

村長还是小瞧了黄粱，他在铁笼里已经坚持了一个月。自从把黄粱关进笼子，每天都有人在剧院里值班看守。共有三个人，每人一天，循环往复。这三个人是王涛、黄老二、木木的爷爷老哑巴。第一天晚上，黄粱的钱袋子就被王涛和叔叔黄老二瓜分了。村长把钱要过去，说只要黄粱继续表演，他会如数奉还。最让黄粱担心的并不是那些钱，而是身体的变化。这一个月里，他每时每刻都能感觉羽毛在生长，脸上、脖子上的羽毛长出来就拔掉，随手一扔也不会有人注意。身体的羽毛只能靠衣服掩盖。羽毛是蓬松的，为了让它们紧贴皮肤，黄粱时刻寻找机会给身体施加压力。晚上睡觉时，背部紧贴水泥地，被褥和衣服都压在身上，白天休息也尽量躺着。就是这样，也到不得不剪去的程度了。除了羽毛，还有让他揪心的，就是双脚。后脚跟变得细长，钻出一根新的指头，前脚掌也变细，五根指头更加修长，原先的指甲脱落了，长出厚重而尖利的类似食肉猛禽的指甲。双臂越来越长，两只手也正在发生类似于双脚的变化。

这天是木木爷爷值班。自从建了马戏团后，整个村子的人都放弃了原先从事的工作。之前他在新建的村委办公楼当门卫，黄粱关进笼子后被村长调过来。晚上七点半换班，他替换王涛。夜里十一点，他打开大门，木木来了。她让爷爷去门房睡觉，自己点亮一盏台灯，拿出一个包裹。上一次爷爷值班，木木来看黄粱，答应帮他剪毛。

我还能信你吗？

上次我不是有意的。淼淼知道我的秘密。木木将地上的羽毛收到袋子里。

要是让他们知道，会不会杀了我？

为什么要杀你？

因为我不是人啊，我是个怪物。会飞的人，半人半鸟的怪物，这两个是不一样的。

黄粱把手指甲和脚指甲剪了，如果双手变化再明显些，他就戴上这副手套。新换的鞋并没有引起别人的注意，他让木木找的是一双大号的旧鞋。木木爷爷承认鞋子是他给找的，因为另一双已经臭得不像样了。他指着黄粱脱下来的两只鞋，对村长呜呜啊啊叫着，村长让他把鞋扔出去。

见黄粱不肯屈服，村长下令给他“断粮”。并不是一口饭不给，每天有两碗稀粥，早晚各吃一顿。黄粱又坚持了一个月，终于同意演出了。赵校长惊叹于他的坚韧不拔，直到不久后的一天，黄老二和王涛拿着欠条找到村长，他才明白黄粱是怎么挺过来的。这两人在值班期间，将廉价的食物高价卖给黄粱，逼他写了几十张欠条，一个鸡腿最高卖了五百多元。村长勃然大怒，但看着白纸黑字，还有红手印，只能把黄粱的钱悉数交给他们。

为防止逃跑，他们要求黄粱演出时也要戴着脚铐。脚铐连着一条金属链，长达二十多米，另一端固定在紧邻舞台的木桩上。这是为演出特意定制的锁链，这个长度足够黄粱进行各种飞行表演，材质轻便且韧性高，既不会影响飞行的灵活性，也不容易挣脱。

在日复一日的辛苦演出中，黄粱已经失去了时间的概念，甚至连对自由的幻想也消失殆尽。他不再祈求得到报酬，能吃饱饭就已经心满意足。身体的变异仍使他每天谨小慎微，在木木爷爷的帮助下，定期除毛，一直也没被人发现。黄粱本以为生活会一直这样持续下去，可意外还是发生了。

黄粱不知道淼淼在马戏团的建立中起到什么作用，那场交易最初只有几个人清楚，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淼淼的私生活一直是人们津津乐道的话题，每到她调休的日子，总有小汽车把她接走，上班前一天再送回来。王涛自认为是个知趣的男人，即使同在马戏团工作，也不去缠着淼淼，只是每天借酒消愁，渐渐染上酗酒的恶习。这天恰好他值班，晚上七点半，满身酒气的他走进刚刚打扫完毕的剧院，在后台又喝了几口白酒便沉沉睡去。黄粱对此见怪不怪，他愿意见到任何人的堕落，抱着幸灾乐祸的心态看着王涛鼾声大作，每一次鼾声中止的间隙，都希望他一口气憋死。王涛在深夜十一点酒醒后，又对着白酒瓶狂饮，这在以往也很少见，黄粱在刺目的灯光中隐约听见酒瓶落地的声音，他在水泥地上摩擦着身体，又到修剪羽毛的时候了，这些羽毛让他在夜里睡觉时瘙痒难耐，又不能脱下衣服，羽毛里爬满了虱子。他听见开锁的声音，只见王涛打开笼门，两眼血红，怔怔看着他。

你为什么要飞呢？在地上走着不好么？我们都是在地上走的，你为什么要飞到天上？王涛说着，给黄粱拽了出来，铁链啷啷作响。

说啊，你为什么要飞！

一拳打在黄粱脸上。

你为什么要飞！都是因为你，淼淼才把我甩了！

一脚踩在黄粱头上。

王涛抽出腰间的皮带，在沉闷的打击声中，他愈发兴奋起来，干脆脱掉松垮垮的牛仔裤，使出全身力气狠狠抽打翻来滚去的黄粱。

飞啊，你不是能飞吗？

王涛一手紧紧攥住铁链，控制黄粱的移动，另一只手继续抽打着，铁质皮带扣划破头皮，黄粱已经满头是血，在接连不断的抽打中，数不尽的血星子朝空中迸溅开来。直到黄粱躺在地上不动，王涛才停下来，朝他浇了一盆凉水。王涛检查黄粱的鼻息，确认自己没有杀人，心里松了一口气，然而看着几乎陷入昏迷的黄粱，他觉察出有些不对。凉水和鲜血已经濡湿了黑色紧口长袖，湿漉漉的衣料紧贴皮肤，可以看清身体的轮廓，然而王涛看见的却是凹凸不平的纹理，像是稻草人穿了薄衣服后被大雨淋湿的样子。

他扯开黄粱的衣服，看见脖子以下都是黑色的羽毛，这些羽毛紧贴着皮肤，只有长期挤压才能造成这种效果。他手插进羽毛里，毛根温热而潮湿，有一种类似于家禽的暖烘烘的臭味。他两手扒拉着，看见羽毛根嵌入皮膚，也就确信这些羽毛都是黄粱身体长出来的。他跑出剧院，下身只穿着一条黑色内裤，在街上大喊，有怪物！黄粱是个怪物！

黄粱是被一桶白酒浇醒的，头上的伤口还在疼，他双手举过头顶，让一根房梁垂下的铁链吊着。站在眼前的是村长和赵校长，身后是王涛，还有其他乡亲们，人群后是淼淼和木木。由于一直处在昏迷之中，黄粱的记忆还停留在昨夜挨打的画面。他看着自己满身的黑毛，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就扭动着身体，大喊着放开放开。或许是忌惮他的变异，眼前的人群竟向后退了两步，黄粱听不清这些人在说什么，此刻大脑已经无法思考，内心的恐惧让他不停地挣扎嘶吼。

当天早上马戏团宣布歇业半个月。

村长和赵校长认为，黄粱也许正在变成一只鸟，可这并不妨碍他演出。但外地人来咱们这个破村子，是为了看飞人，不是看鸟。因此村长召开了村民大会，要求全体村民参加，会上着重强调，黄粱变异的事情必须保密，这关系整个村子的兴衰。

黄粱是人，黄粱永远是人。只有黄粱是人，我们的“飞人马戏团”才能办下去，村里的饭店、旅馆、超市才能挣钱，否则咱们都要回到以前的日子，面朝黄土背朝天，孩子考不上学只能进厂打工，一辈子吃苦受累。记住，全都给我记住，黄粱是人！黄粱是人！

村民大会后，黄粱这个名字霎时绝迹了，仿佛这个人从来没有存在过。大家只说“飞人”，大家都关心“飞人”。

听说“飞人”受伤了，现在好点了没？

“飞人”什么时候开始演出？再过几天我这小店就要倒闭了。

村长，“飞人”怎么样了？需要我干什么尽管说。

面对这些问题，村长只说“飞人”很好，很快就会演出了。村长的乐观态度给了村民极大的信心，然而赵校长依旧愁眉苦脸。

他说，我们需要对他进行改造，让他变成真正的人。

村长说，怎么改造？

赵校长将自己的方案详细说明，村长同意后，两人立刻着手。木木是借淼淼的光才亲眼见证了这场改造。

黄粱暴露后，木木一直想来看看他，苦于没有机会。自从黄粱的变异被发现后，看管更严格了，不是任何人都能随意进出剧院的。而木木跟着淼淼进来，没受到任何阻拦，淼淼在剧院的地位可见一斑。

黄粱还是那个姿势，捆绑双手，被一根铁链吊着。他衣服被扒光了，这几天羽毛长得很快，而且少了刻意挤压，变得非常蓬松，很像一只鸟。木木看见他睁开眼，望向自己这边时身体轻微颤了下，随后又是无精打采的样子。

这时王涛领着人走进来，每只手提着两个热水壶，他们一共提了十几个热水壶。赵校长在黄粱身前身后各放一把椅子，王涛站到身后的椅子上，赵校长站在前边的椅子上。王涛拔出暖瓶塞子时，木木听到热气扑出来的声音，像是放了一个屁。

因为赵校长的遮挡，木木看不见黄粱的表情，只听到他颤抖的声音，你们要干什么，干什么？然后就是撕裂空气的嚎叫声，震得她头皮发麻。王涛将一整壶热水顺着黄粱的肩膀浇下去，在升腾的热气中，传出刺鼻而熟悉的味道，是给家禽尸体褪毛的气味，也是先用热水浇烫，然后徒手薅毛。赵校长也倒完一壶热水，村长递给他一个新的暖瓶。

赵校长喊道，别往头上浇啊！头发留着！

黄粱的嗓子已经哑了，声音滋滋啦啦像是没有信号的收音机。他们很快浇完了十个暖瓶，黄粱已经不再喊叫，陷入半昏迷的状态。王涛和赵校长闪到一边，村长和另外几个人把黄粱围起来，给他褪毛。湿漉漉的黑色羽毛像陈年的烂棉花，一抓一把，连根拔起，他们把羽毛扔在身后，像甩掉恶心的狗屎。

木木愣在原地，眼前发生的事情让她难以置信。走出剧院，在红色的夕阳光里，木木看着那只受伤的黑色蝴蝶，觉得黄粱受到的所有伤害都是她造成的，她对不起黄粱。但整个村子的命运都改变了，她和爷爷的生活也得到改善，这个理由又帮她减轻了负罪感。可她眼前总是闪现黄粱在沸水中哀嚎的画面。

马戏团很快开始营业了，这个偏僻的小村子又热闹起来。叫卖声、打闹声、欢呼声、鸣笛声，从拂晓延伸到子夜。天蒙蒙亮，躺在笼子里的黄粱就听见街上喧闹的声音，而剧院里却很安静，笼子外躺着两个看守，依旧打着呼噜，门房里还有两个，也都没醒。关进笼子后，黄粱总是细心聆听各种声音，他的听力也越来越好。街上最近的一家小吃店已经开始迎客，电动车、自行车从街边驶过，他听着市井喧闹的声音，心里凄凉而又无奈。身上的羽毛越长越快，现在每个月要拔两次毛。村长说只有连根拔掉才会让他的皮更像人类的皮肤。每当他身体红肿，痛得动也不敢动时，王涛就直接把饭倒进铁笼里，黄粱慢慢爬过去，像猪一样拱食地上的饭菜。

这天的晚饭只有半碗白粥。不知为什么，最近几天饭菜突然少了，看马戏的人也少了。

王涛坐在方桌前啃着馒头。他告诉黄粱，今年闹蝗灾了，粮食紧缺，城里米店开始挣黑心钱了，米价翻了几倍还买不到！

怪不得看马戏的人少了。

王涛说，现在这时候还来看马戏的，不是当官的就是老板。

又过去两天，一个看马戏的都没有了，马戏团也宣布歇业。黄粱的食物从稀粥变成了草根和烂菜叶。

王涛还在方桌前啃着馒头。他说，实在没有粮食了，你就凑合着吃吧。

饭后，村长和赵校长提着几个暖壶走进来。黄粱扔下手中的白菜叶，上面还趴着一只臭虫。村长打开笼门。

不是歇业了吗？黄粱哆嗦着问，还要干什么？

赵校长说，当然是给你褪毛。说不定哪天就开业了。

就是就是。王涛推搡着黄粱。

第一壶开水，第二壶开水……

黄粱在笼子里躺了一个星期，已经有两天没吃东西了。村长打开笼门，让他去找吃的。村长对他说，你会飞，找吃的方便。

黄粱吃了两片白菜叶，喝了一晚温水，朝着镇子的方向飞去。他看见大地一片荒凉，没有半点绿色，天空也是灰蒙蒙的，看不见一只鸟。他在很远的一片菜地里找到几个干瘪的土豆，又带回来几个烂水果。第二天找到几根胡萝卜，还有水芹菜。第三天只找到几株野菜。第四天没找到。第五天没找到。第六天也没找到。

这天夜里黄粱醒来，看见眼前架着一口大锅，自己被五花大绑。

真的要吃他么？淼淼说，这是吃人吧。

王涛说，不吃就饿死。

村长说，吃它不是吃人。你看看，他哪里像人，才几天，身上又长出这些羽毛。

赵校长说，是啊，我们吃的是一只大鸟。或说，我们吃的是一只怪物。村长说，没错。他转过身说，你们都记住，我们吃的是一只大鸟，是一个怪物。我知道你们当中有些人是善良，有些人是害怕，但现在我要告诉你们，他是一只鸟，你们不用自责，就算他是个怪物，也被我们制服了，你们不用害怕。

有两个人架起黄粱，把他的脖子按到铡刀台上。

黄粱很虚弱，几乎没有反抗的力气。王涛拉下铡刀，黄粱听见头颅摔在地上的声音，看见自己断开的脖子在喷血。

这个头先放一边。赵校长说着，把头扔到桌上。黄粱的头还保留着基本的生理功能，他看见这个剧院挤满了村里人，甚至看见了角落里的木木和老哑巴。

然后他看见很多人拿着斧子、菜刀，把自己的身体分成许多块，扔进煮沸的大锅里。王涛说，这个头也放进去，否则不够吃。

黄粱的头朝锅里掉下去，滚烫的开水使他大叫起来。然后他看见王涛站在笼子外，手里拿着一个空碗，啥时候了还不起來，是不是找抽！黄粱摸摸身体，一块不少，头还长在脖子上。然后他才感到疼痛，刚才王涛朝他脸上泼了一碗开水。他趴下去，让脸贴着冰凉的水泥地，仍未觉察到衣服已经让汗水湿透。王涛扔进来几个包子，又转身走开。

下午最后一场演出，黄粱看见坐在观众席最后一排的木木，两个人对视的瞬间，她立刻低下头去。

木木一直想来看看黄粱，买了今天下午最后一场的票。她已经忘记上次看马戏是什么时候了。她知道马戏表演隔段时间就会升级，但没想到已经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

第一项表演还是传统的钻火圈节目。火圈直径比黄粱的肩膀只宽了一点，他是贴着火焰飞过去的。然后头顶着一碗水再飞，那个碗几乎没有晃动过。还要躺着飞，碗放在脑门上，穿过火圈后，那个碗仍旧没有晃过。

第二项表演是“高空坠落”。他们在舞台上空搭了一个架子，黄粱双手被绑起来，在爬上高架子之前要向观众展示手腕处的绳结。他爬到架子上，王涛在身后推了一把，黄粱头朝地栽下去的那瞬间用牙齿解绳，离地面将近一米时双臂挣脱束缚，飞向空中。接着，架子的高度降低了，木木估量降了一米多，而且地面铺了一层铁蒺藜。还是刚才的流程，黄粱栽下去，木木看见他的头已经贴到地面了，刹那间还是挣脱绳索飞到空中，只是脸上出现了几个血窟窿。

在经久不息的欢呼声中，开始了最后一项表演：刀林夹缝。撤下木架之后，工作人员抬上来两张插满尖刀的木板，每张木板都有三米长、两米宽。底下那张搭在两把高脚凳上，上面那张用滑轮固定，木板之间留出一条半米宽的缝隙。黄粱需要从这条尖刀组成的缝飞过去，包括躺着飞，顶着碗飞。如若失误，轻则皮开肉绽，重则肠穿肚烂，因为一旦木板发生晃动，就会触发机关，会有一块秤砣砸向上边的木板，施加的压力足以使尖刀穿透黄粱的身体。木木闭上眼，剧院一片寂静，等到欢呼声响起她才睁开眼，黄粱成功了。

表演结束后观众席乱作一团，负责打扫卫生的几个阿姨都来自本村，散场后木木主动帮她们扫地、擦椅子，一边唠家常一边收拾，慢慢走到后台。黄粱已经被关进笼子，村医给他包扎了伤口，他身上的羽毛又该拔了。

木木扫着地，来到笼子附近，头也不抬，悄声问道，你还好吧？

你看我像好的样么？

你的表演很危险。

他们逼的。我演的时候很害怕。

木木不知道再说什么。黄粱将一块带血的棉球扔出去，我做了一个梦。闹饥荒了，我给他们找吃的，后来找不到了。

然后呢？

他们把我吃了。剁成许多块，放到锅里煮。

木木僵住了，还是扫地的姿势。

就在这个剧院，架了一口大锅。所有人都在这。还有你。你和你爷爷都在。

木木看了黄粱一眼。她在发抖。

他们要我挣钱的时候，说我是个人；要吃掉我，又说我不是人。你说我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木木不说话。她继续扫地，但感觉像被人泼了凉水一样难受。

帮我出去吧。这都是你害的。

我不知道怎么帮你。现在想见你一面都很难。

这时王涛回来了，朝这边走着，对木木说，你扫地离远点！王涛买了饭，有鱼有肉有酒，只扔给黄粱几个馒头。

木木时不时朝笼子觑一眼。两个馒头很快吃光了，王涛又扔进去几块啃剩的骨头，黄粱捡起来，吹吹土，放进嘴里，嘎嘣嘎嘣，都嚼碎了。木木对他的咬合力感到震惊。

你看他把骨头都吃了。王涛喝了口啤酒说，他比狗啃得都干净。你说他还是人么？他不是人，你也不用可怜他。扫完地赶紧滚吧！

木木才发现自己流泪了。直到夜里她还在想着下午看到的场景，危险的表演、干巴巴的馒头、冷冰冰的笼子和铁链，这些东西像石头一样硌着她，使她辗转反侧。这时窗外突然响了一个炸雷，闪电照亮了整个夜空，然后是连续不断的雷声，震天撼地，不久响起哗哗的雨声，像是某种固体填满了整个世界。第二天中午，大雨依然如故，院子里积满雨水，她朝天上望去，觉得自己正站在巨大的瀑布里。

剧院也因为大雨暂时停业，街边的小吃店里只有本村的人在吃午饭，无一不在谈论这场从未见过的大雨。

五天后的清晨，一场突如其来的山洪席卷了这个山脚下的村庄。浊黄色的激流摧毁一座座房屋，断墙、木料、瓦片沉浮着、碰撞着，一条条手臂从水中举起又落下，又举起又落下，洪水淹没了所有求救的呼喊。在村南边，停业一个星期的剧院却巍然耸立，几个人正站在房顶上，对着水里的人大声叫喊，虽然听不清声音，但所有在水中找到载体的人都拼命朝剧院靠拢。木木和爷爷趴在一张门板上，看着许多人被洪水卷走，在破碎的墙壁、折断的树木中像落水的小猫一般无助。只有少数人借助洪流的力量来到剧院底下，他们大多趴在木板或桌子上，还有整扇的窗户或暖气片上。这些人很幸运，在洪流裹挟的众多垃圾中起伏颠簸，几乎是被甩到这里。剧院高大宽阔的围墙将他们挡住，暂时不会被卷走。

黄粱把他们一个个带到房顶上。

山洪还未到达村子时，黄粱已经听见了动静，门房的看守出去看了一眼，证实黄粱所言不虚，于是王涛解开了他的脚铐，让他把他们带到房顶。村长先镇定下来。他说，在这不是办法，剧院也会塌的。救援一时半会儿还来不了。黄粱告诉村长，他飞上高空看了，洪水望不到头，下边几个村子也被淹了。

那不是赵校长么？淼淼指着不远处一个在水里起伏的人说，黄粱你去把他抓上来吧。黄粱看了一眼，发现校长下边还有一个人，刚冒头又陷进水里，是叔叔黄老二。他低下头说，我太饿了。然后猛地抬头指向王涛，他天天只给我吃馒头，我没力气了。

所有人把目光聚到王涛身上。

他的伙食费几个人平分了，不光是我。

村长拍着黄粱的肩膀说，不管你受了什么委屈，只要度过眼下这个难关，我就会给你主持公道。黄粱越过村长光秃秃的头顶，看见校长和叔叔已经被卷走了。

淼淼说，你会飞，你可以帮我们离开这。

剧院开始晃动了，所有人脸色发白。

我不知道要怎么做。黄粱说，现在没有安全的地方。这里可能是最安全的了。

这里会塌的。我们要去一个洪水冲不到的地方。村长指着东北方向说，你把我们带到那边的山坡上。那里应该是安全的。

黄粱飞起来。我先带谁过去？

先带老人和孩子过去。村长说。这时剧院开始倾斜，有两个人落入水中。村长抓住黄粱说，快把我带过去！王涛小心翼翼走过来，牵着淼淼的手，淼淼浑身哆嗦着。王涛说，先带女人和孩子。你先把淼淼带走。

下边那两个人在呼喊求救。木木说，黄粱你快去把他们带上来。

村长说，先带我。你有什么要求我都答应。

黄粱说，我会把你们都带过去。但是，以后我再也不要表演了。

不演不演，再也不演了！所有人都同意黄粱退出马戏团。

快把淼淼带过去！淼淼紧紧抓住黄粱鹰爪似的左手，他的双臂宽而扁，已经失去人类手臂的形态，像是巨大的鸡翅膀。

木木爷爷猫着腰走过来，他把木木带到黄粱面前，竟然喊出了声音：走！走！走！王涛狠狠推了他一下，滚吧，老东西！老人栽了个跟头，滚下房顶。眼见爷爷掉下去，木木跪在黄粱面前，救救我爷爷，求你救救我爷爷！王涛和村长把木木架走，木木揪住王涛的头发，扯下一大块头皮，血流不止。黄粱给木木爷爷带上来，老人头撞到一根梁木，已经没了呼吸。他大喊一声，都停下！然后看着周围的人说，我为你们表演了这么多年，现在该你们给我表演了。这个剧院马上就要塌了，想要活命，就得听我的。你们把王涛推下去，我就带你们走。

众人面面相觑，然后一致看向村长，似乎在等着他拿主意。村长犹豫片刻，慢慢靠近王涛，其他人跟着。

都别过来，你们谁要是敢过来，我就杀了谁！王涛尽管身材壮硕，但两手空空，这种虚张声势的威胁没有吓退任何一个人。正当他解开腰带当武器，身后的淼淼抓住他的衣领子，用力一甩，他双脚不稳，掉进水里。

剩下的十几个人，凭黄粱的力气，每次只能带走一个，他看了一眼守在爷爷尸体旁边哭泣的木木，然后选择第一个带走淼淼。他的双脚已经长成六指的爪，拽住淼淼后腰的布带，飞过被水淹没的村庄。淼淼看着洪水中的一片狼藉，默默哭了起来。从贫瘠困苦到衣食富足，这个村子用了六七年的时间，如今一切消失殆尽。她为了马戏团的建立和村子的发展，牺牲了自己的贞洁，此时更觉得悔恨、愤怒。

淼淼擦擦眼泪，肚子被绳索勒着，喘气有些困难。呼呼风声响在耳边，头发迎风飘飞，黄粱飞得很快，但是很稳。淼淼觉得和坐摩托车有些像，只不过摩托车比这更稳些，淼淼的双腿一直在晃，若是黄粱累了，会冷不丁降下飞行高度，那种感觉就像急刹车一样。

两人飞过山壁的拐角，已经看见那个山坡了，飞到近前才看清几道可怖的裂缝，山坡正在垮塌。淼淼用尽力气喊着，问黄粱怎么办。黄粱沉思片刻，说更远处有一块大石头，那是他练习飞翔时发现的，应该安全。

淼淼四处观望着，怎么也找不到黄粱说的石头。这时两人越飞越高，淼淼看见那块石头，就在半山腰，她心里松了一口氣。飞到大石头的正上方时，黄粱在半空停住，然后越飞越高。淼淼抬头，看见的是一张扭曲的脸，她全身猛地一颤，这时黄粱突然松开双脚，淼淼疾速下坠，耳边风声比火车还响，但她依旧听见自己尖叫的声音。凶猛的气流吹着，脸部的皮肤疼得像是被揭开，但在巨大的恐惧面前，她依旧睁着双眼，天空迅速缩小，变成两条灰色的小鱼从两侧眼角划过去，在被绿色的森林包围的刹那，她闭上眼睛，听见身体砸在石头上的声音。

淼淼从椭圆的石头上滚下来，落在湿润的土地上，几株倒伏的蒿草贴着她的侧脸。她转了转眼球，看见黄粱像一只黑色的大鹰，在空中绕了两圈，朝着剧院的方向飞去。

（责任编辑：丁小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