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恋淮
在暴雨和海市中间,最难辨别的是假象和真实,这或许是敌人和家人存在的意义,但这无碍路途的遥远,而最重要的是相信……
——《天妃娘妈传》
他一个人焦躁不安地坐在门外的土堆上,挖掘机在马路牙子前翻个不停,一些钻井的人把铁杆平放在路边,铁皮围成的栅栏露出一条细缝出来。这时,一个气呼呼的人从里面“咣”的一声冲了出来。
“你爱干不干!”一个人朝着另一个离开的人喊。
“他怎么了?”瑞阳嗲问。
“要打針,还怪我不让他打,真有味。”
这人瞟了一眼瑞阳嗲,说:“你干不干,三百一天。来得晚了,这工还比较急,就给你三百吧。”
“这个怎么干?我以前可不是做这个的。”
“怎么干,就那样干呀。”那人指着正在弄铁杆子的人,说道,“总不能脱了裤子干吧?”
瑞阳嗲看着他们从高高的塔上把铁杆子放到黑黝黝的洞里,像给大地打了一针,可还没完,打完针的水还要抽上来。那不就掏空了吗?瑞阳嗲心想,唉,也不是第一次看人打井。
打得越深放的杆子越多,一根根排列整齐放在那,又一根接一根地接上,看着那么多的杆子接上他心想,总算可以歇会儿了。操作台上的年轻师傅又来找他,“技多不压身,活到老学到老,三百块也别闲着。”瑞阳嗲抬头,眼睛瞪得溜圆,他把骂人的话吞到嘴巴里嚼了几遍又咽了下去。他觉得今天必须要给三百块一个面子。
他仰着头,一下掰着下钻的操纵杆,一下推着放水的操纵杆,黄色的水冲到路面上,搞得满地都是,公交站下面堆起来一小片沙滩。上车的人一个个踮着脚、提着裙上车。
下雨了,他们给瑞阳嗲递过来一次性雨衣,他冻得双手发抖,分不清哪个有窟窿哪个没窟窿,一件好好的雨衣被他稀烂地穿在身上,旁边人都笑他,他心里骂着他们,只是不敢说。
浑身酸痛的瑞阳嗲从机台上下来,他按下悬停按钮,蹑手蹑脚地走到那人身边,说,我要走了。那人摁灭了手中的烟头,说了声,好。他从裤兜里夹出被揉成团的红钱。瑞阳嗲擦了擦手,接过皱成一团的钱饼,从一片皱褶中他看到了他想要的样子。对视了一眼后,瞳孔也跟着放大了一些。他满意地叠好放进拉开的口袋中,像是放进了一个猛兽口中。
“你家里人呢?”旁人抚着大理石栏杆问。
“我之前有个老婆,分家那会儿嫌家里穷,跟人跑了。后来跟着老乡去东南亚做木工,挣了点钱,娶了一个东南亚老婆回来……后来,我们有了孩子,其实那几年还好,可等孩子长大些了,她就吵着要回去,说想她爸妈,在这里还是不习惯。我不同意,我跟她说,有了孩子我们就是一家人了。第二天,我记得,那天是小满,天气有些热,我起床就发现房子空空荡荡,像被人洗劫了一样。其实头天晚上,我就想到了她会走,但没想到是这样的走法,钱和银行卡还有金器、玉器都拿走了。”
旁人问:“那你没留点私房钱?”
“留了,可是密码什么的,她都知道,我所有银行卡,只设一个密码,手机也是。”
“密码是什么?”
“她的生日。”
“你真是个老实人。哎,你去东南亚去了多久?”
讲起东南亚,瑞阳嗲心情似乎好多了,那边有意思多了,东南亚,确实是要比我们湖南,更湖南些。潮湿,闷热,里头自己流汗像下雨,外面打雷也下雨,雨水往我们住的集装箱浇,乒乒乓乓响个不停。没做事大家就在里头睡觉,打牌。我坐在门口看着落雨。这时工头接了个电话,嗦了一口烟之后,他喊,哎,你那边看看。他指了指雨雾外的那座高塔。听他们说,这是当地军阀给的一个项目。整个高塔都是用紫檀乌木做的,具体也知道那个是哪朝哪代留下的,听他们说,在这个岛国——杜马地,一切都是自然的。我也不敢相信,什么自然或者不自然,我都无所谓,只求那枪声不要离我太近。我缩手缩脚走到残塔前,它呈六边形,每个边又在细微处繁复折叠起来,这是不是类似π的原理我无从得知。
我在一楼空荡荡的龛台前看到了一座更微小的斗拱,它满身残缺,像是这座塔的倒影。梁架上是一些彩绘——闽王出海,唤妈祖粮军逃劫,化螺女阻登鳌山,护允迪高丽通使,我在上面仔细辨别着,在福建我也曾看到过类似的梁画。我心里想着,难道这是明代沉船留下的吗?我无从得知,但我看到龛台身后写着这样的汉字:
瑞阳嗲在棋盘大小的广场上没有找到孙儿,他听到的是“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这样律动的音乐,广场上站满了人,有跳交际舞的,有跳集体舞的。跳集体舞的有领头的,她们穿着亮眼的运动装——上身红T恤,下身短裤,头上戴着空顶的白鸭舌帽,她们一字排开,后面跟着的人站在画好的位置点上,从东到西,越往后的动作越模糊,只能看着前面一个人小幅度地扭动着自己的身体。跳交际舞的手牵手,胸贴背,尴尬的是别人,几个人都面无表情地转着圈,抻着手,衣着虽不艳丽,动作却透着一股娴熟流畅之感。瑞阳嗲在这些人里走着,举步维艰,像是一只被人伸手玩弄的甲虫,不堪忍受间,旁边跳交际舞的女子,凑过来问他:
“瑞阳嗲,很久没见你了,你跑哪去了,要不要来玩玩?”一个个子高高的,绷着两脚黑丝袜的中年女人问道。
瑞阳嗲抬头望去,两个碉堡已架到他脑袋顶上。
他挪了挪步子,从几颗碎牙里蹦出四个字:“不……要搞我!”
他们都觉得他是一个疯老头,他头发灰白,一身邋遢。一天天无所事事,在人群中来回穿梭供人调戏,前阵子还带着他的孙儿在广场玩耍。耍着耍着不是这个不见了,就是那个没影了。凭谁带着他去找,他都是没找见;凭谁指着告诉他,他都没找着。
他从正东广场出发,走过一分为二的大楼。白天有人从这里出出进进,晚上有人在这里散步、滑冰,有几个人老熟人跟他打招呼他也没回人家,大家也不介意,只觉得这人有味,好逗。
城市的霓虹灯被架在一支高高的白色信号塔上,他的肘上横挎着一个编织篮,绿色的编织篮和脚下的绿色的草地连为一体。水面和下坡连接的地方被夹成长廊,抽着红穗的东茅迎风飘扬,他拔出一支,嚼着白嫩的根部,多汁的部分被他咀嚼着,蠕动的喉管一点点咽下去。
水面伸出两条长廊,两条长廊交会于一个棕色的亭子,里面有个穿唐装的中年人。中年人坐在亭子的长凳上,眼睛注视着绑在栏杆上的鱼竿,鱼竿的顶端串着两个铃铛,短短的鱼竿上面牵着一根细线,城市的灯光下,瑞阳嗲依稀能看下,数十根鱼竿在长廊上伫立着,不像是等着上钩的鱼儿,倒像是拉着水面上这蓝黑色的帆。
“你这个像是《笑傲江湖》里的令狐冲还是独孤求败啊?搞了多少了?”瑞阳嗲站在台阶边沿说。
“没多说。”中年人面无表情地给走過来的瑞阳嗲递过去一支烟。
“还没见过你这样钓鱼的。你这是以量取胜呀。”
“哪有什么胜不胜的。就图一个自在。”
“要是钓上来的鱼,知道钓鱼人是柱子,应该不会吃饵。”
“哪有这么简单,水面底下是大鱼吃小鱼,我这下饵钓鱼是让小鱼免遭残害。”
“那你是为小鱼主持生命咯。”
“我只是一个钓鱼的,谈什么多少呀。你要说开心那也是有的,我也是为了好玩。看着夜色里的铃铛响起,我心里是愉快的,怎么看都是这水面扬起的帆牵起的鱼。再者说你很多东西都不能用“主持生命”这种蠢蠢之物衡量起来。”中年人深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那团淡蓝色的烟雾,移出了亭子内部,“亭子倒了,对水潭来说就是倒了。长出新的水藻,吸引其它生命进入一些夹缝中继续产卵,更多的缝隙里形成新的产房,你看看就是我们现在坐下的脚下,滑落下去,可能就是我们两个人的命,我们也或许能游到岸上挨过这一节,水中的堆积起来的木条形成一个个不规则的几何空间。”
“这样说要是真塌了,你打窝都省下了。”瑞阳嗲认真听着倒没有想到还能遇上比自己还能扯的人,“之前在东南亚我也曾去做过一些八角亭之类的项目,倒是没承想,倒下的东西还有这么神奇之处。”
“我也并不是在想得多么深,在这水面待久了,总会有些事推到你眼睛里面,手里面,就像一个人要吃饭,要喝水,要吃喝拉撒,怎么不想,它这里面有没有什么东西在推动呢?失去又会是怎么样的感觉呢?”
“很多事情都会感觉到的,一口饭喂到嘴里是不是好吃,吃下去的时候就会知道。”
夜色暗淡,水面升起薄薄的雾气,远远看着稀稀松松的白色雾团走过来时,已将它们紧紧裹着了,谈话间,鱼竿上的铃铛响了,中年人去收线,没有鱼。这时水面颤了一下。
“怎么了?”
“是哪里爆破吧?”
“收慢了,全吃完了。”中年人自言自语地把杆子收到了袋子里。
“鱼从哪里来的?”
“都是我们自己放的。”
“上面有牌子写禁止在这钓鱼。”
“那是城管写的,又不是精神文明办。”
“你是觉得你这样属于精神文明?”
“你不属于吗?”
瑞阳嗲没说话,愣了一会。他嘴里还在嘟囔着,文不文明不知道,反正你今天晚上是有鱼吃了。趁着这雾色他走出了这座棕色的亭子。中年人从身旁的红桶里取出粘成一团的细小蚯蚓,它们相互纠缠在一起,等待着中年人将它们一条条分开。有时他也在想,为什么恰恰是鱼这种清爽之物,会欢喜吃湿黏的作呕之物。他在这样想时,另一支鱼竿上的铃铛已经响起,他快步跑过去,将红桶放在一边。
一个开着斯柯达的男人将车停在路边,从后备箱拿出黑色音箱,他搬出另外一个箱子,从其中取出一支金色的萨克斯,男人立在杨梅下,他演奏的是《蓝色多瑙河》,路灯斜照在乐器上,小山下回荡着悦耳的音符,瑞阳嗲听不懂这音符,但他依旧能感觉到这股曲调与广场上的人不同。多年前他曾路过一个拉胡琴的盲人的地摊,他在那停留了很久,听了一下午的胡琴,父亲让他跟着盲人学琴,刚开始那几天他还学得很认真,已经直直盯着艺人每次拨弄琴弦,耳朵里都是艺人嘱咐的技巧。学习一段时间后,他便只能听见那里的苦味,是一种还未经历苦楚之后强行加入的苦楚,可瑞阳嗲还是不愿意再苦听这种忧怨的二泉曲调,手艺人再想去劝说,瑞阳嗲已不见了人影。虽说眼前的萨克斯与琴弦有莫大区别,可在这音符上又有什么区别呢?一样地低沉,一样地悠远。长河总是无尽地向西流去。
讲实话,身处潮湿阴冷的异国他乡,这些美妙的描述,确实让人为之一振。我不由得觉得这就是我自己了。可过了一会又觉得自己没必要沉浸在虚构的语言世界里,这世间种种不都是如此实实在在的吗?瑞阳嗲说着。
旁人给他递过去一支烟,之前我没事陪我孙子看动画片,你知道对于我们这些人来说,看这些确实有些难受,看不懂,还得被拖着看。但是没办法,我孙子非得让我看。里面就讲到一个宇航员和她的同伴在陌生星球的故事。同伴在执行任务中死了,她想拖着他的尸体回基地,一路上她遇到一些古怪现象。最后,宇航员与那个星球对话,她问这个星球,你存在的目的是什么?那个星球说,了解你。我当时没懂,但是你说到你这件事让我觉得确实有那么一点意思。
你也当真了,其实我还没当真。像我们这样的人,怎么会……对了,你说的那个动画片叫什么?瑞阳嗲说。
叫什么去了,我一下有些不记得了。哦,叫什么爱生活,还是爱生命的机器人。反正是跟他们小孩一起看的。
说到这瑞阳嗲搓了搓脸,露出一点疲惫的神情。看到这我本来想走,可我内心又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就像是一个人,刚开始根本不想知道一加一等于几,可等他长大了,他恨不得那一毛钱、一分钱都是自己的。所以在这一节,看完后,我又爬到了第二层,在另外一个空荡荡的龛台继续看了下去。
他想起要去幼稚园接孙儿的事,脑子便放空了,对一些不应该念想的逐渐放下,粗糙皱褶的脸上也不自觉地堆起笑容。来到校门口的时候已经站着许多家长,不同颜色的车辆在晚高峰中一点点淤积在人民河路上,他们推推搡搡谁也不让谁,但是在这群人里谁也没有像这样情况的——驼着背,双脚打着晃,似乎所有人都能从他这里感受他的为难之处,当然更重要的是他们也不想因为来此接娃放学,留下送人去医院的风险。
“不要急嘛,都是来接人的。早晚都能看到。”
“那我要早看到才行,否则只会更急。”
瑞阳嗲环视了一圈周围的家长,显得如此自信。好像人在低处的时候也有供人仰视的意义,他自以为是地揣摩着弱势者的社会功能,扬扬得意,没有一丝退却的意思。他第一个领着孙儿走了,大家给他让出一条路来,像是恭喜他刮体彩中了一个一等奖,虽然这个时候他低着脑袋,只是愿意迎来没有必要的对视而已。
孙儿仰着头看他,“爷爷你在笑什么?”
他捂着嘴说:“我有些牙疼,不用管我。”
瑞阳嗲接人没走过回头路,他们绕过人民河东路向东街的融媒体大楼走去,之前在对门大楼提灰的时候,他远远地眺望过那栋高高的红色圆形建筑,像是一颗圆形的佛珠望着这座小城,也不知道过去多久了,他还记得它,而他也跟它一样围着一个点由双腿带着自己的家人画上一道圆圆的弧形。
经过那的时候,不远处的杨梅树下站着几个人,男的拿起竹竿用力扑打着树上的杨梅,女人和孩子抻着一块透明塑料布,等候着颗颗掉落的杨梅。
孙儿愣愣地看了一会,捣着小步子快速跑了过去。
瑞阳嗲也走了过去,他弓着腰身一颗颗捡起新掉下的杨梅,脚下的泥巴和叶子越积越厚,他站起身来,捶了捶酸痛的腰。他看着巨大的杨梅树才想起一件重要的事,他对孙儿说,你在这先玩会,爷爷去下医院,马上回来,在这等着爷爷。
瑞阳嗲朝着关口医院方向走去,那是一家儿童医院,有人告诉他要打预防想象力障碍的针可以去这家医院,不要去集里的医院,城里人和乡里人都上那里,人多得挤破头都挤不进去。他来到关口医院门口,掏出屏幕裂成蛛网的宽屏手机,这是他儿媳妇换手机后给他的。手机背景上设置了一个肌肉男的灰色图片,他想让儿子给他换成红色的背景,儿子很忙,喊了几声也没答应,不知道听没听到,最后也没换成。
他扫了门口的码,屏幕空了许久才转变为一张绿色的麻点图。进了门,护士让他左拐走进一个长廊中。他看到上面写着“急诊科”,填写完一张单子之后,他站在一队人后面,有一身泥灰的中年人,也有西装革履的年轻人,还有抱着孩子的夫妻。也有说着一口河南话的,客家话的,这些人都排在他的前面。他们打开手机给操作电脑的年轻医生查看里头的内容。
他心里想着,儿子走之前交代过他一定要记得把针给打了,他要是没有打,儿子少不了又是一顿说。他犹犹豫豫在门口踱步了很久,按下儿子电话后,他全身都战战兢兢的,可电话的那头却关机了。过了很久,熙熙攘攘的人都走完了,他也打了那一剂针。
他往回走去,暗色中雨还在下,路灯里杜英树滴滴答答被沁得又黑又光。他順着一条鹅卵石铺开的小道走去,一股尿意落在下身,走了许久也没见可以方便之所,趁着人不注意,他解开扣子,掏出家什往外滋起尿来。方便完他便轻松了好多,脚步也轻巧了,过了十字路口,一丛白雾就隔在杨梅树中间,他看到了走时的小树林,路也变直了,小孙儿站在树下。
“他们人呢?”瑞阳嗲说。
“他们走的时候问我,下雨了,愿不愿意跟他们去,我怕你找不见,就没去。”
瑞阳嗲看了看孙儿袋子里的杨梅,把孙儿拉到破烂雨衣里,“来,我们走。”离开汽车东站有五里路,自己走的话也不是很远,现在的路是比以前好走了,不似过去,一脚一个坑,一脚一腿泥,不是甩到小腿上就是甩到大腿上,只是好走的路也都铺上了水泥、沥青,硬硬地长不出草来,可也还好,现在穿的橡胶鞋,以前到达浒镇卖米的时候那可是一天一夜都踩着一双榆木鞋。他低头看了看脚,又看了看孙儿,说,背你吧。不用,孙儿自己走到了前头。累了就说。瑞阳嗲补了句。
杨梅在雨中被洗了好几遍,车流中雨刮器机械地摆动着,让人看清前方的道路。他们路过街头上的宣传画、各式各样的陈列柜、冒着热气的面馆。一群群走出校门的学生、走出写字楼的职员打着伞和他们在斑马线上平行穿过。
在一家冷清的包子铺孙儿停了下来,指了指冷冰冰的蒸屉。“今天不吃这个。”瑞阳嗲又指了指前面。他们走进门店里,从温暖的玻璃橱柜中取出一个小小的草莓蛋糕。孙儿的脸上浮出满满的笑容,两颗大门牙露了出来。服务员把蛋糕放在桌子上,点上蜡烛,他们坐在一角,所有人都不知道,可是这光却泛在他们心里。
“祝你生日快乐。”
“谢谢。”
“吹蜡烛……”
正当孙儿伸着头准备吹灭蜡烛时,瑞阳嗲打断了他,“哦,忘记了,还没许愿,先许个愿。”
孙儿闭起眼睛,双手合十。
“许了什么愿?”
“不能说,说出来就不灵了。”
“好,好。”
他取下蛋糕上的蜡烛,给自己切下一小块,其余的部分都推到孙儿面前。他又想跟孙儿说起过去的事情,讲他第一次吃蛋糕是他爸爸从北方硝厂打工回来的时候给他带的,现在他又可以给孙儿买蛋糕了,用自己的钱。他心里很高兴,高兴得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他咳嗽了几声,孙儿打开自己的水杯,递了过去。瑞阳嗲没有喝,他嫌弃自己脏,咳嗽到满脸都成了紫红色的,他才恢复了之前的模样。
这时旁人打断了他,这是不是就是说你呢?就这样你还要看下去吗?瑞阳嗲说,是呀,我也不相信。可如果这就是真的呢?一个人总要从命里知道什么吧。旁人说,这不就是邻舍说的天机吗?泄露了天机……可这不就是命里安排的吗?天机不就让我知晓了吗?如果不是因为穷得需要去东南亚务工,如果不是我刚好会点木工,如果不是刚好我不会打牌,我怎么会看到这些?不等旁人回应,他描述着:
他们还买了几个夹心面包。孙儿说,给爸爸妈妈带回去。瑞阳嗲方才看到儿媳妇许久前打来的未接电话,打井的时候太吵了,他没接到。他没敢回,怕挨骂。
“我们要赶着最后一班车回去了。”
“现在,能赶上吧?”孙儿看了看小猪手表。
“我们跑起来吧。”
“好。”
两个人冲进了大雨中。
“等下回去你爸妈又要骂我了。”
“没有事,我帮你。”
“你怎么帮我?”
“帮你顶嘴呀。”
“哈哈哈。”
“小孩子不能跟大人顶嘴,你要记住。”
“你又不是大人。”
“那我是什么?”
“你就是你啊。”
孙儿越跑越快,瑞阳嗲跟在后面,不知道是有绳子牵着他往前,还是他牵着孙儿在跑。
公交车的转向灯一闪一闪地照着他们脚下四溅的雨滴。没过多久,他们全身已经完全湿透,瑞阳嗲把雨衣扯下来塞进垃圾桶里,孙儿扒在一辆拖拉机车厢后面,雨水从前窗玻璃上灌注而下,破碎的半面玻璃未能替司机挡住箭头一般的雨,他只能眯着眼睛,任凭这些透明针头打过来。轰隆隆的声音,盖在耳朵上,也不曾觉知到后面的这个驼子会抓住他的车尾,等到他发现时,已经是二十分钟后,进入十字路口拐进车站后,他从反光镜里看到了他们两个。该死的,这会死人的。他说道。瑞阳嗲和孙儿悻悻地下了车。
他们走过堆满共享单车的停车坪。进了里间,工作人员让他扫健康码,瑞阳嗲从口袋里掏出被塑料袋裹住的手机,因嫌自己反应慢便让孙儿代替了自己缓慢迟疑的手。体温枪扫过他们的额头,穿过一道安检门,他们进来了,在大厅的左边停着一些敦实的小巴车。
它们车头统一朝里,漏出一条缝的保险杠,像是在微笑,有些去高坪镇的车已经打亮了车灯,一辆辆朝着外面的黑跑去,时间没到的还要等,底下已经站满了打着雨伞和披着雨衣的人,刚才还排得井然有序的队伍车一来就散了,孙儿跨了一步走在了前面,他在人群的细缝中拉着瑞阳嗲的手,说,你快点,我拉你,你用力挤一下。瑞阳嗲终于从下面挤出自己的身体,咯咯噔噔好几下,感觉全身都松了不少劲。
他俩掏了钱放到投币箱里,找了前排的位子坐下,汽车要发动时,司机让坐在地上的一个老头下車。老头说,我刚坐下怎么叫我下车?大家都看着他蹑手蹑脚地铺着手里的编织袋。司机说,只能坐位子上,不是大车,等下交警会查。车厢里全是沉默。这时瑞阳嗲站了起来,他走过去让老大哥上他那里坐,老头两眼闪着泪光。瑞阳嗲交代孙儿在天地理发店门口的十字路等他,孙儿极不情愿,但也没有多吵。这是最后一趟车了,孙儿嘟着嘴说。还有一趟东2路回沿溪的,转一趟就可以。司机插话道。
瑞阳嗲下了车,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灯光变得越来越幽暗,雨越下越小,等车的人给他递过去一支大前门,他已经很久没有抽烟了,刚吸一口,免不了不适地咳嗽,等这之后就顺了,吃得他全身柔柔地发软。他们都没说话,静静地看着灯光下那些撞向玻璃罩的飞蛾,以及落入水滩中的它们。瑞阳嗲在这水中浸灭烟头,将一只飞蛾推出水面。你这样没用,飞不起的。递烟的人说。会有用吧。瑞阳嗲说。它们产完卵就没用了。递烟的人把烟头摁在飞蛾身上。
车来了,停在水滩边上,空荡荡的没几个人。他在车上还担心着孙儿是不是已经到了。如果到了,孙儿还要等他一个小时,他想让车快点,可这乡村巴士车是限速的,听说是之前出了车祸。
月亮从连云山身后,慢慢移出身来,牛牯般的脊背似乎驮着什么,影影绰绰在雾气中真实虚构、虚构真实。灯光打在左边窗户上,车灯一遍遍照过樟树下往乡下赶路的人,他的目光停在那里,四周是空洞的填充了诸多真实的山脉,那些隐隐的黛色,藏在其中。而光们继续停留在灯的前方,引擎发出嘈杂的声音,不时盖过桥面湍急的流水声,这样想来他的心反倒是安静了些,山洪冲下来的泥土蔓延到河面上,刚来时的枯枝败叶全都没有了,夜晚发生的事,有人察觉的却少之又少。一想到这他的信心反倒增强了许多。没过多久车就进入到了各式各样的小镇中,那是他们一生中唯一的捷径,从树多的地方找到人多的地方。
车到了沿溪,十分钟后他换乘了去镇上的车,在天地理发店,那个凄冷的十字路口,他看到了落满灰尘的桂花树下打着伞的孙儿。
“等了很久吗?”
“有了一会儿了吧。十多分钟。”
“这伞是哪里的?”
“从那捡的。”孙儿指了指垃圾桶旁边的花坛。
“走吧。”
他们背着街道的路灯,向乡下走去,孙儿打着镂空的伞,瑞阳嗲弓着腰,长长的影子陪他们上了坡。走过磷肥厂的后厂,白色的烟雾在暗色的夜空中化为一朵朵白云。有人在夜色中种菜,在那个排污口的下方,一些蔬菜长得非常茂密,这是不用施肥的结果,工厂的探照灯一遍遍扫过周围的山岭,有的动物已经醒来,有的动物还在睡着。青蛙在洞口亮出反光的皮肤,鼓着鸣囊,大声叫着。灰色的鼠妇在石头底下颤着双腿,而另外几只灰麻色的长耳野兔还在油茶树下刨坑。
他们下了樟树坡,夜色里油菜花的香味还是那么浓郁,带着清香的苦味,也和他们一样,全身都是湿答答的。过了一段石桥,他们的存在便停在山脚下,再上面就有些水塘,星星点点地落在杉树、松树和杜英之间,进到村子里,踩在回家的田垄上。一个女人打着手电筒冲了出来。
“爸,你怎么才回来!我到学校也没找到你们人,电话也不接,我快疯了,我快疯了!”孙儿的妈妈,大声哭道,“他爸没了,没了。就炸了。”
他们没有问为什么,三人拿着火钳走向邱家山下的花炮厂,四周是一片废墟,在那些残垣断壁里,湿滑的蚯蚓爬上地面,在透着新鲜的氧气中进行呼吸,他们从这些蚯蚓包裹的泥块里捡拾亲人的残肢。孙儿说:“爷爷,你知道吗?我以后再也不许愿了,我想的是每天能早点看到爸爸。”
回去的路上,他们似乎又听到吹萨克斯的男人在演奏《蓝色多瑙河》。那种湿漉漉的感觉似乎跟他在吉隆坡听到的一样,在黏稠绵长的曲调中踩在泥土里,一些球子草和苜蓿从地里冒出头来,在脚步声中,茶树上的乌鸫从一株树上飞到另一株树上,在它黑色羽翼下。他还能看到黑色的群山上他的祖先是怎么从赣边界迁徙到这里的,那些坟茔似笋一般,时不时从地里钻出来,在闷热的亚热带季风气候中长出枝桠和身体。
在祖先的身上有着同样的想象力障碍,一辈子吃着土,站在大地上,然后回到土里。这样的日子让他觉得没有任何更大的意义,可还是望着眼前的孙儿说,你要好好读书,不要像你爸爸那样。
看完之后我回到了集装箱里,回答完工头的问话,傻傻地坐在角落里。我在想叫瑞阳的又不是我一个,叫瑞阳嗲的中年人也多了去了。瑞阳嗲说完,旁人点了点头,说,是的,也不用太在意,说不定是你工友给你开的玩笑,那种地方最适合开这种神神鬼鬼的玩笑了。他上面要是写浏阳李瑞阳我还觉得可以查查,或者做些什么防备。讲实话,那阵子我基本上没睡过好觉。现在把话讲出来,心里好过多了。瑞阳嗲看着废墟上的挖掘机。
旁人木讷地坐在他身旁,不知道该如何作答。过了会,他说,那你接下来准备去做什么?瑞阳嗲手里拿着断裂的水磨石,在沙砾中画着三角形,一个接一个地画着。他说,本来是准备接孩子去的。
责任编辑:胡汀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