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爱
我的姑姑阿尼疯了。为了给她治病,我跟王五进了山,去找一棵传说中的古树。
古道溪中断水流,大宗山上星起坡。在古道溪大宗山上,星起坡断水流是个神秘又凶险的地方。那里有无数山精水怪、树灵花妖,它们生活在山中的时间要比人类早得多。住在山下的古道溪人被世代告诫,不允许独自去那个禁地。为防止大家涉足险境,通往大宗山星起坡的道路便有了无数分岔口,用作警示。但我的阿尼姑姑偏偏走在那条最正确的小径上。阿尼姑姑成为一个失去自我的人,她的命运步入歧途,在星起坡上日夜徘徊。传说那里的星星成群飞过天空,使黑夜亮如白昼,用来蛊惑迷途不返的人。
阿尼姑姑瘋得很,几乎不识人。她绕着房子大喊大叫,狂奔如山野里疾驶的风。她狼狈回到家后,脸上交替出现两种情绪:愉悦时欣喜若狂,恐惧时惊悸战栗。古道溪人猜测,阿尼姑姑在星起坡一定见过世间最奇异也最可怕的景象。阿尼姑姑的疯病总是让她不着寸缕,光着身子昂首行走在众目睽睽之下。脱下的衣物被她双手高擎在头顶,迎着晨曦落日,像一面猎猎张扬的旌旗。村里的孩子寸步不离地跟着阿尼姑姑,像西方油画中簇拥在圣母脚下的小天使。但有些人是邪恶的,对阿尼姑姑不加遮掩的躯体极富猎奇之心,觉得新鲜刺激。反复窥探,仍觉得百看不厌。带头的男孩是嘎巴,他总是不合时宜地起哄、追赶,并怂恿其他孩子嘲笑、戏弄我的阿尼姑姑。嘎巴有一颗憨傻浑浊的心,他理直气壮地把姑姑叫作癫子阿尼。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在阿尼姑姑落难的时候,嘎巴这个卑鄙小人落井下石,趁机报复她。阿尼姑姑是古道溪最有正义感的人,在我们受到欺负的时候,只有阿尼姑姑会适时出现,为我们讨回一点公道。大人们忙于生计,整天在田土里埋首刨食,他们没有时间把更多精力和目光放到我们身上。但在大人们忽略和不以为然的地方,阿尼姑姑总是挺身而出,温柔细致地呵护山寨里一些幼小脆弱的心灵。她照顾了我们的自尊心,同时陪伴着我们的成长。
我讨厌又蠢又坏的嘎巴,他每叫一次“癫子阿尼”,我的耳朵就要痛一回,气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嘎巴人高马大,粗壮有力。不幸的是,我跟他是死对头。不是势均力敌那种,而是他强我弱。我想让他闭嘴,也想让他闭眼,不要再侮辱阿尼姑姑,但是我根本打不过他。在这个讲究武力的孩童时代,我常常挨打,毫无还手之力。当然,我从未向嘎巴屈服过。至少在口舌上,我要比这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人锋利百倍,他的祖宗十八代被我问候凌辱过无数遍。阿尼姑姑疯了后,再无人替我撑腰,我挨嘎巴打的次数更多了。我常常忧伤愤怒,渴望成为绝世高手,好给嘎巴一些惨痛沉重的教训。
冷月当空,旷野寂静。星起坡下,我与嘎巴狭路相逢。我没有躲藏闪避之机,只得硬着头皮朝他走去。嘎巴怒气冲冲,见到我之后,把肩上的一捆柴禾往地上使劲一搭,挽了袖子作势要打我。简直毫无来由,我心里叫苦不迭,扔了背篓,顺手操起路边的一截枯枝就朝他冲过去。我像一头孱弱的小牛犊,薄脆的脑壳撞在嘎巴的胸前,犹如抵在一堵铜墙铁壁上。嘎巴纹丝不动,我却一跤跌坐在地。嘎巴一双手叉开擒来,用力挤压着我的脖颈,我顿时喘不过气来。他再朝下使劲,我扑倒在地,我想张口,却啃了满嘴泥。嘎巴用脚踩着我的后背,我便半分也动弹不得。这种场合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足足僵持了三分多钟。蓦地就听到一声大喊:“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大宗山王五在此,岂容你等恃强凌弱,欺压良善?”只是我没想到,这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人会是王五。
秋风萧瑟,薄雾四起,天地间一片杀伐之气。悲伤寂寞的岁月,寻愁觅恨的夜晚,一轮圆月悬挂天际,倾城遗世,洁净高远,用清辉寒芒饲养着它的无边孤独。少年就这样静静地独坐月下,神情决绝,眼神清冽,一身雪白的单衣恰似这寂寂冷月,不染尘灰。那少年端坐良久,忽地长啸一声,立起身来,冷漠冰凉的双眸顿时充满了一种睥睨天下的傲气,锐利非凡。
失去阿尼姑姑的庇护之后,我就常常做梦。梦里我极尽夸张,拼命堆砌辞藻,把侠客现身相助的场景铺陈得华丽高端,他还没出手拯救我,就已被我虚构成一个世间无匹的少年英雄。事实并非梦中所现,当我听到王五的断喝时,作为优等生的我恨不得马上出口纠正他不严谨的用语态度。其时暮色四合,早已入夜,又哪里是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呢。嘎巴自然意识不到这种错误,他明显愣了一下,接着松开了我。我和嘎巴双双抬头看去,一时忘了说话。五米之外,王五立在那里,手持短篙作剑,颇有几分凛然之气。他的身影被月光放大无数倍,顿时覆盖了我们。我站在他的影子里,挣脱了嘎巴的桎梏,暗中松了一口气。尽管此时的王五很像我的姑姑阿尼,成为正义的化身。但他瘦如竹竿,穿衣也不讲究,他的形象气质跟我梦中编织的英雄大相径庭,我多多少少有点失望。
王五见自己掌控了场面,便得意扬扬:“嘎巴,以后再让我看见你在古道溪欺负小二,我就挑断你的脚筋手筋,叫你功力尽失,变成一个废人。”
说完,还晃动了一下他的竹篙,极像拿了一件趁手的武器。嘎巴一定没能立时消化“挑断脚筋手筋和变成废人”之间的必然联系,他不甘示弱,张嘴就骂:“王五,你个狗杂种,要你多管闲事。”
“你才是狗杂种,你全家都是狗杂种,你爹是大毛,你娘是黑花。”
大毛是嘎巴养的狗,黑花是我家的狗。要说到动嘴,我可从来没吃过亏。王五既然帮了我,我当然要替他骂回去。嘎巴气得半死,他转过身来又要打我。他骂不过我,动手才是他的作风。
王五赶紧拿竹篙拦在我俩之间,他笑眯眯地说:“骂得好,骂得好,我就喜欢人家叫我狗杂种。”
我和嘎巴面面相觑,世界上还有人喜欢被这样辱骂,当真令人迷惑不解。嘎巴捡起柴禾,边走边骂:“王五你这个呆子,神经病。”他很快从星起坡下离开了大宗山。
王五的确是个呆子,古道溪无人不晓。他从小沉迷武侠,好打抱不平。但在旁人眼里,却是个不务正业的浪荡儿。他长得极高,却枯瘦干瘪,身上没有二两肉,跟手里的竹篙相比,也胖不了多少。要不是嘎巴是个蠢货,被他那副架势一时唬住了,真要打起架来说不定谁输谁赢。王五身世可怜,父母双双离世后,他成为孤儿。后来,抚养他的祖母也因病去世,只好由他唯一的叔叔带在身边读书。他的叔叔是村小老师,教语文。王五可以在叔叔那间教师办公室随意出入后,他从中淘出了大量书籍,自此无心学业。王五整天琢磨小说上的武功招式,依样画葫芦,不是削木剑就是制弹弓,不是打飞镖就是练轻功。他叔叔制止不住,又想着他孤苦无依,拿他无可奈何。几年前,王五执意辍学不读。原因是为了闯荡江湖行侠仗义,他要出远门去学绝世武功。他叔叔气愤难当,飞起一脚将王五踢下屋檐,发誓不再管他的死活来去。从那以后,学校每迎来一届新生,他叔叔就会当着全班同学的面编撰故事来讽刺挖苦他这个侄儿。他说,从前有个抱负远大的青年人,立志去学屠龙术。披星戴月,披荆斩棘,三载学成。等到他回到故乡时,却发现世界上并无龙可屠。这个空负一身屠龙本领的人学无所用,最后郁郁而终。他叔叔对这个故事如此执着,以至于每次述说时都深深沉迷进去,说完后就连连冷笑。一群小娃娃听完后迷茫无知,既不懂这个故事的深远含义,又不懂王老师因何发笑。当我坐在教室里听到这个故事时,王五已学成归来,只不过他仅仅失踪了三个月,而不是三年。
王五对于所学讳莫如深,旁人休想从他口中套出一句有用的话来。他的穿衣风格甚是惊心,令人印象深刻。要不然,十几年后,在网络上看到“犀利客”铺天盖地的照片时,我就不会马上想起王五来。王五穿着那样的衣物,脸上还要尽力显出颓废之气来。渐渐地,如他叔叔那般深富责任心的人就露出失望神色来,甚至对王五的行为痛心疾首。但在嘎巴这帮顽劣少年看来,王五是个滑稽有意思的人,是个可以拿来取笑玩乐的人。那时候,我也常常夹在他们中间,只要远远看见王五,就疯狂嘲笑,口里大喊“王五大侠、王五大侠”。不等王五追上来,我们已逃出去很远。
王五大侠既替我解了围,我也只好收起轻视之心,与他站在同一个阵营上来。想起嘎巴刚才的辱骂,不免同仇敌忾。好端端的人,怎能被人骂作狗杂种而无动于衷呢?王五见我义愤填膺,轻蔑一笑,手一扬,朝我扔过来一本书。我没有他那种潇洒的动作,右手朝空中一抄,没有接住,书落在烂泥坑里。我微显尴尬,俯下身捡起书,狼狈地抹去了上面的污迹。这是一本残缺的书,没有封面和目录。我犹豫了下,有点不想看,准备退还给他。王五说一般人我不借,你快看,看完了就还我。到那时你就知道,一般人想要当还不配当“狗杂种”呢,一般人给狗杂种提鞋都不配。他越说,我越疑惑,狗杂种这种低贱侮辱人的称呼怎么还就高贵起来了?王五再次强调,你看后就知道了。他大手一挥,拿着那根竹篙仰天而去。他衣衫褴褛的背影,不由地让我生出几分敬重之心来。
后来,王五才告诉我,他走江湖是为得到力量和勇气,这样才能去大宗山禁地寻找祖母。王五八岁那年,最疼爱他的祖母去世。他不知死亡,亦不懂悲伤。在众人痛哭的灵前吸吮着沾了糖味的手指,津津有味地聆听着道士先生吟诵的葬歌。祖母的外孙女,比王五大几岁的表姐十分气愤,质问王五为什么他的奶奶死了,他连一颗泪水也没有。要知道,王五出生后不久,父母意外离世,王五是祖母抚养长大的。一个孩子谴责另一个孩子没有良心,不讲感情。这件事在王五心中打下了沉重的烙印。表姐的话伤害了王五,可祖母从那以后真的就不见了,王五找遍了古道溪也找不到她。他想见祖母,因思念祖母整夜整夜不能睡觉,表姐告诉他,这就是“死亡”。王五从此理解了死亡,也害怕死亡。在梦里,祖母拥着他许诺,她虽然死了,但会变成各种生灵来看他,为的是让他爱上世间万物,让他知晓那些她还未来得及告诉他的人生道理。王五常常牵挂这件事,在他愈发孤单的成长中,祖母再也没出现过。她也许来过,但王五不知道。表姐说,他的奶奶变成了大宗山的生灵,不再是原来的样子。王五从此无心学业,他发现武侠小说中存在着一个迷人的江湖。那些在江湖中闯荡的人爬摸滚打,锻造磨炼,因缘巧合或跌下山崖,或吃下蛇血丹药,或得遇高人灌输功力,最终习得武功绝学,一鸣惊人,一飞冲天,成长为令人敬仰的大侠,快意恩仇,风光无限。到这时,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他也许会有起死回生之术,让祖母复活。
要到好几年过去,我才会知道那本没有封面的书原来名叫《侠客行》,作者是金庸。我花几天时间看完后,决定跟王五去行走江湖,我们的江湖当然是禁地大宗山星起坡。行走江湖,也许会像书中的主人公“狗杂种”,短时期内,因为各种际遇,获得令人侧目的绝世武功。那样的话,我岂不是跟王五一样,只需要行走江湖几个月,就会拥有压制嘎巴的神秘力量。当然,我去星起坡,还有另外一个目的:找到一棵传说中的古树,救我的阿尼姑姑。王五既能让他死去多年的祖母重生,那我让阿尼姑姑恢复神智岂不是轻而易举?
那时候,阿尼姑姑已经病入膏肓。她困在谁也不知道的噩梦中,恐怕连死亡也无法将她拖拽回来。凡能想到的法子,我们都用过了。姑父更是束手无策,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年轻的妻子朝着梦的深处越滑越远,活在幻象中醒不过来。毫无疑问,她的灵魂出了问题,只有借助山神菩萨的力量了。最后,家里人把古道溪的白二寄爷请回了家。他是一名道士,精通鬼神玄幻之术。白二寄爷屏退众人,自制了纸符,用白瓷碗装了一碗清水,在一个众声喧哗的夜晚,借助圆月,绑了一只鲜羽亮领的公鸡,和姑姑单独在房间里面待了两个时辰。
出来时,他精疲力尽,须发皆湿。说问清楚了,姑姑在山里受到惊吓,把魂魄弄丢了,找不到回家的路。要治好她的病,就要去大宗山找一棵古树。只要找到那棵古树,折取其中一根枝丫,让阿尼姑姑佩戴在身上,她的魂魄就会找到回来的路,她就会慢慢清醒过来。那种树长什么样子,谁也没见过。树叶像鸽子,开着青色的花。白二寄爷强睁着一双昏暗的眼睛,打着哈欠说得含含糊糊。他的态度如此轻慢,他说的话便失去了分量,使翘首以盼的人将信将疑,宽慰了姑父一番,都失望地离开了。
命运拦住了阿尼姑姑,看样子,阿尼姑姑再也好不了了。但看见姑父的样子,谁又能够向承受了巨大打击的人说出什么狠心的话来。大宗山如此阔大,鬼知道那种树在什么地方。那树长什么样子,一个传说而已,也无人知道。姑父神情黯然,但不肯放弃最后的希望,他拉扯着白二寄爷的衣袖,不让他轻易溜走。
白二寄爷被逼无奈,勉强把他在屋子里得到的信息尽量完整地转述给我们。白二寄爷绘声绘色地讲完了阿尼姑姑遭遇怪鱼的事情,姑父的脸上黯淡无光。他失去了全身的气力,变得疲惫不堪,走路摇摇晃晃。他对白二寄爷的说辞深信不疑,面对身陷泥淖中的妻子,他无能为力。降临在阿尼姑姑头上的厄运注定无解。那是一个非常漫长的夜晚,送走白二寄爷后,姑父带着早已凝固的痛苦,大病数日,缠绵病榻时似乎已对妻子的遭遇认命,从此再也说不出任何挽救她的豪言壮语来。
一个神经失常的人又怎会说得出自己发疯的过程?阿尼姑姑的遭遇完全是白二寄爷的随口编造而已。白二寄爷素来巧舌如簧,能言善辩。阿尼姑姑的事情真假掺杂,也许有七分来自白二寄爷的虚构。然而,鱼怪的阴影已深深笼罩在古道溪人的心头,就像嘎巴笼罩在我头上的阴影。
我极力鼓动王五,与他相约结伴上山。我想找到那种树,带回阿尼姑姑丢失的魂魄,治好这个可怜的世界上最好的女人。最隐秘的愿望我没有说出来,我梦想得到山神菩萨的指點,能够正确地走在通往星起坡的道路上,而后亲临奇迹之地,从而获得一种炫目的力量,用来降服桀骜不驯的嘎巴,让他俯首称臣。为此,我不惜从一个品学兼优的学生变成了一个逃学顽劣的少年。在这之前,我是王五叔叔最得意的弟子,门门功课第一。不过,从现在开始,我已做好了被王老师拿来当反面教材的准备,一如曾经的王五。我看着王五潦倒不堪的背影,似乎看到了自己,也预见了王老师满是失望的样子。
王五满口答应,对即将到来的冒险之旅,他毫无城府的脸迅速掠过一丝笑容,又很快恢复平静,但我能看出他拼命忍住的躁动和兴奋。在他多次跟我核实那个鱼怪的故事后,我们终于出发了。我们巧妙地避开熟睡的人群和警觉的狗,在一个谁也不知道的时辰里,像虚幻的影子,滑入黑夜融进夜色。而后穿过寨子,在黎明前,走进了大宗山。我们在无数条山道口驻足观望,凭着我的聪明和王五的经验,我们知道那些平坦、宽敞的大道最不可靠。我们最终找到了一条不起眼的小路,毫无疑问,它是去星起坡的必经之路。路躲在一大片梨树的后面,被茂密的苔藓和厚厚堆积的落叶掩盖。它几乎不算一条路,在密密麻麻的杂木林中,一条若有若无的线条,径直走向密林深处,像是某种不知名的动物留下的足迹。树干上有干涸的白色粪便,草叶上有残留的动物唾液。手指不小心触摸到,会有黏黏的不适感。山林寂静,似乎万千生灵都在沉睡。我们尽量小心翼翼,努力不发出任何动静。但我们踮起脚尖走路的声音仍然像无数枚炸雷在林莽深处响起。既惊醒了睡梦中的生灵,也碰落了清晨刚刚凝结起来的露珠,它们还未来得及挂在山花野草上,就已打湿了我们的衣服。白色的雾气沾满了我们的头发,使我觉得脑袋格外沉重。就这样,凭着一种不知从哪里来的力量,我跟在王五身后,埋头向前。拨开迎面扑打过来的层层树枝,我们一直走到太阳出来。
林中的动物们很快苏醒了过来,荒山僻岭,到处都有响动,但看不到一个身影,那些响动全是群山发出的声音。我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无声地弥漫,慢慢向我们靠近,慢慢将我们包围,但我们什么也看不见。我们犹如惊弓之鸟,处处都是陷阱。阳光有重量,透过缝隙打在树丫上,像从天上掉下来的重锤,树枝会发出咔嚓一声巨响。声影交错,各种各样你看不见的东西包围着你,在你身边频繁走动。在这里,我们敏感地觉察出自己是唯一的异类。我们嗅到了另一个世界神秘的气息,却难以窥见它的秘密。这个世界如此热闹,充满骚动和喧哗。但把我们隔离在外,这一切与我们无关。呈现在我们面前的山林,依然十分寂静。我们在这种巨大的缄默面前,隐隐感受到一种疏离和抗拒。亘古而来的山林有它原始的居民,它不欢迎我们,更别说接纳我们。我们是不速之客,贸然闯入必然引来主人的不快和怒气。
太阳猛烈,但林中清凉而迂阔。地面被阴影笼罩,冷气沁人。很快,我们就看到了那条传说中的山涧——让阿尼姑姑丟失魂魄的罪魁祸首。山涧的宽度王五张开手臂便能丈量,而我奋起一跳,便能跃到对岸。它被两边茂密的草木所覆盖,难以睹见端倪,需要用手拨开紧密的草木,才能看见涧中一股清凉的溪水在无声蠕动。涧水顺着山势朝下,陡直的地方便垂落而去,平缓的地方便徐徐流淌。阳光落在上面,那溪水缤纷亮丽,炫目晃眼。站在旁边俯视久了,就会生出幻象,猛不丁地,它就是一只眼睛,躲在草木之下冷冷地凝视着你。当你凝视着它的时候,眼睛刺痛,犹觉得深渊在凝视着你,让人寒意遍起。其实,涧水是有声音的,它的声音是跳跃的,间断的,有时活泼带来脆鸣声,有时沉闷带来喑哑声。它流向何方,我们当然知道,它的尽头是大宗山水库,那是整个古道溪的发源地。山涧水停留在大宗山的腰窝处,几乎毫不费力,就开拓出一片广阔的平地。被古道溪人拦腰筑坝,蓄积为水源。尔后一泻千里,在古道溪无数个花红柳绿的村寨中逶迤前行,浇灌着古道溪人的俗世平常,最后流向遥不可及的远方。
接着,我在山涧中看见了那条鱼怪。鸟首蛇尾,身如黑炭,大如牤牛,有翅膀,能飞跃。鱼怪的叫声凄冷瘆人,无从形容,是一种古道溪人从没听过的声音。阿尼姑姑就是在这里吃了亏栽了跟斗。她年轻,健美鲜灵,野性未泯,对寨中老人的话没有放在心上,只顾着去割猪草牛草,埋头不看路,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已踏足那片原始之地,置身于茫茫林海之中。晌午刚过,反正会在天黑之前回到山下。阿尼姑姑向来胆大,心思质朴单纯,根本不晓得害怕。她口渴得厉害,想要找一处山泉水来喝。循着活泼的流水声,她竟找到了这条山涧。阿尼姑姑没有想太多,放下背篓便伏下身子扑在山涧中用嘴汲水。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昏迷过去的,不过,也许仅仅是睡了一觉。睡梦中,我看见了阿尼姑姑遭遇鱼怪的情形。阿尼姑姑的嘴还未触及水面,一阵水花翻滚卷起,那鱼就腾跳出来,朝阿尼姑姑当头罩下。水瞬间涌上岸来,将阿尼姑姑偌大一个人兜进溪中。所幸阿尼姑姑命大,她被一根垂落在山涧上方的老藤缚住了身子。危急关头,阿尼姑姑凭着本能,紧紧抓着那根长藤,在大鱼正要吞噬她的时候,十分幸运地脱离了鱼腹,荡回了岸边。那鱼一扑落空,怪叫一声,瞬间没入水中不见了。溪水恢复了平静,似乎什么也没发生过,刚才的一切犹如梦境。阿尼姑姑捡回一条性命,她惊惧交加,落地后就晕倒过去。她在山涧边沉沉睡去,一直到群星升起才醒来。阿尼姑姑踩着星星照亮的路径,午夜时才回到家中。她口吐白沫,眼睛上翻,直到姑父应声打开房门,她才又一次晕过去。阿尼姑姑在家中昏睡了整整三天,醒来后,再也不认得丈夫,不认得任何一个古道溪人,更不认得她喂养的家畜。她行为异常,不喜欢穿衣服,已变成嘎巴口中的癫子阿尼。
等我醒来,我看见王五抓着竹篙满脸紧张地站在我前面,他早已失去往日的气定神闲。他挡住了那唯一一丝从茂密的不见天日的树林里投射下来的日光。躺在阴影中的我愈发有了一丝潜藏的不安。感觉周围有无数双眼睛在窥视着我们,在他们眼里,我们必定是一顿鲜嫩可口的美食。《西游记》里巡山的妖怪也许正提着灯笼唱着山歌在找我们。我不敢开口询问王五是否也看见了那条鱼怪,恐惧逐渐弥漫加深,浑身的汗毛陡然倒竖起来。我一身寒凉,遍布冷汗。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我一直紧绷着神经,总觉得鱼怪就躲在附近,随时准备袭击我们。王五屏声敛气,只要有一点响动,他便要凝神细听,分析是什么怪物在嚎叫。然而林中还是不见一丝异象,溪水似乎并不深邃,清浅可见,这里怎么可能藏得下偌大的怪鱼呢?鱼怪也许只是我一个人看见的幻象,也许是我在短暂的昏睡中产生的梦境。来不及惊诧,这空前的寂静震慑了我,掠夺了我的魂魄。成群的星星从林子上空飞过,它们的微茫似乎胜过白日之光。我这才发现,我们不知不觉已在山涧旁的林子里走了一天——从早上到晚上。
我哭了,泪水忽然挤满了眼眶。我抽噎着说,我想回家。什么找到古树,治好阿尼姑姑的疯病,学到绝世武功在嘎巴那里扳回劣势,均已被我抛掷脑后。王五的样子也好不到哪里去,璀璨夺目的星光铺陈于地,王五置身其上,他的脸上又是惶恐又带着一点期盼。看起来他并不死心,他开始转着圈朝四周叫唤祖母。奶奶、奶奶。无限拖长的声腔带着哽泣,在漫漫林海中慢慢扩散。在我眼前的,是一个悲伤的少年,他的屠龙术和勇者之心已荡然无存。
没有人知道我们什么时候离开的,也没人知道我们什么时候回来的。甚至连家中的大人也后知后觉,我们曾失踪了一天一夜。当我们再一次出现在大宗山脚下的古道溪时,已是第二天早上。阿尼姑姑站在那里,她似乎在等待我们。她看起来好了,不再是赤身裸体,而是穿上了一件红色的长裙。我认出了那件衣服,那是捐赠给古道溪小学的,是一位从未见过面的不知名女士从遥远的地方寄过来的。由于学校没有人适合穿这件美丽的长裙,它就被王五的叔叔——我的姑父王老师带回家送给了妻子。正是因为它的美丽,自从疯癫后从不穿衣的阿尼姑姑没作丝毫抗拒就穿上了它。在铺天盖地的青草和禾苗中,绿浪翻滚,摇曳出的一株艳红色,惊心动魄,一种从未见识过的美把我们俘虏和镇住了。我和王五站在那里,心头一阵茫然,一阵沮丧。阿尼姑姑那除了鬼神无人能治好的疯病,就这样被一种前所未有的美丽战胜了。但是没过多久,少年人幽暗的心被那种美相继照亮了。我的心里隐约掠过一阵轻松,一阵释然。阿尼姑姑的疯癫看起来没有那么重要了。她的病丝毫妨碍不了她的美,也无法妨碍古道溪人的日常生活。没有人怀疑姑父矢志不渝的爱意,因为美恰巧治愈了这一切。
我不再惧怕嘎巴。相反,我去星起坡的经历让嘎巴艳羡不已,同时也成为震慑他的力量,他对我有所忌惮,从此不敢随便动粗。毕竟,不是谁都能从断水流平安回来,而不会变成第二个癫子阿尼的。王五安分守己,逐渐成为一个让他叔叔骄傲的好学生。显然,那一次关于成长的冒险之旅中,他还是从万千生灵中认出了他的祖母。
责任编辑:易清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