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溪
结婚的头一天,陈学武去了市里的儿童公园。公园占地面积很大,里面有湖、假山,四周用铁栅栏围起,栅栏上面是三角刺铁丝网,防止人们顺着栅栏爬进去。公园入口处是一扇铁门,门边上站着一位带红胳膊箍的工作人员,专门负责收门票,给门票才把铁门打开,否则把铁门关上。售票处就在铁门旁边,是个小亭子。里边的工作人员穿着蓝色制服,每天的工作就是收钱、递门票。陈学武问门票多少钱,工作人员打个哈欠,没好气地说:“旁边牌子上不是写着吗?一块。”陈学武寻思了一会儿,还是走了。
儿童公园门口聚集了一众家长和孩子,很是热闹。一妇女推着自行车,后尾座一左一右挂两个铁笼子,四周盖上棉被,里面装的是冰棍。陈学武本想买根冰棍,可是人太多,根本挤不进去。公园门口小商贩确实不少,有摆摊套圈的,卖气球的,踩棉花糖的。其中一个摊位有点冷清,在人堆里格格不入。陈学武仔细一看,原来是个算卦摊。
那算卦的摊位上铺满卡片,全部背面朝上,远看上去白花花地有些反光。陈学武走过去,问:“你这算卦就是抽卡片啊?”算卦先生说:“是。”陈学武说:“多少钱算一次?”算卦先生说:“二十元,抽三张卡片。”陈学武说:“你宰人吧。”算卦先生说:“不能和命讲价。”陈学武笑着说:“好,我看你能编出点啥。”陈学武像搓麻将似的把卡片洗了洗,顺手摸出一张卡片然后翻过来。算卦先生看了一眼抽中的卡片,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陈学武看到那张卡片也愣住了,原来那卡片上写着一个大大的“囍”字。算卦先生说:“这囍字今天就可以贴上了。”陈学武把“囍”字卡片放到一边,说:“我再抽第二张。”陈学武重新洗了卡片,闭着眼睛从中抽出一张再翻过来,这张图片上只有一把雨伞,只是伞杆有点生锈。陈学武抬头看看算卦先生问:“啥意思?”算卦先生说:“你抽完第三张再说。”陈学武又从一众卡片的最深处掏出一张。这张图片上画着一只站立的老鼠,手里抱着一个大箱子,箱子里面装满了金银珠宝。陈学武说:“我没看懂什么意思。”算卦先生说:“这就叫今天攒,明天攒,攒来攒去攒把伞,一阵大风撸了杆。”算命先生顿了一下,然后抬高音调像蹦豆似的蹦出两个字:“白攒!”陈学武拾起三张卡片,仔细端详一番,又往图片堆里顺手一扔,站起身便走。算命先生喊:“哎,你还没给钱呢。”陈学武头也不回地说:“耗子把钱都盗没了,哪有钱给你?”
我给张希讲这段故事时,我俩正在大马路上扫雪。张希被逗得哈哈笑,鼻涕都出来了。当时正值我小学三年级,我们市里规定,小学三年級往上要参与扫雪。我记得还有一个口号,叫“雪停人动”。只要下雪,路上有了积雪,雪一停,各单位、各商铺、各学校须组织人员扫雪。单位和商铺要把门前的雪清理干净。各学校除了扫校园里的雪,还得把马路上的积雪扫干净。市里给每个学校划分片区。一个孩子负责马路一米长度的雪,每班六十人左右,按人头摊,一个班会被划分六十米长的马路区域。不过划分的时候并不严格,有时候每班分摊的面积会更多。
临近寒假假期,班主任站在讲台上告诉全班同学,寒假大家可以不用来扫雪了,但每人需要交五十元扫雪费,她拿这笔钱雇扫雪工人,不交钱的还得继续去扫雪。班主任用黑板擦敲了敲黑板,藏匿其中的粉笔灰顿时冒了出来,升起一股白烟,班主任用手驱赶几下粉笔灰,清了下嗓子说:“肃静,我再说一遍,雪停人动,不交钱的,雪一停立马儿拎着铁锹给我从家里出发,到咱班指定地点扫雪。”班主任再次敲黑板说:“都听清没?”我们齐声喊道:“听清了。”
回到家,我管我爸陈学武要五十块钱。陈学武问干啥。我说:“交扫雪钱。”陈学武说:“交个屁,乱收费。”我说:“不交得去扫雪。”陈学武说:“大小伙子应该去扫雪,锻炼锻炼挺好,以后身体结实。”我说:“那要是就我没交咋办,我一个人不得扫全班的?”陈学武说:“放心吧,没几个交的。”后来我才知道,全班就我和张希没交扫雪钱。
我和张希在雪停后到达指定地点。我们班负责的区域在市五马路中间地带。那条道路较宽,南北向,两边都是卖五金日杂的商铺。商铺只扫门前人行横道上的雪,我们班负责马路上的。
马路上盖满了皑皑白雪,些许车辆缓慢地经过,把雪压得更紧实了。四下望去,我看不到班主任的身影。按照惯例,班主任会过来和我们一起扫雪。等待的过程中,我给张希讲了陈学武算卦的奇遇。陈学武一喝酒就好讲这个故事,翻过来掉过去都是那两句词,弄得我不想背也跟着背下来了。
张希正笑着,班主任从她身后经过,横了张希一眼,张希立马止住笑声。班主任手里拿着尖头铁锹向南边走去,到达一个位置后,用铁锹的锹尖从马路西边开始画线,一直画到东边。不一会儿,一条直线在压实的白雪上展露出来。班主任又向北边走去,同样用铁锹尖锋从西边画到东边。班主任向四周指了一下,大声说:“这就是我们班的线,线以内是我们班的区域,线以外的我们不用管,马路牙子上面的雪商铺负责,清理后的雪堆在道两边的树根底下。”我本以为班主任是说给我俩听的,后来发现一伙扫雪队拎着工具从我们身后经过。扫雪队一共四个男子,手里拿着铁锹、铁铲和编织袋子,看着很专业。班主任对我和张希说:“你俩也是,去那边扫吧,从马路中间开始向两边扫,注意看车啊,再强调一遍注意看车。”
我和张希走到马路中间,开始扫雪。这雪挺难清理的,下面实际上有一层薄冰,冰上覆盖了雪,雪又被车压实了,得先拿铁锹把地上的冰敲碎。张希边敲边说:“有扫雪队还让我们来,我根本扫不动。”我说:“你看我的,我能扫咱俩的。”张希说:“你咋扫?”我说:“你把铁锹给我,我左右开弓。”张希把她的铁锹拿给了我,我左右手各拿一把铁锹,锹把抵在胳肢窝处,双手握住长柄使劲往下铲,然后再往前推。一大块雪块被铲起,露出灰色的柏油马路。我又往前推了推,但雪块太大,我根本推不动。这时一名扫雪工过来,搬走了那块雪块。他说:“替别人扫,不累啊?”我抬头一看,发现是陈学武。陈学武戴个棉帽子,快挡上眼睛了,怪不得我刚才没看见他。这几天他没刮胡子,下半张脸黑乎乎的。陈学武穿了件半身棉袄,胳膊处还破了一块,露出点棉花,不过不仔细看,看不出来。我妈给他买的蓝色条纹棉袜子也穿上了,袜子沿还比棉鞋高,露出一圈蓝条纹。我和陈学武搭话,拎着两把锹走了。之前开家长会,都是我妈去开,陈学武完全当甩手掌柜,我们班主任也不认识他。之后的扫雪我一言不发,陈学武也没再往我跟前儿凑合。
晚上回到家,陈学武买了袋小烧白酒,拿出酒杯,坐饭桌旁滋溜滋溜地喝。我妈做了一大碗雪里蕻豆腐,炒了一盘花生米。陈学武边喝边说:“酒是粮食精,越喝越年轻。”我妈说:“这酒都是勾兑的,不是粮食做的。”陈学武端起酒杯,咂了一口,畅快地“啊”一声,不屑地说:“你看谁喝死了?都活得好好的。”我妈瞪了他一眼,盛碗饭,快速吃几口,就去厕所洗衣服了。陈学武半斤酒下肚,话匣子就彻底打开了,开始自言自语,说自己厂子黄了都是厂长惹的祸。陈学武拿筷子敲了敲盛有雪里蕻豆腐的碗沿,指着我说:“厂长包养情妇,和情妇下馆子,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吃雪里蕻豆腐,你知道不?就是这玩意!他包养情妇谁的钱啊,不是他自己的,都是厂子的。”
陈学武原本在市纺织厂工作,是个车间工段长,年年被评为“先进工作者”。在我印象里哪怕我生病,他也没请过假。厂子还在的时候,他风头很盛,总说自己以后能当厂长,可是没等到他当上厂长,纺织厂就黄了。
陈学武猛灌一口酒,用拳头在胸口上下蹭,给自己顺气,说:“这世道,投机倒把的发了家,放高利贷的合了法。”我正在那夹菜,陈学武也看我不顺眼,说:“夹菜利索点儿,一个大小伙子夹菜磨磨唧唧的。”说完还不解气,陈学武用手指使劲戳了一下我的脑袋,说:“扫雪的时候看见你爸也不吱声。”我妈从厕所出来,手上还沾着肥皂泡沫,对陈学武说:“别喝点酒就没人样儿。”陈学武说:“你是做好人,给孩子买个破书包花四十块,你也下岗不挣钱了,不知道啊?”我妈说:“我们和你们可不一样,我们事业编,早晚会开出工资。”陈学武说:“你也喝了吧,做啥梦呢?”陈学武端起饭碗,从饭锅里盛了满满一碗,用饭勺压了压,随即又盛了一筷头米饭。陈学武边吃边说:“破书包花四十块钱,败家娘们,明儿把它退了。”
我妈给我新买了个书包,是即将倒闭的国营一商店的甩卖品。因为这书包,陈学武念叨了两天。我听陈学武说要把书包退了,赶紧扒拉完碗里的最后一口饭,溜回房间,拿出蓝色油笔,在书包白色图案处写上“陈兴”二字。
那年是1997年,我上小学三年级,我爸妈赶上了东北下岗潮。陈学武厂子倒闭了。我妈事业编转企业,自负盈亏,结果运转不了,工资都开不出来了。铁饭碗砸了,我们家开始有上顿没下顿,从温饱家庭一跃成为贫困户。我妈说开源不行那就节流。那时我们数学老师经常叫我们复印测试卷子,一式三份。说是把一张卷子做三遍,做通,做透,比做三张不同卷子还有用。其实我觉得没啥大用,答案都背得滚瓜烂熟,直接写结果,根本不动大脑。学校旁边打印店复印一张卷子要五角钱,三张是一块五,我妈舍不得,坚持给我手抄卷子。有次老师要求把測试(七)(八)(九)每张复印三份,我妈一口气抄了九张卷子,抄到半夜,第二天起来手指骨节都疼。
陈学武也是一分钱掰两瓣花,买袋酒都得先摸摸兜里的钱。工资开不出来,陈学武只好找点杂活干干,夏天修路,冬天扫雪。反正有活就干,脏活累活都不挑。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1998年,我们市下属的县政府招商引资。一个日本投资人在那建个毛巾厂,购买最先进的设备,请了原市纺织厂的技术工人。陈学武作为原纺织厂车间资深师傅自然也被招聘进来。虽然陈学武天天回家比较困难,弄不好得住在厂子里,但有固定工资收入总比饥一顿饱一顿强。
这个日本老板认为原国营毛巾厂的产品质量好,尤其是白毛巾,出奇地白,放在太阳底下都刺眼。质量好的产品肯定能打开全中国的销路,并且还可以卖到日本去。日本老板是中日混血,妈妈是中国人,爸爸是日本人,从小在日本长大,精通汉语,本人非常喜欢中国文化,据说还会背唐诗三百首。
在开业剪彩的前几天,日本老板请技术人员吃饭。开席前他给大家背了几句《将进酒》,“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日本老板念得陶醉,赢得阵阵喝彩。他端起盛满白酒的酒杯,用流利的汉语说:“我爷爷当初在东北生活过,这是个好地方,以后咱们一起做好毛巾。”大家都在互相敬酒,只有陈学武自顾自地喝酒,喝完白的喝啤的,喝得睁不开眼睛。陈学武端起盛满酒的酒杯,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日本老板旁,贴着耳边,打了个酒嗝,翻了下白眼。日本老板皱了下眉,把脸微微侧开。他在日本老板耳边喃喃地说:“我知道你们想学技术,我跟你说啊,没技术,是因为我们这儿……水好。”
参加完晚宴,陈学武深一脚浅一脚地回了家。回屋后衣服都不脱,倒头就睡。我妈使劲摇他,问:“日本人说给你开多少钱?”陈学武只顾睡觉,不答话。我妈又问了一遍。陈学武醉梦中说了一句:“黄河水是天上的,毛巾厂是中国的。”我妈没听懂,说什么玩意乱七八糟的。
没过几天,突然传来消息:日本老板撤了资,毛巾厂没办起来。至于日本老板为何突然撤资,大家说法不一。有人说,他根本就是骗子,连日语都不会说,就不是日本人。还有人说,他没多少资金,只是想偷学这儿的技术,然后回国办厂,后来发现根本没技术。
工作丢了,这回换我妈骂陈学武,说他喝上点马尿就找不着北,有点好事都抖没了。陈学武听得烦了,回一句:“你知道个屁,你没看见那日本人看咱东北土地的眼神,特别贪婪,还想让我给日本人打工,做梦。”我妈说:“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你能填饱肚子就不错了。”
陈学武不愿再听唠叨,跑去了小区里面的麻将馆。他打了一天一夜的麻将,第二天一早,眼睛上起了一层雾,看东西就像是隔了一层薄纱。起初陈学武并没有在意,以为是打麻将导致的眼疲劳。过了几天眼睛依旧感觉雾蒙蒙的,丝毫没有好转的迹象,陈学武决定去眼科看看。到了市医院眼科,大夫用仪器一看,说并不是劳累导致的,实际上眼底有一块血斑,像镶嵌在上面似的。陈学武说:“那开点药呗,把血斑去掉。”眼科大夫撂下一句话:“你还是去血液科看看吧。”到了血液科,陈学武做了血常规检查。化验单出来后,显示陈学武血小板严重偏低。血液科大夫看了化验单,告诉陈学武:“你赶紧去上级医院或是大医院吧。”就这样,我妈陪陈学武去了长春的吉林省人民医院。在省医院里,陈学武做了骨髓穿刺。当针头扎进陈学武腰椎骨的一刹那,陈学武感到前所未有的疼痛,天地仿佛聚在一起,把他挤扁了。在巨大的疼痛下,陈学武眼前一黑昏了过去。据陈学武说,这次昏迷让他大脑死了一大片细胞。等待结果的那天晚上,陈学武和我妈牵着手,步行在医院的小树林里。他俩自打结婚,就没在外面牵过手,永远都是陈学武走在前,我妈走在后。这次他们死死牵住对方的手,不愿意撒开。结果出来后,我妈号啕大哭,陈学武却异常平静。医生说,陈学武的病学名叫MDS,是一种类白血病。陈学武骨髓造出的细胞不成熟。这种病目前也没什么有效的治疗方法,医生只能按照再生障碍性贫血来治,具体方法是隔几天输点血。就这样,陈学武办理了住院手续,接受治疗。
我去过陈学武在长春的病房,不大的屋子一共放了十张床,床旁边放了几把凳子。床位全部占满,都是血液病患者。患者家属要么和患者挤一张床睡觉,要么睡在凳子上。进入病房的一刹那间,我闻到了浓郁的消毒水外加尿液的混合气味。窗台上摆着花,不知道是谁的,在外面阳光的照耀下有点发蔫,应该是存放好几天了。病房里的病人们全都脸色发白,看着毫无生气。
陈学武坐在床上,一个人玩扑克牌,看我来了,咽了口唾沫,随即把扑克牌收起来。我走到陈学武床边,本想说几句安慰他的话,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哭了起来。说实话,当我在家里听到陈学武得血液病的消息时,并没有哭。等到了病房,看见陈学武那张苍白的脸,心里有说不出的感觉。
去长春看陈学武之前,我奶让我带上作文本。我写了一篇作文,名字叫《我的爸爸》,被语文老师奉为小学生作文佳作。我们年组一共十个班级,有八个班的语文老师都借了我的作文本,当着班级同学的面念了这篇作文。我哭着告诉陈学武,我的作文被老师们争相拿去借阅,念给自己的学生。陈学武想看我的作文,我死死地把本子攥在手里,始终不给他看。我没有告诉陈学武,作文里的爸爸并不是他,而是一个我理想中的父亲。不是一个动不动就说我,没有什么文化的父亲,而是一个念过书、懂技术、温文尔雅的父亲。陈学武看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指了下我的脑袋,说:“哭啥,留点力气,等你爹死了你再使勁哭。”我妈用手推了他一下,说:“你有病吧?”陈学武说:“真事,出殡时哭声不大,后代子孙容易哑巴。”我妈瞪了陈学武一眼,双手托起我的脸,使劲用手擦我脸蛋上的眼泪。
隔壁床的病人是一个大学生,长得瘦弱清秀,戴个眼镜,就是面无血色,整个人看着一点力气都没有。他看我哭得厉害,就递给我一个橘子,说:“没事儿,现在医疗发达了,什么病都能治。”我接过他的橘子,平复了一下情绪,抽泣着说了声“谢谢”。
陈学武在长春住院将近一个月,病情不见丝毫好转,钱花得像流水。病房每天都有人被蒙上白布抬出去,前一天还在说话,第二天就永远无法开口。陈学武看不下去,坚决要出院回家休养。陈学武对我妈说:“死了就死了吧,钱要是花没了,孩子都没钱上学了。”那段时间我们全家的头上都蒙上了阴云。我妈起早贪黑去菜市场卖烤苞米,给陈学武赚医药费。我爷我奶商议,每月给我们家贴补一百块钱生活费,虽然他们也不宽裕。我爷我奶一共生了四个孩子,陈学武是老大,下面有三个妹妹。我三个姑姑生活条件还可以,最起码没有夫妻双方都下岗的。陈学武生病,她们没少跟着操心,动不动就给我们家拿东西,有时还扔下几百块钱。
医生治不好陈学武的病,我妈就想求助于会走阴过阳的大夫。正好原纺织厂的女同事李春芳在买菜时碰见了我妈和陈学武,得知我们家正想找“大夫”看病,就说认识这么一个人。大夫姓杨,四十岁左右,据说治好了很多稀奇古怪的病。约定了时间,李春芳便把杨大夫请进我家里。当时我家养了条大黑狗,平时见到陌生人就是一顿叫,可这回看见杨大夫却没叫。李春芳说,因为人家和我们普通人不一样,乱七八糟的东西不敢靠近。杨大夫进了屋门,一屁股坐在大屋床上,右手伸出食指和中指,闭着眼睛念念有词。李春芳对我妈说:“管你要烟呢。”我妈紧忙从柜子里拿出烟盒,抽出一根烟,放在他两根手指中间。杨大夫把烟放在嘴里,我妈毕恭毕敬地给点上了,只见他猛地吸一口,之后突然睁开眼睛,死死地盯着燃烧的烟气。过了许久杨大夫说:“你们这栋楼盖得有问题,这个房子实际上建在了一个洼地上,里面凹,四周高,这不是人住的地方,是鬼住的地方。”我妈吓得嘴角抽搐说:“你别吓唬我。”杨大夫说:“我吓唬你干啥?鬼现在就在你们家楼下满院子跑呢,有披头散发的,有穿着大花衣服的,还有小孩。”我妈说:“那咋整栋楼就他得病了,其他人都好好的呢?”杨大夫说:“这就看谁身体硬了,身体不好的就容易招上。”我妈说:“那咋办啊?”杨大夫说:“最好搬走,不行的话,我给你们破一破吧,有高粱米没?”我妈说:“有。”
杨大夫要了一碗高粱米和一把扫帚,把我们所有人都撵出门外,说是要清扫房屋四角,撒上点高粱米。我们一家三口外加李春芳站在门外。李春芳问我妈:“你现在干啥工作呢?”我妈说:“没干啥,这不光陪他看病了吗?”李春芳说:“还得干点啥,挣钱要紧。”我妈叹了一口气,说:“对。”
不大一会儿,杨大夫出来了,说过七天之后再把米收拾倒掉。我妈说:“给您多少钱啊?”杨大夫说:“一百块钱吧。”我妈从家里拿出一百块钱交给了杨大夫。李春芳看着一百块钱,说:“杨大夫看东西准啊。”
当然我们家不仅求助于巫术,还用偏方治陈学武的病。陈学武隔壁床的大学生曾给过他一个偏方,可惜这个偏方还没用时,大学生就去世了。偏方是黑豆加红花生米一起熬水,之后把熬出来的东西全部喝掉。陈学武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想法,一直在吃这个偏方,每天三遍,一次不落。
自打从医院回来,陈学武就特别想吃苹果,说是小时候挨饿,顿顿吃苞米面饼子。看着土豆,心里想,这要是变成苹果该多好。那时候没钱去买苹果,现在条件比那时候好了,一定把苹果吃够了。我妈从水果批发市场买了几大袋国光苹果。苹果虽便宜,但质量堪忧。袋子上面的苹果看着不错,把坏的都藏里边了。陈学武说这就不错了,坏的地方挖掉,好的地方继续吃。
转眼过了年,陈学武去医院检查,病竟然奇迹般地好了。医生说不上原因,李春芳说是杨大夫的功劳,我妈说之前根本就是看错了,陈学武说是吃苹果吃好的。什么原因猜不到,结果是陈学武病好了。
陈学武病好了以后,又开始出去找活干了。春夏种树种花,秋冬卸货清雪,都是力气活累活。我妈说:“咱悠着点干吧,别再累坏了。”陈学武说:“现在哪样不得用钱?再说了,该着井死河死不了。”陈学武白天干活,晚上回来时不时还会捏着小酒杯。
2001年,市里来了个新市长,大刀阔斧搞城市环境建设。流经市区干枯的向子河河道被重新打造注水,河两岸建起了蜿蜒曲折的栏杆和步行道。
第二年秋天的一个傍晚,我二姑来到我家,神神秘秘地告诉我妈,她能给我爸找一个俏活儿。我妈连忙问:“啥俏活儿?”原来是给新修好的河道两岸加装彩灯,每天60块钱,工程量大而且不累,能干到过年,关键是二姑的大伯哥能帮我爸说上话,准能干上这活儿,只是需要我爸妈亲自到他家里串个门送点礼。我妈问:“那咱送啥?”我二姑说:“给人家300块钱,人家想买啥买啥。”我妈赶紧答应,约好了星期天晩上,我二姑领着我爸妈去。
到了星期天晚上,陈学武说啥也不去,说去亲戚家串门不拿东西却给人送钱,这不等于骂人家吗,他可丢不起这个脸。后来我二姑急了,指着他鼻子问:“这钱你是不想挣了,对吧?”陈学武立马老实了,乖乖跟着她俩去了。
很晚的时候,我爸妈回来了。刚进屋,陈学武一屁股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一个劲儿地叹气。我问:“咋了,活儿不行?”我妈接过我的话:“活儿行人不行。”我吓了一跳。我妈接着说:“跟我磨唧一路,说这人咋能这样,一点面子都不顾。”我问:“谁?咋了?”我妈说:“到了人家,说起让你爸干这个活儿,人家说我会考虑的,我顺兜里掏出500块钱给人扔茶几上,紧接着你二姑她大伯嫂拿起钱,当着我们面儿点钱,还冲灯照照,看是不是假的。”陈学武点了支烟,叹口气说:“这有钱人咋还这么认钱呢?”
星期一,陈学武就开始干这俏活儿了。据他说,这活儿还真俏,两人一组,一人在地上扶梯子,另一人站在梯子上面接彩灯,两人轮流上下。那半年,陈学武每天恨不得哼着小曲儿出去,晚上回来,还能帮我妈做家务活,心爱的小酒似乎已经抛到九宵云外。
我们家的日子照常进行,我中考也很顺利,考上了高中,一分钱没花,还和张希分到了一个班。
我们家的这些事,张希都知道。我们家和她奶家是邻居。张希从小父母就离婚了,她爸把张希扔给她奶,自己一个人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我和张希算得上是青梅竹马,老邻居一起长大,后来小学、初中、高中都是一个班,不过我俩到高中才在一起。
当初是张希追的我,追了不到一天就成功了。张希织了条黑色围脖,卷起来放袋子里,托女同学把围脖送给我。我打开围脖,里面夹着一封情书。我俩上高中时是前后桌,张希坐前排,我坐后排。张希直顺的头发和白皙的脖颈让我看得出神,她上高中时出落得挺美,已经不是小时候那个小黑丫头了。既然张希捅破了窗户纸,那我俩就顺利谈起了恋爱。
其实张希在追我之前,喜欢的是隔壁班的一个男生。这个男生个子高,会打篮球,火力旺,大冬天穿半截袖在雪地里走,大家给他起个外号叫“火力哥”。张希送给“火力哥”一盒德芙巧克力,被人家原封不动地退回去了。张希一气之下,把巧克力分给全班同学。在“火力哥”那受了挫,张希想起了我。我对张希谈不上多喜欢,但高中时候叛逆、压力大,老师家长反对的事情我总想干一干。
我和张希在课堂上就手拉手上课,张希手往后伸,我手向前够,两人的手在桌椅的缝隙中牵到了一起。我俩谈恋爱后如胶似漆,下课就在校园里游荡,还当着校长的面搂抱。校长认为在操场上搂抱有伤风化还耽误学习,责令我俩停课回家反省一周,杀鸡儆猴,让其他同学引以为戒,切不可因为谈恋爱影响学习。停课反省的那一周,陈学武没少骂我,说谈恋爱影响学习,让我趁早分手。其实,我的学习成绩没变化,张希的学习成绩倒是受影响了。自从和我谈恋爱后,张希好像打了鸡血,学习成绩一路飙升,冲到了校榜前五。
后来我们大学填报志愿,我填了一个南方二本学校,张希则填了北京的学校,我俩开始了异地恋。张希告诉我,以后我去哪儿她去哪儿。我妈说,张希的话信不得,提醒我到時候别被她牵着鼻子走。
我妈对张希的意见挺大,尤其对她的家庭不满意。张希爸妈早年离婚。爸不正经干工作,成天打麻将,被工厂开除。妈没有正式工作,在菜市场卖酸菜。寒冬酷夏挣的钱让张希她爸两把麻将就输出去了。张希妈知道后一屁股坐在床上,放声大哭,哭了一晚上眼睛都哭肿了,张希爸没有丝毫悔改之意。后来张希妈也去打麻将,在麻将桌上勾搭一大款,扔下张希就和男的跑了。张希爸也给她找了个后妈,后妈带个儿子比张希大不了多少。一提起张希的家庭,我妈就看不惯,说爸没爸样,妈没妈样,这样的家庭教育不出好孩子。
张希很有个性,我行我素,不在乎别人的看法。上大学时,张希来我家吃饭,没给我妈留下好印象。张希叫了声叔叔阿姨后再也没说话,一口气吃了冰箱里四根雪糕,除了看电视就是在手机上玩贪吃蛇。我妈对这样的儿媳妇实在看不上眼,让我尽早分手。不过最终不是我踹了张希,而是张希踹了我。
我上大四的那年秋天,陈学武突然得了脑溢血。据我妈后来描述,说是晚上吃完饭,陈学武想拿卫生纸擦鼻涕,结果左手像不听使唤似的,拿不起一卷卫生纸。陈学武说:“这手怎么了,是不是纸有问题?”陈学武又去拿碗,可是根本端不起来,去拿烟,烟也掉地上了。陈学武说,感觉手轻飘飘的,像失重似的,拿不起重东西,轻的东西也拿不起来。我妈以为他开玩笑,没搭理他。后来陈学武嘴也跟着不好使了,说话舌头打圈,乱乱地听不清。我妈害怕了,开始打120,打了十分钟也打不出去,这三个数字说啥也按不出来。到最后我妈跑到楼下,找邻居小伙才把电话拨出去。
送到医院,抢救了一天,活过来了,似乎能明白点事儿,又似乎不明白。陈学武看见谁就骂谁,骂得相当难听。有时还胡言乱语,非说房梁上有只猴子,一会儿又指着门说,那边有个鬼。我姑姑、姑父们都在照顾他,说:“鬼在哪儿呢?我们打他去。”陈学武一听又不说话了。
陈学武平静的时候,一边两眼望着天花板,一边咧着嘴不停地乐,乐得嘴也歪了,哈喇子直往下淌。姑姑她们问:“哥你乐啥呢?”陈学武说:“我刚才买了一大扇猪肉,咱包饺子吃,青椒馅的,我最愿意吃。”于是,我妈和我姑她们就包了猪肉青椒馅的水饺,用饭盒装上,饭盒外面裹上棉袄,拿到医院病房里,饺子还热乎呢,一点点喂他吃。陈学武一边吃一边笑,嘴里还咕哝着:“青椒馅的。”可等第二天了,他还是念叨他那一扇猪肉和青椒馅饺子。我妈后来还跟我说:“你爸有病,没吃着啥,只一样,青椒馅饺子可吃老多了。”
陈学武住院大约二十多天时,我三姑照旧下班去医院看他。门开的那一瞬间,陈学武看了一眼站在门口的三姑,说了句:“老妹来了。”我妈、我姑她们都哭了,说这回好了。
虽说治疗效果不错,但是陈学武左腿不能正常走路,需要拖着走。出院后,陈学武就离不开拐杖了。我妈说:“还想找人看看,不能让他瘸着腿走。”我说:“大夫都治不好,谁能看好?”我妈说:“你懂啥,万一看好了呢?”我说:“还是找李春芳吧,上回看好了。”我妈说:“你可拉倒吧,那李春芳和杨大夫都过一块去了,杨大夫会看个啥?”后来不知道托了谁,找到一位刘先生。这位先生比较有名气,说看得准,可以帮着破一破。
那时赶上我放寒假,正好在家。我去刘先生住处,把他请到我家。刘先生六十多岁的年纪,个子高,腰背挺拔,就是命苦,双眼先天看不见。除了那一双紧闭的双眼,能看出刘先生是外貌条件不错的人。刘先生进屋后,坐在我家客厅沙发上。陈学武拄着拐杖出来了,听到声音,刘先生问陈学武:“你属什么的?”陈学武说:“属羊的。”刘先生叹了一口气说:“属羊的命都不好,我就是属羊的。”我妈说:“命是不好,但您给看看,怎么破解,别让他一天神神叨叨的。”刘先生说他会破一破,让我们按照他说的做就行,至于赏钱我们东家看着给。
我和我妈按照刘先生的吩咐,准备了一块蓝布,一块红布,一捆香,一碗大米,外加几张黄纸。蓝布包裹着黄纸,红布包着那碗米。我们娘俩去了一个十字路口,碗中插上香,把香点着,再拿出蓝布里的黄纸,在香旁边点燃。那天风不大,准确来说是没有风。不过烧纸的时候却突然起了一股风,火烧得特别旺,灰烬也随之四起,火星落到衣服上烧了一个小洞。透着火光我仿佛看到了很多,看见了前几年我死去的爷爷奶奶,看见陈学武拄着拐杖的模样,那些画面又逐渐模糊,变成一张清晰的脸,是我妈在默默地流泪。我伸出手,想给我妈擦擦脸上的眼泪,被我妈用胳膊挡了回去。等到黄纸燃尽后,我和我妈返回家中,按照刘先生的吩咐,我们一定不能回头,无论谁叫我们,无论发生了什么,都不能回头看。
我和我妈回到家中时,家里只剩下了陈学武。陈学武一个人站在大屋床上,手中抱着一把大斧子。斧子是他之前在早市买的,说是桃木做的。斧子个头不小,长一米,最宽处能有半米,表面刷了一层桃木色的漆。斧子看着大,拿着轻,我妈说一定是假的,木头做的都沉,没有那么轻的,一看就不是好木头。为此,他们俩还大吵了一架。
陈学武闭着眼睛,站在床中间,抱着斧子一动不动。我们娘俩进屋后,看到这一幕吓一跳。我妈问:“你想干啥?”陈学武保持立正姿势,闭着双眼,双手紧紧抱着斧子。我妈又问了一遍:“你想干啥?”陈学武双眼依旧紧闭,微微开口说:“这回没人抓我了。”我妈说:“你害怕了?你怕啥你告诉我,啥玩意吓唬你我砍它去。”陈学武还是保持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缓缓开口道:“我怕你不管我。”我妈伸出手示意他坐下,说:“来来来,你坐下,我管你,你不坐下我没法管你。”陈学武像听了指令似的,一屁股坐床上,因为左腿坏了,坐下去的时候没坐稳,向后倒了一下。只听“咔”的一声,床响了一下,是木板不堪承重,发生了断裂。
陈学武生病期间,张希一直打电话安慰我,还给了我一千块钱。虽然这钱对看病来说是杯水车薪,但多少是她的心意。只不过陈学武出院后张希联系我的次数逐渐减少,我给她发信息也很久才回。直到有一天,张希给我打电话,提了分手,理由是不想让感情分心,她想一门心思考研。其实我也理解张希,连夫妻都是大难临头各自飞,何况还是没有婚约的。我痛快地答应张希了,之后挺长一段时间都没有联系。直到我上班一段时间后,张希才突然联系我。
一次星期一早上七點,吵醒我的不是闹钟而是张希的电话。头一天晚上和哥们儿喝酒吃烤串,喝得有点多,头疼恶心,睡觉半夜起来好几次。一通电话吵得我更加难受,处在一种人已经坐起来,大脑细胞还在睡眠的状态。张希在电话那边说:“我给你打了好几个电话。”我说:“你谁啊?”张希说:“我是张希。”我看了眼电话号码,停顿了几秒,又继续说:“你不看时间吗?现在才七点。”张希说:“北京夏天亮天早,五点就亮天了,七点该起床上班了。”我不想和她废话,问她:“有事啊?”张希说:“想找你租房,听同学说你最近在干中介,我和谁都不熟,也不会租房,想来想去还是找你靠谱,还能帮你成一单,互利双赢。”我说:“啥时候看房?”张希说:“今晚六点,之前天太热,看不了,到时候直接去你店里找你。”说完张希挂了电话。我看了眼手机,张希六点给我打过电话,当时我睡太沉,没听见。
晚上六点钟一到,张希准时出现在了我店里,时间刚刚好。她穿着休闲裤白T裇,脚踩白色运动鞋,连发型也没变,齐耳短发,显年轻,咋看都像中学生。张希没和门口工作人员打招呼,直接往里冲。工作人员问找谁,张希眼皮都不抬,说找陈兴。她那走路姿势,人以为是来干架的。同事问我她是谁。我只说是朋友介绍的客户。我和张希这关系没法说,说了大家还得八卦。不过,我和她确实也没啥关系。
我骑上公司配给我的小电驴,问张希想租什么样的房子。张希拍了下小电驴的后座说:“挺好,这车凉快。我一个人住,两居,厨房厕所得干净。”我说:“你一个人住两居还是和别人合租?”张希说:“我一个人啊,和别人合租多没意思。”我说:“你一个人住两居啊?”张希说:“咋了不行吗?我想睡哪屋睡哪屋。”我说:“行,客户咋说咋是。”张希说:“咱俩这么熟了,你给我找个便宜一点的,但质量不能差。”我无奈一笑说:“也没那么熟吧。”
张希一个箭步,大腿一抬就坐在了车后面,双手直接抱住了我的腰,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我回头看了她一眼,她没说话,我也就直接开车出发了。
我带张希在附近的房子转了转,给她看了一套三楼的二居室,价格相对便宜,厨房厕所装修得也还成,并且交通方便离地铁站近。张希把所有屋子走了个遍,厨房所有的柜子都打开,上面太高看不见的,蹦着看两眼。张希撇了下嘴,没相中,说房子不干净,一股下水道味儿,厕所瓷砖像擦不干净,厨房柜子里都是油渍,里面要是放东西得串味。我说:“你咋这么讲究,看得还挺细。”张希说:“我这看得还细?因为中介是你,我已经放宽很多要求了。”
我不愿意和她废话,领她到另一房源看看。我特意挑一个新装修的房子,厨房、厕所都干净,瓷砖还没有污渍。只不过这房子在五楼,没有电梯,需要步行。张希跟我到房子里看了看,依旧把厨房、卧室的柜门都打开,柜子凹槽处都用手摸了摸。我说:“这房子每月六千五,挺干净的吧?”张希说:“有点贵,再一个,新装修的房子,甲醛都超标,人直接住进去,容易得白血病。”我说:“你咋那么多事?”张希说:“有上述问题的房子我都不看了,给我选个别的。”
我绞尽脑汁,把附近的房子选了个遍。我灵机一动想到一套房源,房东着急出手,价格压得低。装修也早超过两年了,甲醛释放得差不多,关键还很新,看起来干净,估计张希能满意。我对张希说:“我想起了一套房子,价格便宜,质量好,还干净,目前我们做活动有补贴,能便宜不少,四千一个月,不知道你能相中不。”张希说:“咋这么便宜,远郊区吗?”我说:“不是,就在附近,只不过房子在六楼,顶层没有电梯,租不上价,房东还急着出手,只能把价格压低。”张希说:“走,带我看看。”
我带张希去看了六楼的房子。房子两居室,家具很少,每间屋子一张床,一个衣柜,厅里一张沙发,一台电视机,剩下没有什么了。房子南北向,阳光充足,干净。虽然只有六十平米,但给人舒适、明亮的感觉。张希把房子里里外外看了两遍,连床板都抬起来瞅瞅。关键这房子还有个小书房,可以放书柜,还可以放杂物。张希坐在沙发上,双手平摊,向后靠在沙发背上,说:“这个确实不错,很干净,没有怪味。”我指了下南边窗户说:“隔壁就是派出所,警察在附近还安全。”张希去南边一看,果然看到一排房子,颜色像警局,房前还停着警车。张希说:“这房子有几个毛病:首先主卧的灯坏了;其次主卧的衣柜门坏了,半个门边掉在了地上;再一个厕所的水龙头手柄不见了。”我说:“这些我都可以沟通,让房东给你修。”张希问:“房东是做什么工作的?”我说:“北京人,是个画家,人很好,和我挺熟的,这大哥讲义气,不叽咯,特别好说话,真是啥说没有。”张希说:“那你的意思是我事儿多呗。”我说:“你这是哪跟哪啊,啥时候说你了?”
张希问:“你能帮我把这几个问题沟通了不?”我说:“没问题,都能给你解决。”张希又上屋子里转了转,脸上的表情耐人寻味,眼神里有点哀伤。张希说:“看到这房子,你猜我想起了啥?”我没搭话。张希接着说:“我小时候就住这样的房子,我爸妈那时候还没离婚。我们家也是六楼顶层,右门,两居室。房子的格局和这儿特别像,两卧室朝南,客厅看着很宽敞。小时候我有自己的房间,后来那房子卖了,我也没家了。去我妈那吧,后爸带个闺女,我和她闺女挤在一个房间一张床,我俩老打架。去我爸那吧,后妈还带个儿子,只能我爸和她儿子一个房间,我和后妈一个房间,挤一张床。后妈睡觉打呼噜,那呼噜震天响,我只能把头和脚调过来,我俩一颠一倒睡觉。”我打断张希:“你调过来干啥?闻她脚味儿?”张希白了我一眼说:“想离呼噜远点。”张希接着说:“我家屋子不大,但我妈把房子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就一点不好,顶楼容易漏雨,夏天下急雨就往屋子里渗水,那水从房顶就往下漏,有时候能漏人楼下去,把楼下的被褥都浇湿了。小时候吧,我们家动不动就修房顶,烫油。”
张希突然问我:“哎,这房子不会漏雨吧?”我说:“这都什么年代了,现在房子漏雨的少。”张希说:“在合同里和房东说清楚,要是漏雨得他负责修。”我说:“你放心吧,现在哪有房顶漏雨的,都是夏天下急雨了,从窗户潲雨还差不多。”张希说:“那不行,得写里面,万一漏雨我找谁去?”我说:“行,给你写上行吧。”张希说:“那时候我们家总修房顶,有一次我妈差点和烫油师傅干起来,说他们偷工减料,故意不好好修,为的就是来年再找他们。那帮师傅挺生气,要揍我妈,指着我妈鼻子骂。正好赶上我爸下班回来了,冲上房顶,站在我妈面前,扯那师傅衣领子就给他扔一边去了,那帮师傅当时就泄气了,没一个敢吱声的,全都服软了。”张希说到这儿,拍着手哈哈大笑,笑得明朗,畅快。不过没笑几句就不笑了,脸上的笑容全都消失不见了。张希说:“就这房子吧,像我家。”
我盯着张希的脸,愣了一会儿,然后回过神对她说:“走吧,回吧。”张希说:“我租这套房子了。”我说:“回吧。”我把张希引到外门处,驻足观察了会儿,看到上门框插着一个小物件。我自言自语道,这是啥玩意。那是个跟手指差不多长的铜制小剑,正面画着八卦图,背面写着两行小字。我没敢看,把手缩了回去。张希说:“这是什么东西,干什么用的?”我说:“啊,这不是厕所门对着外门吗?有的人家讲究,认为这样风水不好,就用小物件挡一下,类似屏风的作用。”张希盯着铜剑说:“我再考虑一下吧。”我说:“行,你再考虑考虑吧。”
我骑着电动车送张希回去了。我隐瞒了房子的信息,那是一个凶宅,出过人命,房东本来想卖出去,但顶楼没有人买,房东只好尽快租出去,因而压低了价格。本来我是想把房子租给张希,好歹也能成一单,但不知怎么的,还是不忍心。我故意让她看到那柄剑,也是有意提醒她,至于她能不能领会我的意思,就看她的造化了。
张希她妈长啥样我已经记不清了,但我记得她爸和她后妈。两人结婚前曾回父母家一趟,来看张希的爷爷奶奶,顺便也看看张希。两人结婚时也快三十五六了,手牵手在院子里晃荡,张希就跟在他俩屁股后面。她后妈站在一块石头上,张开双臂,向张希她爸撒娇。张希爸顺势抱住未婚妻,捏了她屁股一把。那女人双手绕住自己男人的脖颈,向后撅着屁股,她的男人就一手搂着她的腰,一手又在她的屁股后面拍了几下。张希后妈屁股浑圆,当天还穿着一条牛仔裤,显得更加饱满。这就是张希爸和张希后妈留给我的童年印象,我永远忘不了张希当时的眼神和那个撅起的圆屁股上面的一只手。
过了几天,张希打电话给我,说确定租那个六楼的房子了。我又问了一遍:“你确定租吗?”张希说:“我确定,而且我知道那个房子有点问题,这么多年了,你撒谎啥样我知道。”张希语气坦然,反倒把我说得不好意思,脸红了。幸亏在电话另一头,否则我得找地缝钻进去。张希在电话里说:“我早就感觉那房子不是平白无故那么便宜,不过吧,我不在意。”我说:“你真不在意?不害怕吗?”张希说:“有啥怕的,怕鬼?”我说:“你可一个人住,别怪我没提醒你,反正你也知道了,到时候别出啥事往我身上赖。”张希说:“出啥事?你乌鸦嘴咋那么烦人呢,再说了这世界上最可怕的是人,人比鬼可怕。你抓紧给我解决问题。”我说:“行,我敬你是条汉子,问题马上给你解决。”我刚要挂电话,張希说:“你等等,我还有事和你说。”我说:“啥事?”张希停顿了几秒钟说:“其实这么些年我挺想你的,这房子两居室,要不你也搬过来吧。”我说:“我有住的地方。”张希说:“我知道,就是我一个人也挺害怕的。”我说:“咋,找我辟邪?”张希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挺想你的,放不下你。”
张希到底搬进了那个房子,是我帮她搬的家。不过我自己没有搬进去,还是住原来的地方,让我搬进她家的事张希也没再提。之后的一个月,我们每天都打视频聊天,和之前一样,不过也不太一样。我们都忙自己的工作,像两只陀螺一样,只不过是两只纠缠在一起的陀螺。
那天,我在领客户看房子的时候接到了我妈打来的电话。我看电话就不想接,直接挂了——基本没啥大事,不过是让我给她和陈学武断官司。这两人干得最多的事情就是吵架。吵得声音很大,非常扰民,最主要是骚扰我,吵架就找我判谁对谁错。
送走客户,我给我妈回拨了电话,问到底啥事。我妈说,陈学武又喝酒了,还净喝假酒。随后我妈又给我唠叨了一大串。其实我妈年轻时候话不多,这些年生活折磨,让她的话越来越多,唠叨个没完。每次打电话,大部分时间我都把电话拿旁边,少听点唠叨。当然我也理解她,带一个脑溢血患者确实不容易。经过一大长串铺垫,我才听明白,我妈是希望我回去一趟,原因是陈学武把腿摔了,摔的还是好腿,不过让我不用担心,摔得不重。
我和张希共同请了年假,一起返乡了。我妈说陈学武摔得不严重,但我心里还是担心。不知道我妈是不是为了宽慰我才这么说。
到了车站,张希回她亲妈那,我则回自己家。晌午时分,我才到家。一开门,就看见陈学武坐在电脑前。那台电脑是我淘汰下来的,速度慢,卡得要死,等反应过来,人都走两里地开外了。陈学武戴个老花镜,手里捏着一张纸和一支笔,眼睛一直盯着屏幕看。我妈这时从小屋出来了,她有午睡的习惯。我妈看见我回来,脸上立刻有了笑容。我问我妈:“他看电脑干啥?”我妈说:“看电脑查东西呢,一天能有一百个问题。”我说:“都问点啥啊?”我妈说:“啥都问,没有不问的。”
我和我妈谈话,陈学武听见了,拄起拐杖,站起来,迫不及待地想看我。陈学武自从得了脑溢血,压迫到了左腿神经,左腿走路就得拖着走了。这次说摔的是右腿,吓得我怕他以后只能在轮椅上度过。这些年陈学武头发白得厉害,再加上腿脚还不利索,我俩站一起都以为是爷孙俩。我说:“你腿咋样?”陈学武说:“没事啊,让你妈别说非说,害你回来跑一趟。”我说:“没事,正好我休年假,回家待几天。”陈学武说:“来回火车票不少钱吧?”我说:“还行,不贵,现在都便宜了。”陈学武的右腿还是让我不放心。我说:“没病走两步。”陈学武说:“走两步就走两步。”
陈学武拄着拐杖在屋里转了两圈,我感觉右腿还是有点伤了,说:“还是去医院看看吧。”陈学武说:“不用,自己啥样自己知道,这回摔得挺好,摔这一下把左腿堵住的神经都摔通了,不信你看看。”陈学武把拐杖放床上,趔趔趄趄地走几步。
我妈接过话茬说:“摔通了就再摔几把,把坏腿彻底摔好喽。”我对陈学武说:“你还是坐会儿吧。”我妈说:“你知道你爸咋摔的不?出去打酒摔的。腿这样了,还不忘了喝酒,总拿个玻璃瓶子上小卖铺打酒去,和他说是假酒还不信,拄个拐杖用胳肢窝夹酒瓶子,摔得衣服上全是土,酒瓶子没碎,你说厉害不?”我妈又说:“那酒就不能不喝?”陈学武说:“不能,宁可喝死不能馋死。”我妈说:“拉倒吧,你就是看上人家小卖铺老板娘了,啥也别说了。”
陈学武生病后确实愿意去那家小卖铺。老板娘离婚的,带个儿子,半老徐娘有几分姿色。陈学武喜欢在人家门口坐着,一坐一整天。小卖铺人来人往,他逮谁和谁聊。那家小卖铺我不是很喜欢,总卖假酒,老板娘看人喜欢打量别人,从脑瓜顶看到脚跟底,看得人十分不舒服。我也劝过陈学武别去,可惜没有用,我的话没有老板娘和假酒吸引力大。陈学武反驳我妈说:“别瞎扯,我能看上她?”我妈说:“你可没少给人家送钱。”
晚上我妈包了饺子,酸菜肉馅的,没出锅的时候就能闻到香,估计没少往馅里面放肉。我拿蒜缸子捣了点蒜泥,酸菜馅饺子配蒜泥简直绝了。饭桌上,陈学武又捏起了酒杯。我妈说:“别喝了,吃饺子还得喝酒啊。”陈学武说:“你没听说吗?饺子就酒越喝越有,吃饺子喝酒才对路子呢,再说了,儿子回来了,我高兴,得喝点。”我妈说:“别找借口了。”我妈手巧,饺子上面的褶捏得好看,饺子大小也适中,基本上一口一个。陈学武正吃着饭,突然问我:“听说你和张希又在一起了?”我说:“嗯。”陈学武点点头,继续吃饺子。
过了两天,张希打电话约我见面。我说:“咱们直接我家见吧。”张希说:“我想去你家附近的迷宫公园,自打它建成我就没见过。”我说:“那也行,去迷宫公园溜达溜达。”张希说:“好,咱们明天上午九点见。”我说:“好,明天见。”
迷宫公园是在原有儿童公园的基础上重新修建的。铁栅栏拆除了,假山推平了,湖泊做成了水上项目。杂草被拔除,摆上了人工花坛,树木重新修剪,新建了几个建筑物。节假日人很多,工作日人们很少前来,整个公园显得格外冷清。
迷宫公园吸引人之处在于有个人造迷宫,由两尺厚一米高的彩砖墙搭建。墙里内置个铁水槽,流着水,水中种植荷花。夏天的时候荷花开得茂盛,叶子蔓延到槽外,人走在迷宫中宛如置身仙境。
等我到了迷宫公园,看见张希站在人造迷宫的入口处。张希看着眼前的迷宫,对我说:“咱们要不要走走,看看能不能走出去。”我说:“这迷宫简单,几岁孩子都能走通。”张希说:“你还记得吗?咱俩高中的时候拿同学的学习机玩里面的迷宫游戏。”我说:“知道,要不然我成绩能更好。”张希说:“你玩得挺厉害的,到最后都通关了。别人走迷宫,得碰上好几回死胡同;你玩迷宫,就像是你自己设计的一样,从入口一路到出口。”我说:“是啊,有那劲头没用学习上。”
迷宫的景色很美,适合散步,加上前一天晚上下了大雨,第二天早上起了大雾。四下望去,烟雾蒙蒙,粉红的荷花像是笼了层纱。我和张希走进迷宫中心的小花园。那小花园由石拱门和四周回廊组成,是原儿童公园旧址。回廊也是石砌,从石头的裂纹和碎屑可以依稀看见岁月的痕迹。花园里面还有个小水池,水池中央是块奇石,瘦、透、露、皱、丑,像棵不老松。奇石四周有几棵水草,水池里还投放了些鱼苗。
张希看着池中的小鱼发了呆。我说:“想什么呢?”张希说:“我去我妈那了,和她聊了很多,这两天我也想了很多,有些话还得和你说清楚。”我说:“啥事啊?”张希说:“我妈不同意我们在一块,威胁我说再在一起她就疯给我看。”我说:“那你咋想的?”张希说:“我也不知道,我内心很纠结。”我说:“我无所谓。”张希说:“我考虑再三,我们还是先分开一段时间吧,好好考虑我们的关系。”我笑了一下,弯腰伸手去水池里拨动水花,小鱼吓得全都跑远了。张希低下头,转身就走了,不一会儿便消失在雾色中。
我在水池边上坐着,不停用手撩水,一直重复这个动作。不知过了多久,我才发现大雾已经散去,太阳出来了,有点晒人。我手在衣服上随便蹭了几下,赶紧走回家。
回到家看见我妈在和面。我妈说:“妈知道你爱吃饼,今天中午给你烙饼。”我说:“行,吃啥都行。”我妈说:“我把厕所热水器烧上了,待会儿你带你爸洗洗澡,给他好好搓搓背。”
我给陈学武拿了把凳子,让他坐在上面,他那腿根本站不住。热水器和花洒都是我上班之后买的,让他俩在家里就可以洗澡,省得跑挺远找澡堂子。我打开淋浴喷头的阀门,先放一小溜水出来,试試水温。陈学武就着水花洗了两把脸,洗完对我说:“张希不错,你好好待人家,我不用你们管,你们过你们自己的日子。”我把阀门向左掰了一下,把水温再调高点,也把水流调大,那水花像瀑布似的倾洒下来。我说:“爸,舒服不?”陈学武没说话,把头伸向水花的中心,闭着眼睛扬起脸,让水花尽情打在脸上。
责任编辑:胡汀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