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 山

2024-05-20 21:41:29白琳
湖南文学 2024年5期
关键词:福山学生

白琳

再次醒来时还是黑夜,她被天台上的冷风刮醒,发现自己身上只盖了一张薄毯。头顶云层深重,摩托车的轰鸣划过夜空,像卢西奥丰塔纳用刻刀在布面“画”下裂口。她在现实和虚构的空间里浮沉,不晓得究竟挂在毛糙的画面还是光滑的背底。夜风呼呼从张开的膝盖中穿过。“打开,再打开。”她听到教授在耳边说。现在她打开了,畅通无阻,却似乎再也关闭不上。一切的希望从身体的缝隙里通通都被夺走。她歪着头对着身侧那片骨灰瓮的残渣发了很久的呆,夜风把灰吹得到处都是,它们在罗马四散。良久,清晨的细节在凝视中显现,天空也不那么黑,远处有了一点白芒,是微现的曙光,从前她只有在这个时间才能好好睡一会儿,但是此刻,她醒了。

罗马城的喧嚣已经荡尽,跨年的焰火表演,遍地狂欢者的呼喊,电子音乐的爆破,天空中的绚烂颜色,都已谢幕。光火短暂崩裂,历史的遗迹仍遗留在地。她原本要带母亲去看这一场烟花,来到罗马之后,母女俩多了一点额外的浪漫,这几乎是她们生活的巨变。早晨她把她从地下室的半截窗沿上取下来,塞进了背包,照常去炸鸡店打工。五年前老板瓦萨里从不在这一天工作,但后来他和一个温州人同居,很快感染了赚钱的毛病。一九九九年的最后一天,他说他不开店,只送外卖。晚上九点,他们做完了最后一单生意。九点钟之后,她应该先走半条街去地铁站,A线倒B线,短短几站,就是另外的场景,至少要比现在好。

现在,万籁俱寂,高潮消退,她的双腿慢慢蜷曲,和母亲摆出了一模一样的姿势。生病以来,那个不到四十岁的女人时常就这樣蜷曲着在黑暗中哭泣,大约因为疼得紧。那些夜晚她也醒着,静静地,闭着眼睛。等到鸽子在半扇窗户外面吵闹时,她们才会真正地睡一下。一九九八年新年夜,母亲把自己吊上了钢钉,她们住的酒窖陷在地下,吊起来也看不到烟花。她把母亲从绳子上放下,把头塞进潮湿的被子,之后她觉得放松,她不会再在半夜听到压抑的哭泣。

从此之后的每一天都如此麻木。和此时一样地麻木。她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走进房间,那里一片狼藉。人都走光了,只留一个黑乎乎的影子睡在沙发上。她打开灯,在房间里找到几个有提绳的包装袋,把上面的绳子解下,一节一节系起来,打成死结。她把这些黄的红的白的彩灯一样的绳索套上了那人的颈部。窗外的鸽子啼叫不断,他开始挣扎。绳结断了,笨重的褐色家具、鲜艳的软垫,被清晨的冷气浸得毛骨悚然,她没有耽搁,迅疾而执着地压上他的躯体,用手指狠狠地掐住了他的脖子。

一段漫长的时间。她垂头压着那人,破碎和混乱也压着她的脊椎。百叶窗未被放下,光线一点一点从地面爬上沙发。房间里变乱的现象和自然规律如出一辙,她想起讲熵增定律的教授的话。宇宙中,每一个独立的系统总是倾向于往总能量最低、混乱程度最大的状态变化。她持续地制造混乱,不用着急,这不是急事。她耐心地用力地掐着他。梦境会消失,痛苦会消失,她又一次离开了她的发射垫,往前行进的速度越来越快,平庸的生活在她身后越来越远。鸽子蹲在窗台,不停不歇地叫着,不是咕咕短促的呼唤,而是呜呜地发着长鸣,一口气迁延很久也不肯落定。他停止了挣扎,她带着刀割般敌意的身体还没有完全苏醒,只感到无与伦比的沉重和眩晕,阳光跳上了对面的酒架,她收起了手臂,看到一只红酒杯在地板上碎裂,这时候脚掌才传来一阵剧痛。残酒和鲜血不分你我,将地面渲染得斑驳零落,那些碎片再也无法被拼回原来的酒杯,那些血也流不回自己的身体。因为时间无法倒退。

她起身寻找清洁用具,找来拖把,又取下一条毛巾,想要擦除不堪入目的一切,可是痕迹竟然如此之多,她无从做起。最后她抛下一切走上露台,抓起一把母亲的骨灰吞咽下去,如此她便将终生携带她。随后她搭乘早班地铁回家。那个房间再不是阴暗潮湿之地,她从未觉得那里的空气如此清甜。但是一切都晚了,八点钟她离开家,背着背包直奔机场。罗马的大街上一片宁静,出租车司机在听一档清晨节目,广播里在播放演讲,一个慷慨的声音说:“上主的神临于我身上,派遣我向贫穷人传报喜讯,向俘虏宣告释放,向盲者宣告复明,使受压迫者获得自由,宣布上主恩慈之年。”

太阳已经炽烈,窄小的汽车沿着公路行驶。她把疲惫的头颅靠上薄薄的车窗。

今年应该还有一次大赦。之前还在专心听广播的那个中年男人从后视镜看了看她说。

嗯。她含含糊糊地回答。罗马的景观在倒退。世界的声音都被蒙在鼓里,嗡嗡响个不停。她无心去听教宗的演讲,心里盘算究竟去向何方,爬上脑海的只有福山。她已经离开那个地方十年,对它的记忆斑驳凌乱。

我是一九九五年大赦那一次拿到合法居留的,十一月八日,我一直都记得这个日子,因为那天意大利总统签署了新的大赦令。今年是千禧年,一定还会有一次大赦。

这样的大赦很多吗?她的声音也嗡嗡的,毫无生气。她永远也等不到这样一天。

并不少,每过几年就有一次,我错过了一九九〇年那次,但是我赶上了一九九五年,后来第二年也就是一九九六年三月又有一次。

“只要些许仁慈,就能使世界少一点冷漠,多一点正义。”广播里继续说。

他们沉默了片刻。

你是哪里人?过了会儿司机又问。

中国。她说。

我猜也是。司机说,我叫基什,这名字很好记——Kiss,但不是亲吻的意思,你叫什么?

她的嘴唇抖了抖,但是没有发出声音。他大概看出了古怪,也不再搭话,灰蓝色的出租车驶向了一座高架桥,机场已经出现在他们的眼前。从酒窖到这里畅通无阻,一路上只用了三十分钟。付钱下车时,她指着这个印度人车上一家四口的照片,说,祝你和家人永远幸福。这样突兀的问候让司机的眼睛里流露出了自然而然的讶异,但他还是有礼貌地谢了她。

祝您一切顺利。他在她的身后补充了一句。

她走进大厅,买了最近的一趟航班,价格高得离谱,几乎花光了所有的积蓄,这些钱有一部分是母亲留下的,想要给她买一个身份。她想了想母亲,觉得自己还是辜负了她的良苦用心。她那么费力地带她出来,一夕之间,她即将再次回去。站在航站楼里,她把证件放进背包,内胆里的一个棱角划伤了她的手腕,原来是一只金色塑料包装的点心。炸鸡店里经常送客人这样的点心,捏碎坚硬的蛋饼壳之后,里面会有一张小纸条。她打开那只点心,抽出里面那张小纸条,上面用意大利文和中文正反面写着:Troverete presto la strada giusta,你很快就会找到正确的道路。她举目前望,阳光已经吞噬黑暗,这个晴朗的早晨已被罪恶湮没。逃逸的号角在她的耳中回响,模糊的对面有飞机在慢慢地滑行,她颤抖地看着,觉得自己再也不会拥有好运。

大巴车在山上绕了一阵,陈禾耘逐渐看到了福山的面貌,红色的黏土砖搭建的矮房子分散在黄褐色的山沟里,山上贫瘠,即便是四月,仍然衰败而荒凉。风从缝隙钻进车内,嗡嗡作响,半路上后排的女生呕吐的酸味仍然无法散去,这让他也感受到了密不透风的晕眩,几乎不能自持。车从国道上下来,路面开始坑坑洼洼,颠簸得更加凶猛。往山上缓慢攀爬了半个小时,那个女孩子开始了第三次呕吐,这一次只是干嘔,她大约再也吐不出任何东西。

福山是美院新选的写生基地,这几年省画院的人都来这一带写生,于是学院里有几个老师极力推荐,他同意了,决定亲自带学生下来一趟。他没想到来一趟如此麻烦,清晨六点,他们从省城出发,那时候马路上的路灯都还亮着,高速四个小时,国道两小时,之后就进山。一个小时之后,他们仍在山间打转。从山腰看,福山确实断崖高起,群峰峥嵘,虽然没有草木的庇佑,但也因此显得阳刚劲露,台壁交错。从绘画的角度而言,山体层次分明、朴实浑厚,如同版画,适合学生临摹练习。有几年他们下乡总是去苍溪水湍、流瀑四挂那类景色宜人的地方,学生们玩心很盛,几乎都不肯老老实实坐下来写生,而福山可算是穷乡僻壤,正好可以让这帮“〇〇后”收心。一路上他都能听到孩子们的抱怨。

坐在车上,车轮碾压碎石的微妙触感始终在下肢震颤,从前这里是一片矿区,爆破频频发生,他想,这些碎石很可能都是当年轰炸出来的。十年前福山发生恶性矿难事件,新闻报道了好长一阵子,现在那个曾经全省最大的金矿已经彻底废弃,停止开采,山下沿途两边尽是简陋的用木板封住的破房,一些老人在坑坑洼洼的便道上坐着站着,有几只狗夹着尾巴从车前小跑而过,路边的几株没有叶子的小树在风中打晃。往山上走,人烟渐渐稀少,村民们的房子一簇一簇分散在山坳里,有些院落已经荒废。这在现在的乡村也很常见,福山本就没有什么可供开垦的田地,再加上矿难之后,这一带大大小小的非法矿井也连带被查封甚至彻底炸毁。失去了经济来源,村民们如今大多都去城里务工。

路上停停走走,差不多快到地方时已经是下午,因为是阴天,远处浮动着苍茫的昏黄,暮色已经降临。由于晕车的人越来越多,在一片凸起的平地上他们休整了一番。到底是年轻人,孩子们一下车就被山里清爽盈动的湿润空气吸引,或者说这些年轻人有着无限活力与修复力,他们开始追逐打闹,有些还对着对面的山峰高呼。福山山脉都没有峰尖,远看都是些起起伏伏的缓坡。荒凉蜿蜒流淌,他心中升起一阵空洞之感。山风刮得猛烈,带来沁骨的寒凉。原本他们在城里都已经开始穿单衣,因为进山,他叮嘱孩子们要多穿,但显然都还是低估了这里的温度。放风十分钟之后,他喊学生们上车,几个学生干部赶羊一般把兴奋的孩子们一个个点名塞进车里,他问司机还有多久能到。

半小时。司机说。嘴巴里有吸过烟之后的独特臭味。

学校签约的民宿很快在三角岩的背后显现,司机指路给大家看时几乎全车的人都沸腾了起来。从他们的角度望去,这个写生基地确实超乎意料地好:隐约可见两排灰粉色砖石房屋的屋顶,背后就是向下倾斜的岩石层,房屋周围种植了榉树和云杉,密密匝匝不小的一片,可算是这荒芜山区的绿洲。虽然能看出树木的年龄都还不够大,但矮林已快长成,在灰黄的雾气中现出亮度很低的墨绿色。浓郁冷淡,宛如从尘嚣中抽离。这景致令他忽而想起了意大利的翁布里亚,有一次他去斯佩洛旅行,在山上就看到过几乎一模一样的建筑。咫尺可见的目的地让一路的颠簸和折磨似乎都得到了缓解,他感觉自己也年轻起来,和兴奋的孩子们一样生出了期待。到地方车子还没有完全地停下来,大家就开始从行李架上取包裹下车,巴洛克风格的古典花园墙和弧形的大铁门更使学生们雀跃,他们几乎要忘记来时路上的一切抱怨。

陈禾耘最后一个下车,交代了司机返程的时间,大巴车就沿着来路返回,不一会儿便消失在石壁的一侧。两个年轻人接待了他们,一男一女,是写生基地的工作人员,说老板去村里采购食材了,他们先招呼师生们住下。几个带队老师跟着他们往里走,民宿院落的内部其实非常普通,方形庭院里没有太多布置,除了两栋二层小楼,只有靠近山谷的一边有一排餐厅引人注意——视野开阔,可以俯瞰山下的景致,坐在那里写生也未尝不可。陈禾耘看了看天色,觉得如果下雨,也可以把一部分学生安排在那里画画,他们几乎都不用走出这个院子。

他让老师们先分配房间,把学生安顿好,之后又开了会,重新交代了注意事项,尤其是安全问题。做完这些已经快四点了,他感到十分乏累,就回房间休息。另外两个老师都是刚留校的年轻人,他们和学生没什么区别,收拾好就出门四处闲逛去了。他想,时光催人,一眨眼他已至中年,对万事万物都不太能生出好奇与兴奋了。屋子里的窗户也面向山谷,他烧热水泡了杯茶,站在窗前,看着死寂的山石。不知为何,这里的一切都勾起年轻时的记忆。

快到傍晚终于下起了小雨,山里很快起了雾,院子里的灯也都亮了,他这才注意院角四处都有黑色的路灯,连小树林两边的步道上也都亮着光,这种淡黄的光和蒙蒙细雨混着,有说不出的融洽。西边厨房已经有了动静,传来香味,院子里已经有学生三三两两等着了,他们嬉笑打闹,见了他也只略微收敛,看去各个都活泼开朗。这样的写生课对他们来说就是漫长的出游。一天五十块连吃带住,对现在的大部分孩子而言也都不是难事。可是即便这样,也还是有一些因为钱没办法出来写生的学生,被安排在学校周边的村落进行考察。

晚餐时山里的冷气太过刺骨,山谷边的餐厅里几乎没人,学生们都打好饭回房间去吃了,对他们而言,群聚显然比情趣重要得多。他和两个老师坐下,举头就是谷中的深雾,在雨景中现出青黑色。女老师往身上披了房间里的毛毯,男老师穿着冲锋衣外套,仍然喊冷,说绝对零度以下,几乎就是冬天。服务员搬来了一只烧着炭的铁炉给他们取暖,又端来一只烤盘,除了和学生一样的几道菜之外,老板还特意从山下买了牛羊肉给老师们加餐。他们吃到一半,一个女人走过来,手里拿着一只玻璃瓶,问他们要不要喝点酒。烧炭的年轻小伙子笑着介绍说,这就是我们老板。陈禾耘吃了一惊,原以为是个男人,却是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她长得很干练,肤质很好,在灯下有古典油画的视觉效果。他惯性地想,这样的色泽用群青加橘黄和白就能调出。女人说酒是自己酿的,网上买的葡萄,味道一般,但是没有添加剂。他们还是谢绝了,她又客套了两句,让他们有问题就找小吴——那个一直忙前忙后的男青年。他们又道了谢,不知为何,他觉得这个女人眼熟。

第二天雨还在下,一点都没有停下的意思,他嘱咐两个老师给学生们布置速写作业。在房间里画完,不许外出。通常带学生出来写生是最麻烦的事,自从他任职系主任之后,就再也没有带学生出来过。安全问题就算不断叮嘱,那些两条腿的年轻生物还是有太多的能量需要释放,多多少少都会引来各种麻烦。

外面确实非常冷,但他仍在山谷前支起了画架。虽然雨雾影响了对细节的摹画,但无论在哪一座山上,云气的聚散变化,山体的显现掩映,都是值得仔细欣赏的景观。他看着细雨簌簌,原本粗糙干枯的山石被浸润,几层云雾凝于山中,也让这片贫瘠之地增添了几分柔和的意境。画画的中间,老板和那个男员工掀起停在门口的蓝色丰田皮卡车车斗的遮雨布,从里面搬下来几大筐蔬菜。想必是前一天采购的食材。他停下画笔,静静地望了他们一会儿,直到小吴也朝他这边望过来,对着老板说了什么,她点头朝他打招呼。

过后她亲自搬来一个火炉,说坐在这里会冷。陈禾耘道了谢。小吴也从厨房里出来,端了一筐绿色植物,边走边埋怨老板买多了。他一边把那些绿条秆平铺在桌面上,一边嘟囔,说小孩们怎么会乐意吃这种东西。老板说这些都是买给老师们尝鲜的。于是小吴就问陈禾耘知不知道这是什么菜,陈禾耘摇了摇头。老板就说这个叫核桃花,补脑的好东西,是一种多年生草本植物,配上腊肉来炒,或是搭着野葱,出锅很清香,好下饭。四月吃,正是时候。

核桃花应该是前日傍晚下雨时采摘的,确实很多,满满一筐。怕浸了雨水被沤坏,他们拿厨房纸把摊在桌上的植物一点点吸干水分。陈禾耘看着他们在身边忙碌,不知道是不是火盆起了功效,觉得周身暖意融融。他问这山里现在的状况,小吴一一答了,但他毕竟年轻,好多事只知皮毛,又都是些模模糊糊的旧事,都只说得笼统。

十年前福山还是省里有名的矿山,来这里淘金的人络绎不绝,最多时有两万多的外来人口,几乎是省内外地民工最大的汇集地。山下矿区满是小吃店和各种杂货店,村民们几乎坐在家里就能赚钱。现在金矿没有了,大量矿工离去,过去洞主和包工头光顾的饭店空了,镇子里大大小小的店铺也都渐次关了门。县里经济一直都靠福山支撑,矿难之后跟着遭受重创,这几年试着发展了旅游业,才慢慢把这片荒山打造成写生基地。于是这两年又看着好了一点。

福山的私采滥挖自上世纪就开始出名,几乎伴随着陈禾耘的成长期。每隔几年,就有各种事故的消息,大大小小,最后听得人都麻木。十几次的大清理都无法止息的淘金热,到二〇一〇年才有了尾声。那时福山最大的一个矿发生了矿难,原本也不是新鲜的事,从前的新闻都是热闹两天就被埋在更多的新闻里,但是那次事故的后续报道让人吃惊。几个记者从矿工家属那里得知,死亡人数和井下矿工的具体人数被有关人员隐瞒,遇难矿工遗体被藏匿,于是进行了追踪报道,后来又发现了三个抛尸点和两个焚尸点,人数超过百人,有些是残肢,有些是白骨,都是历年来扔掉的被瞒报的遇难者遗体,这才牵出这一带惯有的藏尸销尸案。

十年前这个恶性事件惊天动地,十年后除了福山人外很少还有人能记明白,陈禾耘与小吴一问一答,旨在消磨时光。晾好菜,小吴又取了几只红薯放在炭盆里烤。几个学生闻到香味,也从房里跑出来,聚在边上叽叽喳喳说话。陈禾耘朝那个女人看去,只见她侧坐,望向远山,姿态很美。那感觉有说不出的熟悉,他几乎想要拿笔马上画一张速写。

小吴在一旁又絮絮叨叨说了很多福山的旅游业,完了还不忘打广告,让陈禾耘把这里固定作美院的写生基地,他说这几年已经有越来越多的人来写生了,省外的一些学校也来,画院的更不用说。夏天是旺季,山上清凉,又消暑,那些石头里的绿意也浓一点。陈禾耘于是问老板怎么想起来搞写生基地,她笑说也都是阴差阳错,本来只是盖了一排平房租给在这边挖矿的矿工,一间房八十或者一百,然后给做饭,每月能收几百块钱,勉强度日。那时候很多人在金矿拣矿渣,一个月也能换回一千多块钱。后来忽然出了那件事,矿上的人都走光了,她正发愁,恰好那年年底遇到一个懂画画的领导,来扶贫考察的时候给她出了这个主意。当时福山恶名在外,县里极力想要扭转形象,又逢着旅游业的兴起,就四处宣传了一波,还免息贷款鼓励她创业。她就找了人把房子重新修了一下,原本也没指望弄个写生基地,计划是弄个农家乐的。

陈禾耘夸房子建得非常好,很像是意大利翁布里亚风格。小吴问他是不是去过意大利,陈禾耘说自己在那里读过几年书。小吴说那你应该还会讲意大利语。陈禾耘说已经不太会了,都是好多年以前的事,况且当时就没学好。小吴一定要让他说两句,他只能说了两句。

Come stai?Mi fa piacere rivederti.

什么意思?小吴饶有兴味地问。

你好吗?见到你很高兴。

小吴还想继续问,被老板打断,让他回厨房看看锅上给学生蒸的红薯好了没有。都是沙甜的面红薯,好吃。她对陈禾耘说,我们这个农家乐基本上就地取材,吃的都是山里有的,虽然粗了点,但是城里人都还挺爱吃。

院子里的學生越来越多,这些孩子在房间里关了一早上,早都憋不住了,雨势收了一些,快中午的时候几乎停下来,有几个说要去山下的小卖部买点零食,陈禾耘想了想没有应许。天上似乎被压了一层厚厚的湿黄的棉被。山上风云变化快,万一下了暴雨,在这种被炸坏了许多次的地方,泥石流和山体滑坡都很有可能发生,出来还是要安全第一。

中午老板果然给他们炒了核桃花,在山上吃还是别有清新之味的。以前年轻的时候,他也“洋派”过,在海外留学多年,吃惯了西餐,凡事也讲究一点情调,但岁月悠长,人又极易被环境改变,现在他的行为爱好都已经是地地道道的国产中年人水准。他总是禁不住要打量那个女老板,因为他在她的身上感受到了一种一模一样的回溯。这种独特的气息只有有相同经历的人才能够辨析。

两个老师一边吃一边感叹山上的清爽悠闲,男老师说,吃的也养生,虽然看着穷一点荒一点,但是住在这种地方过隐居的生活也不错。女老师问他,要是让他一辈子都这么过他愿不愿意,他想也没想就说不愿意,他更乐意住自己的小公寓,随时随地叫外卖,玩也有玩的地方。两个人细细碎碎地说着,又跟陈禾耘讲了讲周边的情况,陈禾耘觉得自己似乎在听,但什么都听不进去。眼前的雨雾散去,他隐隐约约可以看到记忆的峥嵘形体,但几乎同时也生出了恍惚于多重世界的疲倦。

果不其然,下午两三点钟,雨又一次下了起来,冲得面前模糊一片。陈禾耘把画板收起来,去宿舍看看学生。不能去外面写生,孩子们就只能在房间画人物速写,两个年轻老师各带一队学生。下午换了场地,大家聚在楼里的两间会客室。小吴说那地方就是给学生准备的画室。上午两组分别画了班里的几个同学,下午就不想再画同样的人,没有新鲜感。所以女老师就找来小吴,请他给学生们做模特。小吴大概以前也做过这样的事,很痛快地答应了。

陈禾耘站在画室的后面,看着孩子们拿笔比着眼前的形体,都很严肃的样子。这群之前在外面嬉笑打闹的年轻人在课堂上都安静了下来,只能听到铅笔与纸张接触的沙沙的声响。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吃过饭,他总觉得思想不够清明,而在这样的沉静中,仿佛全部的时间,整个宇宙,都从埋葬的过去翻起。他忽然想起自己还是学生的那些年,也曾经在这样一个有雨的黄昏,沙沙地摩擦过锋利的笔头。

他比这些孩子大了整整二十岁。自己二十岁的时候是在做什么?室内光线不好,开了灯,白炽灯把人物打得惨白,幸好只是画素描,不然这种冷光下的形体完全缺乏表现力。他忽然想起二十年前还在意大利留学时的情景,这才发觉引他回想的并不是岁月年龄,而是室内的陈设布置——房间尽头有一个单独的静物室,透明玻璃,能看到里面摆着的瓶瓶罐罐和朱利阿诺·美第奇、伏尔泰以及罗马青年、塞内卡之类的石膏头像,墙上也挂着不同的画作,大约都是过往画家的作品。房间的中心展示台由两张桌子拼成,上面盖了墨绿色的绒布,小吴坐在桌子的边缘,双腿交叉。原本那些过往都淡化模糊了,可现在它们林林总总地又一次闪回到他的脑海,他不得不想起了一个人,在罗马他唯一能够深刻记得的就只有那个形象。是一个中国女孩,头发齐肩,很冷淡。每次躺倒在两张桌子拼成的模特台上时都平滑如玉,尤其是下面铺着深蓝或者墨绿的绒布的时候,他觉得无从下笔——画已经形成,没有他涂改的余地。从前为了获得柔和,古典油画家常用轻浮石和乌贼骨之类的工具将画面磨平,然后用水冲洗,像制作漆画一样;也用柔软的貂毛笔把笔触之间的痕迹扫尽,用灰色、棕色、褐色、土绿色作画底,用白色提亮分层着色,暗面色层薄涂,亮面色层厚实。而每当那个女孩躺上房间中央的平台,这些要素通通都显现在他的面前,他觉得她比画美。大约因为有同样的感受,给他们上古典油画课的Patella教授总是叫这个女孩来当模特。除了形体,他们也喜欢她眼睛里的空洞。没有更多可供探寻的内容,让画画的人始终捉摸不透。

留学生生活是并不愉快的几年,他才二十岁,离开从小就熟悉的气味、声音和城市,不免总是感到失落难过。外国人和留学生的圈子有几个层次,他始终都觉得自己不能够融入任何一个。所以他有一点羡慕那女孩,她可以讲流利的语言,和意大利人在一起通畅无碍。他能够记得的有限的几次的她的微笑,都是在和那些外国人聊天时显现的。

年纪渐长之后,他觉得生命是有趣的,值得回味的。他开始后退,站远了一些来观察他的过去,这样大体关系就显露出来。有时他也会眯起眼睛,忽略细节,看看整体效果,来获得明暗透视。

他向女老师交代了几句,从房间里走了出来,原本也应该去男老师的教室看看,他却提不起精神。他站在廊下,对着对面的山道发呆,那辆蓝色皮卡不见了,黑色的铁门紧闭,他心里有些微的失落与荒凉。

晚饭吃得很潦草,大约是受了凉,女老师胃疼,一直待在房间,小吴和女员工做了打卤面,又单独给陈禾耘和男老师炒了香椿鸡蛋。男老师问老板去了哪里,为什么没看到。小吴说山下有个孤儿院,老板每周三、四都去那里帮忙。

晚上八点半,他去代女老师查学生的作业,学生干部收完作业对他说少了两个人,他让他们对一下名单,看看是谁。对出来说是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他让他们去宿舍看看这两个人在不在,心下隐隐有些不祥的预感。留下来的学委说这两个人是一對,入学就开始谈恋爱。他更觉得头疼。一会儿后去查房的学生回来说,这两个人都不在。他赶忙叫上男老师,把学生集中到画室开会,询问有没有人看到这两个人,大家都说中午还有印象,下午就不知道了。他又问晚餐时有没有人看到过他们,所有的人都摇了头。他问女老师班里的干部,下午上课没有点名吗?学生说没有,女老师和小吴说了几句话之后大家就直接开始画了。

几个班干部已经给两个学生打了电话,但是一直没人接听。陈禾耘冷汗直冒,铁着脸安排学生返回宿舍,一个也不许再出来。男老师没有经验,脸色惨白,他去女老师宿舍详细问情况,片刻之后,女老师就裹着毯子从楼上下来,已经开始哭了,脸上的眼泪糊了一片。

陈禾耘也没有心思安慰她,只让她留在基地看好学生,他和男老师先出去找找。

他抱着试试看的想法去问小吴有没有手电。现在早没有这种东西了,小吴说。看出他神色不对,小吴主动询问出了什么事。陈禾耘把情况大概说了一下,又问小吴这山上有哪些地方可能是学生会去的,小吴想了想,从柜子底下翻出一件雨衣,说和他们一起去找,毕竟他们都是第一次来,对山里的情况不了解,这种天气他也不放心他们出去乱走。

雨扑扑簌簌地下着,很快雨伞就没了作用,他的身上几乎湿透,他们一路往山下走,沿途去了几个游客常去的观景台、还没有关门的包子铺和凉皮店,又去了卫生所,因为男老师说学生也可能是给女老师买药去了,结果都没有。陈禾耘也忽然想起来早上有几个学生想要去小卖部买吃的,那时候他没同意也记不得究竟是谁,于是他们就又在枝枝丫丫的路上到处去看这些小商店。因为下雨的关系,山上的店铺大多已经关门,敲开几家问有没有看到两个学生,都说没有。他们在崎岖的山道上歪歪斜斜走了许久,最终一无所获。陈禾耘看了一下手表,已经快十点,三个人泡在透心冷的雨水里,不安的感觉愈发强烈。他怀抱残存的希望,打电话给女老师问两个孩子回去没有,女老师还在哭,说还没。

这样不是办法。小吴说,我给老板打个电话,让她上来一趟,她开着车可以打着灯到山上绕一圈。陈禾耘问,从哪儿上来?小吴说老板在山下,就是镇子边刚进山那一片,今天原本不回来的。他一边说一边拨通了电话,把事情简单说了,对方没有犹豫,让他们就在现在的岔路口等一下,她大概二十分钟左右就能到。

陈禾耘问小吴知不知道派出所电话,小吴在手机上翻了一阵,给福山派出所的一个民警打电话,对方询问他情况,他说不清,只得又把手机递给了陈禾耘。

刚刚挂掉民警电话,丰田皮卡就来了。三个人上了车,沿着下来的路又上去,女老板说这一路她来的时候也注意了一下,路上没有看到什么人,从基地到岔路口有四五公里,从岔路口到她来的地方也有六七公里的山路,孩子不太可能走下去那么远,大概率还是在山上。虽然知道不妙,但谁也没有提那些可怕的怀疑。男老师又和她讲了一下大概的经过,她让他们先回基地,等一下和民警一起找,她可以开着车继续在山上绕绕看。

我和你一起。陈禾耘说,两个人在基地等就可以了,都是我的学生,我没法放心,而且这么黑,多一双眼睛也更保险。老板犹豫着没有说话。小吴说,姐,就这样吧,安全第一。

回到民宿,小吴和男老师下了车,她掉转车头,往山顶的方向开去。雨水的细线被车灯晃亮,在夜幕里织网。他们都默不作声,执拗地凝视前方,似乎下定决心迎向一个不可更改的惨剧。上山的车道很不好走,她开得很慢,陈禾耘回头,民宿的灯光愈来愈远,沉陷在黝黑潮湿的深夜。车子在砂石上颠簸,他逐渐有了知觉,这才感到刺骨的寒冷,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衣服泡过雨水之后已经如同浸过冰水的铁块,他直起身,避免身体有更多的晃动——每一次与外物的贴合都是折磨。

她似乎发现了他的不适,打开了暖风,让他把湿掉的外套先脱了。他照做,看向她专注的侧面,如同窥伺时光,以便雕琢它的身体。他本应该集中注意力去看向前方的黑暗,寻找那两个遗失的青年学生,但是他呼吸着逐渐变暖的气流,肺部感到了不适。一种聋聩的悲悔冲破了回忆的残垣,他想起多年前突然遗失的人。那时候他一连许多天都没有再看到过他们,流言沸沸扬扬,几年后等他离开罗马的时候,关于那个女孩子的故事仍是留学生群体里的传说。雨雾营造了高墙,他们在高墙中缓慢移动,她专心开车的样子和那年在展示台上相差无几,在昏暗的光下,显示了一种不可捉摸的神圣和冷寂。他不知道是不是越神圣的地方就越是充满暴力。

车子再往上开,就几乎到了顶。他没想到那里竟然会有一座教堂,黑黢黢地立在山崖的一边。他问她这里怎么还会有这种建筑,她说十九世纪末一个意大利来的传教士找到了这片贫瘠之地,后来就在这里落脚传教,虽然在这样的深山,但附近几个村落的村民几乎都是基督教徒。

他们下了车,沿着最后一条窄道走向教堂,虽然是教堂,近处看却也很像一间庙宇。她说从前这里确实是一座山神庙,建教堂的柱子和砖石也都是后来从旧庙上拆下来的。

神庙被改成教堂,原来东西方都有。陈禾耘看向那个模糊不清的物体,从外观上,它只是一个比平房高一点的四角形建筑,这让他想起罗马遍地都是的宗教建筑。基督教合法之后,罗马人逐渐把所有用得着的公共建筑都改成了教堂。他不信神,除了上课之外他从不走进任何一个朝拜的领域。

据说这座教堂是传教士亲手盖的,是他用废墟上的砖瓦一点一点垒起来的。在这里待了二十多年,后来有一天他失踪了,村民们找了很久也没有找到他,有人说他偷偷跑回了老家。

二十年怎么会影响这么多人?

不知道,也许那是充满奇迹的二十年……那后面有间修道院,她说,也许他们会在那里。

这里晚上都没有人?他问。

这里也荒废很久了。以前矿上还有人的时候,每周日还有礼拜,现在人越来越少,只有几个比较重要的日子才会有活动。她说着带他向里走。原本有几个修女住在后面的修道院里,但是后来人都走了,住在山上不方便,前几年也都下山了。

这里还有修女?

嗯,其实只是这么叫着,不能算真的修女。有一两个没结过婚的,还有一些死了小孩和老公,都是普普通通的农村妇女,但村里人也挺尊重她们,这些年一直都这么叫。她缓缓地说,在雨地里向前。

传教士除了留下這栋建筑,还有一家不合法的育婴堂,收留一些弃婴,一直延续至今。她一边喘气一边道,这些年很多都是矿区的女人扔掉的孩子。矿上经常少人,也经常有人扔孩子。好多女人就在这里待几年,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后来出了那件事,又丢下一批,都是几个嬷嬷在养。这两年孩子们都大了,弃婴也少了。但现在好多不合法的农民工学校陆续被关,福山这边,那些在大城市随打工父母一起生活的孩子们没学可上,也陆陆续续地回来。几个修女就又把那些孩子收起来一起教育。修女都是没有文化的农村妇女,没有办法教孩子什么,只会反反复复地念同一本书。

那……那些孩子怎么办?

镇子里、村里有一些在家做网店的大学生,有时候去给孩子们上两堂课。

我听小吴说你也去那里帮忙。陈禾耘说,惊觉自己的声音有一些急切,像是要穿透伪装,扒开黑夜的脏腑。

就是能帮的时候帮帮忙,村里人都这样。她的声音很虚无,和雨雾一样逸散空中。

福山是这样一个地方,有时看着很荒凉,有时也不。她停下来,喉咙后面好像还有一团没有吐出的气息,她把它们压了下去,过了一会儿又说,这都是不合法的学校和养育院,但好歹是条出路。现在孩子也不少,山下放不下这么多人,也许以后还会搬到这里来。

她指向前方,他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孤独的遮蔽物。天空如同伤口一样敞开,教堂的大门紧闭,后边的屋子也都一片黑暗,陈禾耘无法看到那受难者的躯体,他只回想起那人君主一般高坐王座的模样。在罗马他见过许许多多神像,也研究神学,然而他没有额外的信赖这个的力量。他认为每一个人衡量自己的时候,都有无穷的、不可愈合的伤口,治愈唯有靠人类本身而不是神秘力量。

他们一间一间地走过去,希望和失望都在一个容器里上下翻搅。他的声音从喉咙里伸出来,尽己所能地走向远处。他喊了两个学生的名字,没有想到呼声是那么地凄厉。上山的时候他还是抱有最后一线希望的,那时候他渴望、祈求这一条路可以抵达一个舒适、放松的目的地。但是在下得更大的雨幕里,他发现他的道路已经终结,他双脚深陷,觉得有千斤重量坠在其下,怎么也拔不出来。他低头一看,发现自己正立于院子中间两条对角线的十字交点,这两条线把他拘得不能动弹,雨水往山下更深的谷底坠落,他忽然庆幸自己站在顶峰,而不必泅游于更加令人窒息的深渊。

他们在院子里反反复复又找了一遍,也企图在上了锁的教堂侧窗看看内部,后来她也和他一起呼喊起来,那两个陌生的年轻人的名字自她的口中发出声音。她不知道他们长什么样,却一遍一遍重复着,仿佛她的人生和这两个青年有了深深的羁绊。陈禾耘觉得那个女人本是一团逃逸的雾霭,现在却被冰冷雨水打落在地面,同自己一起踉踉跄跄。

看了看时间,已经夜里一点多了,他又给男老师打了电话,男老师说孩子还没有回来,福山派出所的人也才刚到,他们现在正在商量怎么找人:先在附近的几个点再仔细看一看,很可能最后还是要再往下走,到镇子上去寻。也许,两个学生下去了,只是晚上没有车上山,所以他们留宿在下面了。我们尽量还是抱希望吧,男老师说,如果要搜沟底,也得等到明天白天。

他们的呼吸都硬邦邦的,这是最不好的猜测,也是最有可能的结果。女老板重新发动了车子,车身突突突地抖动,但是她却没有踩下油门。暖风再一次从排风口涌出来,他觉得身上有黏腻的湿气在蒸腾。先熄火吧,他说,我们休息一下,想想还有哪里。

她照做了,车里开了顶灯,除了这一小团,周围都是无穷的夜。光积聚在他们的身上,陈禾耘觉得他们身处黑色大海的中央。他看到她凭舵而立,凝视着那胀满的风帆,又望着无际的天边。

良久之后,他听到她说,也许还有一个地方,我们可以去看看。

这一生似乎十分讽刺,每过十年,当她正要造访黎明,都会发现它在清洗夜的锈斑。清水已经用尽,但清洗的工作尚未完成。在这座凋零的矿山里,雨水和夜幕交织在一起。一旦人们开始谈论,话题总是关于杀戮。

十岁的一夜,她亲眼看到母亲把一根绳子套上了男人的脖颈。那根绳子她常常看到,福山当时除了金矿之外还有玉米地,玉米种完就四月底了,但福山的农活却无休无止。男人在矿里淘金,给玉米地锄草的活都是母亲在做,她总会用一根绳子把垫子系到裤腰带上,坐在垫子上锄,锄完一段,拉垫子前进一段,再锄。

福山一带穷乡僻壤,在发现金矿之前,村里几乎全是光棍,娶不上媳妇的男人和山上的石头一样多。后来,一个又一个小矿洞被炸开,人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这里面还有很多从四川和河南来的女人,母亲便是其中一个。山上的村民和矿里的工人都靠着金矿为生,想必母亲也是。她不知道她为什么千里迢迢来到福山,她没有问过,母亲也从来不说。

矿区女人的生活也差不多,平时下地干活,操持家务,生儿育女。偶尔也挨揍,她常常看到脸上有伤的婆姨婶娘,都不稀奇。但母亲不一样,她脸上没有伤。因为男人总是踹她的子宫,说她养不出娃。

母亲把绳子套上喝醉的男人的脖颈时,她就在旁边,没有叫喊没有哭泣。她看着那个人挣扎着,担心的只是他忽然挣脱跳起来继续在浓臭的酒味中击打母亲的腹腔。可是母亲的力量实在大得出奇,她手臂上的每一根静脉管道都在缩紧,几个喘息之间便完成了它们活下去的任务。很多年以后,她理解了这样的强大。她的手扼上同样粗细的脖子,看到了同样扭曲的面容,感受了巨大的挣扎,鼻毛里簇生的呼吸从急促到宁静。她发现自己也有掌控的能力,一切就都陷入了死循环。

离开福山时,母亲垫着厚厚的草纸,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去换。她的血好像总也流不完。后来好多年,她动不动就有血崩的症状,时好时坏。她不知道母亲怎么处理的那具尸体,但她并不担心。那晚还有另一个强壮的男人从夜幕中走出来,带她们离开,把她们扔在北京的工地。母亲和她开始了新生活。她放学后都会在工地的外围徘徊许久再回家,因为在残破的工棚里,母亲在做生意,接一单十五块钱,平均五分钟做一个男人。有一天她站在窗外,从破破烂烂的窗户向里看,母亲没有脱掉衣服,半靠在被褥上,一个二十岁左右的青年在她的身体上运动,他想要掀起母亲的上衣去摸她的乳房,她拒绝了,后来那个男人卑微地要去亲她的嘴,母亲嫌弃地说,你怎么这么麻烦,快点吧,我接你一个比三个还麻烦,下次再不跟你弄了。

还是那个健壮男人,过了四年又把她们从工地上捞了出来。母亲总说那个人是她们的贵人,她也觉得是。这一次他把她们带去了罗马。只是睡在那个酒窖里所做的梦并不比福山或者工地更好。她们在残破的生活里漂浮抖动,绷直了脚尖都不能着地。母亲的职业固定,她在那间狭小潮湿的地下室里继续接客。她攒一点钱,想要在黑市上给女儿买一个身份——没有身份就不能读书。她总是对她说,你还有希望,不会成为另一个我。

可自己生来就是没有身份的,改变这一点何其之难。一个弃婴被一个没有生育能力的女人从山旮旯里捡到,是最和谐的组合。母亲总说要给她上户口,可她自己都是灰色的。命运的玩笑始终轮回。一九九〇年人口普查之后,福山很多她这样的孩子都有了户口,可她们去了北京。在北京,大家也都是灰色的,没有谁特别嫌弃谁。到罗马之后,像她们这样没有身份的人更多,灰色已经成为习惯,她们都半真半假地活着,身上始终都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透明的物质,悬浮在微薄的空气里。而母亲想要改变,她此生最后的目标是让女儿沉下来,踩到坚实的土地,合理合法地活在阳光之下。但是这愿望虚无缥缈、不切实际,是她这种能力有限的人难以达成的。

二〇一五年,她在网上看到新消息,意大利宣称非法移民子女也可以注册报名上学。那时候她已经三十五岁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追忆过去,毕竟那些都像是另外一个人的片段。她也想,如果这法令能早通过十五年,自己在另外一个人的人生中会是什么样子,至少她不必去打工赚钱买身份,不用躺在两张桌子拼起来的模特台上供人摹画,也不会被下药被轮奸,更不会去杀人。

二十岁时重新回到福山,她发现这里已经大不同于以往。福山成了宝地,到处都是人,没有身份的各种人。她不再感到恐慌,享受着无区别的安逸,仿佛自己原本就属于这样的生活。和许多来福山的年轻女人一样,她找了一个饭店的工作,认识了李伟——一个有户籍的福山人,也许小时候他们还见过,但是他不记得她了。

那几年是福山金矿产出最大的几年,全县的财政收入八千万,其中四千万就来自金矿。原来种玉米的田地也早没了,全部都被挖出了洞,李偉这样的村民就都在洞里挖矿,发了工资总来饭店下馆子,出手很是大方。

李伟追了她几个月就要和她结婚,说她和那些外来妹不一样,身上老有一种城市味,很特别。她说自己是私生女,从小就没有户籍,没办法去领证。过了几天,李伟丢给她一个年轻女孩的身份证,二十二岁,五凤镇人,名叫王英翠。她问他五凤镇在哪,李伟说远得很。她问他身份证从哪里来,女孩子又在哪里。他说早被玩死了,扔在沟里。

李伟随后帮她办了假户籍,那时还没有联网,假户籍也可以领证。结婚之后,她第一次有了正式的身份,户籍落在了福山。兜兜转转,绕了一大圈,她觉得自己和这个地方有不可言说的孽缘。有了新的户籍之后,她像是被重新生出来一遍,崭新簇亮,终于落地。这之后她去派出所换了新身份证,把名字改成王丽莎,李伟说这样的名字才更像是她的名字。

李伟比她整整大了十六岁,娶她之前就是福山的一根光棍,人称“大杆”。福山人说裤子不是一条而是一根,说人也是,不是一条好汉,而是一根好汉。李伟除了山上一个老院子外一无所有,结婚之前他在破房烂瓦里凑合住了十来年,矿里领的钱都用来吃喝嫖赌,“大杆”就是光溜溜一无所挂之意。她明白自己的选择并不明智,但她以为自己有改变的能力。她对李伟说不如把房子推平重盖,盖上两排,可以租给民工来住,也有一点收入,他同意了。

除了下矿,李伟也有一些别的活计。矿上时有矿难,每隔一阵,李伟总是半夜出去,回来时敲三下窗,让她从灶里挖一盆灰出来,撒在门口。他踩着灰进门,说这样除晦气。炸药在山里时不时炸一回,用量大,隔三岔五误伤人,李伟每次都把这些“多余”的尸体扔到一个藏尸点,扔一次给五百块钱。

李伟好赌好嫖,也会喝醉,但是他不打人。他酒后总是胡言乱语:你知道王英翠怎么死的吗?他问,似乎又等不及她回答,就照直往下恐吓她:被几十个男的玩得差不多之后拍死的。他边说边拽她的内裤,你碰到我真他妈的走运,不然你也得去那个沟底。

房子盖好以后来租的人很多,矿上都知道李伟的媳妇漂亮,进院里都想借机在她身上揩一把。李伟默许了这样的行为,房价开得也比别处贵一二十块,下矿回来时他也不避讳,在院子里就对她上下其手。开始有租金可收后,他赌得越来越凶,在矿洞里无聊的时候和矿工赌,回家了就和租客赌。他总是喝了酒再赌,整個人都迷迷糊糊,但看上去兴味盎然。这些都让他欠债。一开始他借钱,再往后他就让那些男人来睡她以抵赌债。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他说,我见过你有护照,跑回福山肯定是犯了事,你要是不想坐牢就乖乖听话,反正你也不吃亏。

家里有一条李伟用旧了的下矿的绳子,比她之前看过的任何一条都粗壮结实,李伟用这条绳子把她捆在床上,她像是一条被渔线拖住的鱼,钢钩带着旋轴穿入她的嘴唇,她挣不断,痛楚在下颚蔓延,那些越来越多的钩子刺穿她,她的嘴唇上带着这些粗粗细细的线,在绝望的海底挣扎。她回想起在北京工棚外看到的场景,如果母亲能够预知未来,是不是还会破釜沉舟地带自己逃离。她已经可以想象母亲的疼痛了,她那么蛮横有力地挣脱了渔线,带她去陌生的海域,而她成年之后又随洋流回溯故地,重蹈新一轮的挣扎。

从绳子上被解下时,她总是下意识地将它绕成一个又一个圈,她想用这条绳子套上他的脖颈,这种事情一旦有了开端,似乎往下也不是那么艰难。但她犹豫了,她感觉到了疲累,身份的虚设和命运的残缺似乎就是这场游戏的原始设定,她无力摆脱,她也怀疑自己的双手是不是还那么有力。

最后一次,几个矿工都结束了,李伟叫他们先下矿去,自己还没玩够。那几个人笑他,说她是他的婆娘,啥时候玩都可以,想怎么玩都可以,何必就争这一时一刻。李伟说被这样搞过的女人才够湿够好玩。她伸展在床上,听着夜雨沙沙,想起了罗马的天台。那一天,也许什么都不要做才好。不然也不会有现在。

爆破声在凌晨响起来时,李伟还在她的身上运动,那夜他像是发了疯,怎么都折腾不够。因为她,有时候他偷工会有几个矿工替他打掩护,那天他大概也是那么想的。爆炸震得屋子跟着抖动,李伟在巨大的轰鸣中终于攀上了高峰,她不知道他是受到了惊吓还是受了刺激,他从她的身上跃起,脸上迅速变换了好几种神色。他把绳子解开,叫她赶快穿衣出去看看,但千万不要跟别人说自己没有下矿,如果有人问,就说他不在家里。

路上她想明白了他想要做什么,那些年矿上出了事,封口费一般都是两万起步,李伟想要诈这笔钱,顺带连赌债也都可以不还。日子有许多种过法,他们家里有一个抽屉,里面有十几张身份证,他总能选到一个适合自己的。

福山不是一座有福气的山,它的下面满是黄金,也满是尸骨。黑心矿主藏尸焚尸的手段残忍,但身处险境的民工们对此却表现出近乎麻木的冷漠。矿上死了人,赔家属一万到三万块钱,然后把尸体搬到旁边的沟里火化。对于这样的处理死难者的方式,他们也早已习以为常。福山坑坑洼洼,沟底也曲里拐弯,大石嶙峋。前些年到处是用麻袋、塑料编织袋装着的人,有些洞主还好,找点煤炭把尸体焚烧掉,于是山坡上经常可见大量未焚烧完全的骨骼碎片和衣物残片。村民经常能看到半个臀或是头。后来他们干脆避开几个固定的投尸点,从不往那些可疑之地去,说那些地方阴气太重。

那夜的雨也是这样下着,并不很大,也没有洗刷尽罪恶的力气。她站在人群中听大家七嘴八舌地讨论,双腿像面条一样软弱,有人撑住她的身体,以为那是一个女人受惊时的表现。有几个人爬了上来,声嘶力竭地鬼号,说前一天矿上共运来两吨多炸药,按照规定,炸药不能储存在矿井内,矿主却让矿工把炸药运进矿井,违规存储在通风井下四十七米处的巷道里。一百多个人刚下去,大量炸药就发生爆炸。她看着远处,巨大的冲击波将井口冲成放射状的大坑。通风井口电缆短路起火,冒出刺鼻的白烟。她到的时候很多矿工家属已经挤在矿井口旁。那时候井下还有工人要求上来,但当班的工头为了抢进度拒绝井下作业矿工出井。

人们喧哗吵闹时,井下发生了第二次爆炸,石头蹭着她的鬓角飞了出去,鲜血顿时淌了下来。爆炸产生的浓烟迅速向井下蔓延,矿口的人都四处奔逃,没有人再提要救人的事。那些在井下挣扎的人,都是地底世界的生物,他们不配再呼吸地面的空气。像是为悲惨布景,回去的路上,雨瓢泼而下,他们这群生物被掩埋了声响,致命的沉寂再一次统治了山野。她以为自己的眼里有沉着的冷凝的目光,幻想无数次的计划从她被无数次利用及滥用的躯体中升腾。她极力掩饰自己的兴奋,跟李伟讲了情况。太好了,太好了,他说。根本顾不上研究她的情绪,也看不到她淌血的面颊,他比她还要激动,让她第二天就去矿上闹,说自己也在井下,到时候矿上给钱的时候她就去要赔偿。

那你怎么办?她问。

我先躲一阵子。

躲去哪里?

那里。

她知道“那里”是哪里。福山西面有一条小沟,路途远,地势高,沟底隐蔽,山下有个石洞,不知道从前是做什么的,后来用来藏过尸,但搬尸体上去太麻烦,后来他们就直接把人都扔在石洞对面以前炸废的小坑洞里。

李伟驾轻就熟地在石洞里面守着,第二天半夜两点半,如他所料,矿上有一辆卸了座位的北京吉普车下了沟底,尸体一直堆到车顶棚。后来又来了一辆黑色的客货车,遇难矿工的遗体一层层码上去,高度都超过了汽车后挡板。

那个炸坏的洞口比想象中更大,从前李伟干活并不利索,只把人扔下不管,这一次大约人太多,他们使劲儿把人往洞里塞,后来又找来一堆石块掩住洞口。她和李伟坐在对面的山洞中,模模糊糊看着这一切,她想象着那些黑暗中的形体的细节,想象自己也应该那么做。等扔尸体的车走了,李伟高兴起来,吃了饭喝了酒,也不觉得身下的石壁沁凉,更不在意石洞深处的森森白骨,他想要再一次凌辱她,但弄了半天都没成事。后来他心有不甘地在她的胸部揉捏了几下,呼呼睡了。大约是熬了一天一夜太过困倦,他睡得很沉,呼噜声穿过细碎的雨夜。她听着雨水和谐的奏鸣曲,又等了半个钟头,从背包里掏出了卷绳。

雨下得小了些,陈禾耘和她开始往谷底走。山路湿滑,几乎没有下脚之地,一路都要手脚并用。雨水毫无阻碍地打在他的脸上,不合时宜地,他感受到了一种浪漫。二十年前的想象终于变成了现实,他仿佛回到了青春正盛的年岁,胸腔里抖动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微痒微麻的战栗。尤其当她的手伸向他时,他毫不犹豫地握住了。

在罗马,他看到过很多外国人对她伸出手。她也不完全是做裸模,有时候她穿着牛仔裤和紧身毛衣,坐在画室的中央供他们欣赏,从桌子上下来时,总会有一两个男生很绅士地向她伸手,她不会次次拒绝,很客气有礼地跳下,靠着桌子和那些人讲话。

圣诞节和新年,他都想要约她出来见面,但是他自惭形秽,十分胆怯。他看到一个非常有钱的留學生去更衣室门口堵她,也看到她在炸鸡店里和他谈天,就彻底放下了所有的奢求。这样的人不属于自己。他不知道这算不算一种精神阉割,但没什么不好,这样的自我意识让他的人生至今平平淡淡,没有波澜,却也没有不可弥补的过失。可是他现在终于遇到了她,他心里有无数的话无从说起,这些话绞缠上两个学生的失踪,令他心乱如麻。

雨水把山石打得湿滑,她说下来找时他很犹豫——如果是那样,他们寻找的可能不是生命。他跟着她一点一点从陡斜的山石向下,穿过那些在黑夜里飘游的躯体,往事如火如荼在他心里燃烧,他的喉咙逼迫他允许在这无尽的惘然中向她吐露真实、揭示秘密。零星的树木孤零零地站在巨大的黑色岩洞旁,万物都在雨水里摇旗呐喊。他在她的背后问。

这下面有什么?

也许是错觉,他觉得她的身体顷刻变得和山石一样坚硬。她没有答话,还是握着他的手掌,没有温度,像一尊会动的大理石雕塑。他们一起默默地走了一阵,来到一个缓坡,她松开了手,停下来休息。耳边是不间断的沉重的呼吸,他不知道他们这么沉重的喘息是因为疲累还是焦虑。夜里没有更多的颜色,雨水里不会有火花,难以言状的荒凉吞噬了万物。她在黑暗中远眺,似乎在极力寻找。他跟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山里虽然没有灯,但并不完全黑暗。远处山顶还有一点点的白光。云层白天是灰黄色,到晚上就变成黛灰,密密麻麻铺排上一片山地。似乎还有许多水分没有挤出来,那些重量令云低低地压向地面。他庆幸雨是一点一点落下来的,而不是瞬间倾盆,否则,那几十万头大象的重量,会把一切事物都砸得稀烂。

这下面有一个石洞,也许孩子们会好奇,会爬进去看的。她说。大约是太冷了,她的嘴里吐着寒气。

他虽然也很冷,但一瞬间他希望自己能有足够的衣服可以脱给她。后来他自嘲地想,这么湿重的铁块一样的衣服,只会让她变得更糟。

我想不大可能,他说,这里已经很偏了,他们怎么会走过来,而且我们刚才一路过来这边还都有些坟地,他们……

年轻人的胆量比我们都大,因为他们无知无畏。她截断了他的话。

你一直都在学校教书吗?隔了一阵,似乎为了缓和气氛,她问道。

对。毕业以后我回国,找了这工作,一直干到现在。

成家了没有?

结了。

有小孩没?

还没。

他等待她的下一个问题,但她把缠在脚下的一丛灌木拨开,没有再继续发问。

我本来对画画有兴趣,但是我有点色弱,轻微的。她似乎不想继续刺探他的隐私,转移了话题,一开始我不知道,后来慢慢发现,比如说——她停下来,指着远处——那里有一点点白色,但是我分辨不出来是灰白色、米白色还是纯白色。我觉得你们这种画画的人才能认出来——你知道那两个学生穿什么颜色的衣服吗?我找了一路,也看了一路,到现在才想起来问你,也许我们只需要看颜色就好。

我也不知道,他说,我出来的时候问了学生,竟然没有一个人记得他们穿的什么。

这个专业的人不应该观察力都很强吗?

并不是。我们的观察力还不如一只皮皮虾。

虾的视力很好?

皮皮虾的眼睛里有十二种光感受器,可是我们只有三种。而且皮皮虾还可以看到红外线、紫外线甚至偏振光。它们的每只眼睛都可以独立地转动,而且每只眼睛上都有三个瞳孔,这样就可以同时接收三个画面,还对色彩有着极敏锐的感知。

我以为虾的眼睛没什么用。

人的眼睛才是,大部分时候的我们都耳聋目盲。

他们从缓坡慢慢滑下,已不在乎身上的泥泞。陈禾耘俯瞰身下,发现他们已经滑了半个山坡。其实从这一边下来,山谷并非深不可测,如果是白天光线好一点的情况下,从上面走到谷底大约只需要一个小时。两个孩子也许会因为好奇到这边转转的。越是犄角旮旯的地方,他们越喜欢探索,自己何尝不是呢?在陌生的山上,他不是没有去夹缝里看过,但是他一切安好,并没有在午夜消失。

这一带有不少往崖底走的路,我带你走的这条比较偏,平时没人来。她在他身后说。不知何时,他走到了她的前面。他逐渐适应了滑坡和矮木枯树,也许因为雨下得小了。

这路很窄,恐怕能够找到的人很少。他回应她。

我三十岁开始弄这个基地,那时候我觉得好像可以开始新生活了。她突然说起了自己。

他转身回望,但是阴影使她的颜色被调到最暗,他只能看到她糊成一团的脸。因为宇宙的膨胀,光比想象的还要远。四百七十亿光年,这是目前所能观测的最远处,因为从更远处发来的光还来不及到达,但是他确信,时空无穷无尽,那里暗藏着无数个看不见的世界,他不知道他们在这一条漫长之路的哪一个点,去往最完美最向往的那一种生活需要付出何种代价。她声音很干燥,排桩枯如火柴,吸收着雨夜的潮湿。

她在他的注视下继续说,我有时候回想在罗马的那几年,都好像不是真的。

Mi fa piacere rivederti。你对小吴说这两句时,我就明白你已经认出我了。我没有想到,也觉得驚讶,因为我对你毫无印象。你说的不是“很高兴见到你”,而是“很高兴再次见到你”。所以我也想知道,你是谁?

冷不防被这么一问,陈禾耘嚅嗫了一下,被紧张与愧疚箍紧,仿佛要开始弹奏干巴巴的、全然走调的击弦古钢琴。白色的牙齿埋在灰泥一样的嘴唇后面,一会儿之后,他强行用僵硬的舌头铲掉了这些淤泥,说,我在罗马大概画过三四十张你的画像,有些是半身像,有些是头像,也有一些古典油画。我回国的时候把这些东西都带了回来,除了搬家打开过几次,都不会再看。那时候的技术实在很差。

她了然了。你是美院的一个学生。

对,我和覃浩都是一九九八年去的罗马。

这名字猛然冲入空气,她有过准备,也预料得到,可还是喉咙紧缩,声道里像是塞着一根枯枝。从山上向下的时候,她觉得也许她拥有一个新的契机,只要她松开手,或者在他的肩上轻轻一推,那么这张缓慢竖起的渔网,就不能够再圈住她的自由,她便能够在这一场可怖的风暴中获救。

可是她没有这么做。她向下看着他回望的眼睛,没有伸手。因为他的手伸了上来。这是这一路上他第一次主动对自己递出手。她谢绝了他的好意,说自己对山地很熟悉,不必担心。他的头转开了,继续向前,肩膀在跌跌撞撞中有些狼狈。

他原没有余裕来关照她的处境的,他只是想对过往的悲惨做一点点的挽救。她看着陈禾耘磕磕绊绊往下,那肩膀不很厚重,和她的手只有一臂之遥,但是她攥紧了拳头——这不是她擅长的方式。况且这些年她明白了一件事:自己已经没有得救的机会了。

那夜也是这样,雨下个不停,如同口吃的巨人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她把矿绳绕了圈,轻车熟路地套上了李伟的颈部,这是她在罗马学到的经验。第二次杀人简单得多,她用了一条极粗的绳索,绕了环形,李伟只挣扎了大约五秒,所有的一切都在半分钟内彻底结束。她想这山上可能没有比李伟更新鲜的尸体了,她不觉得山上寒冷,反觉热血沸腾。她用绳子拖着他的尸体在坑坑洼洼的谷底拖了半小时,才把他堆放在草草扔下的那些尸体里。她不放心他的死状,用石头把他的面颈部砸烂,后来她把他塞在几个死状相似的人的身下,鲜血都是黏稠的黑色,在沉甸甸的尸海里膨胀,极欲外露。

往下五百米,就是那样的地方了。她松开了自己紧握的双拳,手指下垂,如果它们有眼睛,想必也会淌出泪来。她觉得自己的心迷迷糊糊地跳着,从激动归于迟缓。她听到自己问,后来呢?

他们立在瘦长的崖边,身下有一些树木的枝干。陈禾耘觉得,山上虽然凶险,但也不算十分陡峭,如果是不小心滑落,也许那两个孩子还有一线生机。他看向灰色的石群,猜测着这些树木和石块的杀伤力,凌厉的幽暗渐渐摧毁着他的信心。

他原本应该专注于这个时空的一切,可身边的景象开始折叠回二十年前,每次记忆走到这里,他总会摇摇头将它们甩开,但是这一次他不能够,他甩不开。他知道一九九九年的最后一夜注定是他人生的枷锁,他扛着这样的重量挨到了现在。他望向山谷,已经可以看到黝黑的底部,可是他感到了眩晕。二十年前的那晚他也一样眩晕,他喝了很多的酒,本来他是不喝酒的人,但是不喝就融入不了群体。那群年轻人带来了花花绿绿各种各样的酒,红的、白的、棕褐的,中国的、意大利的、俄罗斯的,似乎怎么喝都喝不完。后来他觉得醉了,跟着一群人上了天台。他看到他们把她围了起来,做出不堪入目的下流举动,胸中泛起了巨大的恶心。他跌跌撞撞跑到卫生间,吐得天昏地暗,他想自己一定是被天台上的冷风吹得发晕的。后来他冲掉马桶里的秽物,又用冷水冲了头。许久之后他觉得自己还是晕乎乎的,屏息想要听外头的动静,但是他失去了知觉。

他看向面前的女人,她像是被钉在了半道上,成为了真正的沉重的雕塑。冷不防被她问,他不知道她想要知道什么。他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没有想起他,毕竟那晚上他们一起待了一夜,还玩了意大利的Uno游戏。这些年他一直没有忘记她,因为她在他那里是一个未解的悬念和一个惨痛的深渊。在罗马的那一夜,他穿过凌乱的房间,踢倒了许多只酒瓶,手脚并用地逃跑。比现在更狼狈泥泞。他觉得一定有一种呼救是自己选择不去回想的,他希望自己在那一刻是个瞎子、聋子。

她等待的焦急是那么明显,从他再一次看到她,或者说从他第一次看到她起,她的脸从未有过如此鲜明的表情。鲜明到即便是身处黑夜他也能够辨析。也许,自己是这些年唯一与她有联系的人。她和他一起发生了折叠,回到了过去。这种共同的处境让他心生怜悯,他没有再让她等下去,只是迟疑地、有选择地说:后来你就消失了,我听人说,覃浩对你做了什么事,你也知道,人们说话都不加证实。再后来覃浩也回国了,后来我听说他又去了美国。

他没有死?!

他听到她以一种古怪的、荒唐的、凄厉的、咸涩的语调问。如果他可以用色彩表现她的声音,那应该非常鲜艳华丽、富有层次。他不懂她的吃惊,但是他可以感知到,一种特别的苦楚正在灼烧她的口腔,因为她又问了一遍。

覃浩没有死吗?

没有。他十分茫然,整个身体不知道是不是因泡过雨水而冰冷麻木。他觉得这一夜不像是真的,只是罗马那一夜的延伸,是一个长长的绵延二十年的梦。实际上只要他努力睁开双眼,梦就会破碎。他说服自己,这只不过是他许多种人生中的一种。那年,如果及时报警,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他无数次这样质问自己。每一个人都会对“如果……”以后的结果抱有强烈的好奇心。在量子力学的多世界解释中,人在这个世界中做的每一个决定都会创生新的宇宙,人的每一个可能的选择都占据着一个宇宙。这就是一系列的平行世界,充满无穷多个相似的我。多重宇宙就是“如果……会怎样”这个问题的无穷无尽的延续。但是他在这个时空已经做了选择。这个选择几乎让他的后半生都活在无穷的罪责中。

他艰难地开口,极力想要讲得平常,假装与己无关:后来我就不知道他的消息了,难道他在美国怎么了么?他反过来问她。看着这个女人在黛青色里矗立崖边,他心头忽然升起不祥的预感,似乎她即将纵身一跃,像跳下那张展示台一样跳下去。

他紧紧地盯着她看了一阵,最后还是走上前去,第一次,大约也是最后一次主动抓住她的手臂。在群石之上,她是冰冷的。她的眼睛也是冰冷的。

怎么可能呢?她问。

他没有回答,也不知她在问什么。他逐渐相信她完全不记得他的存在了,这让他感到既放松又失落。他想要假装对她的遭遇一无所知,他很想问问她,为什么从罗马到了这个小地方,为什么是福山。但是她的绝望一览无余。他陪着她在那个凸起的小平台上呆立许久,再也无法忍受冷风的鞭笞,他于是说,我们再往下走一走吧,不管怎么样,我必须找到他们。

真冷。

很冷,在群石以及整个世界之上,若你将手浸入其中,手腕会立即生疼,骨骼会立即生疼。疼是火辣辣的,仿佛雨是一场嬗变的火,吞噬着石头,在那些尸体上、在自己的身上燃起灰色的火焰。灰烬是苦涩的。她把母亲的骨灰吞进腹腔的时候仔细品过它的味道,有些咸,有些苦。

到现在,她都觉得她们合而为一,在这样的小小的矿山重叠又重叠。福山是这样偏远的一个小镇,她这辈子都与它纠缠不清。从这个山崖往西五百公里才能到省城,她至今都没去过省城。十岁时她随母亲去了北京,辗转在石景山和西城区的建筑工地上的农民工子弟学校读书。即便如此,母亲也没放弃,让她好好学习,她想尽办法要改变自己女儿的人生,于是十四岁,她又把她带去了罗马。

她先在华人中学读完了高中,后来去一所大学旁听,很少有人知道她的真实处境,那会儿有不少留学生羡慕她的亚裔身份,觉得她语言好,又能融入社会。她的行动也符合他们对她的看法,始终保持着孤高的态度,不常与人交流,下了课独自搭一个小时的公交地铁去一家意大利炸鸡店上班,离开之前她在那里已经兼职了五年。

她们一直住在离炸鸡店两站地铁的旧建筑,二十平方米,半陷在地下,从门口进入要下一道缓坡,整个房间就是一个下陷的通道,从前被用来当酒窖。房间很旧,陈设破破烂烂,处处都是霉味,冬天很冷,夏天很热。她们都没有稳定收入,没有身份也没有医疗保险,所以母亲始终不肯去医院。她的腹部经常疼痛,一疼起来就缩在床脚,像受惊蜷起的潮虫。一开始隔三岔五地蜷缩,后来时间越来越久,几乎整日都缩在床上,她们心里都明白一些事,于是等待似乎比忍耐更痛苦。

有一天她从炸鸡店回来,发现母亲不再蜷缩,而是把自己挂在了为修缮地窖而横着支起的一根钢筋上。那个女人的身体很久都没有那么直过了,她流下了眼泪。第二天几个一同从中国来的人帮她处理了尸體,后来他们捧回来一盒灰,说是她母亲的。

二十岁时,她找到了一份很好的兼职——在美院给学生做人体模特,一个小时有十块钱的收入。一开始一周一次,她配合度高,有些教授就经常叫她去。油画课通常每四十分钟休息十分钟,速写课十五分钟左右会换一次动作,雕塑课学生会用尺子量她身体,人体结构课教授还会在她的身体上画线。让举起双臂就举起,让打开双腿就打开。

下了课经常会收到纸条,上面写着电话号码,也有人主动邀约。都是外国人。中国学生反而和她很疏远,他们从不和穿着浴衣的她交谈。只有一次从更衣室出来,一个年轻男孩子在门口等她,她知道他。他总是变着花样地穿衣拎包,很难不让人注意。每次她把自己脱光,走向祭坛一般的展示台,这个叫覃浩的男孩都会积极调整角度。她想他一定比自己更熟知身体的细节。她躺倒,露出黑色的内部世界,想象自己的母亲,她们都是这样躺上离开悲惨世界的发射垫,射向宇宙的深处,沿着银河运行。那些观看她的眼球十分遥远,和她自己一样,都是千万个行星中的一部分。有些时候她不自觉闭上了眼睛,Patella教授很不满意,他让她打开,再打开。

她站在更衣室的门口,绞紧双腿,听他怯怯问她要不要参加中国人的圣诞聚会,她拒绝了。然而覃浩很快找到了炸鸡店,圣诞节他和朋友订了很多炸鸡,几乎是一年里最大的一单生意。老板瓦萨里很满意。他问她那个男孩子是不是在追求她,她说不是。

每到禧年,罗马都有盛会,千禧年尤其热闹。一九九九年的最后一天,朝圣活动在罗马城举行。梵蒂冈圣伯多禄广场有教宗公开接见活动,意大利家喻户晓的阿尔卑斯山合唱团以及许多管乐队给这场年终大接见活动增添了喜悦欢腾的气氛。炸鸡店的电视转播了盛况,覃浩又来了,站在店门口一排高脚凳旁问她愿不愿意参加他们的派对,这一次他包圆了店里当天所有的食材。她又一次拒绝了他的邀请,但他换着内容和她聊天,他意大利语不好,问电视里都讲了什么,她一点一点解释给他听。配送盒装好后,他又说自己拎不了那么多盒子,需要人帮着外送。

老板瓦萨里说她送完货可以直接下班,和她的中国朋友们一起聚聚。这一天你不应该一个人过。脱掉工作服的时候,他对她说,多和人待着,就不会觉得这一天太难过。

一九九九年的最后一天,她的背包里装着母亲的骨灰,原本还打算带她去看烟花的。但瓦萨里的话让她改变了主意,她感觉到了冷,感觉到孤单,觉得自己没有办法一个人度过这一天。于是她和覃浩一起去了他的公寓。那是一栋建筑的五层顶楼,有一个巨大的露台,在楼下就可以听到震耳欲聋的音乐,一群中国人在里面狂欢,有一些她认识,有些很陌生。他们喝了很多酒,到十点多钟,大部分人已经双眼迷蒙,有了醉意。她打算离开,已经把外套从衣架上取下,他跟在她的身后,说既然来了,就一起跨年,从这里的露台可以看到烟花,看完之后他会送她回家。十一点过后,一部分人陆续走了,覃浩把她带上了天台,在罗马的许多年,她从没有站上某一个屋顶,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地下室。他端给她一杯酒,把她按在一张有软垫的椅子上,请她欣赏罗马的夜景和盛大的星空。

她很快醉了,醉得离谱。夜空璀璨,烟花四起,音乐的声浪在耳边退去,她想大约他们要沉寂下来,毕竟在罗马,过度喧闹会有人报警。她感觉身边有人也坐下来,但是她的身体迟钝,头像是锈在肩上,后来那个人握住了她的手,她没有挣脱,因为她的手那么无力,她从未感到那样地放松,浑身的力量都被卸下,紧绷感也随之松弛下来。她陷在躺椅里,看着花从楼下的围栏里长了上来,树直直戳向天空,枝丫上吊满了硕大的梨,每一只都像是母亲的骨灰瓮。所有的梨都发了光,母亲那只也是。母亲从前很爱吃梨,可到了罗马之后嫌贵,一口也没吃过。她伸出了手,想要摘下母亲,后来她果然抱住了她,曾经病重的母亲似乎获得了新生,她把皱巴巴的手放在枯萎的乳房上,挤出乳汁让自己的女儿吃。她去吸她的乳房,像一个婴儿一样嘴唇大张,但母亲很快消失,她高声啼哭,流下了眼泪。有人在抚摸着她,安慰着她,她向那人伸出了手。那个人把她年轻的乳头含在嘴里,用舌头在她颤抖的肉体上游走,后来每一颗梨子上都下来一个男人,所有的嘴唇都攀上她脊梁的尾端。时间沥青一般黏稠,许久之后她从这刺梦中惊醒,发现自己躺在灰色长绒地毯上,四肢伸开,像是又一次的裸模课。一群人在她的身上比比画画。她渐渐明白他们在干什么,一切都晚了,她的声带比音乐脆弱,只泄出无声的气流。她听到自己隐隐约约的拒绝——不要,我会死的……良久,他们都离开了她的身体,罗马的夜空没有烟花了,只有无尽黑暗。她沉沉地闭上了眼睛。

山上的冷雨将尽,夜色也不那么深沉了,不够黑,她想不明白很多事。她沉沉地闭上眼睛,她想要找到答案,从这个世界凛冽坚硬的口中汲出关于她的困惑的解答。于是她继续发问:后来发生了什么?你听到的关于我的传言是什么?

但她得到的不是自己熟知的答案。那个男人声音粗粝,像是一路而来始终在脚下颠簸的碎石。他短促地喘息,边走边说,覃浩在罗马用过禁药几乎是留学圈里共知的事。有几个人和他一起,后来听说你也加入进去,那晚上他们吸食过量,有几个人在外面闯了祸,覃浩也被带到警察局问话,然后你就不见了。至于其他的……谣言就很不堪,我觉得你不是那样,所以并不想讲出来。

覃浩没有死么?她喃喃地又问了一次。

陈禾耘正视了她在这个问题上的执着,心想也许有什么自己不知的内情,可他没有余力多问,也不想费力追究,于是他干脆地回答:没有。他再也没有来上过课,但我在罗马仍然见过他几次,最后听人说他回国了。本来——他看向她,声音铿锵——本来他就不常来上课,但是因为你,他去得特别频繁,所以那时候很多人都在猜测,他多长时间可以搞定你。

哈。她嘴里发出了这样的音节,冰冷而古怪。他們两个都被字符弹压,不知下一步发出什么声响。

一切都过去了。陈禾耘想这么说。已经二十年了,不堪忍受的那一切总该结束,不是吗?他不知道这话原本是不是自己最想听到的。这些年,他每次看到学生走向展示台,都觉得自己被剖开,巨大的丑恶赤裸裸地展露在众人面前,他于是早早换了专业,不再专攻人物,转而改为风景。福山这样的风景并不是他所好,只是他余生的避难所。层层叠叠,他把自己的过往一片一片化石一般嵌在了山体里。

我没想到……她喃喃自语,可是,为什么?

他听着她的问话,可是她的眼睛里没有疑问的神情,只有空洞。她仿佛又一次回归了自己熟悉的模样。在罗马的桌子上,他画了无数层空洞,那几乎是一个又一个引人探究的窟窿。

有时候我们觉得年轻人很单纯,实际上有很多都是怪物,他们可能更残忍、更可恶、更没有感情。他望向山崖,巨大的厌恶占据了上风。

陈禾耘的话在她耳蜗里回荡,她无限放大着在罗马的那一夜。究竟是哪里出了错呢?她想不起来。也许都只怪她的头还晕沉沉的,也许因为她的手臂不够有力,也许因为她的手掌太小,没有完全地扼住覃浩的喉咙。也许因为太匆忙,没有准备充分,她少了一根结实的绳子,一根母亲杀死男人、她杀死李伟的,那样的绳子。

无数次她都感到后悔,但无数次后悔都不如这一刻来得剧烈。

她想,自己一定是另外一个世界中的她做出的想象。在那个世界里,她不必追逐一个合理的身份,也不必一次次错失站在光下的机会。

如果母亲没有杀人,她们便不会逃离福山,她们就可以经历一次身份的恩赏。那不是她们一直渴盼的么?在北京,那个女人无数次在她面前忏悔:如果不是我,你不可能没有正经上学的机会,你那么聪明,不应该和我一样……为了补偿她在她身上犯下的“过失”,她选择了肉体的牺牲。她做出了一次又一次徒劳的努力。

她们是那么不甘心,在希望与绝望中浮浮沉沉。如果在罗马的露台,自己没有选择小概率的谋杀,也就可能在那一天的早晨正常地离开房间,把二〇〇〇年的新年作为一个新的起点,在街边的咖啡店买一个牛角包,在等地铁的时候吃完。她也许还可以迎来那一年的大赦,拿到合法的居留权。或者她不畏惧自己非法移民的身份被揭露而选择报警,一切都会很不同。她根本不用担心宇宙中剩下的她会遭遇的事件,她永远都不会遇到她们,那还担心什么?

十年前,当她在又一次人口普查中终于成为那庞大数字中的一员时,她觉得终于落定,她想她追逐的这一切对别人而言,是多么地荒唐可笑又理所当然。

她握了握自己的手,现在那上面有了一个虚假的罪恶和一个真实的罪恶。她把这两个罪恶都握了又握,后来她松开了它们,它们也松开了她。

他们没有再讲话,雨已经进入尾声,也许下了一天两夜,天空也感到了疲乏。两个人在山中的冷气里越来越僵硬,他们终于下到了谷底。这一次,她先叫了起来。那两个学生的名字从她的口中鱼贯而出,她呼唤着他们,也许,万一有任何的可能性,她都不希望那些孩子成为另外一个自己。

陈禾耘跟在她的身后,崖底的石头硌着他的脚掌,他的脚上是一双皮鞋,糊满了泥水,也被树枝荆棘割出了许多道裂痕。他觉得疲惫不堪,他逐渐说服了自己,已然放弃希望。这一路他想过了,如果找到的是两个学生的尸体,那么他回去就辞掉职务,老老实实做个老师。现在他最想要做的,是快点离开福山,从此再也不来。

她的声音在山谷里回荡,隐隐带动了一丝生气。山里的天欲亮,他已经看到了她说的那个洞口,因为对面也传来了呼声,两个孩子趴在洞眼,带着哭腔地回应着那个女人的呼唤。他看向他们,觉得自己的眼睛也派不上用场,他们都是灰色的,万物皆是。

陈禾耘与女人再一次向上爬,坡度不陡,但没有路。这一次他没有握住她向下伸出的手掌,他在她身后说,不用管我,我没事。两个学生看到他之后就没有停止说话,他们说得乱七八糟,他也完全听不进去。只是到了洞口,他问他们为什么要坐在外面淋雨而不是躲进去。孩子们一边瑟瑟发抖一边说,那里面有骨头。这山里到处都是骨头。

女老板走到嘴唇发紫的女孩身边坐下,把自己的手盖上她的手。陈禾耘问他们有没有受伤。我没有,女学生说,但是我们从那边滑下来的时候他的脚崴了。她指着男学生。所以我们也上不去,只能找个地方避一避,哪想到这里面都是骨头。

还不是因为你一直要去那个边边照相?男学生说,要不是你摔下来,我还不至于急着下来找你。

为什么不接手机?

手机都掉在那边了,女学生说,那边全是尸体,全是。吓死我们了。好像是个尸洞。我们俩也不敢去捡,那时候已经晚了,他脚也扭了,我俩试着往山上爬,但是他根本不行,我又不敢把他一个人扔在这里。而且我们下来以后就迷路了,也不知道再从哪边上去。

她一边说一边又往对面指。陈禾耘有点困惑,问,怎么会有尸洞?是动物的尸体?

不是。是人,很多人。男学生紧接着说,这洞里也有人骨,我们原本要往里走走,结果怎么到处都是人骨,吓死了。

你不是还说就当是上解剖课。女学生呛他。男学生闭了嘴,但神色里埋着怨怼与不耐。

怎么会有人骨,要不你们在这里待着,我去看一下。陈禾耘站了起来。

不用去看了,女人冷静地说,那里应该是一个藏尸点。福山矿难之后,找到了几个藏尸点,但这件事被压了下来,这一带远远不止三两个藏尸点,对面的那个应该就是当年没找到的一处。

后面这个也是。她回头看了看这个山洞。陈禾耘打量着她,竟然在她的眼中看到了几分柔和,他没有力量再去研究她一切有违常理的神色了。他打电话给男老师,仔细说了这边的情况。两个学生在他的语言缝隙里塞入细节,他们吵吵嚷嚷,在巨大的恐惧之后兴致勃勃,年轻的强有力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山谷,和山里的鸟叫交融在一起,是持续不断的清晨的奏鸣。

她站起来,往洞里走去,一切都仿佛那晚一样熟悉。

十年前,她将李伟勒毙,原本就想直接抛尸在这里。她把他往里拖,拖过那些陈腐的尸体,扔到了最里面。但是她的脚被一本书绊住,她俯身拾起了它,是一本小小的写着外文的册子。她打着打火机,好奇驱使她看看那上面都有什么。

在一些书页的边缘,有一些铁胆墨水书写过的痕迹,经过时间的淬炼,已经污渍斑斑,有些被腐蚀成一个又一个的小洞。李伟新鲜的尸体和那个陈旧的白骨靠在一起,她也靠坐在他们的身边,仔仔细细阅读了那架白骨留下的记录。

1900年7月21日:在这穷乡僻壤能夠寻到另外的羊是何等地喜乐。我带着的少量西药和我仅有的医护常识的皮毛,全部派上用场了。真的,看到他们那样地苦,实在令我非常难过。

7月30日:工作完毕,时针正指着那个时辰,工人蒙召回家安息……我已经准备好了,若这是主的美意,我死而无憾!

8月1日:这意味着什么呢?虽然他们犯了错误,但他们实在是我们所挚爱的,难道不是吗?

8月2日:只要一息尚存,我仍抱希望,只是乌云越来越厚……

8月3日:如果我能苟延残存的话……我还有一些食物,足以延命数天。我知道你正在为我们担心不已,唯愿神安慰你,若我先你而去,那么我就会在那边等待你来……

8月4日:到头来,死亡对我们来说并不悲伤,受苦也不完全是悲伤的,因我们从中学会了祝福的事,这是一项无价的功课。

8月5日:昨夜,我以为尚存一线生机,除了来到山上,我还能做什么呢?假如你我从此诀别,请记住,我没有后悔到中国来。

都是些零零星星的记录。她翻开前页,上面有一个中文名字:戴雨诗。这三个字也许是这个传教士唯一会写的中文。她把本子轻轻放下,再一次拖起了李伟的尸体。她改变了主意,不愿将他们并列安置。她一路向下,把他拖进了对面的矿洞。为了这个她忙活了一夜。就像这晚一样忙碌。

她走到了最里面,找到了那本小册子,十年后它还在,上面爬着些潮虫。她弹掉那些虫子,把这本小册子装进口袋。今天之后,这些里里外外的白骨都会被收集起来,有着些微的或是极大的区别。她感到了惋惜。往出走时,她和陈禾耘迎面相撞,陈禾耘问她里面都有什么。

一些骨头。她说。

陈禾耘想,也许福山人对这些早已见怪不怪了,所以她才会如此平静。

他给男老师打完了电话,大队人马已经在来的路上。在电话里他让男老师告诉民警,他们还发现了大量的人骨,这信息显然让男老师也大吃一惊。

雨已经停了,他们决定先从这个洞里出去,走到崖底比较平缓的那片空地去等。陈禾耘背起男学生,从上来的路上缓缓下行。她和女学生跟在他们的身后,他听得到她的呼吸,在夜里,他们走了很远的路,这呼吸一直在身旁相伴,时大时小。而此刻,它绵密而悠长。

把学生放下,他还是执意要去有尸体的矿洞看看,她说和他一起去。他们爬上了一个缓坡,她在他身后忽然问:你们对人体应该都很了解?

是的,我们也上解剖课,但都是些理论知识。

那么人的脖子上的骨头复杂吗?

不算,他说,都是小骨头,比如这里,是中轴骨中较独特的部分,它不与其他任何骨形成关节,而是以韧带及肌肉形式悬挂在颞骨的茎突。他说着,抬起头指着自己的脖子一一向她说明。从这里,下颌下三角,马上就到了舌骨,再然后是甲状软骨、环状软骨、胸锁乳突肌和斜方肌。这里,他的指头沿着脖颈一寸一寸下滑,都是我们做基础训练时的必学课程。

我听说这个地方的骨头都很脆弱,很容易断裂。他听到她静静地说。

他不知道她想要表达什么,除了感觉到若有似无的一点焦灼,他的心已经完全地松弛下来。他有了宽慰她的余裕。

一切都已经过去了。他本想要这么说,但很快发现并无资格。

我还听说那根小骨头不易破坏,即使高度腐烂,甚至白骨化,做生物检验的话还是可以发现骨折的痕迹。她继续说。

没有错。他说。他只是随口附和。他望向远处,对面的山形已越来越清晰。

警笛声在山腰止息,远处已有曙光,阳光照射到高层大气,被高空大气分子散射,山上的石头逐渐从雾中露出粗陋的身体,看上去远远不如阴雨连绵时那般柔和沉寂,反倒显现出一点焦躁。他举目细细打量着山石的结构,心里层层叠叠。

嘈杂的人群渐次涌来,如同太阳跳上山梁。天光大现,她回头看了看披着金光的嶙峋山石,山区被春雨洗过一遍,草木似乎都忽然长高了两寸。两个孩子还在身后争执吵嘴,陈禾耘的声音迟缓而松软。这世界,想必只有她,还留恋着雨雾中的福山,还回望着前夜那无尽的黑暗。

责任编辑:刘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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