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飞
本期“诗歌小辑”的核心线索是作者身份,与其将它当作一个支撑文本的固定基点,不如将其视作一系列结构文本的灵活方法。
作为煤矿工人,榆木的诗写中有无数被个体经验擦亮的比喻和想象。《牛佛山隧道》一诗堪为典型,全诗围绕一个精巧的“比喻”——“漆黑的洞口慢慢变得亮起来/我突然觉得这个比喻有了光”,比喻之所以发光,恰好是基于洞口亮起来这一现实经验;质言之,对榆木而言,语词层面的修辞并非空转封闭之物,而恰好作为一把密钥指涉切身性现实。布鲁门伯格曾将修辞释解为一种补偿策略,与其说诗人榆木借助比喻抵达的是一个煤矿工人的经验,毋宁说一个煤矿工人的经验经由比喻策略将榆木抟塑成了一个诗人。
康雪的诗充满了意义折射和自我指认,当她感叹孩子的创造时她是在感叹诗人的创造,当她描述人间的礼物时她是在描述自然造化的礼物,当她观察空杯的无限时她是在观察人心的无限。事实上,康雪诗写中的每一次场景搭建都通向一个独特的“我”,但每一个场景也都是对“我”的打开和重构。“我”始终作为世界的辐辏点而闪烁,她不是固执于一个超越性的视点,而是游移于无数奇迹般的瞬间。康雪作为一个语词摆渡者接送的是一个又一个“他者”;她不是这一个,也不是那一个,而是所有——恰如泰伦修所言:“我是人,我认为人类的一切都与我血肉相关。”
毛歆炜的诗写开启于当下此刻,而当下此刻又被安置于一种现实和虚构的结构性张力之中,由此供出的是“此在”在瞬间场景中神游八极的可能性。譬如,在“分货员滑开铁门”的瞬间,麻雀追逐、逃避、跳跃的虚拟场景和凤凰花在门外坠落的现实场景同时闪现;在我“身穿黑色棉衣,拿着出货单/拖着叉车,穿过积雪的过道”的瞬间,“我”身上的冰霜和布罗茨基手里的紫荆花相互辉映。正是在这种瞬间性诗意的生成中,一个雪房分货员和一个诗人彼此附体,成了孪生。
玉珍的诗不只关乎办公室寓言,更关乎自我意义迷宫的拆解;其方法不是理想主义乌托邦式的,而是直接现实主义式的。“那些人出现了一下/就那么径直消失在街头”(《径直消失在街头》),这种对个体偶然性和孤立性处境的书写背后固然潜藏着对自我身份的自觉指认,但更重要的是,她像同样置身于办公室的卡夫卡和佩索阿一样,发现了极无诗意世界之中的极端诗意——在卡夫卡那里,这种极端诗意表达为一种漫画式的讽刺;在佩索阿那里,这种极端诗意幻化出了无数的笔名和分身;而在玉珍那里,则是一种毫不吝惜的自我坦白。
黄舜擅于将抒情性体验嵌置于视觉性表达之中,这使得其诗写不仅贯穿着色彩和动作,还酝酿着辩证和直观。无论是《去天台山》中的回溯性视角,还是《寒露》中的当下性体验,都隐藏着关乎生命记忆和生活风景的思辨;援恃此种思辨性,“匆匆画下的速写”作为一种空间性表达,反而完成了对时间的超克;而隔着玻璃的我才会赢获一种意外的景深,将静止的观看解放成动态的临摹。
同樣聚焦于抒情性,周文婷的诗写隐藏着一个关乎“出发/出行”的主题,“我”要么“从风滚草开始”,直抵“天涯”(《从风滚草开始》),要么“从靖边县城出发,通往思想的大海”(《尚在》),要么压根“不愿出行”(《苔痕上》)。更为显要的是,这一主题被嫁接于特定的语法结构,生成了一连串关乎主体“匮乏-剩余”属性的指认——这既是诗写本身从经验到修辞的转换行动,也是诗写主体进行自我穿刺、自我调理的一个佐证。
马迟迟的《一条宣传片的拍摄报告》可被解读为一份逼真又不乏戏谑性的导演手记,与其说它如实记录了一条宣传片的发生学过程,毋宁说它虚构了一部纪录片。诗中反复对“必要的”与“不必要的”进行对比性强调,进而托出“利润-理想”这一内置于宣传片的结构性悖论;其根本目的似乎并不在于解构“宣传片”,而在于修正“自我”——甚至,修复时代加之于自我的创伤性悖论。
陈素凡的诗朴实而不乏机巧,可谓行住坐卧皆为诗;但她不是在表达一种纯真而偏执的诗意,而是在纯真而偏执地保护着一种诗意。相较于诗写本身,这种保护诗意的意念更引人注目;或许,一个诗人因为被当作一块零件或一个保姆才算是真正的诗人,而诗恰好在非诗的年代才堪称诗。
刘阳的诗写有内外两种路径:向外,它生成了关乎众生的食物辩证法——食物经由厨师喂养食客,厨师经由自身喂养考勤机;向内,它生成了聚焦于己的自我解剖学——“我习惯于简单地重复/就像江水在永恒的劳作中完成自己”(《自白书》)。无论是向内还是向外,抵达的都是活生生的现实,它用力挤压着一个厨师,也滋养孕育着一个诗人。
在魏仁文成天真稚趣的句子中,诗写被当作一次次梦想的发生过程;她并非在刻意写诗,而是在练习梦想的技艺。相较于句子本身带来的感动,我更愿意提请读者注意潜藏于句中的梦想冲动——譬如,那业已被成年人否决的“异世界”,那总是被成年人忽略的月亮,那隐藏在花伞、雨滴和草地叙事背后具有普遍意味的圆满和遗憾。
诗写是一次追寻之旅,是为了从世界中辨认出“我是谁”,也正是在这一追寻过程中,历史、现实、语言和“他者”才成为有待解决的问题,也正由于身份凝聚着主体命定的流浪与折冲过程,对其探测和释放的过程才能渲染出“此在”的万般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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