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松龄的风骨

2024-05-20 21:41吴佳骏
湖南文学 2024年5期
关键词:粮商中年妇女堂哥

吴佳骏

康熙九年(1670),蒲松龄受同学孙蕙之邀,有过一段宝应之行。在宝应做幕僚期间,他跟孙蕙的友情直线升温,以至他南游归家后,孙蕙还曾向有关官吏“说项”,欲帮助蒲松龄乡试过关,遗憾的是最终却没能达到预期效果。

蒲松龄对孙蕙也是赞誉有加,认为他是一个体恤民众、是非分明的好官。康熙十四年(1675),孙蕙进京任户科给事中,蒲松龄写信祝贺。“给事中”即“给谏”,分为吏、户、礼、兵、刑、工六科。掌侍规谏、稽察六部百司之职,与御史同属谏官,俗称“言官”。由于孙蕙在任上恪尽职守,履职有功,又于康熙十九年(1680),升为户科掌印给事中。

然而,令蒲松龄想不到的是,他这位同学兼诤友官做大了之后,行事风格和为官态度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他变得不再那么亲民了,内心也似乎没有了慈悲之心。人无论走到哪里,都喜欢讲排场,典型的一副官员派头。

蒲松龄一直想借机提醒孙蕙,希望他能收敛自己的行为,像以前一样做一个受百姓爱戴的好官。但他又担心孙蕙听不进意见,伤了彼此多年的感情。于是,蒲松龄只悄悄地在暗中观察孙蕙的所作所为,尽量减少与他的交往。

后来,孙蕙不但丝毫没有意识到蒲松龄对他的疏远,反而在写给蒲松龄的信中自称“谏臣”,称蒲松龄为“书生”,这使蒲松龄大为讶异。想当年孙蕙在宝应为官时,蒲松龄每与他对话,都是称自己为“我”或“余”,称对方为“树百”。这种称谓体现的是一种平等,不分彼此。可现在从孙蕙对他的称谓上就可以看出,他们已经不是一类人了。一为“贵”,一为“易交”。

但蒲松龄在给孙蕙的回信中,还是按照以前的旧称,喊他为“树百”。这是他有意在暗示孙蕙,希望他不要偏离自己,要记得自己的来路。可孙蕙仍是执迷不悟,没有体察出蒲松龄的良苦用心,依然我行我素,大肆挥霍,不可一世。

最令蒲松龄义愤填膺的是,孙蕙在淄川城南十五里的地方,建了一所宅第,占地十余亩。因宅内有一个高阁,名曰“逸峰”,故他给自己的宅第取名“逸峰园”。孙蕙对建造此园,花费了不少心思和银两。他专门请人设计图纸,开池浚塘,种竹蓄鹤,打造出一个“万仞芙蓉斋”。斋的前方,有一个宽大的露台,周围还筑了矮墙。露台南边,建有一个池塘,塘上架起一座桥。又在东边修了一条长廊,在西边堆起一座假山。斋外四季翠竹万竿,美不胜收。远远望去,真有“雕梁映画栏,飞甍照林麓”的气派。

这所象征权力和财富的宅第,让淄川的乡邻们望而生畏。大家出门都要绕道走,尽量不去靠近它。仿佛只要靠近这所宅第,就会被它融化掉,吞噬掉。住在这所宅第里的孙蕙的家人们,更是仗势欺人,在乡里横行霸道,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百姓们早就对孙蕙及其家人不满了,但又都敢怒不敢言。曾有一个胆大的人,在背后议论孙蕙,斥责他数典忘祖,中饱私囊,结果被孙蕙的家人知晓了。他们公然率领家丁,将那个斥责之人拖出来一顿暴打。被打之人的家人出来伸张正义,也被孙家人拳脚相加。自此,再也没有人敢在背地里议论孙家的任何事了。这些,蒲松龄都是知道了。他为孙蕙感到痛心。他不明白,为何孙蕙会如此不爱惜自己的名节,任凭自己和家人都朝着深渊堕落下去。

康熙二十三年(1684),孙蕙的父亲病故,他赶回家奔丧。蒲松龄没有去见他,也没有去给他父亲吊唁。他在家中翻来覆去地想了很久,自己要不要去规劝一下孙蕙,将他的家人在乡里鱼肉百姓的事告诉给他听。

“我看你还是不要去,你在宝应期间,人家待你不薄。”蒲松龄的妻子刘氏说。

“可作为曾经的朋友,眼看他这样一步一步踏入火坑,我有责任提醒他啊!”蒲松龄说。

“我知道你心善,可你想过没有,孙蕙现在官做大了,他早已没把你当朋友了。”刘氏说。

“他将我当不当朋友不要紧,可我还念他这个朋友的旧情。”蒲松龄说。

“反正你要三思而后行,弄不好,殃及你自身。”刘氏说。

那天晚上,蒲松齡听了妻子的话,觉得她说得句句在理,就熄灯睡下了。可他眼睛闭着,就是睡不着。他还在想孙蕙的那些事。下半夜,妻子刘氏都已经鼾声如雷了,蒲松龄还是披衣起床,点亮油灯,洋洋洒洒写了一封长达千言的《上孙进谏书》。天刚亮,他就派人将这封信送进了“万仞芙蓉斋”主人孙蕙的手中。

蒲松龄的这封信写得十分辛辣,丝毫没有给孙蕙留情面。信一开篇,便单刀直入地写道:

年年落魄,有负故人,自觉面目酸涩,不可以登君子之堂。因而疏节孔多,遂使曩年把臂之交,至不以我为人。

信之所以写得如此愤怒,是蒲松龄觉得再也没有必要对孙蕙那么客气了。而且,他也料到,孙蕙在看到这封信后,肯定会与他绝交。故在写信时,他也就无所顾忌了,只想把内心想表达的心声全都倾吐在纸上。

而且,早在几个月之前,蒲松龄就曾听人说,孙蕙在文人圈里说他的坏话,其中就有“不当人子”这样的言论。他猜测,如果孙蕙的确说过这样的话,那就说明他已经没有把他当作朋友了。孙蕙不但对诤友不义,据说还对自己的姬妾始乱终弃。蒲松龄所指的姬妾,实际就是顾青霞。那是他在宝应做幕僚期间,比较心仪和赏识的一个女子。

顺着这个思路,蒲松龄在信中直言不讳地将他的家人在乡里如何欺压百姓,引起村人公愤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他所列举的孙家族人和仆人行恶的事迹主要有五条:一是择事而行;二是择人而友;三是择言而听;四是择仆而役;五是收敛族人。

在信的末尾,蒲松龄仍不失君子风度,委婉而善意地写道:你做谏官有赫赫之名,向皇帝直言进谏,忠诚可嘉;但你在家乡的名声那就十足可怕了,因为你的族人无恶不作,给你的脸上抹了黑。我如今以写信的方式,给你说出这一切,知道你不爱听。在写信之前,我也曾像你挑灯给皇帝写奏章一样为难,考虑有些事到底是说好还是不说好。考虑来考虑去,我还是鼓起勇气说出了实情。我身份卑微,乃草野之人,对你居官如何没有任何发言权,但你的族人在家乡做了哪些对不起父老乡亲的事,我是知道得很详细的。作为故交,倘若不说,如鲠在喉,不吐不快,希求你谅解。

孙蕙读完信后,心里十分不悦。他一把将信撕得粉碎,拍着桌子说:“这个蒲松龄,胆子也太大了,竟然敢来教训我。”

“大人你看,要不我去教训这个老夫子一顿。”仆人总管插话道。

“如今家父尚未入土为安,你们想节外生枝吗?”孙蕙气愤地说。

“那就等老爷子下葬后,我再带人去收拾他。”仆人总管得意地说。

孙蕙瞪了他一眼,怒不可遏地吼道“就是你们这帮蠢奴才,平素打着我的旗号,横行乡里,使我名誉扫地,你不但不知反省,还在给我添乱。”

仆人总管见孙蕙发怒了,不停地朝自己脸上扇耳光。一边扇,一边说:“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记住了,倘若你们以后还敢在乡里穷凶极恶,我就废了你们。”孙蕙说。

“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仆人总管答道。

自那以后,孙蕙族人的行为在乡里到底有所收敛,而乡邻们对孙家人的看法也逐渐有所转变。

当然,孙蕙安葬完父亲后,没有去见蒲松龄,也没有给他回信。直到康熙二十五年(1686),孙蕙病死在家中,也不见蒲松龄跟他之间有文字往来。

康熙四十三年(1704)的春天来得特别早,比春天更早到来的是无情的旱荒。由于受1702年大水灾的影响,引发沿河一代河水决堤,沂水泛涨,无数房屋被毁,溺死男女二千余口,百余州县同时告急,这直接导致了随后持续的饥荒。其惨烈程度,令康熙皇帝本人都瞠目结舌。1703年,他在南巡途中亲眼目睹了这场“山左奇荒”。饥民们先是磨榆皮为面,削柳皮为粥,发展到后来,就只能食屋草,啖积尸。尸体又引发瘟疫流行,死亡人数每日都在剧增,十室九户闭。

康熙皇帝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不忍心自己的黎民被灾荒逼得走投无路,赓即准许山东开仓赈济,并蠲免缓征山东地区的赋税。时任山东巡抚的王国昌奉旨行事,率先免征了受灾严重的济南府、兖州府下属十二个州县,东平、新泰等六州县在康熙四十一年未完成的钱粮,康熙四十二年的地丁钱粮分三年带征。就连灾情不那么严重的泰安、郯城等六州县也按照此规定执行。非但如此,康熙为确保山东持续几年大规模的赋税蠲免,还暂停了其他省份如浙江省等原本的恩蠲计划。又于四十二年初,派遣八旗官员共四百余人携库银百万余两,并给予车辆驮马前往山东会同地方官员赈济。而且,朝廷考虑到低级别的八旗官员不能牵制地方大员,还派出三路高级别的办赈大臣往来巡视,做到赈灾与监管并行。

但遗憾的是,为政宽仁的康熙皇帝虽然通过大力推行的救荒政策,确已使山东的灾情得到了一定程度的遏制,却未能从根本上解决饥民的救济问题。加之后继的一些心术不正的官员私欲膨胀,谎报灾情,从中渔利,致使朝廷得知的救灾情报跟实际的不符。灾荒仍在肆意蔓延,死亡人数仍在频繁增加,逃荒路上随处可见累累白骨。整个淄川地区更是寸草不生,粮食颗粒无收。

蒲松龄在从济南返回淄川的途中,也亲身经历了这场灾荒的残酷。一路上,他看见的都是不断在死人。这使得他即使腹饥难忍,也不敢随便到沿途的饭馆去吃东西,搞不好,一口下去,就会吃到死人的肉。

带着忧惧和恐怖的心情,蒲松龄在路上踽踽而行。他一直在想,人到底为什么活着?既然上天给了人生命,又为何偏要他们受苦受难?

或许是为探个究竟,解心中疑惑,又或许是为体察灾情,获知真相,蒲松龄没有直接朝家的方向走,他转而去了淄川的粮食市场。

粮食市场仍如往昔一般热闹,只是这热闹不再是交易的热闹,而是哭喊的热闹,哀求的热闹,撕扯的热闹……

蒲松龄默默地站在粮市上,身边走来走去的都是些衣衫褴褛的饥民。有的手捧簸箕,有的端着升斗,有的背着布袋,更多的人却是两手空空,像一个个晃荡在死亡边沿的游魂。

看着这些无助的人群,蒲松龄很想变成他笔下曾写过的某个能通神的人物。那樣,他就可以利用魔法,瞬间变出一堆堆颗粒饱满的粮食,分赠给每一个灾民,让他们吃得饱饱的,挺起胸膛做人。

他正这样幻想着,一个老头在他面前摇晃两下,就栽倒在了地上。蒲松龄弯下腰,想搀扶起老人来,可老人已经断气了。蒲松龄睁大眼睛盯着那个死去的老人,那个死去的老人也睁大眼睛盯着他。他知道老人死不瞑目,不停用手替老人抹眼睛,希望他能平静地将眼睛闭上。然而,那个老人似乎并不领情。蒲松龄越是抹,他的眼睛睁得越大。

“世事多艰,遇此旱荒之年,人人在劫难逃,你既已死,就平安地去吧,兴许到了那边就不会有饥饿和苦痛了。”蒲松龄悄悄地对老人说。

这时,又一个中年男子栽倒在蒲松龄的身旁,死去了。那个中年男子同样是睁着眼睛的。蒲松龄放下老人,想转身也去对那中年男子说几句话,劝他一路走好。谁知,他刚一起身,就被一群跑去抢买麦糠的人给绊倒了。而且,那些跑动的人似乎根本就没发现脚下的死人,直接从尸体上踩过去。好在那个死去的男子已经不知道疼痛了,只那样用不再转动的眼睛继续看着他们——看着他们如何活得更好。

在一个人人自危的灾年,是没有人会去关注他人的生死的。

蒲松龄从地上爬起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也跟随跑动的人流走了过去。他看见一大圈人围着两个粮商在讨价还价。那两个粮商面相凶恶,对灾民指手画脚。

“不要乱挤,不要乱挤,左侧排队,左侧排队。”一个粮商怒吼道。

饥民们并未被粮商呵斥住,仍在朝前拥挤。

“你们是猪还是狗,听不懂人话吗?”粮商继续吼道。

饥民仍是人头攒动,怕自己挤不上前,连麦糠都无法买到。

这是两个奸诈的粮商,他们趁荒岁囤积了些粮食,专等着遇到旱荒时高价卖给饥民。一升米涨到百钱,从中牟取暴利。穷人哪能买得起米,只能买麦糠充饥。可就是麦糠,粮商卖出的价钱也要比平时高出许多。

蒲松龄站在抢买麦糠的人群后面,心里十分气愤。他好想冲上去找粮商评理,可他一介书生,又能奈奸商几何。

大约半个时辰过去,那些抢买麦糠的人渐渐散去。蒲松龄发现,在刚才一窝蜂跑去抢买麦糠的人中,实际只有一小部分人买了麦糠。更多的人舍不得钱,犹豫又犹豫后,索性从人群里悄然退了出来。他们更多的只是扮演了参与者、观望者和看客的角色。

当大多数人都散去之后,粮市重新变得平静下来。太阳也开始落山了,整个粮市被一种暗淡而惨黄的光晕笼罩着。蒲松龄也拖着沉重的双腿,朝粮市的外边走。他在心里对自己说:“这哪里还是个公平交易的粮市,简直就是个鬼市。不,连鬼市都不如。我写了那么多有情有义的鬼,殊不知真正的鬼还是在人间啊!”

蒲松龄边走边为刚才在粮市上的所见感到震惊。就在他快要走出粮市时,一个面黄肌瘦的中年妇女,左手拄着一根竹棍,右手拉着一个小姑娘与他擦肩而过。那个小姑娘一直在哭泣,哭声在晚风中飘荡,仿佛那声音来自地心深处。蒲松龄停下了脚步,转身注视着那个妇女和小姑娘的背影。

“商家请稍等,我要买糠,我要买糠。”中年妇女一瘸一拐地朝正要收摊的粮商喊道。

“要买就赶快,太阳都落山了。”粮商答道。

“来了,来了。”中年妇女一边答应着,一边使劲拽小姑娘。

那个小姑娘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两腿打颤地站在原地不走。

中年妇女生气了,抄起拄着的竹棍就朝小姑娘的身上打。边打边骂:“看你走不走,看你走不走。”

那两个粮商也抄起手,面带讥笑地盯着这母女俩。

“赶快,赶快,再磨蹭,我们就收秤了。”一个粮商说。

“行行好,行行好,来嘞,来嘞。”中年妇女哀求地说。

小姑娘越哭越凶了。中年妇女实在没法,只好拖着小姑娘走,像拖着一个肉球。

太阳只剩下最后一抹光线了,粮市上死一般的寂静。在中年妇女的软硬兼施下,那个可怜的小姑娘终于被拖到了粮商的面前。

“买多少糠?”粮商问。

“你看这丫头能换多少?”中年妇女回答。

粮商仔细打量了一下小姑娘,又用手摸了摸小姑娘的脸蛋,说:“顶多换三升。”

“再多一点吧,你看这丫头,挺机灵、挺听话的。”中年妇女说。

两个粮商俯首帖耳嘀咕了一阵,其中一个说:“给你四升糠,行就行,不行,赶紧走。”

中年妇女没有丝毫迟疑:“行。”

就这样,那个中年妇女用布袋扛着四升糠,拄着竹棍一瘸一拐地离去了,连回头看也没看自己的孩子一眼。那个小姑娘,看着母亲远去的背影,竟然也没再掉一滴泪,温顺得像一只羊羔似的跟着那两个粮商走了。

夜幕降临,蒲松龄站在粮市的出口处,任凭黑夜将他的内心填满。

接下去的日子,蒲松龄看到了比在粮市凄惨百倍的场面。持续的旱荒和饥荒,已经使淄川百姓走投无路。每天死去的人越來越多,就连县府的街头上,都横陈着一具具被饿死的尸体。所有的村庄,都不再有炊烟升起。鸡和狗等动物都被村民斩尽杀绝吃肉了。饭铺的大锅里,煮着的都是人肉。一些人性未泯的人,不愿吃自己乡邻的肉,只好拖家带口踏上了逃亡的路程。

蒲松龄眼看着村庄里的人一天天减少,自己也有到了末路的感觉。他一个村庄一个村庄地去走访,看到底还剩下多少人。就他走访的村庄来看,几乎都成了空村。只要能走得动路的,都跟着逃亡的队伍走了,剩下的全都是些年迈的老人,卧在床榻气息奄奄。

市场上卖儿卖女的人越来越多,被卖的孩子大多只有十二三岁,每个孩子只能换得一斗粟米。有天傍晚,妻子刘氏急匆匆地告诉蒲松龄,她的一个堂哥也要将自己的女儿拉去市场上卖。蒲松龄闻讯后,赶到堂哥家,见堂哥正在给女儿梳妆打扮,试图卖个好价钱。

“哥,你真就忍心将自己的孩子拉去卖了?”

“你以为我想这样吗?不卖她,我们一家人都得饿死。”

“那将孩子卖了,你们换来的粟米又能维持多久的生活?”

“能维持多久算多久吧,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叔,你行行好,救救我吧。”堂哥的女儿哭着向蒲松龄央求道。

蒲松龄见孩子可怜,就跟堂哥说:“这孩子我带走,行吗?”

“不行,坚决不行。”堂哥回答。

蒲松龄知道,他堂哥是担心将孩子交给他,一样换不回来粟米。堂哥现在急需要的,不是孩子和亲情,而是粟米。只有粟米,能够让他暂时活命。

从堂哥处回来后,蒲松龄一直自责不已。他觉得不是堂哥,而是自己将侄女推向了深渊。

蒲松龄是一个慈悲心很重的人,为缓解饥民流离失所的惨状,他低声下气地去哀求淄川的豪绅巨富,请求他们大发善心,拿出部分物资拯救乡民。可蒲松龄额头都磕破了,也没有豪绅愿意听取他的请求。后来还是一个与他同姓的豪绅,被蒲松龄的真诚所打动,在乡里开了一个赠粥点,施舍给难民一杯羹。但豪绅的善举仍不能解决根本问题,远近的难民一听说有赠粥点,都跑来分食。结果随着难民数量的增加,赠粥点自然也就关闭了。

没了粥喝,聚集起来的难民又开始了四处去逃亡。而且,村里的盗贼也越来越多,他们见什么偷什么。实在没有什么可偷的了,就公然进行抢劫。还结伙焚烧村舍,奸淫姑娘,这更是搞得村里人心惶惶。

蒲松龄鼓动尚留在村里的人团结起来,共同抵制盗贼。有天夜里,两个盗贼破门而入,试图强奸一户人家的姑娘。姑娘的父亲愤怒之下,用农具将其中一个盗贼砸死了。官府下来查寻此事,要治这个农夫的罪,农夫反抗说:“我一介良民,为求自保,失手砸死了盗贼,我有何罪?”

“砸死了人,你还有理,还不承认有罪?”官府的人说。

“盗贼横行乡里,烧杀抢奸,你们为何不管,不去治他们的罪?”

“你怎知我们没管,还想冤枉官府?”

“群盗来时,你们把箭去掉镞尖放箭,开铳枪时不装弹丸,以此吓唬盗贼,别以为我们不知道。”

“你还嘴硬,恶意诬陷官府,看我们今天不收拾你。”

一番对峙之后,那个农夫被官府押走了,只剩下他女儿呼天抢地的哭声在刺着蒲松龄的心。

蒲松龄忍无可忍,但又拿官府没办法,一气之下,他写了一篇《救荒策上布政司》的文稿,亲自跑去济南投递。他在这篇文稿里建议“禁私钱;开放民间贸易;借官谷;惩盗贼;开粥厂以救民水火。”可布政使怎么会看到蒲松龄的献策呢?在蒲松龄投递文稿之前,布政使早就收到了县府的邸报。邸报上说淄川并无多大灾情,全川皆是一片丰收景象。

日子一天天过去,蒲松龄一直在期待他的文稿能起作用,真正救民于水火。可他苦苦等来的,并不是上面的良策,而是饿殍遍野的恐怖情景。

野外的道路上,成片都是死尸。恶臭随风蔓延,流亡的人群越聚越多。城中的人担心瘟疫流行,组织好心人不断挖土坑,将死尸深埋在土坑内。挖了一个土坑,又挖一个土坑,可死尸还是没法埋完。挖坑的人失去了信心,他们也不再继续挖,任由尸体堆积如山。这样一来,有胆大的人干脆趁着夜色,偷偷地跑去将尸体抬回来煮熟,等到凌晨再驮去市场出售,价钱是羊肉的十分之一。

目睹如此惨况,蒲松龄欲哭无泪。每天晚上,除了跪地向上苍祈祷外,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借助手中的笔,将他的所见所闻记录下来,替他所经历的时代作证。

妻子刘氏逝世后,蒲松龄感到自己也在一天一天走向死亡。死亡先是吞光了他的牙齿,让他嚼不动任何食物;接着废掉了他的一只眼睛,让那只眼看不见任何东西;紧接着割掉了他的一只耳朵,让那只耳朵听不见任何声响;再接着又收走了他的左胳膊,让他的左胳膊丝毫不能动弹……

面对这一点一点的死亡,蒲松龄暗自伤怀。他想,妻子刘氏也应该是这么一点一点、一天一天死去的,可他为何就没有早一点发现那潜伏在妻子体内的死亡呢?

蒲松龄的确是老了,对人生再没有幻想和激情。走起路来也是歪歪倒倒,弱不禁风的样子。他如今每天唯一在做的事情,就是修订、整理他的《聊斋志异》书稿——这是他一生活过的见证,也是他倾注毕生心血凝结而成的智慧之果。如果要总结他这一生的成败得失、酸甜苦辣、喜乐忧伤、那都可以到《聊斋志异》里去寻找线索。

当然,除了修订《聊斋志异》,蒲松齡也干点别的事。康熙五十三年(1714),他还选录了《观象玩占》三卷。之所以做这个,是他越到晚年,越是对天象、占卜等学问生发出浓厚的兴趣。他觉得,人的命运都是天注定的,任何人都摆脱不了命运轨迹的框定。就像世间的一切,都是在顺应天道运行一样。功名也好,生死也好,都是命运的安排和前定,不可强求。

或许人越是活到晚景,越是相信命。越是相信命,自身就越是孤独。自身越是孤独,晚景就越是觉得凄凉。就拿蒲松龄来说,他虽然儿孙绕膝,子嗣兴旺,但他仍然觉得自己是孤独的。他的后人们没有谁可以真正走进他的内心世界。儿孙们可以陪他说话,陪他看风景,可就是无法稀释他内心深藏的寂寞和孤单。加之他时不时都在目睹周围熟人的死亡,这就更使他徒增烦恼,觉得自己熟悉的人和事都在逐渐消亡,时间正在抹去曾见证他活过的那些物事。

康熙五十七年的七月,毕际有的夫人王氏去世。蒲松龄闻听后,哀痛不已。他曾在毕府坐馆多年,跟毕家有着深厚的交情。蒲松龄提出要亲往毕府执绋,遭到了儿子们的反对。

“爹,你现在自己都行动艰难,如何前往啊?”蒲箬说。

“我就是爬,也要爬去。”蒲松龄拄着拐棍说。

“爹,哥说得对,你已年迈,再不似壮年,身体要紧啊。”蒲笏劝说道。

“你们休要再说,这事我必须得去。”蒲松龄斩钉截铁地说。

“那要不这样,由我们兄弟三人替你去毕府执绋,可好?”蒲篪说。

“不行,我必须亲自去。人家毕府对咱家有恩,做人不能忘恩负义。”蒲松龄提高声量说。

三个孩子拗不过蒲松龄,也就只好依从他,陪他一同前去毕府吊唁。

蒲松龄一到毕府就老泪纵横,伫立在王氏灵前久久默哀。九十二岁的毕际有见蒲松龄如此有情有义,也是老泪纵横地说:“松龄,你能亲自前来为亡妻致哀,我替王氏谢谢你啊!”

“看您说的什么话啊,毕府对我不薄,我记得你们的好呢。”蒲松龄说。

这时,毕际有的儿子毕盛钜插话道:“既然松龄来了,那就请给我母亲写下墓志铭如何?”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毕际有附和说。

蒲松龄没有犹豫,慨然应允道:“义不容辞,义不容辞。”

于是,在众人的见证下,蒲松龄挥毫泼墨,写下一篇《皇清敕封孺人、进阶宜人毕母王太君墓志铭》。

责任编辑:易清华

猜你喜欢
粮商中年妇女堂哥
本期导读
就这样被美征服
吃喜酒
吃喜酒
就这样被美征服
中粮国际公司:打造中国人自己的国际化大粮商
中粮集团有限公司:发展中国自己的国际化大粮商
爱你,就和你成为“等式”
表堂哥
财经微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