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风共舞

2024-05-09 12:20林志刚
当代小说 2024年3期

林志刚

1

稻花坐上船的时候,江水仿佛刚刚醒来。

清晨的阳光从云缝里射出来,将这一片江水照亮。稻花坐在船头的小凳子上,看着船像犁铧一样分开水面,向前面的鸡心滩驶去。

坐在船尾掌舵的良子打了个哈欠,稻花没有听见,她正望着从芦苇里飞出来的蜻蜓,阳光把它们的翅膀照成了半透明的金色,煞是好看。

稻花一边看着江景,一边用手向后拢头发,将头发在脑后扎起来。稻花转过脸来,朝阳下,良子看到了一片明媚。稻花虽然三十多了,手上布满茧子,背也有些微驼,但在良子的眼里,她依旧很美丽。他很满足,甚至很骄傲。

小船掠过芦苇,沿着深些的水道向前划去,腥味扑面而来。稻花喜欢这种江风带来的水腥气,两年多来,这种味道似乎和她融为一体了。

离岸有一段距离了,稻花回望岸边高岗处的小屋,说,芦花鸡三天没下蛋了,再不下就杀了,还是养鸭子合适。良子说,行,听你的。稻花又说,鸡蛋和鸭蛋都少吃点,攒够数到镇上卖。良子又说,中,吃那玩意儿也不长肉。

话头总是由稻花提起,良子早已习惯了附和。良子的附和不是单纯的服从,而是完全赞同,并且有些赞许的意味。

几只江鸥发现了他们,飞到船的一旁和他们的头顶上。稻花笑了,每次收拾完蛤蜊,她都会把剩下的肉渣泼到沙滩上,一直等待着的江鸥便会飞过来吃掉。这一点点馈赠,换来了江鸥对她的信任。稻花觉得,和鸟相处比和人打交道好,你给它一点点好,它就会记住你,可人就不一样了。

斜着穿过江面,良子熄火,船慢慢停靠在滩上。这片沙滩呈鸡心状,从西而来的江水流到这里被一分为二,过了滩又交汇在一起,向下游流去。滩上遍布细沙,长着水蒿和蛤蟆腿草,不高,稀疏有致。稻花跳下船,良子把系船的绳子拴到一块石头上,从船上拿下一沓编织袋子。还没到涨水的季节,鱼不多,良子这几天还是以捞蛤蜊为主。

良子脱去背心和裤子,身上只剩一条内裤。他的身子瘦而细长,手臂却粗大,上面全是常年劳作积累的肌肉。他背对太阳,拿着一个空袋子缓缓走入水中。稻花扎上淡蓝色的头巾,看着良子下水。

良子走到深水处,感到腰部以下都是凉的。他踩着裹脚的泥沙,一点点试探,不一会儿就踩到了东西。是一只蛤蜊的背。他吸口气沉入水底,将一只盘子大的青色蛤蜊挖了出来,装进袋子里。

大约半个钟头之后,良子拉着一袋子蛤蜊,湿漉漉地上了岸。稻花接过袋子,拿起刀子将蛤蜊一一撬开,挖出淡黄色的肉,扔进盛着水的大塑料盆里,以备稍后清洗。

就这样,良子往返了几次,将第四袋蛤蜊拉上岸时,有些气喘。稻花上前接过袋子,看着喘着粗气的良子,说,熊样,累了吧?良子却说,这点活儿累啥?说着又要拿袋子下水。稻花一把抢过袋子,说,磨刀不误砍柴工,歇会儿。良子就笑着,坐在沙滩上,擦着身上的水。

对于良子来说,这点活儿其实不算啥,可这阵子除了白天捞蛤蜊卖,晚上还要给孟二家看鱼池,确实很辛苦。孟二是村子里少数有本事走出去的人之一,他先是在镇里炸油条,后来开了家小饭店,这十来年赚了点钱。今年春天,听说村里的鱼池承包到期了,他回来找了村长几次,最后把鱼池承包到手了。竞争者葛四就不干了,扬言让孟二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孟二没办法,除了派儿子亲自管理鱼池,又花钱雇了良子晚上守夜,生怕鱼池被投了什么,害死一池的鱼。

阳光愈发热烈,稻花也停止了开蛤蜊,走过来挨着良子,坐在沙滩上。两人都没说话,一阵凉风吹来,十分惬意。

这时,他们看到了对岸柳树林里的哑巴老五。哑巴老五听不见,说不出,每天夹着鞭子,来江边放一头瘦黄牛。那黄牛不但瘦,且瞎了一只眼,此时正在一棵柳树下默默地吃草,偶尔甩一下瘦削的尾巴驱赶蚊蝇。顶着一头蓬乱长发的哑巴老五,在一丛柳蒿里潜伏着。他在认真地逮蝈蝈,抓住一只火蝈蝈,就像捡到了宝贝一样,笑得无比灿烂。

稻花望着哑巴老五,摇了摇头。村里人几乎都无视这个年轻的聋哑人,有时需要帮手了,才会想到他,完事后随便扔给他几块饼干或者几个馒头。哑巴老五笑呵呵的,始终对大家保持着一贯的热情和友好。

稻花说,人这么活着,还不如死了算了。良子这回没顺着媳妇的话说,不對,好死还不如赖活着呢。稻花轻声哼了一下,有些鄙夷地说,就这么活呀,白占一个人的指标了。

这话把良子惹笑了,笑着笑着就涨红了脸,咳嗽了起来。稻花作嗔怪状,打了良子一下,笑啥笑,干活儿。良子站了起来,说,干活儿,干活儿。

良子又下水捞了一阵蛤蜊,上岸后和稻花一起把剩下的蛤蜊肉剥出来,装进两个袋子里,然后收拾了一下,跳上船,向上游的镇子驶去。

2

村里距镇子十里半,镇子距县城一百二十里。对村民来说,到镇子远,去县城更远,若渡过横江,就是临县的地界,倒比去本县县城还近些。

良子开着船,靠着柴油机的动力走水路去镇子,比走公路快一些。午饭之前,良子的船开到了镇子的码头边。拴好船,他们夫妻二人来到了十字街。

镇子不大,十字街是露天市场。见邮政局门前有空地,稻花和良子把两个袋子放下,将蛤蜊肉倒在塑料大盆里,开始售卖。鱼虾蛤蜊,是在江边生活的人们离不了的食物。不一会儿,摊前就聚集了不少人,有的品评蛤蜊肉的品质,有的讲价,热闹起来了。

稻花欢快地吆喝着,抓紧吧,最后一批了,马上涨水,再想吃就得明年了!吆喝声唤醒了人们肚子里的馋虫,一盘盘干煸蛤肉、辣炒蛤肉,仿佛正散发着香气呼唤他们,让犹豫的人们放弃观望,心甘情愿地掏出钱包。

稻花以一人之力,与试图讲价和多顺走一块蛤蜊肉的买家进行着博弈,最终,自己的利益没有丝毫受损。

蛤蜊肉即将卖完的时候,一个熟人从街上走来。是孟二。孟二五十多岁,作为孟家饭馆老板的他早已发福,肚子鼓出来,仿佛一个孕妇。

孟二凑近良子,小声问,这两天没事儿吧?良子知道孟二的意思,就说没事儿,啥事儿也没有。孟二仍有些担忧,拍了拍良子的肩膀,说,我给你的可是值夜的钱,你要敢偷着睡大觉,我可饶不了你。良子保证说,孟老板你放心,钱不能白挣,我指定给你看好。孟二笑了,说一个村的,叫啥老板,叫二叔。

说完,他望着大盆里仅剩的几块蛤蜊肉,说,没捞鱼呀?良子解释说,今年枯水期长,鱼不多,晚上还有事儿,就没下网。孟二哦哦了两声,眼神里有些失望。稻花见孟二找鱼,就问,二叔你家鱼池啥鱼没有,咋还来市场上找鱼呢?孟二听了,就据实说,今晚有县里来的客人到店里吃饭,指名要野生的江鱼。又无奈地叹息,现在的人嘴刁了,养殖的鱼都不爱吃了。

说着,孟二看了看良子,想到了什么似的,对稻花说,这样吧,你让良子去江里捞一捞,只要能拿来鱼,我按最高价买。

稻花听了,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说,到时候把鱼给你拿来,你可不能反悔。孟二说,放心吧,今儿你捞多少我要多少。

看着孟二腆着肚子走远,稻花快速擦了把手,对良子说,我去拣块豆腐,吃完饭抓紧干活。

徐家豆腐坊的小门面在十字街北,稻花还没走到跟前,徐豆腐匠的媳妇就露出了笑脸。二十年卖豆腐的经验,使她早已熟知每一位顾客的需求。稻花家习惯吃炖豆腐、麻婆豆腐,就得选上两块老一点的,嫩的炖不住,会散在锅里。

徐豆腐匠的媳妇熟练地给稻花挑着豆腐,一张嘴喜鹊般叽叽喳喳地说着。她说,这年轻人里,顶数你们两口子能干,从春到秋,一天都不带闲着的,早晚要发财。

稻花一笑,心想蹲街做买卖的人都能说会道。她接过豆腐,眼睛望向远处的镇小学。二楼的某个教室里,十岁的儿子正在里面读书。稻花有些想儿子了,自从村小学合并到镇里,儿子就住进了学校的宿舍。十里半的距离,她和良子没法儿每天接送儿子。去年夏季的家长会上,班主任宣布儿子期末考试得了第二名。稻花抚摸着大红奖状,既骄傲又激动,眼窝含满热泪。

这件事让稻花高兴了一个漫长的夏季,直到今天,徐豆腐匠的媳妇和她说,你儿子有出息,没准过几年也能当“十个好孩子”呢。稻花好奇地问,什么是“十个好孩子”?徐豆腐匠的媳妇就和她说了此说法的来历。镇长夫人有两个爱好,一个是打麻将,还有一个是说媒。那阵子,镇长夫人捏着手指头,把镇里街面上二十来岁的未婚男青年数了一遍,不偏不倚正好有十个。“十个好孩子”的名单就开始在街上流传了,有副镇长的二儿子、供电所所长的老儿子、药店老板的孙子……

这份无冕的荣誉,让人羡慕。可惜的是,自村里来镇上开饭店的孟二的儿子无缘这份荣誉。孟二明白,在人家眼里,他的饭馆只不过是个小吃部,根本不值一提。孟二很窝火,很长一段时间都闷闷不乐。

稻花听后,觉得有些堵心,一股气被压在了胸膛里,出不来,憋得慌。她不认识镇长夫人,也不可能有机会见到人家,可她认为这个女人一定是个走路扬着脸,让人见到就会生厌的人。

稻花是徐豆腐匠家的老主顾,每次拣豆腐,都会和徐豆腐匠的媳妇唠一会儿嗑,可自打听徐豆腐匠的媳妇说了“十个好孩子”的事后,稻花就有点不爱和她多说话了。稻花坚信自己的儿子是优秀的,将来会走出这里,去外面的世界。

带着豆腐回到船上,稻花的脑子还有些乱,好像总有一些思绪被扯来拽去。良子见了,就问,咋了?稻花摇了摇头,没说话。良子说,你是想孩子了吧,后天就是礼拜六了。

说话间,小船被浪头一冲,船身晃了一下。两人抬头,见一艘插着小红旗的大船自下游驶来,船头拖着两截平板船,上面各垛着七八米长的木头。大船驶近,浪头再次冲击过来。良子赶紧把好舵,避开浪头,将船向下游驶去。

3

正午的暑热像夜晚的飞蛾一样,奋不顾身地从门窗扑进来。良子端着饭碗,刚吃了几口,额头就缀满了汗珠。但暑热没有影响良子吃饭,劳动了一个上午,急需食物补充体力。可当他端起第二碗饭的时候,鲜活的意识仿佛长了腿,奔跑着远离了他的身体。

是的,他困了。困与饿是来自不同方向的贼,他很难同时躲过。良子这几天一直被困意围追堵截,但他是不会轻易投降的。

开春接了孟二的差事后,他也并没太耽误睡觉。防贼的时间是在子夜前后,前半夜他是可以在鱼池边的窝棚里睡觉的,等夜深人静,他再起来,拿着手电筒围着椭圆形的鱼池巡夜,待过了凌晨三点,他再回到窝棚里继续睡到天明。

可三天前的早晨,他从鱼池往家走时,遇到了葛四。葛四,这位前任鱼池承包者,双腿插在路中间,幾乎挡住了良子的去路。良子知道,自打水鸭子媳妇死了之后,村里人就对他不再客气和友好了,葛四的眼神就更加不友好。盯了良子一会儿,葛四忽然冷笑了一下,然后擦肩而去。这突然的冷笑,让良子心中一凛。于是,自那天晚上起,良子就瞪着眼睛守着鱼池,前半夜也不敢睡觉了。

补觉的时间是午饭后,午后的酣睡足以弥补亏掉的精神。可今天下午,他没有时间躺在小屋的炕席上,用公家人的话说,他需要加个班。

吃罢饭,良子背起旋网,和稻花走出门。刚到江畔的柳林,他就被眼前的情景吓了一跳。只见一棵枝叶茂密的柳树上,忽地垂下两条腿来。二人对视了一眼,敛着气息慢慢走近,看到草地里卧着的那头老黄牛,他们才舒了口气。

是哑巴老五。此时他正躺在树杈上,脸被参差的、干草一样的长发挡着,嘴角挂着一串涎水,睡得深沉而香甜。

一个戴着草帽的瘦老头走上前来,见良子没认出他,老头摘下草帽。老吴头!良子看着对他们露出笑脸的老头,惊讶地喊了一声。

老吴头是他的邻居,两家一墙之隔,独居的老吴头和他们相处得不错。老吴头的儿子当过兵,退役后回到县城,在一家国营工厂当保安。后来厂子黄了,被一个有钱的老板承包,他儿子就当起了工人,几年后,和一个县城开出租车的女人结了婚。三年前一个春光明媚的日子,在村里人羡慕的目光里,儿子用出租车把老父亲接走了。

然而,良子听孟二的三儿子,就是那位落选“十个好孩子”的、鱼池的管理者说,老吴头在县城的生活并不舒心。儿子的楼房逼仄狭窄,老吴头的入住让胖胖的儿媳大为不快,夫妻俩便接二连三地吵架。老吴头最终的归宿是儿子工作的那个厂子的门房,因为老板想雇一个老实且廉价的更夫。

稻花早已从良子的口中知道了老吴头的事,但午间的闷热让她有些恍惚,竟然顺口说,叔,你不在城里享福,咋回来了呢?老吴头倒没在意,扬起手里的铁夹子,说,我儿子的领导要吃野兔,我到江边草滩上碰碰运气,逮两只回去。

说完,他像要完成任务一样,向江畔的草滩里走去。刚走了两步却停下来,指着依然在树杈上酣睡的哑巴老五说,我不在村里,常梦见村里人。他说这话的时候,太阳的白光铺洒在他脸上,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他说,昨晚上我还梦见哑巴老五了,我梦见他能听见了,也能说话了。他问我,老吴头,你知道咱村里谁过得最舒服、最快乐吗?我问,谁呀?他说,是我哑巴老五。

说完,老吴头就笑了,笑得大声且热烈,笑得几乎要流出眼泪。笑过了,老吴头看着稻花说,我听说你和水鸭子的事儿了。稻花没想到老吴头说这话,心就倏地收紧了,眉心也有些抖。

老吴头说,两家闹成这样,犯不上……稻花说,叔,我们答应给孟二家打鱼,活儿急,走了。老吴头知道稻花在遮掩,就不再说什么了。

稻花觉得有股气自胸中的某个角落向上顶,顶得她扬起了脖子,眼睛也有些鼓。直到良子开着船,绕过鸡心滩来到南岸,闷热的暑气让人全身出了汗,她才觉得痛快了些。

南岸不像北岸那样一览无余,这里鲜有人迹,杂树、灌木、水蒿沿着江岸线疯长,虽不高却连成片,蚊虫也常出没。

渔汛未到,鱼不多,这良子是知道的。良子将船停在距离岸边十余米的水面上,连续抛下旋网。收网回来,除了腥臭的淤泥和水草,就只有几只小虾和两条二寸长的小鲫鱼。稻花就有些急,本想打到鱼,和孟二谈个好价的。孟二等着用鱼招待客人,这是急活儿,多要点钱也是应该的,可今天的运气仿佛不太好。

迎着头顶的烈日,良子继续抛网。如影随形的困意再次像水浪一样朝他扑来。良子开始觉得身子发飘,仿佛胳膊和腿已经不是他自己的了,接着眼睛也睁不开了。岸边灌木里的细长鸟鸣、耳畔掠过的微微江风……这些声音仿佛也一点点远去。良子用力咬了一下嘴唇,又向江里抡了一次网。

当收网上船的时候,稻花惊喜地看到,网内有一条大鱼在挣扎。稻花将网按住,从里边掏出一条大鲤鱼来。这鲤鱼足有一尺半长,呈细长的流線型,脊背微弓,没有肚子,是条漂亮且具活力的野生江鲤。

稻花忘记了阳光的灼热,朝着捕鱼者良子举起漂亮的大鲤鱼,可鱼一个摆尾打在稻花脸上,稻花失了手,鲤鱼掉在船上。稻花不顾脸疼,忙蹲下身子把它按住。可鲤鱼的劲儿不小,仿佛不甘心被抓一样,用尾巴拍打着船板,竭力反抗着。

良子的眼睛有些模糊,身体似乎先一步睡去了,但仍然没有停止手中的活儿。良子举起湿漉漉的旋网,扔向白光刺眼的江面……

事情就在这一刻发生了。

稻花终于制服了鲤鱼,却听到背后传来一声巨响,像是一个装满蛤蜊的袋子掉入了水中。她急忙回头,良子不见了。稻花慌忙奔到船尾,望着静静东流的江水,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良子——!

稻花喊着良子的名字,希望在某处水面上看到良子露出来的脑袋。稻花想,良子不会溺水的,他水性好着呢。去年捞蛤蜊的时候,他还一个猛子潜入到水中,又突然从很远的一处水面冒出水淋淋的头,手里举着一只碗大的蛤蜊。

可时间一点点过去,水面仍然死一样的平静。稻花的头皮开始发麻,身子仿佛被一股寒流击中。她颤抖了起来,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是真的。

良子——!良子——!

稻花叫着,疯了一样跳进水里。可她不会游泳,在水里挣扎了几下,不得不抓住船帮。她望着幽深宽阔的江水,绝望而无助。

4

当湿漉漉的稻花出现在村里的时候,年过五旬的村长许禄正叼着一根烟,坐在一棵小树的阴影里,看一位村民垒猪圈。确切地说,是在看一个风韵犹存的女人垒猪圈。

稻花心里对许禄这个村长是不满的,虽然谁家有事许禄都会到场帮忙,但这是他作为村长应尽的责任,在一些事情上,他并没有做到公平。譬如,解决村民争执时,他总是偏袒一方,让人不服。可这个时候,稻花只能找许禄帮忙。

听了良子溺水的事后,许禄一惊,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不敢耽搁,马上打电话,叫来村干部大军和几位村民,拿着竹竿、钩子,找了一条船,随即渡江,去了出事地点。

可到了地方,望着水平如镜的江水,许禄叹口气说,人没了。稻花听了,猛地摇头,大喊,不能,良子水性好,他没死!她死死掐着许禄的胳膊。许禄望着头发散开的稻花,提高声音,厉声喝令,稻花!

稻花一震,惶然地望着许禄。许禄的声音软了下来,稻花,都这么长时间了,人早没了,捞吧。

这回稻花听清了,村长说人没了,说捞吧,只有人死了才会捞。事实上,稻花心里清楚良子已经死了,但仍然抱有一丝幻想。现在,这幻想破灭了。

稻花沉默了,眼里的光暗了下去。那一刻,稻花觉得自己的眼睛被蒙上了一层雾,眼前的一切模糊而又陌生。

许禄开始和人商量打捞的事了。按本地习俗,溺水而亡的人属于横死,得赶紧打捞出来,让尸身入土,否则死尸就成了孤魂水鬼,常年困在水下,只有抓到替身,才能投胎转世。

住在水边,溺水之事每年夏天都会发生。但村子和镇子里,很少有人愿意干捞尸的活儿,一是有这种本事的人很少,二是没人愿意捞死人。

这活儿终究有人会干。这人是水鸭子。“水鸭子”是他的绰号,是村里人对他极佳水性的称赞。九年前一个酷热的夏天,村小学的一位老师洗澡时掉进江里淹死了,是水鸭子下水把他的尸体捞上来的。之后谁家有人溺水身亡,就会请求他捞尸。如果是村里人或者认识的人,他就不收钱;如果是不认识的人,他会收取几百甚至一两千元的报酬。

稍事商量,许禄对一脸茫然的稻花说,我在这儿守着,你去找水鸭子吧。稻花听到“水鸭子”三个字,心紧缩了一下,她迟疑地望着许禄。许禄明白稻花的意思,冲她点点头,似乎想让她放心。他说,去吧,我让人带你去,你跟着就行。稻花点点头,这一刻,她心里是充满感激的。

村干部大军带着稻花来到镇子码头的时候,水鸭子正在卸木头。上午到达的大船靠在码头边,光着脊背的汉子们正在从船上向岸边运木头。四人一组,将一根七八米长的木头抬下船,送到岸边的空场上去。这些年江水上涨,逼迫码头不断后撤,使得现代机械难以发挥长处,不得不采取原始方法运木头。

此时,水鸭子正和一个汉子抬着木头,走在前面。他肩上垫着毛巾,用力挺着身子,嘴里喊着,挺直腰啊,憋住气啊,不使劲的是王八呀!后面的汉子们也都跟着喊起来,不使劲的是王八呀!

水鸭子和其他三人将一根木头运到岸边,卸到了木头垛上。

稻花的脚步停下了,心却慌乱地跳起来。两年多了,她最不想听到的名字就是“水鸭子”,可今天是怎么了,先是回来逮兔子的老吴头提到了他,现在良子出了事,她又来求他了。难道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命吗?

其实,事情并不复杂。两年前春末的一个夜晚,水鸭子出门不在家,他媳妇临睡前忽然觉得心口疼,呼吸急促,状况似乎有些严重。水鸭子的弟弟来到稻花家,想让良子开柴油机船过江送他们去邻县医院看病,这是最节省时间的方法。两家一街之隔,是对门邻居,水鸭子和良子处得不错,因二人水性都好,常有惺惺相惜之感。按平常来说,这点事是没有问题的,巧的是,这晚稻花家的老母猪临产,夫妻二人正守在挂着灯泡的猪圈前严阵以待,不敢离开。水鸭子的弟弟只能骑三轮农用车,带着病人到镇里,再坐车去县医院。因为着急,三轮车开得很快,刚赶到镇子,就与对面驶来的一辆运粮大挂车撞上了。三轮车被撞飞,水鸭子媳妇的头被撞碎,当场死亡,水鸭子的弟弟和开车的司机也受了伤……

稻花是第二天早晨听到这个消息的。除了水鸭子媳妇的惨死,还有个让人震惊的消息:当时,水鸭子的媳妇已经怀孕了。

不知为啥,稻花那几天不敢出门,虽然她认为这事和她无关。是啊,这事和她有啥关系呢?水鸭子家的遭遇,让稻花也觉得很难受,可她又不是大挂车司机,不是肇事者,只是那晚她和良子给母猪接生,没有时间帮忙而已。然而,水鸭子却不这么认为,埋葬了媳妇,他整天攥着酒瓶子喝酒,喝醉了就站在门口骂,骂自私自利,骂见死不救,虽然没有指名道姓,可都知道他说的就是稻花和良子。

起初,稻花只当听不见,只当水鸭子说的不是自己,继续和良子种苞米、插稻秧、到江边捞蛤蜊,以为过一段时间,水鸭子就不这么激愤了。可慢慢地,稻花发现,原来村里其他人也在埋怨她,他们的埋怨不在嘴上,而是在眼睛里,在心里,他们都认为稻花自私自利、见死不救。这些来自众人的无声的埋怨,像雨天的水汽一样笼罩着她,这种被层层包裹的感觉让她有些透不过气来。

稻花开始失眠。深夜,她望着屋顶,觉得委屈。她想找人理论,想找人评理。于是,她找到了村长许禄,把一肚子的话和他说了。许禄沉默了一会儿说,要按村长的身份来说,我觉得你没错;要我不是村长的话,我觉得怨你。

稻花听了,几乎要气哭了。她出了许禄家,走了十里半的路去了镇里。她早已打听好了,一个叫司法所的地方管这事,说明情况,人家会派人来处理。可当稻花走到司法所门口时,停住了脚步。此后的一个傍晚,稻花锁上了房门和院门,和良子搬到了江边。

5

光着脊背的水鸭子,看到了等待自己的大军和稻花。稻花也看到了水鸭子,她觉得水鸭子的眼睛仍然喷着怒火,而她就是点燃怒火的火种。

稻花迟疑着,有点手足无措。幸好许禄让大军一同过来,大军走过去,在五六米外的地方,和水鸭子低声说着什么。水鸭子听完,转头望向凌乱的稻花。

稻花是凌乱的,从外而内都是凌乱的。她知道,只有水鴨子才能把良子捞上来,可她也知道,水鸭子最不想帮的人就是她。她明白,她欠人家一个道歉,为了良子,她顾不得了,她要给水鸭子下跪赔礼,要向他道歉,让他打让他骂,让他把失去亲人的怒气都撒出来。

想到这里,稻花迎着水鸭子走去,可没等她跪下,大军就走过来对她说,快走,水鸭子答应了。

稻花有些蒙。

大军开着稻花家的船,加大马力,将水鸭子和稻花送到出事地点。走到鸡心滩附近的时候,稻花见北岸有十几个村民赶来了,其中有哑巴老五和老吴头,他们没有船,只能焦急地向这边眺望。看到这个场景,稻花的眼睛有些湿润了。

许禄跳上船,拍了拍水鸭子的肩膀。水鸭子皱着眉,大声说,咋回事,好好的,咋就掉进去了呢?语气像是不解,又像是质问。许禄就把稻花的话复述了一遍。

水鸭子听了,咬了咬牙,没再说什么。许禄让稻花说出良子坠江的位置,然后对水鸭子说,看你的了。水鸭子没说话,戴上护目镜,向前一跃,垂直没入水中。

稻花站在船头,紧张地盯着宽阔的江面,心里打着鼓。许禄他们几人也都屏住了呼吸,用眼睛寻找着。

终于,水鸭子在距船二十余米的水面露出了头,吸了几口气,又潜入水中,不见了。

时间一点点过去,水鸭子从不同方向几次浮出水面,然后又潜入水中。大军开着船,向水鸭子出没的方向驶去。稻花越发着急,心里的鼓点越击越重,几乎要震碎她的胸膛。

过了好长时间,稻花终于看到水鸭子又浮出了水面。大军急忙把船靠上去,水鸭子爬上船,摘去护目镜,仰躺在船上,大口喘息着,仿佛一条缺氧的鱼。许禄立刻给水鸭子打开一瓶矿泉水,水鸭子大口喝着水,渐渐平复下来。咋样?找到没有?许禄急切地问。水鸭子抹了一把脸,摇了摇头。

稻花在一旁听了,越发焦急起来。水鸭子的本事,她是知道的,如果他尽力寻找,肯定会找到的。她甚至怀疑,难道水鸭子是故意的?也许他同意捞人,只是看在村长的面子上而已。

这么想着,稻花又觉得不对,水鸭子已经累得直喘粗气,明显有些力不从心了。稻花的思绪乱了,不知道该干什么、想什么了。

许禄望着已经西去的太阳,说,稻花,喊两声吧。稻花听了,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就问,喊啥?许禄叹息了一声,说,喊啥都行,你想和良子说啥就喊啥。稻花听了,眼泪就流了下来。她想和良子说的话太多了,可良子在哪呢,他能听到吗?

良子,晚上了,回家吃饭吧!这回咱啥也不干了,就好好歇着。稻花说着,继而凄厉地哭喊起来。一个活人向死人发出绝望的哭喊。

稻花哭喊着,重复着相同的话,直到喉咙沙哑,发不出声音。她的身子佝偻起来,仿佛身体里的能量都消失了一般。

水鸭子再次跳进水里。一刻钟过去,水鸭子从一处长着稀疏水草的江湾浮了上来。许禄立刻让大军把船开过去。夕阳铺洒在江面上,水鸭子游着,后面拖着一个被渔网裹住的尸体,越来越近……

按习俗,良子下葬后的第三天,要圆坟。许禄带着人过来,大家帮着给新坟添了土。稻花看到水鸭子也带着铁锹来了,看到有人干活,就又走了。

忙完了,稻花带着儿子走回家。阴天,天上的云快速流动着,忽聚忽散。起风了,接着风大了起来。虽是夏天,可稻花却觉得冷,身体里似乎结起了冰碴。

这时,稻花看到柳林里有个人。是哑巴老五。他正迎着风,张着双臂,身子摇晃着,翩翩起舞。看到这一幕,稻花忽然觉得羡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