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刘致福的小说集《山歌》之前,曾经望文生义地以为这是一部传统意义上的乡土小说集,是一部田园牧歌式的作品,是一曲清新明快的当代“山歌”。等深入阅读之后才发现自己犯了主观主义的错误,原来这“山歌”并非类似广西民歌所吟唱的“春江水”,也不是一部单纯的乡土田园小说,一切都比想象中的要深刻、复杂,有内涵得多。
《山歌》的题材非常广泛,可以说,它们构成了一个丰富而广阔的社会。正如张炜先生在序言中所说,“它呈现出多种生活画面,从农村原野写到政府机关,又从僻地乡间写到大都市,故事的主人公有知识分子和乡民、军人;从时间脉络上看,也拖拽得很长,甚至从当今延展到了抗战时期”,从这个意义上讲,我更愿意将它看作是一部“社会小说”。
《山歌》的基调并不是清新明快的,虽然它的文字非常简约。它本质上属于一种咏叹,而且是一种拥有多重内涵的咏叹,有些篇章具有“人生悲叹”的成分,也有一些篇章具有“大义颂歌”的成分。此外,还有诸多篇章,由于采取了魔幻现实主义的写作手法,甚至让读者难以对其内涵参透和把握。一如代表作《山歌》结尾处所营造的意象和提出的那个问题:“慢慢升腾的地气把大山淹没了。远处林子里野鸡‘咕咕的啼鸣和‘小皮子在哪条沟里‘呃呃孩子般的哭叫,在寂静的雪野里汇成一首有些古怪的歌谣。但是,有谁能猜得透那是一种怎样的歌谣?”
《山歌》最突出的主题是爱。众所周知,爱是人类最重要、最深沉、最持久的情感,自然也是作为“人学”的文学的一大永恒主题。《山歌》所收录的作品,绝大多数书写和呈现的也是关于爱的主题。只是相比于其他作品,《山歌》对爱的思考和书写似乎更深刻,也更极致,自然也更能打动人心,震撼心灵。世界上几乎人人都向往爱,追求爱,然而,受客观条件和个人因素的制约,究竟有多少人能如愿得到爱,又有多少人的爱能得到健康发展?有时候,爱在其他事物面前,显得是那么弱小、苍白和无力,但是,在《山歌》里,我们能看到爱的多重含义。
“爱似一道超越黑暗的光芒”。《鱼》所讲述的是一对盲人的故事,也是关于爱的故事。文斗卖鱼,只卖两条,一条黑色的,一条红色的,而且只卖给一个女人,因为,正常人不能发现其中有一条鱼是红色的,唯独那个女人。其实,他们两个人都是盲人。盲人能发现鱼是红色的,这意味着什么?这是爱的天眼,是爱的神启,也是爱的心有灵犀。由此我们仿佛看到,爱就是一道具有超强威力的光芒,连盲人的黑暗世界也能照亮。
“暗恋是一把熊熊燃烧的大火”,这是《山歌》中的情感小说给人的最深刻的印象。《火》是一个关于暗恋的故事。川暗恋着琬,但不敢靠前,只能遠远地观望她,“守株待兔”般地等她。为了吸引琬出来,川采取了极端的措施——放火。“川便蹑手蹑脚地走到琬家大门口,蹲下去,从兜里掏出一块闪亮的东西”,“一会儿,琬家门前的那堆闪着金灿灿光亮的麦秸垛便腾地一下着起来”,“川隔着火光看到琬冲出来,川的心也便腾地一下着了”。从这些文字中我们可以读出作品的寓意来:看,暗恋多么厉害,一旦点燃,就是一片大火。
《空巷》讲述的也是一个关于暗恋的故事,一个暗恋从生发到慢慢熄灭的故事。与川放火不同,范昌暗恋的对象是一团火。“他觉得那帘子后边,有一块烧得红红的炭,老远他就感到暖暖的”,“看不见那双眼睛,只看到一个漂亮的背影,可他知道,那是那块炭火”。那团火燃烧着,曾带给他希望,点燃了他的“芳心”,然而,随着故事的展开,那团火渐渐暗淡下来,最终熄灭了,范昌也因此绝望了,“范昌的眼前一抹黑了”。
“爱有时比生命还要强”。《水》讲述的是一个关于爱和思念的故事。长期一个人在家的莲思念丈夫,因这思念,她走向了曾经和丈夫在其中恩爱过的小河,最终淹死在河里。这是另一种形式的殉情、另一种形式的“跳河”,也是爱的缱绻与决绝。莲的悲剧似在宣示,没有爱,生命就没有了生机——“洁白的浴缸自从丈夫外出销货去了她再也没有用过。丈夫一走,她就变得懒了,懒得洗澡”;同时,也昭示了“没有爱,毋宁死”——“莲感到无数只手在她身上轻轻地抚摸,她已经忘了自己,只以为又是几年前那个令人魂魄摇动的黄昏——她枕着细沙,枕着水流睡了,睡得很美”。
《涧》讲述的是一个与《水》类似的殉情故事。《水》的女主人公因思念丈夫而“跳河”,而《涧》则讲述了“一次出轨引发的悲剧”。女主人公为了报复背叛她的丈夫,开着拖拉机“跳崖”。“她的腿刚刚跨过方向盘,只听见‘轰隆一声巨响,像是整个大地都塌了,她感到身子一抖,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便随着拖拉机‘呜的一声栽下深涧”。平死了,丈夫也因她设下的“局”而被治罪。平用自己最决绝的行动向人们宣告“我不是好欺负的”——被背叛,失去爱,得不到爱,宁可让自己死去,宁可将其毁掉。由此可见,爱具有多么强大的力量。
《蜜月旅行》中小夏和保国的爱情,是来之不易的爱情,也是非常值得珍惜的爱情。但是,这么美好的爱情,却因为打火机的一簇小火苗而毁了。看起来,这只是一个疏忽而已,其实它所揭示的却是爱情的另一种威力——能冲昏人头脑的威力。常言说,“恋爱中人智商为零”,在爱情面前,人们是会丧失智慧、失去理性的。
“爱是一种悲悯和宽恕”。《山歌》是这部小说集里的代表作之一,也是对爱的主题呈现得最为深刻的一篇。父亲与董腾的纠葛,以及两个人最终的悲剧,都源于父亲到前线期间,董腾与母亲私自生下了川子。这是一部属于当代中国人的“罪与罚”。一方面,董腾试图赎罪;另一方面,父亲却始终不肯饶恕他,想尽办法折磨他,最终悲剧不可避免地发生了。这一切,都源于当初的那段“孽缘”,源于父亲那一颗始终不肯饶恕的心。作品的可贵之处在于,通过吟唱悲歌,在批判“不轨之情”的同时,真切地呼唤着宽恕之心和悲悯之情的降临。
“爱既是一种割舍,也是一种成全”。《山歌》中的部分篇章,以抗日战争为背景,讲述了战争风云中人们抗争和相爱的故事,礼赞了超越个人私情的人间大爱,彰显了爱的要义和真谛。这方面最有代表性的作品是《恋歌》。作品讲述了抗日战士武队长在养伤期间,与烈士遗属芝子之间发生的爱情故事。武队长和芝子因抗战而结缘。因为抗战而失去了丈夫和父亲的芝子爱上了武队长,在对方养伤期间悉心照顾他,不惜以死保护他,同时,也一心想要嫁给他。母亲和村长,也非常赞同和支持芝子的选择,想让两个人在武队长离开之前“圆房”。武队长尽管也同样喜欢芝子,喜欢和她在一起,喜欢听她的歌,但考虑到自己随时都有可能会牺牲,为对方考虑,始终没有同意这桩婚事。在母亲和村长的支持下,芝子主动要在武队长离开前与其“圆房”,关键时刻,武队长把对芝子的爱深深地压在心底,以“一闭眼就想起王区长”为由,残酷地推开了芝子,坚持立即重返前线,“一刻也不能停留和耽误”。这一切都是为了芝子,他的所作所为是对芝子更深挚、更具责任感的大爱。这既是一种割舍,也是一种成全,展现了真爱、大爱的崇高内涵。就故事的独特性和新奇性而言,此篇堪称绝妙,如此书写抗战、书写爱情,是对爱情对英雄最深沉的礼赞与致敬,令人发自内心地感动和感佩。
对自由的渴望与追求,是《山歌》的第二个主题。这一主题,多体现在现代生活背景下,对自由的向往、渴望和追求,其实也是对人性压抑的某种控诉和批判。
《油画》写的是某机关工作人员,由于工作压力过大,导致精神失常,出现幻视和幻听,最终走上犯罪道路的故事。主人公幻觉中出现的女人形象,有着非常特殊的寓意——这是一个偷窥者或监视者。市长对主人公的不满和训斥,是导致其压力过大的根源所在。“市长很恼火,问他怎么回事,改不出来就早些交出来,耽误了事情他要负责!最后口气更硬,要他改没改完今天都要亲自交给他。市长‘啪地扔下电话,声音很响。市长调来半年多似乎一直对他有成见”;此外,时常遭到监视的工作环境,也进一步强化了这一压力。面对巨大的压力,无论主人公怎么努力,都无法将其摆脱。他试图向监视者“求解”,无果;向朋友“求解”,也无果;自己最亲近的妻子,对自己的处境并不了解,两个人也缺乏最基本的沟通——最终在实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他选择了反抗,并且还是极端的反抗。更可怖的是,那张“女人的脸”出现时,他不适应,它消失了,他依然不适应。这样一个悖论的设置,也极大地增强了作品的批判性和深刻性。
《雷电波尔卡》与《油画》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作品的主人公,出于一种极其纯朴的感情,到病房去看望传说中将要被校长取代的“瘦老头”。没想到,被人发现后,他的身体出现了惊人的“变异”——身后总是背着“瘦老头”的影子,由此带来了诸多负面影响。他被人称为“怪物”,不仅影响了仕途,还影响了爱情,这个故事可以说是“一次探望引发的人生剧变”。作品的批判锋芒直指学校里某些不正常的人际关系,同时,也深刻地彰显了人对自由的渴望和追求。作为一名职工,看望生病的老领导,本来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为什么其他人会想那么多,将他当作“怪物”?这是极其不正常的,也是人性的某种扭曲。可喜的是,主人公不仅抵制着探视带来的负面效应,同时也抵制着由此带来的利好效应。当“瘦老头”回来重新执政时,不仅影子消失了,而且他还将得到格外重用。面对“好事”,主人公坚决地谢绝了,因为,他只想做一个正常的人、一个自由自在的人。“我感到我和小朱正在一个巨大的舞池里,只有我們两个人,面对无数双眼睛,自由地起舞,无所畏惧,无所顾忌”,这是难能可贵的精神,体现了作者对自由真谛的深悟,也展现出了其在作品中一贯倡导的高洁情怀。
《大水》也是对非正常人际关系的一次批判。杀死汪儿的是什么?不是真正的“大水”,而是人们的“口水”,是他人的嫉妒,是普遍存在的仇富心理。当然,其中也有他本人过于得意和张狂的自身因素。对此,人们不禁要问,当一部分人先富起来之后,人际关系能否会变得更正常一些?从而真正做到“先富带后富”,最终实现共同富裕?
细读《山歌》不难发现,刘致福是一位小说艺术的积极探索者和实践者。他的每一篇作品,都有别于传统小说,甚至带有一定的先锋性。最值得肯定的是,由于采取了荒诞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使得他作品中的很多篇章拥有了一种极为难得的神性和超常精神。
著名作家张炜曾说:“伟大的作品应该有一种神性——揭秘人性,连接宇宙苍穹。”缺少神性的写作,不可能抵达真正的深邃和高度。《山歌》中的诸多篇章,在我看来,也具有这种神性。《鱼》在这方面就很有代表性。两个盲人,能看到鱼的颜色,而且在茫茫人海中能彼此找到对方,这不是神性又是什么?正是这种对神性的书写,进一步升华了人性,升华了爱,使人性更加高贵,也使爱情更加珍贵。《鱼》篇幅虽短,但我个人认为,这乃是全书最为精彩的一篇。它几乎具备了“好小说”的全部要素。一是写小人物,写令人同情的小人物;二是写有性格特点的小人物,两个人都有着鲜明的个性特征;三是小说有一个非常出人预料的结局,小说在最后才道出真相和秘密:两个人都是盲人;最重要的,还是故事具有某种震撼人心的“神性”——“在遥远的地方,两条明艳的绸子带着眼前这女人身上的香气撩拨着他”,这种“神性”同时也是一种超常性。
读《山歌》有一个很特别的感觉,那就是作品中所讲述的很多故事和情节都是超常的,甚至是反常的,是看起来完全不可思议的,但它们又都是合理的,也是艺术的。它们有着各自不同的内涵和寓意,又呈现出各自不同的精神性。《雷电波尔卡》中,“瘦老头”的影子之所以能出现在“我”的身后,意在指出非正常舆论的强大和非正常人际关系的可怕。《油画》中的超常规“女秘书”的形象,寓意着被监视的恐怖。《落霞》中,“方旭局长在芭节草的林子里东冲西撞,太阳慢慢地斜了,仍旧找不出路来”,则象征着他人生道路上的“迷失”。《大水》中淹了汪儿葡萄园的超级“大水”,则暗喻着人类“口水”的威力;而导致他们丧生的超级“藤蔓”,则是他们作茧自缚、自作自受的必然产物。诸如此类的作品,《山歌》这部小说集中还有很多,它们都从不同维度展现出某种极为难得的超常精神。
在《山歌》的很多作品中,我们可以依稀看到加西亚·马尔克斯、鲁迅、莫言等大师的影子,或许就是因为,这些大师们的作品,往往都体现着某种精神的超常性。
如此看来,《山歌》是在沿着加西亚·马尔克斯、鲁迅、莫言等大师开辟的道路前进,并且,作者还进行了新的开掘,取得了新的成效。关于这一点,著名文学评论家吴义勤评论得非常精准、到位:“刘致福善于从偶然事件切入讲述独特的人性故事,现代魔幻与传统白描兼容并用,强化了作品的思想含量、人性深度和艺术张力,彰显出独特的艺术魅力和深入人心的力量。”从某种意义上讲,这是当代文坛之幸。
(李恒昌,山东肥城人,铁道战备舟桥处原党委书记,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曾获山东省精神文明建设精品工程奖、中国铁路文学奖、刘勰散文奖、吴伯箫散文奖等,先后出版《爱之苍茫》等文学作品和学术著作14部。)
当代小说2024年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