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万祥
接到这次采访任务后,我花了整整一周的时间了解他们的故事。
我要采访的这个年轻姑娘,叫郑雪梅,今年24岁。我所说的他们,除了郑雪梅,还有另一个人,那就是她的男朋友,准确地说,是她已故三年的前男友季军。
三年前,我还没开始我的记者生涯,在一家报社做实习生。当时,郑雪梅和她男朋友季军的故事在社会新闻上占据头版位置,被各大新闻媒体炒得沸沸扬扬。
郑雪梅为了帮助身患绝症的男朋友完成最后的心愿,毅然放弃世界500强企业的工作机会,陪伴男友开始环游全国的旅行。
那时候,全国各大媒体的记者都把镜头和目光聚焦在这对年轻情侣身上,他们每到一个地方,都会有新闻媒体记者前去采访。
我在电视、手机和报纸上时不时看到他们的身影:季军骑着一辆越野单车,郑雪梅坐在季军后面,双手环抱他的腰,有时把脸贴在他的后背上,有时目视前方,两人虽然很少说话,但很有默契。这个温馨幸福的画面背后,有着令人惋惜的真相。骑车的小伙子季军是一位癌症晚期患者,随时都有可能发病死亡;而坐在车后座的漂亮女孩是国内某知名大学的高材生,放弃高薪的就业机会,心甘情愿陪伴心爱的男友走完剩下的人生道路。于是,就出现了上面这一幕:他们慢悠悠地骑着车,后面跟着一排媒体记者的车队,把镜头对着他们进行实况直播,看起来就像是在护送他们一样。
有的人被郑雪梅的行为深深打动,认为如此纯真的爱情在当今浮躁的社会中,已经很少见了。有的人替郑雪梅感到惋惜,为了爱情,她放弃了大好的前途。有的人替季军感到遗憾,表示理解他利用生命最后的时光出去走走的做法。当然,也有一些批评的声音,一些人认为季军不负责任,不在医院好好治疗,净瞎折腾,折腾不说,还要拉上自己的女朋友来博取众人的眼球。
当时,在一些人看来,媒体有些小题大做了,没有必要时刻关注别人的隐私;在另一些人看来,媒体这样马不停蹄地跟踪拍摄,是在帮这对年轻人记录下他们生命中最宝贵最美好的时光。
不管外界有多少复杂的争议,这对年轻的情侣丝毫没有受到干扰,他们没对媒体说过一个字。他们仿佛无视所有聚焦在他们身上的镜头和目光,就像其他普通旅行者一样,骑车,住青旅,搭帐篷,肩并肩地坐在海边看海……
时间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过了几个月,眼看季军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越来越多的人认为他们这样继续旅行下去是不行的。据说,当时有多家媒体陆续接到群众的电话,要媒体向这对小情侣转达他们的担忧。可是,他们从来没有同媒体对过话,媒体也无可奈何。不知道是谁泄露了郑雪梅的联系方式,她收到一条匿名短信。短信说,她作为季军的女朋友,不但不劝季军回去好好治疗,反而跟他一起在外漂泊流浪,这样无异于是在谋杀他。
有段时间,季军的身体呈现衰弱的迹象。他们到了S地后,租下了郊外一座简陋便宜的民房,郑雪梅照顾季军的饮食起居,两人偶尔一起出门散散步,但不会走远,去的最远的地方就是市区的超市。媒体不舍昼夜地竞相报道,大多数年轻男女们被他们的故事打动,认为他们是当代年轻人的榜样——他们走自己的路,勇于追求向往的生活和爱情。年轻人纷纷仿效他们,到处结伴旅行。有人甚至专门开车过来,给他们送来吃的喝的;有一些穿着西装、打着领带的企业代表,说可以给他们拉赞助,可以帮他们联系当地三甲医院最好的医生;有的企业负责人许诺季军身体好转可以上路后,就提供一辆敞篷路虎,可以让他们无限期地使用。
这些好意,都被郑雪梅委婉地拒绝了。
我坐在演播室里,对面坐着郑雪梅。时隔三年,郑雪梅已经变得不一样了。她身着天蓝色的长裙,长发披肩,眼神流露出女性特有的坚毅和知性,举手投足间,散发着一种非凡的自信。她淡定从容的样子让人感觉到她对现状很满足。从她身上,我看不出一丝难过和悲伤。她讲述三年前和男友季军的点点滴滴时,表情就像在讲述一段极为普通的经历那样自然。可我从她的一字一句中仍能察觉出来,她是怀着朝圣般的心情在回顾往事。
我打断了她:“那么多那么好的资源,难道你当时一点都不心动吗?”
郑雪梅莞尔一笑,对我说:“你说我哪能不心动呢?拒绝外界的好意,一开始都是季军的意思,后来我们达成了一致。”
我听完,心里暗想,她这么回答,倒也挺实在。
我不得不紧接着提出下一个问题:“后来,季军身体的情况不是那么理想了,你们当时的生活并不容易呀,有没有想过跟家里人说一下,救救急?”
郑雪梅说:“当知道季军生病的时候,我放弃了高薪的工作,陪伴他环游全国,当时为的就是完成他最后的心愿。季军父母死得早,他在这个世界上就只剩下我这一个亲人。实在走投无路的时候,我也想过跟我父母说,但对于这件事,我妈妈强烈反对,甚至还说,如果我再不回去,就要和我断绝母女关系。”
我继续说:“听说后来你们接受了一对父子的资助,他们送给你们一辆敞篷车?”
郑雪梅不紧不慢地说:“是一对父子,敞篷车我们的确也收下了。那个时候,季军的体力又恢复了一些,他跟我说,我们又可以上路了。恰巧这时候,他们出现了。”
我说:“就是在那个时候,他们邀请你们去参观他们的公司和厂房,还请你们在他们的度假村住了半个月。他们到底是何方神圣?国内几乎所有媒体都请不动你们,得不到你们的半点回应,而他们在短短的时间里,就可以和你们直接接觸了。”
我觉得我问得有些咄咄逼人,有点像在审讯室里质问嫌疑人,要他们交代问题。但我没办法,大部分问题都是编导他们事先敲定的,我是代表媒体来跟郑雪梅沟通的。我的能力还没有达到可以自由地跟嘉宾交流的地步,我所能做的,只是在问出一些问题的前提下,同嘉宾进行一些灵活的寒暄和附和。虽然我事先没有和郑雪梅沟通,但她并没有表现出不悦的样子。她好像知道我要问的问题,十分配合我的提问,不紧不慢地回忆着。
郑雪梅说:“他们确实挺好的。一开始我们也有些抗拒,特别是季军。但秦先生很欣赏季军,而且秦先生的儿子秦曙光也和季军成了好朋友。他们还约定,等季军身体恢复些,一起去打篮球。秦先生甚至还想送季军去国外就医,季军拒绝了。”
我说:“你们度完假,又继续上路了?”
这时,郑雪梅低下了头,有种想说又说不出的样子,身体里像是有根弦紧绷着。大概沉默了十几秒,她终于抬起头,露出了之前那般自信的表情,说:“我们没有上路。”
我大概能猜出鄭雪梅想表达的是什么,于是顺着她的意思,但又尽可能委婉地说:“因为季军已经不行了,他瘦了十几斤,只能躺在床上。”
郑雪梅点点头,目光躲闪,眼眶变得发红湿润起来。我知道我说到了她的伤心处。也许她并不想让我看到她落泪。我从上衣右边的口袋里掏出一包纸巾,抽出一张,递给郑雪梅。我没有继续发问。这个时候提问,不合适,也不人道。现场的气氛开始凝重起来。我不再觉得坐在我对面的女人像媒体所渲染的那样坚强、自信、淡定,在我眼里,她一下子就变得真实、鲜活起来。在我思考着是不是应该说点什么安慰她的时候,好几架摄像机从四面八方簇拥而来,齐刷刷地对准郑雪梅,捕捉她擦眼泪的画面。我们身后的大荧屏上,出现了郑雪梅擦眼泪的特写。
擦完眼泪,郑雪梅把纸巾揉进手心里,两只手搁在膝盖上,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我等待她平静下来,继续进行我们的访谈。
没等我开始讲话,她好像想到了什么,开始说:“季军是在一个清晨去世的。天刚刚破晓,一切都很安静,阳光洒在他的床头。他就那样慢慢地走了。我当时就在想,这个情景跟我们之前所设想的一样。季军平静地离开,这也是他的心愿。我们走了很多路,虽然还有一些路没有走完,但我们都不后悔。”
我说:“季军应该会感激你,他是心满意足地走的。”
郑雪梅看了我一下,神情有点怅惘。
我继续说:“他走后,你还要负责他的后事,一切都需要你一个人承担。你是怎么办到的?”
郑雪梅说:“我一个人也没有办法,好在有秦先生他们的帮助。我们在季军的家乡给他买了块墓地,让他入土为安。”
我问:“后来你就回去工作了?”
郑雪梅说:“没有,我结婚了。”她这时抬起头来,发亮的额头对着我。她又重新变成那个坚毅、自信的女人了。不过她好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回答我。她露出苦涩的笑容,说:“我想你们肯定也都知道了我跟秦家后来的那些事。”
实际上,我已经隐隐约约察觉出了这里面有一些故事,不过我所接触的材料并没有具体描述这些故事,编导也没有给我指出这段采访的细节和要点。采访至此,导演通过耳返提醒我说,还有一个嘉宾要出来。我知道这位嘉宾的身份,但之前并没有同他见过面。
“你们肯定认为,我是因为感激才嫁给秦先生的,但你们想一下,我有必要这么做吗?而且你们肯定以为,我即使嫁到秦家,也会嫁给秦先生的儿子,因为我们年龄相当。让大家万万没想到的是,我嫁给了秦先生,一个比我大二十岁的男人。”
我接过话:“秦先生对你们的帮助很大。对于你们的婚姻,大家也许感到很惊讶,但缘分就是这么奇妙。”
“你说缘分很奇妙,的确,缘分一事又有谁能够说清楚呢?”郑雪梅说。
我面对镜头说:“郑雪梅为季军所做的一切,大家其实都看在眼里了。这样的经历,对于一个年轻女孩来说,实在不容易。一方面,她要面对男友的死亡带给自己的打击;另一方面,她要顶着媒体的压力继续生活。也许是上天的有意安排,让她遇到了后来的另一半。也多亏了另一半的理解和支持,郑雪梅挺过了那段艰难的日子。今天我们演播室特别请来了她的丈夫,大南股份有限公司的董事长秦先生。”
演播室的观众席随即响起了热烈的掌声,与此同时,后台左侧出现了一个男人高大的身影,他举起一只手朝我们和观众席的方向挥了挥。那个男人出现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我感觉站在那里的,并不是比郑雪梅大二十岁的秦先生,而是一个年轻人。我脊背一阵发凉,但还是跟着现场的观众一起鼓掌,欢迎秦先生来到演播室现场。秦先生虽然有些微微驼背,但是他打扮得十分年轻帅气——头戴一顶蓝色鸭舌帽,身穿格子衬衫、牛仔裤,脚上是一双棕色帆布鞋,俨然一个精力充沛的小伙子。他迈着矫健有力的步伐走进演播室的时候,你完全看不出他是一位将近五十岁的中年男人。
秦先生坐在郑雪梅身边,和她对视了一眼,然后面带微笑朝我这边看过来。由于他把帽檐压得很低,我不能看清他的整张脸。我本来以为他们会给我两代人的感觉,但秦先生坐在郑雪梅身边的时候,我才意识到,他们就是一对夫妻,他们有属于他们自己的隐秘的默契,不用通过任何分析,就能感知得到。
郑雪梅在季军死后不久就嫁给了秦先生,还给他生了一个女儿。这些消息也都被媒体报道了出来。后来,在和秦先生的对谈中,我发现他是一个很热爱生活、性格也很开朗的男人,虽然他要一个人管理很大的家族企业,但平时都会抽空健身。和郑雪梅的孩子出生后,他把家族企业交给儿子秦曙光打理,自己在家和郑雪梅一起带孩子,平时也会在社交媒体上分享他们的生活日常。
此后,媒体对郑雪梅的兴趣依然不减,郑雪梅成了一个名人,一个比明星还要出名的人。作为富商的秦先生,反而沾了郑雪梅的光。现在看来,郑雪梅已经完全不是当年那个为了爱情、为了男友的最后心愿而奋不顾身的小姑娘了,她摇身一变,成了一位中年企业家的娇妻,成了贤妻良母,浑身散发着精致的贵气。由于年龄悬殊,大家对他们之间的爱情自然有很多质疑,但节目还是以回忆季军为主题,如果过度关注他们夫妻俩之间的爱情,则显得不是很合适。在有关季军的事情上,秦先生的大度令我感到惊讶——作为丈夫,他可以和妻子一同坐在演播室,追忆妻子的前男友,这需要有多么大的胸怀和勇气呀!
在这次访谈的后半部分,我按照节目组事先筹划的流程,当着所有人的面朗读了季军和郑雪梅所写的几则日记。这次朗读是在秦先生夫妇俩的同意下进行的。日记是郑雪梅带过来的,写作日期距离季军离世不到一年的时间。
季军的日记
×年×月×日 雨
我们到了M地,不巧天下起了大雨,更要命的是,气温骤降,好不容易才找到附近的一家旅馆。一晚上一百元。我们已经在路上连续走了一个多星期,很多天都没有好好地睡一觉了。可这样的雨夜,我觉得用来睡觉真是浪费了。我躺在床上,毫无困意。小郑坐在我身边,一边给我剥橘子,一边漫不经心地跟我讲路上发生的那些事、路上遇到的那些人和流浪的猫狗。我凝视她的侧脸,聆听她的声音。床头暖黄色的灯光照在她身上,她看起来就像披上了一层金光那样迷人。我才意识到,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认真地凝视她。她衬衫下微微隆起的胸脯和衬裙里露出来的膝盖,令我入迷。她饱满而新鲜的肉体,越发衬托出我身体的萎靡不振。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但我意识到,我是幸福的,同时也是不幸的。正因为这样,我更加害怕死亡,害怕不再能看到这美好的一切。所以,我更加贪婪地注视着她,试图将她刻在自己的脑袋里,占有她。我一夜无眠,躲在被子里哭了。后来发生了什么我就不知道了,我睡过去了,就像预先练习死亡一样。我没有伸手去抱睡在我身边的她,我为自己的勇敢和独立感到骄傲。
郑雪梅的日记
×年×月×日 晴
早上,季军又昏厥了一次。我从外边回来时,他正发着高烧,我们不得不延迟第二天前往合川的计划。合川是他老家旁边的一个小县城,以前我经常听季军说起,他童年有一段時光就是在那里度过的。后来他离开合川,回到父母身边,再到考上大学,都没再回合川。去合川是他心愿之一。
昨天晚上,对我和季军来说都是煎熬的。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季军,他一直在我身边喃喃自语,只要我一动,他就紧紧地抓住我的手不放。他浑身发冷,我钻进被窝,脱下衣服紧紧抱住他。过了很久,我们才睡去。
此刻,我坐在床头的木椅上,写下这篇日记。窗外的天已经亮了,偶尔会听到几声屋檐上的鸟叫。听到季军和缓的呼吸声,我才放下心来。这几乎成了我每天早上的习惯——倾听季军的呼吸声。只要他还在,就意味着我们又战胜了过去的一天,也意味着又要开始新的漫长而煎熬的一天。
郑雪梅的日记
×年×月×日 阴
不知不觉,我们搬到这个地方已经半个月了。季军的身体状况时好时坏。
我们的楼上住着张阿姨,她的丈夫很早就去世了,儿女都在外地,她一个人孤零零地住在楼上一间不足二十平米的房子里。厨房设在楼上的过道里,偶尔我会闻到从楼上飘来的饭菜的香气。她对我们挺好的,知道我们不远千里来到这里,常会拿一些饭菜给我,有时也会蒸一笼包子给我们送来。一开始,我并没有跟张阿姨说季军生病的事,后来有一次,季军熟睡后,我和张阿姨聊天,还是说起了此事。那天,我在门外大哭了一场。我很害怕,害怕有一天真的会失去季军。一想到这么好的男孩、我心爱的人,有一天会永远离我而去,我就感觉自己的心被一阵阵揪得生疼。
郑雪梅的日记
×年×月×日 晴
早上,我出门买早餐,看到路边有人摆摊卖花,便买了一些回来。我回到屋子里时,季军还躺在床上,不过他已经醒了,睁着眼睛呆呆地望着门口。我开心地拿着花在他面前晃,告诉他我买了鲜花,还问他叫得出这些花的名字不。季军面无表情,没有开口说话,转过身去,没理我。我也不好再问他,也许他昨晚睡得不好。晚上的时候,他突然问我这几天秦先生有没有联系我,我说有好几天没有联系了。季军没再说什么,但我听到他深深地叹了口气。我原本想问他为什么突然问我这个问题,犹豫过后,还是选择不问了。
又是一夜无眠,我们也又是一句话没说。以前,季军的性格不是这样的,大概是生病让他变得情绪不稳。我想了很多,想起以前我们相处的点点滴滴。以前,每天入睡前,我们好像都有说不完的话,俏皮话、悄悄话。我隐约感觉到,自从秦先生他们出现后,季军白天过得很开心,晚上就变得沉默寡言,经常呆呆地望着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我有一种直觉,季军的变化也许跟秦先生他们有关系,可我并不确定,不敢跟他当面谈起这件事。
他们二人像在听一则故事那样沉浸其中。秦先生的表情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郑雪梅一直低着头,尽力不让别人看到她的脸。演播间所有的摄像机都在竭尽全力地捕捉郑雪梅的表情,摄像头离她越来越近。
我感觉自己的脸火辣辣的,后背已经被汗水浸湿了一大片。我手里的这本日记,仿佛突然有了某种力量。我甚至感觉自己被那个早已魂归故里的小伙子附了魂,正在把他的心里话传达给坐在对面的郑雪梅;同时,我也在把一个已为人妇的女人的念想,诉说给那个逝去的年轻的生命听。
在接下来的采访过程中,我发现郑雪梅变得越来越让我无法理解了。她坐在秦先生身边,一言不发,一边用手抚弄长发,把无意间搭在肩头的发丝拨到后边去,一边听秦先生回忆从和她初识到婚后的点点滴滴。这次访谈,从原本对那个努力完成最后心愿的小伙子的追忆,变成了一对老夫少妻爱情短跑的见证。我记不清自己是怎样一步一步地将这次访谈做完的。如果没有屏幕上的提示语和编导发出的指令,我可能会思绪大乱。
访谈结束后,秦先生夫妇请我们栏目组所有工作人员吃晚餐。我不太想去,私下跟编导说了。编导觉得,我作为主持人,最好还是去一下,不然栏目老总会不高兴。
吃完晚餐,大家一起合了影,又聊到很晚才各自回家。
在饭店门口等计程车的时候,编导对我说:“今天的节目,你表现得不错。”我看了一眼编导,也许他想表达的是,收视率应该会很不错。我苦笑了一下,摇摇头。编导盯着我,脸上露出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老总表扬你了。”编导说,“再接再厉,将来一定前途无量。”
我看着编导,想说点什么又说不出来。
编导似乎知道我在想什么,对我说:“郑雪梅这女人挺厉害的,你今天采访了一个人物呀。”我笑着点点头,心想她确实是一个人物。编导掏出烟,给我一支,顺便帮我点上,自己也点上一支,继续说:“我之前一直有个疑问,郑雪梅前男朋友最后的心愿到底是什么?后来,我才知道那个心愿是什么,不是郑雪梅告诉我的,而是秦先生告诉我的。”
我问:“秦先生说什么了?”
编导吐出一口烟,在凛冽的寒风中凑到我耳边开始低语,我可以闻到他嘴里散发出的浓烈的酒气。“他说,那小伙子最后的心愿,就是死后把郑雪梅交给秦先生的儿子。那小伙子觉得秦先生的儿子是个值得信赖的人。你说,天底下,哪有这种人?”编导继续朝夜空吐着烟雾,脸上露出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
我盯着编导,一脸惊讶,站在原地,感觉自己置身梦境。不知道编导是在逗我玩,还是说真的。我想起在饭局上,编导和秦先生坐在一起,两个人一直在喝酒聊天,像熟识已久的老友。
半年后,我收到编导从电视台寄过来的一个小包裹,拆开一看,竟然是郑雪梅的日记本。半年前,我就是拿着这本沉甸甸的日记本,当着秦先生夫妇的面念了其中的几段日记。不久后,我就从电视台辞职了,专职写作,有时会给几家专栏写一些社评。这半年,郑雪梅一直活跃在各类电视节目中。作为秦先生的夫人,她经常陪同丈夫出席一些商业活动;他们还以季军的名义,成立了一个基金会,帮助贫困山区的儿童上学读书。我眼前仿佛出现了郑雪梅那珠光宝气的身影,她身穿一身天蓝色的紧身晚礼裙,绾着高高的发髻,耳朵上戴着金光闪闪的耳坠,微笑地看着台下争前恐后的相机。不过,我也不怎么关注她了。
编导给我寄来的,除了郑雪梅的日记,还有一封郑雪梅的手写信。信的大致内容是,希望我能根据她的故事写一本书,从她和季军刚认识的时候写起,到季军死后她和秦先生结婚结束,这本日记作为写书的素材,授权给我使用。上次采访,他们对我印象很深,后来知道我已经离开节目组,自己写作,就想委托我写写他们的故事。并且,她先生的公司现在正进军电影行业,打算筹拍一部有关爱情和家庭的温情公路影片。顺利的话,他们会投资将这本书改编成电影,电影的名字公司都给想好了,就叫《最后的心愿》。至于给我的酬劳,那肯定是很丰厚的。
那段时间,我烟抽得厉害,也很少给报社写东西,正为一部连我自己都觉得很难出版的小说劳心费神。我坐在书桌旁,望着躺在我面前的日记本,想了很久。日记本,就像一位不速之客出现在我面前,但它又显得极为耐心,在安静地等待我的回应,好像它早就知道我不会拒绝。
最后,我掐灭烟头,像翻开一本老古董书籍一样,小心翼翼地翻开了郑雪梅日记的第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