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为民
1995年的秋天,我们梨簧戏院发生了一件事,我师傅中风,连夜送到医院。师傅是梨簧剧的传承人,他要是出了岔子,下面的戏就排不成了。然而高额的治疗费让我犯难。到哪里筹借去呢?
这天一大早,副团长徐子泉敲我的门,问我能不能想办法,找我爱人陈静联系专家会诊。她是医院心内科主任。
我疲惫地摇摇头,说,没钱您让我找哪门子专家会诊呢?徐团,您让我睡个回笼觉,晚上我还得去娱乐城跑龙套呢。
徐子泉咬了一下牙根,说,你找一下邓浩借一借吧。邓浩原先是剧团的二胡琴师,因和社会上的混混聚众赌钱,被剧团开除了。后来徐子泉把梨簧餐厅承包给邓浩了。我板着面孔说,您老人家又跟他续签了半年的合同,咱们剧团的梨簧餐厅等于成了邓浩的储钱罐,我还想问您呢,你俩什么关系?
徐子泉指着我的鼻子骂,滚蛋,你媳妇比你明事理。楼道里窜出个小姑娘,长得清秀苗条,她叫岳扬,是剧团的舞美设计,是我徒弟。岳扬一把拽住我的胳膊,说,孙师傅,咱俩去娱乐城。然后她白了徐子泉一眼,硬是把我拉到了花街上。
花街不过两百多米,向东是南门湾,北端与长街的交会口就是娱乐城;往西是米市街,紧挨着青弋江大堤。我猜到岳扬把我拉到这里来是让我找娱乐城的李尔云,这家伙是我的小学同学,他在米市开了一家米店,现在正忙着装修。
李尔云果然在店里吆喝着,见到岳扬,眼睛一亮。岳老师,您设计的舞美图纸有股徽派韵味,和我的店铺浑然天成,您开个价吧!说着,他瞥了一眼身边一个披长发的女人。女人叫何兰萍,是李尔云的女朋友。她戴着墨镜,嘴唇上涂了紫色的口红,正双手抱着胳膊,见了岳扬一副不屑的样子,对李尔云说,李尔云,你把娱乐城的房产证拿走了,今年的财产评估检查,我怎么应付啊?
李尔云不咸不淡地回了她一句,孙忠怀是我哥们儿,岳扬是孙忠怀请来帮我设计装修图纸的,眼看店铺要开张了,你不想多赚点银子?
何兰萍向前跨一步,站在我和岳扬中间,对李尔云说,那你得先放血啊,孙忠怀遇到麻烦了,他师傅脑溢血住院缺钱,怎么办?何兰萍鼻子里咝咝出着气,上下打量着岳扬。我心里暗暗叫苦,岳扬本来是来要装修设计费的,你何兰萍吃什么醋啊。前两天晚上我在娱乐城跑龙套时找了何兰萍,问她能不能借我一点钱,为我师傅交住院费。因为这些日子我一直待在娱乐城里,晚上混个头彩,挣点外快。何兰萍当场就给了我两万块钱。我问何兰萍要不要向李尔云打个招呼,何兰萍气哼哼地说他俩刚吵了一架。
这个场面有点尴尬,我压低了声音对岳扬说,咱走吧。
何兰萍挺着脖子,像决斗的公鸡,拦住了我俩,说,孙忠怀,我借给你的那两万块钱,够不够?
我含混不清地说,算了,我们先走了。岳扬一把拉住我,不行,我这边事情还没完呢,你得帮我找李总拿到设计费。
李尔云瞪着大眼,对何兰萍说,怎么,你把钱借出去了?何兰萍,我告诉你,娱乐城所有的开支,我说了算。
何兰萍毫不示弱,反唇相讥,李疤子,别忘了,当年可是我把我老爸老妈的退休金拿出来给你练摊的,现在你发财了,成了大款,一分钱也不给我,你有良心吗?你说这娱乐城我能不能做一半的主?我就是提了两万块钱,你能把我怎么样?
李尔云嗓门也大了起来,你长本事了是吧!说着,甩手给了何兰萍一个耳光。我一把拽住李尔云,对他说,老兄,这事怪我,和何小姐没关系,是我找她帮忙提前预支了工资。
李尔云脖子一梗,你面子挺大啊!
我搂住李尔云的肩膀说,老兄,一人做事一人当,你冲我来,不要对何小姐动粗。
李尔云脸色绛紫,向我吼道,她是我女朋友,我爱对她怎么样就怎么样,你算老几?滚一边去,老子还有大米要卖呢。
岳扬一把拉住我,跨出了米店的大门。走在花街上,岳扬咯咯笑着说,我能看得出来,何兰萍挺喜欢你的,难怪李老板含沙射影,我得向嫂子告状。
我连忙拱手,刚要说话,何兰萍从后面气喘吁吁地追上了我俩,对我说,孙忠怀,李疤子还在找我碴儿,你看怎么办?
我说,要不我替你教训他一顿?
何兰萍瞥了岳扬一眼,对我说,咱俩之间好像有点误会,你来娱乐城有几个月了,我是挺喜欢你的唱功和武功,可这也说明不了别的。
我叹了口气说,咱俩的确有点误会,但这个误会我刚才和李老板解释清楚了,他可能也是在气头上。不管怎么说,这钱我肯定还你,不会让你为难。
是啊,你还钱,我挨打,我也不知道自己招谁惹谁了。我自认倒霉吧,以后要看你的表现了。何兰萍瞪了岳扬一眼,转身走了。
晚上在娱乐城跑完龙套,我正坐在化妆间里抹着脸上的油彩,邓浩闯了进来。他叼着烟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说,兄弟,走,咱俩换个场子。我只好站起来,跟着他出门,去了中江塔边的那家小酒吧。邓浩要了两杯洋酒,我端起其中的一杯,脖子一仰喝光了。我感觉喉咙里像蹿进了火苗,脑袋迅速膨胀起来。邓浩冲我嘿嘿一笑,瞧你这点出息,这酒不错吧?
我把脸趴在吧台上,瓮声瓮气地说,师傅病了,我找李疤子借了两万块钱,惹了一身骚。
邓浩盯着我,从怀里掏出一个大信封,扔到我面前的吧台上,说,这是你的一份彩头,梨簧餐厅去年纯利润一百万,徐团长又和我续签了半年。你家老爷子世代都是唱梨簧戏的,和老徐又是一个村庄,所以我得把你当财神爷供着。
我皱紧眉头,感觉脸在发烧。我问邓浩,没这么简单吧?无功不受禄。
头顶的射灯把光打在邓浩脸上,让他看起来像只狗熊。他看着我,轻轻笑了一声,怎么样?这是西班牙进口的洋酒,醇厚绵软,第一杯没什么感觉,一会儿再喝一杯,你就会有想象力了。咱们都是搞艺术的,需要想象力和激情,不信再试试。说着,他打了個响指。吧台小姐又递过来一只高脚杯,杯中依然盛着和刚才一样浅黄色的液体。
我干渴难耐,一仰脖子,一杯酒又下肚了。昏昏然中,眼前的吧台忽然亮起一片温和的光泽,并且敞开了一扇隐形的门。门后是一方雅致的舞台,岳扬穿着戏服和团里的几个青衣正在台上排戏。漂亮动人的岳扬款款地向我走来,并朝我伸出了手。我下意识地去握,手指触碰到的却是邓浩的西装袖口。
邓浩把那只大信封塞到了我的怀里。我踉跄着起身,连连冲他作揖表示感谢,说下次师傅缺钱,我再找你。邓浩摆摆手说,拿着吧。又在我耳边嘀咕了几句。两杯酒下肚,我一直迷迷瞪瞪的,可他最后一句话我听得很清楚,明晚去仓库找我,我替你摆平那两万块钱的事。说完,没了踪影。
我摇摇晃晃回到家,一头扎在床上。陈静端了一杯白开水给我,在哪喝了这么多猫尿?邓浩下午来家里找你,我说你上娱乐城去了。
我从怀里掏出那个鼓鼓囊囊的大信封,递给陈静说,这是邓浩给我的彩头,他知道老爷子和徐子泉是世交,不愿意得罪我。徐子泉和这家伙续签了半年的合同,所以我也跟着沾光。陈静用手指点了一下我的额头,你不动脑子啊?邓浩向来不是个东西,这钱你得还回去。
我有气无力地说,知道吗媳妇,为了给师傅治病,我不光卖了血,还找娱乐城的何兰萍预支了两万块钱,结果得罪了老板李疤子,惹得大家都不高兴,我把自己弄得里外都不是人。
第二天晚上,跑完龙套,我揣着两万块钱钻进了幽深的花街。我沿着青石板路走了大概几十米,拐弯转进一道窄门,这儿以前是邓浩卖假酒用的仓库,陡峭的楼梯只能容一个人攀爬。我爬上阁楼,推开一扇油腻的小木门,里面的烟味呛得我直甩头。我瞪大眼睛,看清楚了,有两个人在喝酒,想退出来,但来不及了。孙忠怀,别走,陪我干一杯。何兰萍嗓音绵软,看样子已经喝了不少了。另一张脸我也很熟悉,是邓浩。我只好站住不动。邓浩端起酒杯递给何兰萍,说,干了。何兰萍摇头,不能再喝了,喝多了回去怎么向李疤子交代呢?
没事,喝多了,有了酒胆,就知道怎么交代了。
我冲上前,迅速开窗通风,然后从怀里掏出信封,扔给邓浩,老兄,这钱你还是收回去吧。邓浩骂我没出息,接着又对我说,兄弟,事情解决了,你把何小姐送回家吧。
我没吭声,背起何兰萍跌跌撞撞地下了楼梯,然后出门,往娱乐城走。路上淅淅沥沥下起细雨,我滑了一跤,身上沾了湿泥。喝醉了的何兰萍身体挺沉的,我费了很大力气,总算把她背到了娱乐城。进到她的房间,我把她甩到那张双人床上。何兰萍仿佛失去了意识。为了让她躺好,我又帮她脱掉皮靴和皮夹克。窗外雨意渐浓,我一时不能脱身,心里有些烦躁,感觉浑身发冷,随手拿起她带回来的那瓶酒,仰起脖子灌了几大口。
我醒来时,天已经亮了。我身上盖着毛巾被,外套和长裤都已经脱了。我一骨碌坐起身,看见何兰萍正坐在梳妆台前描眉画眼。她穿着猩红色的睡衣,头发蓬松,见我醒来,转过脸来对我说,你昨天喝多了,身上全是泥,我把你的衣服塞进洗衣机了。早餐有面包和鸡蛋,吃吗?
我惊慌失措,说,赶紧拿衣服给我,我没法跟我媳妇解释了。
何兰萍轻描淡写地说,有什么不好解释的,咱俩什么事都没有,需要我作证,我绝不含糊。话音未落,门被撞开了,就像影视剧里的情节一样,李尔云领着陈静闯进了门。我顿时感觉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坍塌了,刚要开口,李疤子摆手制止了我,冷静地说,兄弟,甭解释,这种事我见得多了。陈静面无表情,略微迟疑了一下,转身拉开门就走。
李尔云没有如我想象中那样暴跳如雷,他掏出香烟,给我也甩了一根,然后自己给自己点燃,猛吸了几口,说,兄弟,反正错误已经犯了,等会儿回家之前,你想好怎么跟老婆解释吧。
我接过何兰萍甩给我的脏衣服,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里面是我借何兰萍的两万块钱,小心翼翼地放在床上,说,都怪我,为我师傅治病借钱,卖了点血,喝了点酒,脑子就不转了,我真不是个东西。
然后我解释道,我真的什么都没干,我向何小姐道歉。
道歉?睡了别人的女朋友道个歉就完了?太不地道了吧。李尔云慢吞吞地扔掉烟头。
我们俩真的什么都没干,我确实是喝多了。我苦着脸说。
兄弟,你把这件事处理好,咱们什么都好说;要是处理不好,我一定要让你身败名裂。李疤子笑眯眯地说。
何兰萍冲他呸了一声,然后冲我挥了一下手,回家吧,好好和媳妇过你的小日子吧。
我没回家,直奔医院病房。值班护士告诉我,我师傅已经转到普通病房去了。我找到病房,进去后看见陈静正和几个医生围在师傅的病床前轻声嘀咕,好像是会诊的架势。徐子泉也在,这个我没想到。我硬着头皮走过去,扯了一下陈静的袖口。她瞪了我一眼,没理睬我,不过表情很平静。身边的徐子泉轻轻拽了一下我的胳膊,把我拉到了病房外的走廊上。
徐子泉说,你小子卖血救师傅,我佩服,可你别卖身啊!你看你媳妇,眼睛哭得像一对红桃。徐子泉虎着脸,继续说,团里这次排戏,你师傅是导演,他老人家把你当儿子,刚才含着泪跟我说,一定要让你挑大梁……唉,你这个家伙怎么这么不争气呢。
我连忙拱手作揖表示,这次会演很重要,我绝不会含糊。话音刚落,邓浩突然幽灵般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斩钉截铁地说,对,你得听徐团长的话,以后走穴干私活不能影响正常演出,否则扣你奖金,还得把你开除。邓浩嘿嘿笑了一声,一边说话一边扭动着肥胖的屁股,看起来心情不错。他向我俩解释说,他是专门来医院探望老艺术家的,顺便捐点款。他说他现在穷得就剩钱了。
徐子泉皱了皱眉头,从胳肢窝里抽出夹着的皮包,拉开拉链,拽出来一个皱巴巴的大信封。我瞥了一眼,正是昨天晚上我还给邓浩的那个信封。徐子泉把信封往邓浩手上一塞,说,正找你呢,一大清早我还在床上眯着,你跑去把这玩意儿扔给我老婆干吗?这钱不能要,给你。
邓浩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把信封重又推了回去,说,我只要這半年的梨簧餐厅,你就踏踏实实做你的副团长吧。
徐子泉毫不犹豫地把钱再次塞进邓胖子的怀里,说,现在团里弄得鸡飞狗跳的,你让我怎么做人做事?
邓浩嘿嘿笑了一声,徐团,梨簧餐厅的合同,既然签了就要执行,你别拿你们团里的那些破事说事。他将手里的信封重又扔回给徐子泉,指着我说,这是我兄弟,他是个睁眼瞎,什么也没看见。
徐子泉警觉地望了一眼走廊上的病人和家属,好像没有人注意他。他深深叹了口气说,该说的我都说了,邓浩,规矩你也懂,真要把我查出来,你明白你应该怎么办。昨天税务局来了两个人,在我办公室待了半天,认定梨簧餐厅这两年报亏损,也没给团里交租金,实际上是偷税,可我又跟你续签了餐厅半年的合同……戏院里的职工现在都在传我的事,尤其那个搞舞美的岳扬,早就想办停薪留职去南方,我没给签字,一直恨我,这次就她闹得最凶,有可能会向法院和税务局举报。对了,孙忠怀,那小丫头平时最崇拜你,你说我该怎么办?
我连忙装作无辜的样子,望着徐子泉,又望了望邓浩,哪个小姑娘?我不知道,我也什么都没听见。
这之后半个多月,我没敢回家,白天排戏,晚上在娱乐城挣完银子,就直接睡在梨簧剧团的化妆间里。这些日子我总感觉自己像只受了惊的鸟,心里烦躁,每天傍晚,总要喝几瓶啤酒,爬上青弋江大堤,俯视着江面上的机帆船,看它们来来往往地穿梭。花街上李尔云的米铺开业了,有不少皮卡车装着一袋袋大米停靠在机帆船边,工人们嗨哟嗨哟地背着大米。望着眼前岸边的万家灯火,我心里有种无法言说的苦楚和失落。
已经过了春分,青弋江冷热对流,江面上升起热风,一只老鹰利用上升的气流在不远处的中江塔顶展开翅膀,悬浮在空中似乎一动不动。我坐在大堤的长椅上,手握酒瓶,望着老鹰展开的翅膀,感觉世界是那么宽广,而自己又是那么渺小。正看得入神,肩膀被轻轻拍了一下,我转过脸,是何兰萍。
她还是那副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坐下来,身体靠在长椅上,跷起二郎腿,慢悠悠地问了我一句,你想好了吗?
想好什么了?我望着她的面孔,感到心脏正一阵阵地被揪扯。
何兰萍叹了口气,说,李疤子不理我了,你说怎么办?现在米店的生意他都不让我插手。
我问,你打算和他怎么办?
能怎么办呢?掰就掰了呗,我也不稀罕,不还有你吗?你什么时候和你老婆离婚?我等着呢。她从坤包里掏出一包摩尔香烟,抽出一根来,悠然地点燃,吸了一口。
我端坐在长椅上,神情木然。我说,你知道,我孩子还小,我和陈静感情也不错,不可能说离就离。
你的意思是不打算管我喽?反正我现在没工作,也没钱,你得养着我。
我脑袋里嗡嗡作响,接着,我又灌了自己一口啤酒。我说,咱们谈谈那天晚上的事情。
什么事情?
咱们都是成年人了。
何兰萍扭过脸来望着我,眼中充满柔情,你打算怎么处理?
我嗓音有点嘶哑,说,我师傅这件事,我从心里感激你,但是那天晚上的事情,我向你道歉。我就一演员,没什么出息,还有老婆孩子。
行了,别说了!何兰萍恶狠狠地扔掉烟头,站了起来,好像被激怒了。没错,你就是一个演员,说白了,就是一个戏子;我呢,也好不到哪里,是个傍大款的。咱俩谁也别说谁。
我迷迷糊糊地回到了戏院,不知道怎么就摸到了岳扬寝室的门口,敲了敲门,听到里面好像有对话的声音。我心里发虚,于是转身离开,刚走了没两步,身后的门却开了,岳扬探出脑袋,在昏暗的楼道里喊了我一声。我只好乖乖地转身回去,进了屋。屋里坐着李尔云,西装革履,大背头梳得锃亮。见到我他眼睛一亮,孙忠怀,你来得正好,今天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
我想起之前自己看见何兰萍和邓浩喝酒的情景。这两对男女,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装作若无其事地說,有什么事咱们还是回娱乐城摊开了说。
李尔云眉毛一挑,说,何兰萍把娱乐城的房产证偷走了,一旦工商税务来查,我是裤裆里藏黄泥,除了死(屎)就是死(屎)。既然你和何兰萍有一腿,我请你转告她,以后她也别想着再占我的便宜。
我皱紧了眉头,说,老兄,有什么事你直接跟她说,我还得回家守着老婆儿子过日子呢,中间插着你女朋友算怎么回事?
李尔云摊开手,一惊一乍地说,我发现你一个大男人做事怎么不负责任呢?简直就是流氓一个。
我咬着后槽牙,咱俩谁流氓?我让岳扬给你设计装修图纸,你就像苍蝇似的叮着她,你想干什么?你是不是正在找借口把何兰萍甩了,让我背锅?我最后一次提醒你,我和何兰萍什么都没干,虽然睡在一张床上,但是我们俩什么都没干。
我掏出香烟,递给他一根。李尔云点上,狠狠吸了一口,转身问岳扬,你信吗?然后又把脸转回来,冲我喊,孙忠怀,如果你发现你老婆跟一个男人睡在了一张床上,你会相信他跟你老婆什么都没干吗?
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股冲动,李疤子的话音刚落,我扬手一拳就砸在了他的脸上。他杀猪似的嚎了一声,捂着脸踉跄了一下,摔倒在地上。我扑过去,双手揪住他的衣领,再次挥起拳头,刚要猛揍他的脸,岳扬从后面冲上来,死死抱住了我的腰。
我一时手足无措,只好像扔抹布似的丢开了李尔云。门口探进来几张熟悉的脸。岳扬眼圈泛红,极力控制着即将崩溃的情绪。我把手伸进口袋,掏出香烟和打火机,刚要点上,忽然脸上挨了一个响亮的巴掌,啪的一下,一阵火辣辣的痛。陈静站在我面前,眼里喷射出羞愧而愤怒的火苗。捂着刚刚被她抽过的脸颊,感受着她那熟悉的呼吸,我的内心突然放松下来。
李尔云幸灾乐祸地哈哈大笑起来,整个楼道里都飘荡着他的笑声。当着屋里的人,李尔云意味深长地对我说,孙忠怀,你和我一样,裤裆里都藏着黄泥。
回到家,陈静很平静地对我说,咱们离婚吧。我没说话,也没做任何辩解,像一具僵尸一样一头扎在床上,一整夜都没动弹。
后来的几天,我大部分时间都躲在团里的化妆间里。师娘来找过我一回,她是我和陈静的媒人。师娘把陈静起草的离婚协议书拿给我,长吁短叹道,作孽啊,你小子再怎么折腾,也不能把家折腾没了啊!我怎么劝你媳妇,她都不答应……唉,真没想到,你师傅这场病弄出这么多麻烦来。
我很平静,当场就把字签了。
送走师娘,傍晚,我漫无目的地在花街上转悠。我又想喝酒了。我沿着泥泞的街道不知不觉地又走到了米市,我想去找何兰萍,她那里兴许有酒。
在一家米店门口,昏暗中,我竟然看到了岳扬,站在浓妆艳抹的何兰萍对面,两个人正说着什么。我立在那里,不知道该走开还是继续留在那里。岳扬首先看到了我,冲我招手,示意我过去。等我走近了之后,她对我说,你来得正好,咱们一起找何小姐帮个忙。
岳扬转过脸对何兰萍说,我想请你帮个忙,去跟陈静说几句公道话,不然我师傅家就没了。
何兰萍说,这事先放一边,我问你,你和李疤子算怎么回事?他当年摆地摊、拿着大喇叭卖衣服的时候,你在哪儿?他现在能把我像抹布一样扔掉,将来也能甩了你。
岳扬说,我再说一遍,我不是第三者,你们俩好也罢坏也罢,和我没关系。装修设计费我不要了,我只求你替我师傅孙大哥说几句公道话。
何兰萍朝前跨了一步,指着岳扬,说,既然你这么说,那我们就合作一把,我现在就陪孙忠怀去找他媳妇,但是你也得答应我,不和李疤子来往了。
岳扬瞥了我一眼,平静地说,走吧。
我有些尴尬,仿佛是在两个女人的挟持下,极不情愿地去了医院值班室。陈静正坐在值班室的桌子前写一份病理报告,不经意地抬起头,看见我和两个女人,脸上掠过一丝惊慌,不过很快就镇定了下来。
我瞥了一眼值班室里正在忙活的两个护士,对陈静说,她们两个来,是要找你说点事,我拦不住。
何兰萍抢先开了口,嫂子,那天晚上真的没什么,孙大哥喝多了,在娱乐城门口摔了一跤,浑身是泥,当时天也晚了,还下大雨,我只好把他架到我房间里,把他衣服脱下来洗了,然后让他在我床上睡了一觉……就这些。
陈静起身,轻声说,我们到外面说吧。说着,她走出值班室,穿过外面的走廊,径直来到了医院楼层出口外面的大平台。站在平台中央,可以俯瞰蜿蜒的青弋江,远处灯火点点,临江大桥上流光溢彩。
轮到我开口了。我说,媳妇,是我不好,我也没什么可说的,她们看我可怜才来找你……
岳扬穿得很单薄,在夜风中瑟瑟发抖。她恳求陈静说,嫂子,我师傅平时虽然有点不着调,但是为人正派,我信得过……
陈静叹了口气,谢谢你们的好意,你俩请回吧。
我擤了一下鼻子,稀里糊涂地,自己也不知怎么回事,居然伸开双臂,顺势搂住了何兰萍和岳扬两个女人的肩膀。我搂住她们的姿势一定温顺而又自如,滴水不漏,犹如一片虚构的风景。我说,谢谢二位——说完,又纠正了一下,不,谢谢你们三位。
陈静双手插进白大褂的口袋里,一声不响地转身回了走廊。
我长长地舒了口氣。我说,何小姐,现在你带我去找酒喝;岳小姐,明天我去找徐团长,一定让他在你的停薪留职报告上签字,你去南方放飞自己吧!
岳扬清澈的眼睛望着我,手指轻轻抚过我的脸颊。她忽然说,小时候我很喜欢看蚂蚁,看一大群蚂蚁在树下面成群结队、着急忙慌地跑来跑去,觉得它们真可怜。你只要朝它们吹口气,就能把它们吹到很远的地方,就能改变它们的生活。现在我就是一只蚂蚁。
我说,这就是命运,你要学会接受命运,学会接受自己是一只蚂蚁。
岳扬说,可是我不想被主宰,我得去南方了。
我说,能好好活着就好好活着,像蚂蚁一样活着,也是活着。
第二天我找到徐子泉,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跟他复述了一遍。这个老家伙很爽快地在岳扬的停薪留职报告上签了字,还亲切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放心,后院虽然起火了,你还是团里的主角,欢迎你随时回来。
当代小说2024年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