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老虎

2024-05-09 12:20:04王善常
当代小说 2024年3期
关键词:姨父粮库黄豆

王善常

2000年秋,我被我二姨父雇去当司机,给他拉粮食。我二姨父和粮库主任能说上话,每年秋后都下农村收粮,使劲压价,连唬带蒙,捎带玩秤,然后卖到粮库赚差价。我二姨父倒腾粮食发了财,据说家里的钱都捂得长毛了,好天气必须拿出来晒一晒。人要是一有钱,就没法低调,实力摆那呢,最起码穿衣打扮得大变样。就比如我二姨父,过去那一身和现在这一身没法比,差了好几个档次。如今他上身一件黑貂,胳膊不往袖子里穿,只用肩披着,里面特意穿一件鸡心领毛衣,领口大,能露出脖子上小拇指粗的金链子,腋下夹着一个金利来小皮包,走路迈方步,说话打官腔。一打眼,就知道这人不光有派头,还有钱。

我第一次拉的是黄豆。当时粮库收黄豆的价格是1.08元,我开的车装了40吨,能卖8万多,去掉各种开销,我二姨父每车净赚差不多1万。他有三辆车,都在拉黄豆,可想而知,我二姨父挣钱有多容易。虽然有钱,但他一个月才给我开两千,还处处卖好显摆。我二姨也这样,经常在我妈面前叨咕,无非是说,要是我二姨父不雇我当司机,我还得在社会上瞎混,整不好要混进去,是他两口子看重亲情,关键时刻挽救了我,挽救了我们全家。

第一次送黄豆,我就在粮库外面排了两天一宿的队。半个小时才能往前挪十几米,简直像蜗牛在爬。第二天下午两点时,我后面的车依旧不见尾,好在我前面只剩四辆车了,估计用不上一个小时,就能进粮库大门。

前面还剩一辆车时,一个人拉开我副驾的门上了车。他大概四十多岁,瘦脸,胡子拉碴,穿一件油渍麻花的黄棉袄,敞怀,里面套一件破毛衣。上车后,他身子往后一靠,从大衣兜里摸出一盒已经被挤瘪的红塔山,抽出一支,用手指捋直,叼在嘴里。又摸出一只打火机,啪一声摁着,边点烟边斜着眼睛瞅我,眼白暗黄,带血丝。第一次来吧?他咬着过滤嘴问我,烟雾从牙缝里喷出来,夹着一股酒味。

在驾驶室里窝了两天一宿,吃不好,睡不好,攒了一肚子火,瞅他那样,我就想捶他个满脸花。但我还是忍住了,问他啥意思。他说,你第一次来,不知道我是干啥的,这情有可原,我得给你说一下。我姓陈,别人都叫我陈老虎,粮库这一片儿都知道我。我的意思是,你给我五十块钱,我坐你的车过地秤。连这一身衣服,我有一百四十多斤,按黄豆价算,咋说也有一百五十块,你给我五十,剩下的都是你的,合算。我说,不用,你给我下去。他说,到了粮库这儿,就不由你了,别说你了,就是粮库主任,都得给我面儿,不信的话,你可以去打听。我说,是吗?伸手在工具箱里摸出一把改锥,连把一尺多长,指着他脸说,下去。他嘿嘿一笑,说,好,那你今天就别想卸车,咋拉来的,咋拉回去,不是我陈老虎没给你机会,给了,你不知道珍惜,怨不着我。说完,他打开车门,跳了下去。

前面的车都进去了,我打着火,还没挂挡呢,陈老虎却把粮库大铁门拉上了。两个门卫眼瞅着他,屁都没放。拉上门后,他指着我的车骂道,小兔崽子,我看你今天咋进粮库大门。我气往上涌,抓起改锥跳下车,两步跨到他身前,左手抓住他的毛衣领子,右手里的改锥顶在他肚子上,盯着他的眼睛说,信不信我整死你。陈老虎脸上带着轻蔑的笑,眼睛眨都没眨,也死盯着我,肚子往前挺了挺,说,小兔崽子,刚吃几年咸盐,就敢跟我比画,有本事就赶紧捅死我,不捅死我,我都看不起你。

我胸中的怒火瞬间爆燃,血往上涌,脑袋要炸开。这几年我事事不顺,钱没挣着,处了三年的对象也黄了,越活越憋屈,所以脾气特别不好,看什么都不顺眼,总想找人干一仗。今天碰到这个王八蛋,算他倒霉,我必须整他,要不这口气憋在身体里,早晚是个事儿。想到这儿,我大骂了一声,右手用力,打算把改锥插进他的肚子里。正在这时,两个门卫冲了上来,一个从后面抱住我的胸膛,一个抱住我的胳膊,掰我的手,抢我手里的改锥。陈老虎站在旁边说,你俩别和他撕巴,把这小兔崽子放开,我看他有多牛逼,是咋把我捅死的。我感觉肺快炸了,拼命挣扎,高声叫骂,不是骂陈老虎,是骂两个门卫。两个门卫人高马大,听我骂他俩,也不回骂,只是胳膊和手上都加了把劲儿,把我抱得更紧了,像两只八爪鱼,死死缠着我的身体,让我动弹不得。

正闹着,我二姨父来了。我二姨父在粮库对门旅店里开了个单间,平时他的车在外面排队,他就在旅店里睡觉。

我二姨父先冲我喊了一句,小涛,能不能别给我惹事儿?然后示意两个门卫把我松开,又从我手里把改锥拿走。我浑身一松,如释重负,指着陈老虎对我二姨父说,他想讹我五十块钱,我能惯着他吗?我二姨父也不说话,把我拉到车后,说,你第一次来,不知道咋回事儿,我告诉你,这个陈老虎就是个混混儿,靠粮库吃饭,把自己当粮食卖,给他五十块钱咱不吃亏,不但不吃亏,还能赚不少。我不服,问我二姨父,他就那么牛逼,敢坐在车里过地秤?我二姨父说,对,他就那么牛逼,粮库还真就惯着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他这么整,反正也不亏个人的钱,主任都不管,谁还管。他把嘴巴靠近我的耳朵,又说,他原先是这个粮库的职工,听说主任有把柄落在他手上,要不早收拾他了。

和我说完,我二姨父走到陈老虎身前,拍了拍他肩膀,指着我说,我外甥,第一次给我开车,小年轻,火气大,压不住,你别和他一般见识。陈老虎说,大哥,说啥呢,有你在,我能和他计较吗?说完掏出红塔山,捏出一根,递向我二姨父。我二姨父用手一挡,从金利来包里拿出一盒中华,自己叼上一根,顺手把大半盒烟塞给了陈老虎。陈老虎假模假式地推辞一下,然后接过烟,冲我二姨父竖了竖大拇指,说,还是大哥讲究。我二姨父说,快上车吧,等卸完我好去装下一车。说完,走到我跟前,掏出二百块钱,说这钱放你这儿,别乱花,有时我可能不在,以后陈老虎坐咱一次车,你就给他五十块钱,用完了给我打电话。我一肚子气,强忍着嗯了一声。

陈老虎上了车,我把车开进粮库大门,上了地秤。停稳后,我跳下车,离开秤台。陈老虎坐在车上,摇下窗玻璃,唯恐别人看不见似的,把头尽力伸到窗外,嘴里叼着烟,用挑衅的目光看着司秤房窗口。透过窗玻璃,司秤员的脸清晰可见,窗口旁的白墙上写着一行红色大字:过秤时请司乘人员下车。我知道,他是故意做给我看的,好让我相信,在粮库过地秤,没人敢把他从车上撵下来。铃声一响,过秤结束,我跳上车,开车下地秤。看见没?陈老虎說,我往车上这么一坐,我就不是我了,我就是黄豆了,就值钱了,一块多一斤。我没吱声,他脸上牛哄哄的表情太招人烦,我依旧想捶他一个满脸花。他又说,你卸完车再过秤,我就不坐了,你算算,这样你是不是多卖了一百多斤黄豆。我说,和我有鸡毛关系,黄豆也不是我的。说完,我伸手入怀,把我二姨父给我的钱掏出来,拿出一张五十的,撇给他。他接住钱,嘿嘿一笑说,小兄弟有性格,跟我年轻时差不多,对我的脾气,哪天我请你喝酒。

陈老虎每天都来粮库坐车挣钱,但只在下午来,一般是坐完五辆车就走。虽然我一直在往粮库送黄豆,但不一定每次都能见到他。那之后的一个月,陈老虎只坐过我的车三次。每次他看见我的车,都要上来,带着一身酒气,和我扯一会儿。他说他年轻时的性格跟我差不多,谁都不服,不行就干,就因为这个,没少吃亏。他要了我的手机号码,笨拙地存在了手机里。他用的是波导手机,漆都快磨没了,按键也不怎么好使,比我的手机还破。我的是摩托罗拉,不过是二手的,我二姨父前年淘汰下来的,被我二姨賣给了我。她说卖到二手市场能收三百,卖给你只收二百,谁叫咱们是亲戚呢。

我问陈老虎,为啥粮库不管你?他说,不为啥,粮库欠我的,他们要敢断我的财路,我也不客气,别看粮库主任牛逼,我可以轻松拿捏他。我问,他为啥任你拿捏?他说,这事儿说来话长,也不便细说,我就告诉你一句话,他粮库主任要敢惹我,我就能让他进去,明白不?我说不明白。他嘿嘿一笑,说不明白就不明白,明白太多也没用。我又问他,既然来钱那么容易,为啥不多坐几辆车挣钱?粮库一天能进去一百多辆车,要是坐它个四五十辆,一天的收入也好几千,赶上抢银行了,多过瘾。他哈哈大笑,说,小涛,干啥事儿不能太过,要见好就收,过了就该有人治我了,整不好就可能招来灾祸,蹲笆篱子的可能都有,明白不?

粮库附近有不少小饭店和小旅店,每年秋冬两季最火,因为送粮的车多。

我给我二姨父开车,没住过一次旅店,也没下过一次饭店。我二姨父只给我开死工资,其他的多一分不给,哪像别家的老板,供司机吃喝,最次的也供烟抽。我想好了,暂时先对付干着,等各方面都成熟了,我就拍屁股走人,给别人干去。亲戚能咋的?亲戚就该你占便宜?太不要脸了。

因为总排长队,所以我经常在车上过夜。天一天比一天冷,驾驶室四面透风,我缩在座椅上,身上盖一件破军大衣,脑袋上套个绒线帽子,一晚上被冻醒好几次,早晨起来腰酸腿疼,帽子上都是霜。我吃饭一般都是吃盒饭,便宜,八块钱一份,尖椒干豆腐、渍菜粉、豆腐泡炖肉、木耳炒鸡蛋,外加一碗米饭。有专门卖盒饭的,到饭点了就推车来吆喝。饭菜看着不错,但量少,而且越吃越凉。有时盒饭吃腻了,我就在跟前小卖铺买一桶方便面,加一块钱,倒开水泡上,再买一根火腿肠,或者一个卤蛋。总之开车送粮就是遭罪,吃不好,睡不好。

陈老虎第二次坐我的车,没要五十块钱。我给他后,他又塞给了我。他说,你一个月也挣不了几个钱,以后我坐你的车就不收钱了,大不了我多坐一辆车,这样我的收入还能保证。我说,这不是我的钱,是我二姨父的。他说,知道,我给你二姨父的黄豆增加了重量,我就不欠他的了,这钱是我应得的,我的钱,我乐意给谁就给谁,你不用有负担,我也不跟你二姨父说。他这样一说,我也不好推辞,就把钱收了。

第三次坐我的车,他还是没收我的钱。我心里挺过意不去,虽说他的钱来得容易,但毕竟他给了二姨父好处。这说明他对我不错,够意思。他这样待我,我也不能抠搜。第二天,我买了两盒硬玉溪,他上车和我唠嗑时,我就拿了出来,要给他。他说,小涛,你这样整,见外了,没把我当朋友。我说,老虎哥,两盒烟的事儿,一点儿意思,啥见外不见外的。你给我的钱我都收了,我给你买两盒烟你倒不要,是你见外了。他说,你要这么说,那我就要了,咱哥儿俩一人一盒。接过一盒烟后,他又说,咱俩今晚喝点儿,反正你明天才能进粮库,车得在外面等一晚上。我有个喝酒的点儿,离这儿不远,菜炒得有味,码还大,咱俩点几个硬菜,好好整点儿。我说,你现在一身酒味,肯定刚喝完不大会儿,还能喝吗?他说,我这么大一根人参,全靠酒泡着呢,必须一天三喝,要不人就干巴了。

晚上粮库关门后,陈老虎来了。我锁好车门,跟他去了他说的饭店。饭店不在粮库附近,我们左绕右绕,走了好半天才到。他说,粮库跟前儿饭店的菜做得不好,糊弄卖粮的还行,下酒差远了。他点了四个菜,酸菜炖大骨、熘肥肠、酱焖泥鳅、锅包肉,全是硬菜。还点了一瓶北大荒、两提啤酒。我俩一直喝到后半夜,把饭店老板都喝睡着了。我不知道他喝得咋样,反正我后来喝断片儿了,咋回车上的都不知道。但断片之前我俩唠的嗑我还能记得。他说他原先是粮库的保管员,主任总看他不顺眼,处处给他穿小鞋,想把他整走。他也没惯着主任,和主任对着干。后来,大概是三年前,他因为喝酒,耽误了事儿,主任借故扣了他的工资和奖金。他当时借着酒劲儿,和主任吵了起来,然后就被开除了。

陈老虎还说,他离开粮库没两个月就后悔了,因为缺钱。他明白了一个道理,在哪儿工作都一样,不能和领导对着干,该忍得忍,再不济也比回家强。头一年,他总想再回粮库,为此找了主任好几次,低三下四地赔不是、说好话,外加送礼。但主任嘴上说得好,却一拖再拖,一直不给他解决。最后他实在忍不住了,一气之下又和主任干了一仗。警察都来了,他差点儿进去。后来他也寻思过来了,主任根本没打算让他回去,好不容易把他整走,换了个亲信当保管员,再让他回去,除非有病。他决定不回粮库了,豁出去,开始耍无赖,粮库收粮时就坐车挣钱。还行,主任没管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给了他一条生路。他说他明白,主任知道他知道不少事儿,怕把他逼急眼了,他去揭发举报,那后果不堪设想。

十二月的最后一天,马上就要进入新世纪了,一切都和过去一个样,没有变得更好,也没有变得更坏。早上天阴沉沉的,铅灰色的云铺满了天空,这种云不成团,也不成片,而是如同一张巨大的毯子,铺展开来,带着一种无形的威压,让人透不过气来。上午七八点,下起了大雪,这是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也可以说是这个世纪的最后一场雪。雪成絮状,密密麻麻地往下落,不一会儿地上就积了很厚的一层。粮库中午就关了大门,排在大门外的车不能进去,也无法返回,只能在大雪中静静地等待。

我坐在驾驶室里,一边抽烟,一边骂我二姨父。这么大的雪,他也不露个面儿,可能在旅店里搂着娘们儿睡觉呢,也可能早回家了。他这人,我看得透透的,只关心他自己的那点事儿,不会管我吃什么住在哪儿,甚至不在意我的死活。

雪越下越大,车窗外暗如黄昏。忽然有人敲车门。我一激灵,以为我二姨父来了。打开车门,外面站着一个雪人。雪人说话了,不是我二姨父,是陈老虎。他说,走,去我家,这么大的雪在这靠啥?

雪已经将近一尺厚,我跟在陈老虎后面,踩着他踩出来的脚窝艰难前行。街上没有车,也没有行人,大雪片子漫天飞舞,这个无名的小城已经被大雪掩埋。我看不清街两旁的建筑,只勉强能看见走在前面的陈老虎。他的步伐虽蹒跚,却异常坚定。有一刻,他在我眼里,竟然变成了一只真老虎,高大威猛,行走在荒原上,迎风冒雪,倔强又孤独。

走着走着,我的一只脚没有准确地踩进他留下的脚窝,身子一斜,失去平衡,倒在了雪地上。听到声音,他立住,回头俯身,向我伸出一只手。我抬起胳膊,把手伸给他。他抓住我的手,一使劲儿,把我拉了起来。天很冷,他的手却很热。他拉我起来的那一瞬间,我觉得十分熟悉,这个情景我一定经历过,也许是在现实中的某一时刻,也许是在之前的某一次梦中。那一刻,我甚至疑心我曾有过一个兄长,我俩失散多年,如今他化成陈老虎的模样,重新回到我的身边。我通过他手掌心的温度,认出了他。

不知走过了几条街道,也记不住左转了几次,右转了几次,最后我跟着陈老虎进了一条胡同。胡同的尽头,是他的家。他踢开门前的积雪,使劲拽开房门。屋里很暗,地势也低,我一落脚,险些跌倒。一个少年迎上来,说,爸,你去哪儿了?手里拿着一把笤帚,给陈老虎扫身上的雪。陈老虎一边跺脚,一边问少年,作业写完没?少年说,写完了,做习题呢。陈老虎说,好,饿了吧?我现在就做饭。又指着我对少年说,这是你涛叔,你给他也扫扫。少年叫了一声涛叔,举起笤帚要给我扫身上的雪,我赶紧抢过来,自己划拉了两下。少年很瘦,穿一身蓝黄相间的校服,脸型很像陈老虎,嘴唇紧抿,眼睛很黑,里面有忧郁的神色。

陈老虎的家很小,家具也都老旧了,屋子里有些冷,说话时隐约能看见哈出来的白气。陈老虎的儿子返回桌前,接着做题。他脚下放着一个小太阳取暖器,橘黄色的光照在他的腿上。他的腿很瘦,校服裤子空荡荡的。

陈老虎开始做饭。他先淘米,用电饭煲焖上,然后剁排骨、切酸菜。脸上专注的表情和手上熟练的动作,使他看上去和之前那个醉醺醺的陈老虎判若两人。他说,在吃的方面我从来不对付,我儿子还在上学,正用脑子,我得把营养给他供上。又说,我儿子今年高三,学习好,从来没补过课,考试跟玩儿似的,不费劲儿。说完从厨房探出脑袋,问他儿子,儿子,上次考试你考多少名来着?他儿子腼腆地说,考得不好,第十一名。老虎问,是全校第十一名吧?他儿子嗯了一声。陈老虎脸上露出得意之色,对我说,全校第十一名,整个高三好几百人,名牌大学保了。我说,我一看你儿子就是学习的料,你以后有福享了。陈老虎摇头晃脑地说,那是必须的。

四个菜做好了,酸菜炖排骨、木耳炒鸡蛋、辣椒炒苦肠,又撕了两袋老奶奶花生米。酒是散酒,装在一个很大的圆玻璃瓶子里,里面泡了十几种药材,瓶子上有一个放酒的龙头。陈老虎按压龙头上的压片,接了两大杯酒。

陈老虎的儿子人瘦,饭量也小,吃饭像猫一样,小心翼翼地,没用十分钟就吃完了。他一推碗筷,站起身,礼貌地对我说,涛叔慢慢吃,转身又回到了他的书桌前。我看了看他的饭碗,干干净净的,里面没有一颗米粒,筷子摆在碗上,两头对得整整齐齐。

没多大会儿,我和陈老虎杯子中的酒就见了底。他的酒挺冲,但不上头,令人浑身发热,一杯酒下肚,我就感觉他家不那么冷了。陈老虎起身,又把两个杯子接满。

陈老虎的话开始多起来。他说,兄弟,今天没有外人,我跟你说实话,我不能这样混下去了。这样挣钱不是长久的事儿,虽然钱来得容易,但丢人,有时我自己都觉得砢碜。可没办法,我不是没找过工作,找过,找过好多次,不是人家不用我,就是工作不称心。我还得继续琢磨,不行就自己干点儿啥,去市场卖菜也行,反正得务正事儿了。

我说,都一样,我也早就不想给我二姨父干了,可有什么办法呢?我刚拿到证没多长时间,不给他干,还真就没人愿意用我。我现在只能忍着,等再干两年,我就跳槽,我感觉给外人干都比给亲戚干强。

陈老虎举起杯子说,兄弟说得对,一句话,活着都不容易。要是不能喝点儿酒,我早他妈的坚持不下去了。来,走一个。

我和他碰了一下杯,一仰头,把半杯酒喝掉。我问,老虎哥,我有个事儿不知道该不该问。他说,咱俩之间啥都能问,我不拿你当外人,当亲兄弟。我问,咋没见嫂子?陳老虎愣了一下,脸庞漫上忧伤之色,拿起我俩的酒杯回身接酒,边接边说,她跑了,我被粮库开除的第二年她就跑了,至今下落不明。真狠心,不和我过可以理解,可她咋忍心不要儿子?

他儿子喊了一声,爸。他赶紧对他儿子说,不说了,不说了。把酒递给我,低声说,我儿子不让我说他妈,也确实不怨他妈,都怨我不好好珍惜,天天喝酒,不正经过日子,你说这样的男人,哪个女人能受得了?他脸上的忧伤之色加深了不少。

沉默了一会儿,陈老虎苦笑了一声,独自喝了一大口酒,又说,像咱俩这种人活着都太难了,你别看咱俩平时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的,其实都属于老实人。老实人不敢干坑蒙拐骗的事儿,良心上过不去,哪像那帮王八羔子,动动歪心眼子,就可以吃香的喝辣的。就比如我们粮库主任吧,表面上装得像个好人似的,其实是个坏种。粮库成他家的了,全是他的人。他来钱太容易了。我跟你说,这些年他没少贪,一笔一笔我都给他记着呢。好几个粮仓都是空的,粮都被他偷偷地卖了,可年年报账,都说里面有粮,欺骗国家,就这一项,能让他进去蹲十年二十年,整不好都够枪毙的。现在他没把我逼急眼,要是把我逼得没了活路,我非告他不可,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他儿子又喊了一句,爸,你别喝了。

那天之后,陈老虎又找我喝了几次酒,多是去他经常去的那家饭店。每次吃完后他都抢着结账。有一次吃到一半,我装作去卫生间,偷摸去前台结了账,他发现后,急眼了,和我一顿撕巴,跟打仗一样,到底把我付的钱要了回来,自己结了账,把老板都整乐了。他说,我来钱容易,足够我们爷儿俩花了,不像你,刚开始挣钱,挣得还少。

短短两三个月的时间,我觉得我和陈老虎就已经成了亲兄弟。当然不是因为他总请我喝酒,而是我感觉到了他对我的真诚,那种真诚不是装出来的,而是发自内心,发自肺腑的。

进入二月后,陈老虎一连七八天没来粮库。我给他打了几次电话,都提示关机。我心里着急,猜想他也许出了什么事儿,于是晚上粮库关门停收后,我去了他家一趟。

看到陈老虎的第一眼,我就吓了一跳。只几天时间,他就变了样。他更瘦了,头发凌乱,脸色蜡黄,嘴唇干裂,眼睛里全是血丝。我说,好几天没看见你,打你电话也打不通,你这是咋了?是不是病了?他说,电话欠费了,没交。又说,不是我病了,是我儿子病了。我一惊,赶紧问,什么病?严不严重?他说,不是好病,现在在人民医院,这几天我妈在那看着呢,我回来想办法整钱。我问,得多少钱?他说,这病我打听了,去省城大医院才有希望,至少得花二十万。我吓了一跳,二十万可不是小数目,陈老虎绝对拿不出来。我问,现在整多少了?他说,一分没整着,你也不是不知道,这年头,亲戚都不愿意往外借钱,何况我的亲戚还都是穷亲戚,有的过得还不如我呢。我说,你别着急,要不我回去问问,看能不能在我二姨父那儿先给你挪点儿。我说完就苦笑了一下,我刚才算是说了一句废话。我二姨父有钱是有钱,可我妈舍下脸皮顶多能借出来三百五百的,我要去借,纯粹是笑话,就算我二姨父松口了,我二姨也不会同意的。陈老虎说,不用你。我媳妇跑了,我现在就剩下儿子了,我不能再让他离开我。就是我死,一命换一命,我也得救我儿子。你放心,天无绝人之路,我会想出办法的。

第二天卸完黄豆,我没有直接去乡下装车,而是回了家。我手里有四千块钱,是我二姨父给我开的工资,我一分没花,我妈哄我说要给我存着,我都没给她。钱被我藏在了我床底下的鞋盒子里。我把钱拿出来,揣在怀里,又去问我妈借钱。我知道我妈那有钱,是为我结婚准备的,具体多少我不知道,咋也得有四五万。跟我妈张嘴借钱前,我已经编好了理由,就说我的一个好朋友要买出租车,差几万块钱。因为知道她爱钱,我还特意跟她说,这钱不白用,给一分五的利息。可无论我咋说,我妈也不动心。她说,你少跟我扯犊子,这钱是给你结婚用的,专款专用,你就是说出花儿来,也别想把钱整走。

从家里出来,我还不能先去陈老虎那儿,我必须先去乡下装黄豆。我二姨父都急眼了,打了好几遍电话呲我,骂骂咧咧地,问我能不能干了。

当天晚上,我把车停在粮库外面,揣着钱又去了陈老虎家。大门紧锁,打他电话还是打不通。我想,也许他去医院了,连忙打车去了人民医院,找了老半天,才找到他儿子的病房。陈老虎不在,他妈说陈老虎回家整钱去了,好几天没来了。我掏出四千块钱,对陈老虎他妈说,大娘,这钱你拿着,给孩子买点儿营养品啥的。老太太看我拿这么多钱,吓了一跳,说,孩子,你这是干啥?我说,这是以前我在我陈哥手里借的,现在我手头宽裕了,还给他,正好给孩子看病用。老太太接了钱,眼泪汪汪地说,我儿子太难了,媳妇跑了,孩子这又得了病,这让他咋活?我说,没有过不去的坎儿,你放心,陈哥人刚强,脑袋也灵活,他一定能想办法治好孩子的病。我又跟陈老虎的儿子说了几句话。他儿子面色苍白,静静地躺在床上,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吊瓶滴壶里不断往下滴的药水。我问,还认识叔叔吗?他看看我,叫了声涛叔。我说,你别害怕,你的病好治,等过几天就送你去省里。他微微点了点头,又自言自语道,不知道三月一号开学前能不能出院。我说,应该能,小手术,不耽误事儿。

那两天,我不停地给陈老虎打电话,电话依旧打不通。我去营业厅给他交了二十块钱话费,再拨号,还是那个女人的声音: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再然后是一句我听不懂的英语。估计他电话早就没电了,被他扔一边去了。期间我又分别去了他家和医院一趟,也都没见到他。难道他就这样消失了?

又过了两天,下起了雪。上午十点多,我拉着一车黄豆去粮库,在离粮库大门三百多米的地方停下,开始排队。我熄了火,跳下车,看见许多人聚集在粮库门口。我有些好奇,向那儿走去。越走越近,原来是拉黄豆的司机和一些粮贩子正在议论什么。还没走到跟前,我二姨父在人堆里就看见了我,赶紧迎了过来,神色慌张地拉着我往回走,上了我的车。

我二姨父说,我说为啥最近看不见陈老虎呢。我说,怎么了?他说,让人给杀了,在粮库后面,用麻袋裹着,扔在一个废弃菜窖里。今天早上,被一个捡破烂儿的老头发现的。

我二姨父刚说完第一句,我的脑袋里就轰的一声,像被重物撞了一下。那一刻我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已凝固,心脏不再跳动,口鼻停止了呼吸,大脑里一片空白。

我二姨父盯着我问,你的脸色咋这么难看?陈老虎的死是不是和你有关系?我说不出话,只摇摇头。我这几天心里一直发慌,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预感陈老虎已经出了事儿,预感我俩再也无法相见。但我还是心存侥幸,希望他没有铤而走险,希望他的消失只是短暂的出走,甚至是我的幻想,用不上两天,他就会重新出现,带着他四处筹借来的治病钱。

我二姨父说,我知道你最近和他走得近,经常在一起喝酒;我还听你二姨说,你前几天回家想骗你妈手里的几万块钱。我问你,你是不是和这事儿有关系?

我看着我二姨父,他的肥脸上有惊恐之色,大概他以为陈老虎的死和我有关系,甚至怀疑我就是那个杀人凶手。如果真如他所猜测的那样,那就有可能牵连到他,他知道,虽然最后没他什么事儿,但还是会给他增添许多麻烦。他不关心我的下场,只担心他的买卖会不会受到影响。既然他怀疑我是凶手,那我就是他眼中的危险人物,而他原来一直都置身于危险之中。我杀人的动机很可能因为钱财,而他比陈老虎有钱得多,这让他感到了后怕。

我很鄙视他,一个暴发户,一个守财奴,一个冷血鬼。现在,我的这种鄙视不再隐藏,而是浮现在我的脸上,挂在我的嘴角上。我盯着他,冷冷地说,恭喜你,你猜对了,陈老虎的死确实和我有关系。

我二姨父的脸瞬间变白,手也在微微地颤抖。他说,一会儿警察可能就得来调查,我可告诉你,警察要是问到你头上,你该咋说就咋说;反正不管咋说,这事儿和我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你可别把我带上。他说这话时,已经把车门打开了一个缝,右手握着拉手,准备随时跳车。

我说,你不用害怕,这事儿和你一毛钱关系都没有,你放心。我打开车门,跳下车,回头对他说,我现在就去找警察。

我迈开大步,往最近的一条街走去,在那里可以打到出租车。还没走出十米远,我就听到我二姨父在身后喊我,让我把车钥匙给他。我站住脚,把车钥匙掏出来,转身,瞄准了他的脑袋,狠狠地掷了过去。

雪越下越大,街上没有一辆出租车。我站在路边,掏出烟盒,用颤抖的手捏出一根烟,叼在嘴里。打火机一点儿都不好使,我摁了至少十下,一簇微弱的火苗才蹿出。点着烟,我深吸一口,让烟雾尽可能持久地存留在肺中,试图用这种方法,让自己平静下来。雪花落在煙上,洇湿了几个斑点,我不得不虚握手掌,把烟雾圈在掌心。一股微弱的热量从烟头上传递出来,让我麻木的手掌感到了一丝温暖,也让我的身体慢慢充满力量。

我知道公安局的方向,我会把我知道的一切都告诉警察。陈老虎不能白死,我有责任为他报仇。我迈开大步,义无反顾,悲壮地在雪地上行走。恍惚间,我又回到了两个月前,陈老虎领我去他家喝酒的那一次,也是在大雪中,他走在我前面,我踩着他的脚窝,跟着他前行。此刻,在漫天的风雪中,我又看见了那只老虎,虽模糊,却真实,就在我前方,引领我奋力前行。

不知何时,我的眼里开始有泪水流出。泪水漫过我的脸颊,又被吹散在空中。风在呼啸,雪在狂舞,城市变成荒野,四周空空荡荡,天地间只余下无穷无尽的白和奋力前行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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